高粱堡的乡亲但凡死了亲人,照例还会辗转托人,求张子扎一匹纸马,带走亲人的灵魂。大抵如此,人越是贫穷,越相信来世,希望劳碌一生的亲人死后能去一个仙居安逸。
高粱堡纸马扎得最好的是号称“纸马张”的张家。
那年,谢拐子带领红卫兵闯进张子家。既然高粱堡也没啥可破,张子家祖上传下的那块漆着纸马张金字的牌匾就首当其冲,成了革命对象。张子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父亲连夜掩藏了牌匾,任棍棒飞舞,也没有吐露丁点牌匾的踪迹。
“一定要用高粱”,纸马张用尽平生气力喊出这句话,枯枝般抬起的手臂陡然垂落,就像一株秋后的软蔓草在田坡上飘摇。这一幕在张子脑海中一刻,就是十几年。
如今,日子一天好似一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打工,许多农田被闲置了。那些还在种地的,大多种些玉米、大豆、棉花之类高产经济的作物。种高粱的就剩下张子高粱一家。
高粱是张子的未婚妻,被那场运动一冲,婚事也就搁下了,但是张子未娶,高粱也不嫁。张子当然知道高粱的心意,只是自己一事无成,怎么能给高粱幸福呢?
从后院挖出老匾,张子细细擦拭。他要重操祖业,等生意一好,就迎娶高粱过门,好好待她,生一屋子小纸马张。这念头常常让他在梦中笑醒。
“不好了,高粱家失火了。”张子脑袋嗡一下大了,没命地朝高粱家跑去。远远就看到冲天的火光,他知道肯定是高粱家的高粱秸起火了。
正值春天,风干物燥,火势已然不能控制。他赶到时,高粱正抱着一捆燃着的秸杆,全然不畏烟火,仿佛发疯一般,喃喃自语“可拿什么扎马,扎马”。张子心疼地抱着高粱,久久无语。
就在高粱家失火第二天,谢拐子挂起了纸马铺的招牌。尽管方圆百里无人再种高粱,尽管唯一的高粱被烧毁了,谢拐子自有他的办法。他拖着残腿到经冬的玉米地里,用镰刀削回玉米秸秆,胡乱扎吧扎吧,外面糊上白纸,倒也有个马的样子。用他的话说,反正都要烧掉。
“火肯定是谢拐子放的,前一天他还来过,要全部买下那些秸秆,被我拒绝了。”高粱恨恨地说。
张子明白,当年谢拐子带人砸他家的匾,如今政策改了,他又来投机纸马分一杯羹,张子没有愤怒,十几年的光阴早把他磨成了一壶老酒。
张子安慰高粱:“什么也没你重要,好好治伤要紧。他长不了。”
谢拐子一时做得顺风顺水。也难怪,一来纸马张没有开业,大家别无选择,再有就是谢拐子降低了纸马的价格,许多人只贪实惠,并不挑剔。谢拐子整天拖着一条腿乐呵呵的,不久还娶了个白胖白胖的女人。
张子不为所动,始终不肯改用玉米秸扎马。日子一天天过去,高粱的伤也好了,二人就下地打理高粱。
一天,谢拐子找到高粱地,扑通一声跪下。高粱厌恶地吐口唾沫,张子也别过脸去。
“大兄弟,我父亲死了。”谢拐子满脸悲戚的孝子相。
“哦,节哀顺便。”张子淡淡地说。
“求您扎匹纸马送送我父亲吧。”谢拐子头拱着地。
“别呀,你家好好的开着纸马铺,没来由求我。”张子轻描淡写地说。
“求您了,大兄弟,我爹这口气几天了就是咽不下,他说他看到了高粱堡西行的路上,全是跛马,他口口声声要匹纸马张的高粱马送他,求您了。”谢拐子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
“高粱马?高粱早不知被哪个狗日的给烧掉了,哪还有高粱马?”张子愤愤地说。
谢拐子自顾自抽着自己的嘴巴:“是我造的孽,您大人大量,可怜下这个老人吧。”
张子还要说话,被高粱扯了下衣袖:“你就扎吧,就算为了高粱堡最后一个相信灵魂的人。”
“可是高粱呢?”
吴大可再来,李子如就叹一口气,说我知道我为什么生这病了,是我的心思太多啦。从你送我第一包茶叶起,我就怀疑你是想得到我的鬼脸。你的茶叶,我一包也没喝,都扔啦。你想想,我天天怀着提防的心思活着,能不累吗?能不生病吗?我家的鬼脸,虽然很神,但它没有传说的那么邪乎。我的祖上是行医的。那个鬼脸传了几代,一直是用中药浸泡的,所以它有治病的功效。每日给它饲血,也是为了增加它的药效。我那次去你父亲的病房,是给他灌了一点用这鬼脸熬过的汤药。
那你为什么不用这个鬼脸给自己熬一碗汤药呢?
不用啦。那个鬼脸,也不能治所有的病。而且,我想用死亡的方式来赎还这些年对你的猜忌。
李子如就死了。
死后,他关照自己的儿子,把那个鬼脸送给吴大可。
吴大可抚摸了那个鬼脸半天,叹了口气。在李子如生病之前,他送的茶叶里其实是掺了轻微的毒的。他希望李子如在不知不觉中中毒死去,然后再用自己做的鬼脸替换李子如家的这一个。
李子如生病后,他夜夜梦见那个鬼脸笑着舔他的血。
后来,他也生了病,也住在这家医院。也就是从李子如住院起,他给李子如的茶叶,才是店里卖的那种普通茶叶。
吴大可叹口气,将那个鬼脸从高高的住院大楼扔了下去。
选自《广西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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