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林

　　我们这地方旧属楚地。楚人好巫，好巫则喜鬼。这里的人深信鬼也有愿意帮助他们的，这些鬼就是善鬼。跟善鬼搞好关系，请他们对付恶鬼，不但效果好，还省了人的许多麻烦。

　　要跟善鬼们搞好关系，必得在家中悬挂鬼脸。

　　鬼脸一般用木头做成，没画好之前，下面一个圆脸，上面呢，是一个用来悬挂的柄。这个时候叫素脸。被买回去挂到墙上的，是在素脸上彩绘过的。

　　文化馆的吴大可馆长，就是彩绘的专家。他画的鬼脸，不仔细看，那就是一团锦簇的花朵；细看了，那眉眼，那獠牙，才渐渐清晰起来。

　　给吴大可提供素脸的，是一个合作多年的木匠，叫李子如。李子如的素脸，选用的都是三十年以上的桃木，伐下来，要在药液里煮一个时辰，然后在屋里阴干半个月。这样做成的鬼脸，不干裂，也不会被虫蛀。

　　吴大可的鬼脸很畅销，李子如的素脸跟不上他用。吴大可知道，李子如的活儿，急是急不来的。所以呢，这么多年来，两人虽然免不了磕磕碰碰，可合作得还算愉快。

　　吴大可这么多年只和李子如合作，私底里，他还有另一层心思。他听说过李子如家里有一个祖传的鬼脸。

　　这个鬼脸，李家人多少代一直用自己的血液供养，不仅桃木温润如玉，而且面目极其狞恶。李家人刺指饲血的时候，鬼脸会自己伸出舌头来舔。清江浦一直有传说，认为这样的鬼脸已经被养活了。养活了的鬼脸，可以给人治病。不管怎样的疑难杂症，只要被它舔一下，病就可以痊愈。

　　吴大可一开始不信。直到有一次，吴大可的父亲得了食道癌，李子如提着一个小包去医院看望过吴大可的父亲，吴大可才转变了看法。那天，李子如一来，就把病房里的其他人撵了出去。那个时候，吴大可的父亲病情危重。后来，李子如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从那之后，吴大可父亲的病竟一天天好起来。老父亲说李子如当初来看他的时候，他觉得脖子好像被一种软软的东西碰了一下。

　　难道李子如真有一个活鬼脸？私底下问李子如，李子如笑而不答。不回答就不问了，吴大可表现得很豁达。两个人仍然是很要好的合作伙伴。

　　李子如喜欢喝大叶子茶。他的茶叶都是街面上那些挑担子的浙江女子卖的，成色差，价格当然便宜，很适合李子如这种家境不好但有品茶嗜好的人。自从吴大可的父亲病愈后，吴大可就经常给李子如送好茶叶。吴大可说这些茶叶都是买鬼脸的人送给他的。李子如推不过，就收下了。

　　两年之后，李子如生病了。到医院一查，竟是一种很棘手的病。素脸是做不了啦。吴大可呢，隔三岔五的，还是往李子如的病房跑，还给他送茶叶。

　　有一天，病床上的李子如忽然对儿子说，你撮一点这茶叶，请人化验一下。儿子问，你怀疑这茶叶有毒？李子如笑笑，你去化验吧。

　　化验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就是店里卖的普通茶叶。

　　吴大可再来，李子如就叹一口气，说我知道我为什么生这病了，是我的心思太多啦。从你送我第一包茶叶起，我就怀疑你是想得到我的鬼脸。你的茶叶，我一包也没喝，都扔啦。你想想，我天天怀着提防的心思活着，能不累吗？能不生病吗？我家的鬼脸，虽然很神，但它没有传说的那么邪乎。我的祖上是行医的。那个鬼脸传了几代，一直是用中药浸泡的，所以它有治病的功效。每日给它饲血，也是为了增加它的药效。我那次去你父亲的病房，是给他灌了一点用这鬼脸熬过的汤药。

　　那你为什么不用这个鬼脸给自己熬一碗汤药呢？

　　不用啦。那个鬼脸，也不能治所有的病。而且，我想用死亡的方式来赎还这些年对你的猜忌。

　　李子如就死了。

　　死后，他关照自己的儿子，把那个鬼脸送给吴大可。

　　吴大可抚摸了那个鬼脸半天，叹了口气。在李子如生病之前，他送的茶叶里其实是掺了轻微的毒的。他希望李子如在不知不觉中中毒死去，然后再用自己做的鬼脸替换李子如家的这一个。

　　李子如生病后，他夜夜梦见那个鬼脸笑着舔他的血。

　　后来，他也生了病，也住在这家医院。也就是从李子如住院起，他给李子如的茶叶，才是店里卖的那种普通茶叶。

　　吴大可叹口气，将那个鬼脸从高高的住院大楼扔了下去。

　　选自《广西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