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黑龙江近二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最低气温达到零下三十多摄氏度,大雪一场连着一场,苦了行路人,苦了驾驶员,更苦了那些环卫工人。一夕五更,看到墨色的窗外大雪飞扬,决计出去走走,体验一下,也清醒一下头脑。半夜时分,静悄悄的城市正睡着,街上寂寥无人,唯有从天而瀑的大雪无声地降落着。积雪已没足矣,我看到环卫工人正在清理街道的陈雪,而天上的大雪却仍在他们头上纷纷扬扬地下着。天者天也,人者仁也,所谓天地两界,各领风骚。在下虽人微言轻,但此刻环卫工人的这种啄石填海般的工作,的确让人肃然起敬。
就是这样一个酷寒的天气,就是这般浑厚无涯的大雪,朋友打来电话,乐滋滋地说,阿成老师,我请你到乡下吃杀猪菜。当即便问,怎么去呢?朋友说,我开车接你。云云。
杀猪菜是黑龙江人的最爱,尤其是前辈者,对杀猪菜始终情有独钟,以至衍成了一折别样的梦想、另类的狂欢。当然,吃杀猪菜,普天之下,最佳的舞台是在乡下,倘若乡里有人家杀年猪,那便是乡党的盛大节日,所有的人都会应邀到杀猪人家大啖一番。场面之火爆,气氛之热烈,香气之浓郁,天公亦动容也。
这天一大清早,朋友就开着他的吉普车来了。车子虽然高档,但由于气温太低,车窗已被冷霜布满,做了画布。我虽穿两层羽绒服,却仍觉冷飕飕的。雪路上的车一律甲壳虫般爬着,你便是张飞,也不敢鲁莽,若猛一加油,猛一打舵,猛一刹车,车子便顿然失控,像陀螺一样旋转侧滑,连串儿地撞开去……
车子终于爬出了城,驶上二级公路。大抵是因了主干路和高速公路上的雪都清不过来,才无暇顾及二级公路的。这蜿蜒的路面上全是厚厚的冰,厚厚的雪。我亲眼所见,前方一辆超长的大货车上坡时,在冰雪路上痛苦地拧来拧去,艰难爬行,颇有命悬一线的样子。这厮并不认路,导航仪上也找不到那个乡名。不过,吉人天相,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道上拐进去之后,一问路,居然蒙对了。这就好,这就好。此刻已进入丘陵地带,道可道,非常道也,俨然爬山,一如越野的竞赛,左拐即右拐,右拐遂左拐,两边的雪色农舍也随着丘陵起起伏伏,如在雪海中航行一般。
终于到了“八拜”乡。从乡名便知,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且不管它。接着,吉普车拐进一条更窄且倾斜的雪路。风起雪扬,顿时《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感觉袭上心头。
我们去的那家院子很大,有两只凶恶的大狗见了吉普车便狂吠。我们将车停在院子一隅。一下车,冲入眼帘的便是那口垒在院子当中的大铁锅,野灶由陋坯垒成,大锅悍然坐于其上,锅底下几根粗大的糙柴烧得正好,风吹火势,呼呼兮,捧锅而燃。锅里面正嘟嘟地炖着满满的酸菜五花肉、狰狞棒骨和紫色血肠,热气腾腾,傲然兮不可一世。娘亲哪,这纯粹的土法烹饪真是久违啦。
几位被让到屋里。而今的农村乡宅真的是好多了,虽然横看竖看,依然是乡下的风情,但城里人有的家电之类也一应俱全。入乡随俗,几位脱鞋上炕。东北的火炕就是好哇,热热乎乎,顿时城里人的矜持与警惕一扫而光了。人只有半卧在火炕上才知道此时此刻您是多么的需要火炕啊。
原以为就我们几个来吃杀猪菜,看到好几间屋子里都摆了桌子,才知道杀猪人家请了不少客人,我们不过是一桌中的半桌而已。抽烟抽烟,拱手拱手,喝茶喝茶,谢了谢了。跟着,各式杀猪菜就上来了。屈身一看,有喝白酒的护心肉、拼酒的拆骨肉、款客的“五花三层”、牛哄哄的大骨头棒、奸诈可爱的肥肠、干腻奇香的手掰肝儿,以及传统的酸菜粉条炖冻豆腐,满满一大桌子上就一个素菜──拍黄瓜。女主人说,啤酒怕喝着凉,俺事先倒放在了火炕上一溜,热乎热乎再喝,好。随便一款放到口中一嚼,哥,真香啊。
几位正吃在兴头上,突然又拥进来一伙人,七长八短,或肥或瘦,个个的身上都喷着雪地的寒气。再加一桌!同志,您可记得春运时候的火车吗?拥挤之状就是如此。虽然彼此并不认识,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坐下坐下,酒,满上满上,不及款叙,开造!呱叽山响,酒声吱吱。虽然说现代人的保健意识强了,可是身临其境,无法自拔。便自我安慰说,没事儿,就一顿。
我悄声地问朋友,你哪儿来的这些朋友?朋友说,阿成老师,这些都是我的远近亲戚呀。我奇怪起来,说,我可不是呀。他说,我知道你不是,但把你找来是摆给他们看的。再说,作家就得多深入生活嘛。我委屈地说,我吃能吃多少?他狡猾地笑了,说,老师,有安排,有安排,放心吧。
吃足了,便起身先撤了。这一撤,屋子里的后来者顿时解放般宽松起来。来到屋外,见院子里人来人往,零下三十摄氏度之严寒下,竟有穿短袖的小伙子大摇大摆地去院角处的厕所方便。但车子往外出就困难了,后来的车子已把我们堵在里面。于是,两个只穿着单衬衫的小伙子开始指挥调度。我不禁感慨起来,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国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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