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抹布,在西边胡乱涂抹了几下,就把太阳抹走了。空旷的田野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看看自己的筐里还只是浅浅的一层,心里不免着急。刚才顾自跟同伴玩,竟把重要的事给耽搁了。另外几个同伴的筐里也不见得比我多出多少,大家不约而同地四处散开,并且各自守住一块地盘。这时已没有挑拣草好坏的余地了,于是不管什么草全都割进筐里。当村里升起第一缕炊烟时,我们才背着筐,也背着最后一缕暮色走向村子。
村里还没亮灯。村里人只有吃饭的时候才用电灯。我想,是不是怕饭找不准嘴巴?做饭是从来不点灯的,灶膛里的火苗足够照亮灶前的一切。那映红的木格窗是指引着我们回家的标志。
村子上空已飘起缕缕炊烟。这时村子颇为热闹,荷着农具回家的村民隔着暮色互相交流自留地里的收成。归栏的牛,归圈的羊,还有归舍的鸡鸭,时不时地冲撞着渐渐昏暗的小村。池塘里晃动着洗农具的人影,哗啦的水声里轻轻掉下泥巴。
几个孩子的肚子早已响起“咕咕”的声音,大家只盼着一到家就能吃上饭。阿芬首先兴奋起来:“我马上可以吃饭了。”她家烟囱上的青烟只剩下弱弱的一缕了。我们不由得羡慕起来,于是抻长脖子向自家烟囱望去。有失望的,也有期盼的。小小的我们学会了从烟囱里判断父母饭烧到什么程度。点不点灯不要紧,只要有炊烟升起,总能让回家的脚步变得分外轻快。
浓浓的炊烟,那是刚升火不久;慢慢淡下去,就是等着家里最后一位回来的信号。我们还能从飘过来的炊烟里辨别出谁家烧的是什么柴。烧棉花秆和黄豆秆冒的是蓝烟,还带着一丝作物秆的香气;梨树枝冒的是青烟;浓烟一阵阵的那是杂草;而玉米秆冒的是黑烟。条件好的大都烧棉花秆,耐烧而且火旺,一顿饭也仅用去小半捆。多数家庭是混着烧,等火旺了的时候用杂草。我们虽还是屁大的孩子,但没有谁不会煮饭。此时如果自家的烟囱还没有冒烟,便丢下同伴一路小跑回家,要在父母回家前让烟囱冒出烟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在灶膛响起来的时候,父母也就进屋放农具了。
最让人兴奋的莫过于在下午看到自家烟囱里冒出烟来,那是母亲正为客人烧点心。几个鸡蛋或几块年糕,上面加几颗红枣,放进去一调羹白糖,那种甜让人过了三天还咽口水。尽管我们吃的是客人吃剩的,但我们非常满足碗里那一块年糕或浮着蛋花的汤。看着我们狼吞虎咽,母亲会在边上笑着说:“客人是‘因头,你们是‘痨头。”只是能成为“痨头”的机会并不是很多。
村里人一般把灶间设在东面。如果忽然间从屋顶上多出了一个烟囱,这家肯定是父子分家了。但烟似乎并不介意分与不分,从分了家的烟囱出来后又混在一起成了一家,袅袅地缠绕在一起,如果风一刮,就分不清哪是父亲家的哪是儿子家的。我们村里人家等儿子完婚后半年就会分家。所谓分家无非是另起炉灶,各自做饭,一个厨房分成两个厨房而已。分家的事多半是父母提出来的,但做儿媳的进门后有这个意思,所以分家的时候大多没有什么意见,最多是在安排灶间的事上大家商量一下。做父母的常常忘记分家的事,如果到了吃饭的时候见到儿子的烟囱还没有冒烟,就会主动把自家灶膛里的火引过去一点,让灶热起来。而做小辈的似乎缺少了这份细心,往往等自己吃好饭以后,看到父母家的烟囱还没冒出烟来,才走过去问问情况。兄弟多了,免不了生一些口舌,但烟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从一个院子里出来的烟到底还是要在空中融合在一起的。失和的兄弟毕竟还是亲兄弟,只不过烟早就悄悄好上了。
村里的老人评判谁家的媳妇能不能干,贤不贤惠,一望烟囱里冒出来的青烟便知。新进门的媳妇第一次烧饭,就会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站在自家屋檐下看上一会儿,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如果持续冒出来的是浓烟,一看便知是个急性子;如果好半天冒的还是淡淡的青烟,就知道这个媳妇在家没怎么烧过火。很多婆婆知道村里有这个风俗,为了避免媳妇给别人落下不好的印象,常常悄悄在边上传授烧火的一些要领。第一把火既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弱,要先把火引起来,再添柴火;烧的时候要留空隙,柴不能太密。诸如此类,定要嘱咐一番。但这些随着上了年纪的老人作古慢慢在村子里失传了。
炊烟是一家人向外传递生活的景象。人们能从烟囱里确认家里的生活状况。如果哪天没看到一家人升起炊烟,左邻右舍便会前去问个究竟。小时候许多人家生活都很拮据,但村人不会让谁断了炊烟,你一碗我一升帮着渡过难关。即使现在生活都富裕了,如果有一天没见一家人的烟囱里冒烟,村里人也会去问问,问明白了,整个村都觉得踏实。
刮台风的时候,母亲会在灶膛里烧几把火。我不解。母亲说,天上的龙王看到了烟就会从这儿走开,知道下面是人间,不能在这儿刮风。外面响起低吼的声音,屋上的瓦片接连飞走几块。我依着母亲的身子,不由得捂住耳朵。母亲不停地添加柴火,连平时舍不得烧的棉花秆也全拿了出来。我看见隔壁阿芬、阿菊家的烟囱里也冒出一股股浓烟来,之后许多家里的烟囱都开始冒烟。我心里不停地祈祷着龙王早早见到我们的烟,然后离开。半小时后风渐渐弱了。多年以后,我终于懂得了“人间烟火”是什么意思。
炊烟是村子里站得最高的,直到出现了一幢幢楼房。从外面回来的人看不到自家的烟囱,不免感到一丝淡淡的失落。所幸村里人还是习惯用柴火煮饭,在他们眼里不冒烟的家不算家。村民不管造怎样的房子,东边总会建一间厨房,打一口灶,把烟囱立起来,于是炊烟再一次飘逸在村子的上空。尽管各家围起了围墙,忙着各自的生活,但炊烟在上空还是缠绕成一股,把整个村庄拧成一股生活的力量,还交流着每家的信息。
炊烟仿佛是每一个出远门的人留在村庄里的灵魂,飘浮着,飘浮着,却飘不出村庄的方圆数里。脚步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选自《文学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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