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山坡上种起了好大一片黄豆。
山风吹过,荡起绿色的浪,女人在浪头里站着,站得心里的花儿一点点就开了。
日头偏西的时候,女人收拾了农具回家去。
菜饼子贴好了,疙瘩汤做好了,门外也响起了男人的吆喝。男人先是吆喝着牛进圈,再吆喝鸡上架,最后吆喝女人:饭熟了吗?
女人把饭菜摆上桌,男人一屁股坐下。托起蓝花碗,嘴把住碗边,手腕轻转,唏里咕噜一阵响,半碗疙瘩汤就下了肚。咬一口菜饼子,一边吧嗒嘴一边咕噜说:好!
许是累了,女人端着碗,竟懒懒地发起愣来,以至男人问话她都没听见。
问了几声,女人都不搭腔,男人嗓门便高了:你装啥死?
女人说:没听见。
男人说:对面坐着,咋就没听见?
女人说:没听见就是没听见。
男人拍桌子吼.女人也不示弱,啪的一下把碗摔在桌上。
男人便怒了:反了你了,你以为你是啥,你是我用两袋黄豆换来的,和圈里的牛,笼里的鸡一个样,你晓得不?
女人突然就闭了口,转身进屋,咣的一声关上屋门。男人便自知又失言了,闷头吃完饭,悄没声地溜出门去。
听见院门关上的声响,女人的泪便涌了出来。
那年,娘说:这日子咋过呀,家里一粒粮食也没了。爹说:天无绝人之路!三天后,娘对她说:闺女,嫁了吧!媒人说了,彩礼是两袋黄豆。
她知道,两袋黄豆是全家人的命。
坐在男人牵来的枣红马上,抹了泪,女人开始打量自己的男人。可是一顶红盖头模糊了他的模样。
被男人一根秤杆挑去红盖头,女人羞怯地把头埋在胸前。有人啧啧赞着:新媳妇俊呢!癞蛤蟆吃到天鹅肉喽。人群哄笑起来,震得房梁上的尘土迷了人的眼睛。女人低着头,只能看见男人胸前的第二颗纽扣儿。
夜深了,红烛摇曳了男人的身影。山一样的身板压下来的时候,月亮钻进了云彩里,和星星躲猫猫。
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
堂屋,没人。
灶间,没人。
牛棚,空着。
院门关着,门闩却已经下了。
想着男人必是起早下田去了,抬头看看,日头已经爬上墙头,女人赶紧抱柴做饭。
庄稼饭简单,贴几个饼子,做一锅疙瘩汤。饭菜上桌的时候,院门响了。先探进来的是老黄牛的半拉身子,接着是扛了锄头的男人。放下手里的锄头,先吆喝牛进圈,再打开鸡笼,一阵吆喝,鸡便满院子跑了。回身,看见桌上的热菜热饭,男人于是嘿嘿地笑起来。
女人闷着头坐在男人对面。
男人咬一口饼子,喝一口汤,再看一眼女人,忍不住又嘿嘿地笑起来:这两袋黄豆,值!
女人的心里就有了些不快,很想和他理论几句。一抬眼,女人便看见了男人的脸。嗷的一嗓子女人喊出了声:你咋是个麻子?
男人一下矮了下去:几个,就几个!
呸,你那脸就像麻子地,点黄豆都不用挖坑!
男人跳过来,巴掌掴在女人屁股上:反了你了,两袋黄豆换你来笑话我?看我不打死你!
男人的巴掌不住歇地掴在女人屁股上,女人不得还手,嘴却不闲着,死麻子,臭麻子骂了个遍。
打得累了,男人便牵了牛下地去了,留下女人哇哇地哭得震天响。
女人哭得没了力气,便盯着院里觅食的鸡看。鸡用爪子东挠挠西挠挠,为了一粒谷糠争得不可开交。女人叹口气:人和畜生有啥区别?都是为了一口食。
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也只能哭哭闹闹便罢了,不罢了又能如何?
抹一把脸上的泪,那些伤心事也像这擤出的鼻涕一样被甩到墙角。人呐,就这样,想开了,心也就宽了。心宽了,肚子也就空了。
女人摸到灶间,掀开锅盖,锅里竟温着一碗疙瘩汤。
女人仍旧日日去山坡上,或是除草,施肥,或是干脆坐在地边,闭着眼,细细地闻。最初只是叶子的清香,后来便有了毛豆涩涩的香,再后来远远就能闻见成熟的豆香了。
心花开得最绚烂的那天,女人把两袋黄豆扛回了家。
男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先吆喝着牛进圈,又吆喝鸡上了架,回身再吆喝女人的时候,却发现女人坐在空空的饭桌前,看着自己。
男人愣了下,吆喝女人:饭熟了吗?我饿了!
女人幽幽地看一眼男人:我没做饭。
咋?
以后我也不给你做饭了。
男人心里想:这死女人中啥邪了?
女人指指身边的黄豆:喏,我是你用两袋黄豆换来的,现在还你。以后咱们俩互不相干。
说完,女人拎起脚边的包袱,挺着大肚子朝门口走去。
男人瞅瞅两袋黄豆,又望望渐远的女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几步冲到女人跟前:你不能走!
咋不能走?女人仰起脸,歪着头问男人。
男人吭哧了许久蹦出一句话:你──你得──你得再种两袋黄豆。
啥?女人被闹蒙了。
你──你再种两袋黄豆,换──换我去你家,做──做你肚里娃的——爹!
女人把头扭向一边,扑嗤一声笑了。
天边,月亮钻进云彩里,和星星躲猫猫。
选自《精短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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