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人感叹的时候,常提及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咱不了解撑船打铁的,卖豆腐的倒随处可见,大都笑模笑样,并不显得苦大仇深。
在我们乡下,常把卖豆腐说成捡豆腐。
三两间闲屋,当中置盘石磨,往磨眼里倒进泡好的豆子,磨出浆滤去渣。大锅煮滚,翻花后舀进大缸,点上石膏水盖着焖,再揭开就凝成豆腐脑。舀出半缸倒屉层压出薄豆腐,剩下的倒进白布包起来板压成水豆腐。因为豆腐质嫩易碎,必须托在豆腐刀上才能完好地捡给顾客,因此诨名捡豆腐。
卖豆腐被列入苦行当,皆因为磨豆腐。晨起卖豆腐,半夜三更就得起床磨豆腐。磨在转,推的却是滑溜溜的横木。横木绑在磨盘边,人站在后面,双手抓住柄端,拱身凹腰地推。转着推着,推着转着,备接的大木盆就淌满了豆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人捡豆腐,孩子推磨。力量大的单个推,小点的,两个一伙,各站一端,边推边走边吵着磨牙,闹嘎嘎的就把豆给磨完了。
过去是逢年过节或家里来客才割肉买豆腐。如今的生活条件好了,虽不能天天吃肉,豆腐倒可以顿顿不缺,豆腐生意也从此红火起来,并涌现出远近闻名的吴二豆腐。
吴二豆腐来自老鸹岭。老鸹岭山高地寒,黄豆成熟得晚,用泉水浸泡后,磨出的豆腐不仅洁白如玉,还清凉可口。当点心生吃,软糯而不滑腻;卷根大葱或者蘸点辣椒酱,就是家常下酒菜;如果再兑点米葱煎炒,喷香得左邻右舍直咂巴嘴,恨不能嘬上几口。因此,吴二豆腐只要露头,就被抢购一空。有的商贩,宁愿翻山越岭,步行几十里山路,找吴二订货。
钞票流进吴二的荷包,却涨红了村人的眼球,于是一窝蜂地捡豆腐。结果荒了田野荒了地折了本,性子急的赶紧收摊,熬不下去的也中途撒手,挺到最后的马老六为了抢夺市场,就想整垮吴二。
白净矮胖的吴二原本是外地人,因为家乡闹水灾,才逃荒逃到老鸹岭,后被赵七爷相中招为养老女婿。马老六翻开旧账,还没想好怎么清算,赵四姐先骂上门来。说,老六,你胆敢动吴二一根汗毛,姑奶奶就让你四蹄着地爬着走。
老婆也埋怨马老六,说他穷疯了,不顾亲戚情面。这句话,无疑中点醒了马老六。再捡豆腐时,专往人多的地方去,并吆喝着自己的吴二豆腐。不了解内情的,欢欢喜喜地买了就走。老主顾可不好诳。豆腐的颜色形状相似,闻起来可差远喽,就判定了假货。可是马老六不认账,还说吴二卧床不起,自己是他请来帮忙的亲戚。老主顾也不抬杠,笑眯眯地走开,远远地掷过话来:吴二豆腐扑面就飘豆香,你小子的豆腐涩得瞒不住鼻子哩。
话赶话地传,马老六冒充吴二豆腐且咒吴二病重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老鸹岭。气得赵四姐薅起擀面杖就找马老六拼命,却被闻讯赶来的吴二抱腰拦住。吴二劝赵四姐,即便你不认马老六,那也该怜悯自己的表妹吧?老鸹岭地窄水寡,她家孩子多,嘴巴多,粮食不够吃,起早摸黑地磨点豆腐又卖不掉,马老六能不着急?狗急跳墙人急跳塘,马老六使点歪点子补贴家用是人之常情,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孩子们也窝火。在学校里跟马老六的孩子厮打起来,连带得吴二也被老师批评。三个儿女,一挨肩地站着,咋看咋喜人,吴二气得要命又舍不得打骂,就罚他们磨豆腐。豆子只有经过水泡磨碾火煮板压才能成形,吴二说,小孩就像豆子,应该忍事宽心爱己容人,长大后才能成才呐。
话是这么说,吴二还是找上马老六的家门。听说吴二兴师问罪,村人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追看热闹。只见吴二反背着手在豆腐坊里踱来踱去,还时不时的锥一眼马老六。村人心想,尖嘴凹腮的麻子有啥看头?赶快动手吧。谁知吴二掸掸衣袖,丢下发愣的人们,不置一词地飘然离去。隔天深夜,赵四姐再次光顾,让马老六把做好的豆腐装进竹篮,吊进水井,泡上个把时辰后打捞,酿到早上,再捡豆腐时就控去了豆腥,浸出幽幽的豆香。
掌握秘诀,马老六豆腐渐渐红火,抢走不少生意。吴二也不计较,依旧磨豆腐捡豆腐,赚着老主顾的银两和交情。最小的孩子大学毕业后,吴二就歇手了,房前屋后的栽树种花,安心养老。
吴二不再捡豆腐,豆腐却离不开吴二,偷偷染白了他的头发。马老六也离不开吴二。每次路过,都要捡块豆腐送给吴二。赵四姐给钱,马老六不要。再给就恼,三把两把把钱撕得粉碎。吴二心脏病突发,才六十六岁就驾鹤西去。
当夜,马老六毫无知觉地睡死,享年五十八。
村人惋惜,纷纷感叹俩老汉,说捡豆腐居然捡得同生共死。
孩子们不搭腔,哭得呜呜哇哇。
选自《百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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