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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可爱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8884
文 刘鹏艳

  

同学

找工作就像找对象。

  有的人一找就找到了,然后就是一辈子。

  有的人怎么找也找不到合意的,于是只能凑合,这样也是一辈子。

  还有的人,换来换去,总是不能合意,所以他一辈子都在找对象。

  然后就是我这样的,一开始找的对象不合意,后来却找到个可心的,于是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即使没钱,没权,没地位,奈何我愿意。

  我当然不是视名利如粪土的人,就算再如何脱离低级趣味,也还想着过上体面的人生。但人生往往是很叵测的,我不知怎么就放弃了原先很有可能富贵逼人的人生,和我的同学们渐行渐远。

  最初我父亲给我选的专业是会计。这是个非常接地气的专业,各行各业都少不了它。鉴于它的吃香程度,我父亲让尚未成人的我相信他的选择。我无所谓相信不相信,我不相信他生孩子的选择是明智的,他照样也把我带到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所以后来我去那所学校报到的时候,其实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再后来,我毕业了,也还是无所谓,换了七八个“对象”,或多或少都和会计沾点边儿吧,但总是打不起精神。我终于忍无可忍,放弃注册会计师的身份,毅然决定回炉再造。

  那时候也很迷茫,并没有坚定的信念要走文学这道窄门,第一选择还是法律专业。大概是小时候TVB的戏看多了,觉得律师和警察都很酷。可是我拜托的那位导师不喜欢我,他虽然是我小姨的同学,却不相信我一个学会计的能做律师。他傲然地说,人家读四年法律也未必能考上我的研究生,你凭什么?就这么直接,就这么不给面子,知识分子里面,这倔老头也算是条汉子。

  我被直接地伤害了并不值钱的面子之后,怒而改弦易辙。于是有了后来的我。就忠诚度而言,我对任何一个专业都没有必然的归属感。

  但我的大多数同学还是很看重自己的第一个“对象”的。他们从会计专业毕业后,就老老实实地做了会计。岁月也待他们不薄,除了中年谢顶和大肚腩这些副产品之外,他们有的做到了上市公司CFO,有的成为会计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年收入均可达到七位数。上学的时候我可会考试了,一不小心就考第一,老想和我争第一名的那位女同学,现在是某银行的行长,她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把我和她相提并论。这是没有什么可比性的,基本上,我一年挣的工资,买不起人家一个包包。

  我要说“君子固穷”之类的话,听起来更像是酸葡萄,那么不说也罢。

  有一天我正走在公园的游步道上,打算一边锻炼身体,一边游思妄想地走到单位去,突然看见前面一位发福的中年妇女的身影依稀眼熟。走到跟前,我们相互确认了一下,确实是老同学。不过不是那位女行长,是另一个老老实实做会计的女同学。她当年被分配到园林局,就没挪过窝,这些年一直不思进取地做会计。事业单位的会计,如果没有政治野心的话,做到顶也就是个会计,因此她可以算作是被专业耽误的反面教材。我松了口气。

  她见到我,也明显松了口气。我们相互打趣,嘘寒问暖,俨然“一丘之貉”。我们说到同班的其他同学的时候,都表现出安贫乐道的嘴脸,为他们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感到高兴——上班下班,按部就班,主要是没有压力。我们这个年纪,一要身体好,二要心情好,钱多钱少,就那么回事吧。上学的时候也不觉得彼此亲近,这会儿却显得像灵魂伴侣。一个中年妇女,和另一个中年妇女,在秋天的阳光里遇上了,谈论的话题又那么亲切而贴切,流行服饰、亲子关系、美食烘焙……我们愉快地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路人

每天在公园里走来走去,显得生活很悠闲的样子,实则我也一直在赶路。

  只不过我赶路的方式和方向,与大多数人不同。

  路上总能遇到各色的人,遛狗的和遛小孩的居多,也有唱歌的、跳舞的、耍剑的、打太极的、吹萨克斯管的……像我这样行路的人也有不少,各有各的目的地,面无表情,行色匆匆。成年人习惯于没有表情,这是很正常的。如果你赶路的时候还保持着丰富的面部表情,有时哭有时笑,看起来反倒有点不正常。

  鉴于这种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人生道理,在路上遇到那个表情丰富的姑娘,总会让我浮想联翩。

  她二十多岁,顶多三十岁,长发,有时候斜斜梳一条大辫子,很有风情地搭在肩头,有时候就那么随意地散开来,散在温柔的风中,柔情亦如风。应该是附近写字楼里的白领,因为她穿着很得体,甚至可以算得上精致,春夏是长长短短的裙装,秋冬季节则换上收腰的毛料外套和小皮靴。让我感到好奇的是,她那副与时尚的打扮极不相称的表情。

  怎么形容她的表情呢?呃,我简直找不出合适的语汇,只能勉强用“梦幻”二字来描述——她给我的感觉,像是并不生活在这个现实的世界。是的,尽管她朝九晚五地走在同一条路上,尽管她穿着得体,举止也谈不上有多么怪异。

  我们无数次擦肩而过,擦肩的时候我望向她,而她旁若无人。

  她眼里有一种令人艳羡的“空”。

  这并不是说她的那双眼睛超越世俗,恰恰相反,那双眼睛俗得很,俗得满是内容,满得都要溢出来了,有时候是矫揉造作的甜腻,有时候是不合时宜的悲戚,有时候也会透露出百无聊赖,但即使是百无聊赖,那双眼睛也十分活泛,滴溜溜乱转,投在一朵花上、一片叶子上、一只小蝴蝶上,但永远不会投在人身上。好像是,远近路过的人都不值得她看一眼。

  我猜想她身上是有故事的。但我和她萍水相逢,不好意思打探她的隐私。况且在她那一方看来,即使我们一日数见,也未必算是相逢过。

  这条路上什么样的人都有,相面算命的也不少,其中有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尤其会做生意。她有时迎面走过来,会突然跟你说上一句:“这位姑娘,我看你是个有福之人……”被她看上的姑娘若停下脚步,这生意便成了大半。我猜,那个从来不把目光投向人类的姑娘,一定在某一天被这妇人拦在半道上,从而不得不调整眼睛的焦距,听她胡说八道了一通。从此,姑娘和妇人便有了交情。

  我常常看到她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面对面极亲热地说话。多半是姑娘说,说得兴高采烈,滔滔不绝,有时也表现出忧愤或悲戚之情,妇人只是面露微笑,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示意。这幅画面很有些诡异。因为我知道两人的身份,所以细思极恐——妇人做生意,靠的就是一张嘴,她每天卖弄嘴皮子,生怕别人不相信她所说的;但她做姑娘的生意,却完全颠倒了个儿,她一个字都不用说,只要听姑娘说,就能坐地收钱了。这个文化水平不高、知识结构也不完整的以流窜为基本营业方式的相面的妇人,完全充当了心理咨询师的角色。

  看到姑娘这样,我内心油然而生一种略带苍凉的悲悯。

  说不上为什么,不是同情,不是可怜,是真正的悲悯。

  也许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像那个相面的妇人一样,把姑娘拦在半道上,说一句:“这位姑娘,我看你是个有故事的人。”不知道她会不会愿意停下脚步,和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细细说一说过往,说说她为什么会在行路的时候,还会在脸上幻化出那么丰富的表情,一点也不像个正常的成年人。

朋友

也不知她们算不算朋友。

  成年人的世界,“朋友”二字宽得很,又窄得很。有时在酒桌上喝过一顿,就可以互称为朋友了。尽管你连那人的身份也未必搞得清楚,但是加了微信好友,偶尔也相互点赞。不过你心里是明白的,遇上事情,这样的朋友实在不堪其用。

  这两位朋友,一个认识了十年,一个认识了三年,饭也吃过几顿,咖啡也喝过几杯,因而我想,勉强算是朋友吧。

  她们都是做保险的,认识我,也都是从卖保险开始。

  我对推销保险的业务员没有偏见,五行八作都需要人才,未必那个领域的人才不值得被尊重。她们显然都是保险领域的人才。

  她们在该领域获得的那些荣誉和奖项,我一个也记不住,就像她们也一定不记得我在写作圈子里获过哪些殊荣。人人都在自己的圈子里混,对于圈外那些不懂的东西,既然缺乏关注的兴趣,也就没有必要占用宝贵的内存。于是在绝大多数日子里,大家保持平行的生活轨迹,你做你的保险,我写我的文章。她们想起我的时候,要么是提醒我按时缴纳本年度保费,以免我的利益受损,要么是新出了一款花里胡哨的保险产品。我习惯了她们这种目的性明确的问候,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嫌恶的,毕竟,她们的工作就是如此。将心比心,倘若我的文章遭到别人的嫌恶,自然也很难过。

  我们相处起来倒也融洽——没有不融洽的道理,我是她们的优质客户,近乎盲目地信任她们的专业能力和职业操守。我不乏浪漫地想,一个人多年如一日地骗你,那便不是骗你了,多少有几分真心。正如你的情人肯花几年时间来骗你的感情,那么分手的时候你也该感谢他的付出。这样想着,当她们对我说“我真是把你当朋友来处”的时候,我便也愿意相信,我是她们的朋友。

  我这两个朋友,相互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因为同业竞争的关系,她们从来不在同一时间出现在我面前。偶尔我在其中一个朋友面前聊起另一个朋友的时候,这个朋友也必定面带微笑,不置可否。通常的语气是“我不了解她的为人,但是这件事如果我来做的话,便如何如何”,搞得我很尴尬—因为我显然没有看清另一个朋友的为人,在这件事上恐怕是所托非人,这样的潜台词总是显得我很蠢。更要命的是,她们往往还要再加上一句“你太善良了”,诸如此类语意暧昧的赞美。

  我当然知道我很善良,但我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譬如在这件事上,我得到的教训就是,我谁也不了解,因而谁也不信,并且还时不时地在其中一个的面前故意提一提另一个,好让她知道我再蠢她再聪明也没有用。有时候,有个备胎,整个人生的格局就不一样了。我忽然觉得自己也可以变得聪明。

  作为一个成年人,清醒地看到自己变聪明的过程,实在是高兴不起来。这其中颇为诡谲的逻辑,让我怀疑身边并没有一个朋友值得我买保险。

  如果这个朋友不保险,你买了她的保险,也是不保险的。

  如果这个朋友保险,你不买她的保险,也很保险。

  我不是在说绕口令,我是说众生可爱,五行八作的朋友们,都有自己的小聪明和小手段。拿我们圈子来说,不也有相互看不惯对方的嘴脸,背后偷偷写举报信的吗?起码在保险经纪人的圈子里,她们还是很坦荡的,就连相互攻讦都显得节制而有礼貌。

  任何时候都体谅和尊重别人,因为我们也希望得到别人的尊重和体谅。如同一滴水对另一滴水的接纳,由此可知我们体内的分子原来一模一样。

  万物以它本来的面目存在,它一心只想做它自己,并不是特意为了使你生气才长成现在的模样。所以,如果你看它不顺眼,觉得它让你生了气,实在是自己的修养不够。生活有时候是很坚硬的,你只有足够柔软,才能拥抱它。譬如现在,我还是把她们都当做朋友,吃饭,聊天,喝咖啡,和以前一样愉快,就像不曾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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