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拥有100余座明清民居建筑群的古村落,背依古木林立的渺渺青山,呈半月形分布在山麓,前面是广阔的田洞,布局极为讲究;古民居层楼叠院,各成一体,又相互依托,相互辉映,相互连通成一整体,宏伟壮观,古色古香,神韵别致,大气隽美。我陪着长沙来的几位作家朋友去往五里牌青山里村参访时,文友们纷纷被她的古朴典雅、浑厚底蕴和人文魅力所折服。
友人也有不解,说她又为何被叫作“青山里”呢?
按《胡氏族谱》载,明洪武三十年(1397年),在那场“江西填湖广”大迁徙的裹挟下,胡氏先祖明一公挈子胡受四从江西泰和迁居零陵荷叶塘。后胡受四从戎,官至长沙卫指挥使,累积丰盈财富,然后解甲归田,择此购买田山地土,落居繁衍后代。至其后五代,别的支脉或徙迁他乡无踪,或从戎参战阵亡,或家道衰落无嗣,唯一位叫胡永昂、字“青山”的,一脉流长,人财兴旺。他持家有道,富甲一方之后大兴土木。其倾情营造的家院村落,历经无数的动荡和战乱,甚至抗战时期遭日军焚烧,也只是毁其一角,大部分建筑依然精致精美地挺立在那里。他繁衍的后代,已是一个庞大的村庄数千人口。子孙们感其福荫,遂将其名号,冠作这个村庄的名字——青山里胡家,取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个村申报列入国家传统村落名录时,恰好我正职市城乡规划工作。我还记得,一次评审会上,几位堪称古建筑研究专家的大学教授,翻开这个古村落保护规划文本,看了看所拍的实景照片,都不禁发出阵阵赞许声。
古村落由新院子和老院子两个院落组成。
我们一行走进新院子东厢房时,一位原本忙着打扫卫生的住户大嫂,停下手里活计,一边热情地说道起他们的祖先,一边指引大家欣赏她家住房的窗花木雕。她还指着她家堂屋木壁上的窗花雕花板说,先祖当初请来上好的工匠雕刻的龙、凤、龟、麟、祥云、瑞兽、花鸟,活灵活现,不仅自己看着喜欢,也遭一些心怀不轨的人惦记。当初村里没安装监控设备时,花板有好几次险些被外来的小偷盗走。听她讲述如何保护这些雕饰的故事,妙趣横生,又令人敬佩。
插图:洪 羽
西厢房,比东厢房规模更宏大一些。单从房子里十分特别的地面,便也可看出端倪来。那屋子的地面,说是用三合土打制的,其实所用材料远远不止三样。那都是用了糯米饭、石灰、桐油、黄沙土,拌以瓷粉配制而成的拌和土。地面上直接绘制了鱼、虾、荷、蟹等图案,几百年来都不曾裂缝和剥蚀,令人惊叹不已。一位看上去不下70岁的住户胡大叔指了指自己卧室里的鎏金雕花月牙床,说是父母传给他的,不知有多少年了,但至今仍完好如初,美轮美奂。
古建筑里的户对门当、石雕石础、木梁木柱、门扇窗花、翘檐飞角、明沟暗道,历400多年岁月沧桑,仍如一件件艺术珍品一样精美。眼前的一幕幕,让人不难想象这个家族昔日的昌盛与繁荣。
在古代,一个家族拥有的财富越多,这个家族繁衍生息会越快。富庶的胡氏一族在青山里建村生根后,一代一代开枝散叶,先后派衍出老院子和新院子两个院子。再往后,一个个家族支系壮大,慢慢又有了旁移伴居在周围的麻园里和田洞里。家族大了,村子大了,难免会生出一些小小的利益纠葛。于是,原本一族同宗的青山里胡家,后来便也衍生出塘基上、麻园里和田洞里三个村来。但不管怎么分家、怎么分村,胡氏一姓的子民们却总不曾离心离德过。
如同如前所观三合土地面上刻画的图案,“鱼、虾”应该是表达期盼永续富贵,“荷、蟹”自然就是期许子孙后代和谐和睦了。就这一个装饰的图案,老祖宗的家训,已巧妙寓寄其中。
三三两两穿行于古村巷道间的来访者,见到村里一群群上了点年纪的村民,三五成群地围坐一起,悠然地喝茶聊天,或顾自玩牌下棋,尽管遇有外乡人涌入到身边,也全然是处变不惊。
村里有宗祠否?同行中一人非常热衷考察宗祠文化,说不如去看看胡氏宗祠吧。
是的,一个村落的宗祠,便是这个宗族的象征,是这个家族的圣殿。往往会是它归属的村落中规模最宏伟、装饰最华丽的建筑群,一般都有祖先堂、议事堂等功能区域。我们跟随镇里派来陪同的文化干事小李移步到胡公祠,边看边听着她的介绍。
祠堂占地规模较大,保存也比较完好,却并没看到在别处宗祠所见那种排场和奢华。小李解释说,胡公祠并不像别的祠堂一样遭拆毁,是因为此前一直被用作办学校。我们在宗祠里还看到有涂写在围墙上一些警句良言的痕迹,诸如“勤奋守纪、团结好学”之类。如今,学校搬走了,又安排村里一些老人在里面生活,像是祠堂又被用作办村里的敬老院了。
一位在敬老院照顾老人的中年妇女搭腔说,那些在外工作的人,每次回村,都会到胡公祠来走走,顺便也会关心一下住在里面的这些老人。
我想,当年胡氏先祖建起这个祠堂,在这个神圣的场境里,一定无数次宣示过《胡氏族谱》上所载“崇报本、睦宗族、勤耕作、专读书”的祖训和族规,告诫后人要礼尊“天地君亲师”。胡公祠先后被用来办学校、办敬老院,当然便是应有之义了,与尊祖崇贤实无二异。所以,这里人杰地灵、人丁兴旺、人才辈出,也就不足为奇了。
小李还告诉大伙,前几年乡村建制调整,原来由胡姓一族析分出来的塘基上、麻园里和田洞里三个村,又重新合并为一个青山里村了。诗人忠华君笑了笑说,“胡公祠本来就是这个家族的精神家园,藉此一族归宗,这不正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立身胡公祠前新建的村广场,放眼环视青山里村,因精致优美、古意盎然而荣列中国传统村落名录,风景如画,自带光芒;但见日渐富起来的村民们,新建的一栋栋别墅式花园小洋楼,如扇形一样在四周分布开来,掩映在绿树田畴间,古村新意,相得益彰。特别是田畴间,精准扶贫对口单位援建的蔬菜大棚,一垄垄,一畦畦,连绵成片。满脸幸福感的乡民们,在大棚间进出劳作,好一派诗意田园的新气象。映入我眼帘的,分明就是一幅幅大美乡村的清新画卷啊。
去青山里这天,巧逢一个送戏下乡的戏班子也来到村里,祠堂前的戏台下挤满了看戏的村民。送戏的演员与村里的戏剧爱好者轮换上台表演节目,博得村民欢笑声一阵接一阵。告别古村时,我心里在想,如此有底蕴有内涵的青山里,有这些崇贤尚文、勤劳奋发的青山里人,这个村庄,当然会欣欣向荣,生机勃发;被这块土地滋养的父老乡亲,当然会倍感幸福祥和。
参悟岁圆楼
坦水环抱滋养的坦田古村,前前后后去过多次。或因工作,或陪朋友参访,多是走马观花。但每去一次,总会有不同发现,会有些新感悟。古村位居我现今落居的双牌县,而早些年,却还是我故乡所在的道县所辖,很有些偏远。而今,一条新修的公路,正好穿村而过,便捷了许多。今年清明回老家祭祖,便选择携家人顺道再去坦田看看“岁圆楼”。
坦田立村已有千年历史。宋真宗年间,一个叫何守琮的,官至大理寺评事,告老还乡时来到坦田定居。到明朝建文己卯年,其十三世孙何宗器中举,官至都察院监察御史。为光宗耀祖,明成祖永乐元年(1403年),何宗器主持编修一部《坦溪世家何氏族谱》,才让数百年之后的我们,得以知晓这个家族当年的故事。
坦田村的兴旺,始于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何守琮二十四世孙何贤寿始建“岁圆楼”。何贤寿自幼丧父,由寡母养大,忠厚诚信,聪敏勤奋,靠做棉花生意赚得盆满钵满。此后,广置田园,筹划修栋宇、建家塾,岁圆楼便是其杰作。据说,岁圆楼的打造,前后历时20余载,其间专门供养一批木匠和石匠做工。到如今还流传着“养死木工,累死石匠”之说,足见工程之大,耗时之久,镌刻之精。
除了开村的守琮公和主持修谱的宗器公,坦田村往后藉由入武和科举入仕,还出了不少名仕和官阶不等的文武官员。所以,坦田何氏家族曾是官宦之家,声望显赫四邻。岁圆楼横空出世,则是何氏后人发财之后,成了名动一方的乡绅,同样盛名众仰。
尽管久历千年,用今天的眼光审视,坦田岁圆楼的“规划”仍然堪称颇具匠心。村庄和房舍排水设施尤为科学,雨季水不漫,旱季水不干,干湿总相宜。四周有院墙,房前有宽敞青石坪,院落对面有华丽壁照,壁上塑有“八仙过海”“姜太公钓鱼”“女娲补天”等寓言故事彩绘。还分门别类建有迎宾楼、藏书房、戏院、花园、祠堂、油坊等配套建筑,功能齐全。
庭院里每根立柱之下,各有一六面形石柱础,都雕有精美图案。龙牛羊马鹿、花鸟鱼竹松,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大门门框均为整块条石砌成,门前设置方形四柱门亭,门亭上镂空雕成龙头、麒麟等护院瑞兽,门柱上刻有“马山萃秀、坦水流祥”和“廉泉让水、义路礼门”两幅对联,不仅书法堪称别具一格,蕴含的意思既囊括坦田自然地理风貌,还凸显了主人崇尚礼义的道德思想。
说到这门柱条石上的对联,到访坦田的何绍基文化研究会几位专家考证,对联应是何绍基父亲、官至清代工部吏部及户部尚书要职的何凌汉的墨迹无疑。据何贤寿后人何首元老人介绍,何贤寿祖父辈何起达,嘉庆癸亥年(1803年)授岁进士。既与次年高中探花的何凌汉同为道州乡党,还曾与何凌汉结为“同庚”,两家有同姓世家之谊。
基于此,何起达后人新婚志庆,何绍基便曾亲笔题写一副对联相赠。诗联曰:“不是畏寒疑不放,要留春色占江南;休怪题诗难下笔,枝头鸟语话红妆。”主人拿到题诗后如获至宝,将其镶嵌在做工极精致的红木婚床两厢雕花板上。至今,那张保存完好的红木床,还令去往参观的人惊叹不已。游客一旦问起何绍基墨宝,主人则以各种托词搪塞,绝不愿意示人。我费尽周折,也只是看了看两张照片。
岁圆楼各种构件雕刻,汇集阴刻、浮雕、圆雕、镂空雕等技法,无不蕴涵吉祥寓意。譬如“马上封侯”“喜上眉梢”“松鹤延年”“福寿齐眉”“鱼跃龙门”“福荫螽斯”等,是包括儒家、佛教、道教乃至民俗文化的融汇,展示这一宗族千百年聚族而居的历史状貌,折射出他们的思维、理念和人文精神。从不同侧面反映农耕社会一代代朴实农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后世子孙人丁兴旺、科举入仕、幸福平安的虔诚祈愿与殷殷期盼。
然而,就像《桃花扇》里那段唱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几乎与大多传统古村落一样,岁圆楼当年的韶华逝去,荣光不复,残留至今的,同样是一地颓迹。从遗弃在颓垣断壁下一只旧石缸底部,顽强地冒出一两丛麦冬,照样青青油油,张扬着生命的色彩与芬芳,但终归不能掩饰岁月斑驳。犹如在这清明时节,外出到广东务工等千百里之外的游子,纷纷归乡祭祖,村巷中不时有色彩亮丽的身影穿梭其间,幽静的古村变得热闹起来,但仍然无法打破岁圆楼的孤寂。就连在后园里所见那棵梨树,开着满树雪白梨花,也是让我想起苏东坡那句诗:“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每一株古树,一圈圈年轮中,都铭记着经年故事;每一堵残垣,一道道墙缝里,都塞进了岁月记忆。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一切景语皆情语”。历史的沧桑,凝重了回望者的情思,不免让人觉得心有戚戚。
坦田那一摞早已发黄的《何氏族谱》里,载录有《百字劝》《百字戒》和《家训十条》,以及从这个村走出去、被认可足以彰显家族荣耀的成功者留下一沓厚厚的重修谱序。这无疑是一部颇能润泽后世、极具传承价值的谱书。《家训十条》有曰:“循天理、正人伦、奉祠堂、尽丧礼、谨婚姻、慎起造、节饮食、省衣服、悯仆婢、惜六畜。”说到“慎起造”时,有“过华则伤财,太陋则失礼”之类告诫。
可发家之后的何贤寿荣归故里,选择大兴土木兴建岁圆楼。他最初筹划建9栋198间房屋,后因种种原因,实际只建了“六如第”和“二润庄”两栋,以及一栋专用于接待达官贵友的迎宾楼—“福清馆”。随后,其长子何昌仁在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中举,就职天津府,接续出资支持父亲实现梦想,饰修岁圆楼并增建两侧横屋、藏书房。可没多久,何昌仁病逝,令贤寿公气病交加,大伤元气。不得已将工程交其四子何昌智接手,再建成一栋“泗玉腾飞”。至此,贤寿公勾勒的蓝图尽管仍没完全实现,但经两代人接力打造,一个庄园的雏形已经形成。
岁圆楼矗立于祖宗选定的风水宝地,确实给这个家族带来无尽荣光。据说,主人当年给自己宅第取名“二润庄”,是取意“富润屋,德润身”。主人既非官人也非文人雅士,富甲一方后尚有如此境界,实属难得。
但他取名“六如第”又是为何?我似乎找不到确切答案。
此前,尽管曾与友人一起揣摩过一百多年前岁圆楼主人的心思,友人纷纷拿出宋代苏东坡为侍妾建“六如亭”和明代唐寅自号“六如居士”的例子,推断说这“六如第”之名,无外乎也是借佛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以“梦、幻、泡、影、露、电”六者,形容一切现象全无真实,取世事空幻无常之意。对此,我还是不以为然。
苏东坡贬居惠州,政治失意,生活孤独,身边只有一个名叫王朝云的女子,甘为侍妾不舍不弃陪伴他。女子病逝,东坡先生在她墓前修亭,命名“六如亭”,是自己颓废至极的心境表达。晚年的唐伯虎,亦是精神极度空虚,不仅“皈心佛乘,自号‘六如’”,甚至还将自己屋舍改称为庵,便是如佛语所说的境由心造吧。而“六如第”的主人,驰骋商场顺风顺水,彼时完全是“刚刚好”的状态。他赚大钱后返乡构筑他的庄园之梦,正壮志满怀呢!
可是,经年的岁月涤荡之后,当年的“六如第”里,如今还有什么?前庭后院,前堂后室,左右厢房,庭院深深。尤其那一幅幅保存较好的门窗雕花,花鸟虫鱼,玉壶樽盏,方桌几案……建筑的格局虽在,但人非物亦非。
女作家斯渡,去坦田采风后写有散文《行走坦田》。我曾给她这篇美文写过短评,文章里几句很有哲理的话,便一直记得:“岁月会在巷中穿过的老牛身上留下一层苍老的绒色,而在田野的身上呢?时光奈何不了一方田野,也奈何不了一方青石”“这耗资巨大的岁圆楼,留给我们的只剩一个建筑标本。”
是啊,岁月之书一页页翻过,岁圆楼终究没能逃脱与家道中落相伴走向衰败的宿命。穷时不曾堕志,得富岂可张扬?难道真的应了“官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那句魔咒吗?或许是吧。而我,还是想到了谱书里“慎起造”那句家训。
族谱还收录了一篇每段四句共二十三段的《为人益鉴》劝诫歌。最后一段“为人切莫吹洋烟,吹得洋烟事不专;若是吹烟终不改,吹来吹去不长贤”,当然是规劝族人不吸大烟。而在岁圆楼南侧池塘边上,却有一栋略有些神秘、风格稍显不同的房子,修建于鸦片战争之后的咸丰年间,竟是当年的“烟馆”——是专门贩卖和供人吸食鸦片的地方。紧挨着烟馆20多米,又是一座被叫作“状元楼”的四合院,是过去村里的学堂。一块十足的罪恶之地,却与孩子们读书的学堂为邻,不免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从村中一穿而过的一条石板路,由北而来,往南延伸,直达远方的海岸,被叫作湘桂潇贺古道。它既是当年秦始皇南征百越的“兵道”,也是中原文明向南递进、湖湘文化向外传播的“官道”,还是南北方茶盐互换的“商道”。事实上,也让坚船利炮护送下跨洋过海强行而入的鸦片顺道而至。
每次去往岁圆楼参观,移步走近昔日烟馆与状元楼两处建筑时,思绪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瞬间穿越到100多年前某个时日。我脑海里闪现的,是三三两两的商贾和乡民,慵懒地躺在雕花床榻上,吞云吐雾,眼色迷离,陶醉在天国的梦幻里;耳边响起的,却是孩童们抑扬顿挫诵读四书五经稚嫩的声音。美好与丑陋,抑或邪恶,就这般混搭存在着。诗书的芬芳与烟馆飘荡的污浊之气掺和在一块儿,顺着潇贺古道蔓延开去……
所幸的是,我今次游览,看到昔日烟馆,已辟为禁烟禁毒教育基地,馆内悬挂着一溜的宣传资料,参观登记册上密密麻麻地留有到访游客和一些中小学校组织师生来此参观所写的留言。我想,这才是正道,是对在族谱里定下族规的先人们最好的交代。
离开岁圆楼,在归途中,坦田的话题仍意犹未尽。那些经历无数代人,在长久地创业奋斗中总结出来,有经世致用的族规也好,家训也罢,不能仅仅是刻写和尘封在厚厚的族谱里。唯有子孙后代矢志不渝地用行动去践行和传承,那些立下的规矩,才有它真正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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