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面前那一排橙红色的光管,它温暖炽热,但我仍然瑟瑟发抖。双目被灼得发蓝,全身各处都叫嚣着赶紧入睡,然而我就是睡不着。
那个周身亮橙色的巨大身影朝我走来,头端摄像眼发出的红光逼人。它来这里干什么?我不禁往外挪了挪。
但它压根没有理我,径直来到光管前。然后我惊讶地发现,它面朝光管侧躺而下。
它有两只手两只脚,但是海豹一般滚圆的身躯、顺滑的头颈和那条粗壮的仿生尾让它看起来更像一条巨蜥。房间再度安静,窗外开始下雨。
“你在干啥?”我使劲儿眨了眨被照得模糊的双眼,确认我没出现幻觉。
“烤火。”它甚至不抬头看我一眼。
“你?烤火?”我简直不敢相信,声音因寒冷而嘶嘶卡在牙关间。“如果我没记错,你的设计不就是适应海里的寒冷环境吗?”
“快速升温能够延长很多部件的使用寿命。以前平均两年一换,现在可延长到三年。”它根本不需要抬头看我,身上多处发着红光的摄像眼完全可以将整个房间收入眼底。
“为什么?”
“温度与润滑油黏滞度、分布和组件磨损的关联。”它说,下一句让我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按你们的话,这里寒湿气太重。”
它甚至臭不要脸地让我拿架子上的润滑油,即使那对它来说只有数步之遥,宁可赖在电热管前不动。我根本抑制不住想笑的冲动,仅仅在数分钟前,想到当前处境,笑对我来说都不敢想象。
好奇心和诡异的滑稽感让我照做了。润滑油挤入它的管道,经由毛细管吸到应该润滑的部分。我看它微微蜷起身上所有的关节,让加热的润滑油顺利流动。紧锁在身侧的仿生鳍也放松展开,水滴在热气里逐渐消散。
然后它就再也没理会过我,甚至身上的几处摄像红光都熄灭了。不多一会儿,愈来愈猛烈的雨浪声中,它的运作灯也开始节律缓慢地闪动。它就这样在一个惊魂未定又满是疑问的陌生人面前进入了休眠模式。我看着它,不禁想起了家里那只冬天在暖气片旁边蜷缩睡着的橘猫。
失去了脑内平时习以为常的喧嚣背景交流声,我明明累得要死,房间里温暖舒适,一闭上眼,安静的窒息就扑面而来。
窒息、水声……好似瞬间又被抛回掉进冰冷海水的那一刻。
我一开始还很清醒,还会盯着那个随浪摇晃不断的船底,想着怎么爬回去。那艘小艇已经和我近在咫尺,我和它恍若处于滑板U形场地的对面,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它的全貌。我的努力奏效了,但当那坚硬的船底狠狠撞上我的头时,所有的理智与希望都被一同撞得粉碎。
然后就是充满水泡音的混乱。我被无情而冰冷的海水推搡、拉扯,来不及反应下一秒会被抛起或是卷入。苦涩的海水冲进我的鼻腔和咽喉,越是剧烈呛咳,吸进去的海水就越多。胸腔越来越沉重冰冷,哪怕我口鼻在水面上,也吸不进一点点空气。我的手脚也很快发软无力,水面离我越来越远。
底下的海水倒是安静多了,那种要把五脏六腑都排泄出去的缺氧痉挛也消失了。本应让我加倍恐惧的状况,反倒因海水的安静与不必再在疲劳中挣扎而如释重负。恍惚间,在水中轻盈的体感和宁静让我回到了在羊水中的时光——永恒的安全。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我发现有条会发光的巨鱼朝我冲来。想到自己的生命将被世上尚未发现的巨大神奇生物终结,竟然觉得相当荣幸。
当我醒来时,胸口剧痛不已。每一口呼吸都急不可耐,又被疼痛压制。嗓子眼火辣辣的。
一个硕大的影子突然笼罩过来,抬眼,那只肥硕的橙黄色“巨蜥”就横亘在我眼前,手里拿着呼吸面罩。
“姓名?身份码?从哪个港口出发?”巨蜥发出清晰标准的汉语,头端发着红光的摄像眼直直地盯着我。
我茫然地看着它,一股反胃的冲动直涌而上。它熟练地迅速把我的上身压在小艇边。哕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一阵海风刮来,我这才觉得寒冷难耐,全身止不住地战栗。
“不……不是因为你……丑……”我徒劳地摆手,认出它是“海鲸”系列海上救援机器人,也知道是它救了我一命。其实我对它无限感激,无奈看到什么都让我想吐。
“你很幸运。”它的光滑外壳上早就喷溅了一片狼藉,原来已经被我吐过了。我坐在船舱里,浑身颤抖,不好意思正眼瞧它。“赶在冷涡来临前发了信号。再晚几小时,施救难度就大了。”
“我……的船呢?”我有气无力地问。
“拖在后面。”
我长吁一口气,靠在船沿上。可是它一直盯着我,红光在昏暗天光下愈发清晰。“冷涡预警发了两天了,为什么你会在海上?”
我出发的时候可没料到冷涡会移动得这么快,更没料到连续几天的两米浪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当在海上信号开始断断续续的时候,我就应该警觉的。当时怎会如此愚蠢,竟然铤而走险,赌那精准的时间差而选择和冷涡赛跑。等到我发现不对时,已经离出发港口太远,这个灯塔是离我最近的避风港。然而,即使是全速前进,急切与恐惧酿成了事故,并差点要了我的命。
然而在巨蜥巨大身躯的压迫下,我撒谎了,“和……和女朋友分手了……”
它盯着我,“单人小艇不适宜在中浪以上等级海域航行,明白吗?”
“明……明白……”那足以把我整个人拉扯得平卧在浪面上的海水和小艇处于斜坡面对面的场景,已经成为此生最深刻的阴影。
零星雨点开始滴沥,执勤艇连带我的单人小艇泊进灯塔旁。我盯着第十三号灯塔顶旋转得令人目眩的光,额头被船底撞的那一块随着光芒射出同样眩晕的疼痛。
十三号灯塔。这意味着我已经偏航到故土海域最偏远的北疆了,内心直叫不妙。而且这编号怎么也这么衰。
脚下猛一打滑,巨蜥抓住我的手,几乎是拖着迷迷糊糊的我走进灯塔。
“救援信号已发出。考虑到你的生命体征平稳,以及冷涡因素,需在此灯塔滞留四到五天。”它说,我的下巴都塌下来了。“无需担心,本灯塔的食品储量可支撑九十天。”
“滞留多少天?”我怀疑听错了。
“四……到……五……天。”巨蜥一字一顿,仿佛看透我在想什么似的,接下来的话也将我的一丝希望破灭了,“这里没有皮层共谐信号覆盖,只有全球救援卫星网络。如果你无聊,三楼有一间陈列室,有一些数媒可供解闷。”
连续四五天连不上网啊……这仿佛晴天霹雳。自我五岁起就从未有过超过一天没信号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接下来这四五天应该怎么过。现在这脑袋里永恒的寂静,已经快让我抓狂了。再想想要被这鬼天气关在这个灯塔里,只有这条咄咄逼人的巨蜥,被海水支配的窒息感又汹涌而上——我赶紧甩甩头,将歇斯底里尖叫的冲动咽了下去。
安静得受不了。我决定去三楼碰碰运气,刚起身,撕心裂肺的猛咳撕破了小房间的宁静。
我回味着满嘴血腥味,回头看了一眼丝毫不为所动的巨蜥,暗自思忖。什么生命体征平稳,这四五天迟早得被你拖出个肺炎不可。
我直奔巨蜥所说的数媒库而去。但是当我好不容易在那个混乱的房间里找到那最可能是数媒的物品时,我大失所望——几个老旧的平板,屏幕都被磕出好几条裂缝。内容只有寥寥几部电子书,而且都是起码二三十年前的地摊文学;一两部没有字幕的小语种低俗电影;以及少了好几个章节、字都看不清楚的盗版百合漫画;还有一些看到缩略图就不想打开的小视频。要不是无聊,我永远都不会打开它。刺耳又经久不息的笑声出现的一瞬间,我就触电一般将它退出了,差点顺手删掉。
我拉开底下的抽屉,几本显然被水浸过的书映入眼帘。《大法师》《克苏鲁的呼唤》看起来还比较对头,剩下的几本则让我皱眉。《中医与社会》《易经智慧》《生发技巧入门》……还有一些被粗暴撕了一半的书,只有塑封的坚韧封面还没撕烂,其他书页散落铺在抽屉底。
“原来你的湿气是从这里学的啊……”我翻了一下《中医与社会》,内容挺有意思的,我笑得气都上不来,但困惑也越来越深。收集这些东西不像这机器人能干出来的事。
抬头,墙上也挂满了物品。破烂的衣服、帽子、带着深深折痕的全家福、钓鱼竿、泡水的老手机。这看起来都还算正常。还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赶紧杀了我”“垃圾灯塔”“垃圾机器人”。
我开始感到不对头。目光移到墙角,上面赫然布满触目惊心的深深凿痕,还粘了一些暗色的干涸星点。凿痕底下,是一把锈得不成样的铁器,以及一个破成碎片的平板。我不禁站起后退,不慎被另一袋东西绊到,袋子口漏出一堆罐头盖。
这怎么看怎么像变态杀人犯的房间。这些留下痕迹的人显然都是流动的,一直管理这里的,只有巨蜥……
冷汗霎时冒出后背。总感觉背后有一双趁我不备,伺机刺杀我的眼睛。不断回头,楼梯口都空无一物。我早已无心翻阅那些平板或书,踉踉跄跄地奔下楼。
巨蜥果然趴在电热管前方一动不动。刚才身处的陈列室在这副温馨场景面前仿佛一个幻觉。但我站定片刻,还是决定走向它。
“救SR-0579……”我拍了拍它,念出巨蜥身上那一串拗口的字符,把它叫醒了。“楼上那间陈列室,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板和书,是在这里滞留的人主动留下来的物品。”它硕大的身躯坐在柜子前,像被迫塞在屋檐下的恐龙。“没有网络,没有其他人,他们在这里的两三天都靠看书度过。临走时,他们留下了这些书。说没有书,他们这两三天一定会发疯。”
我坐在柜子旁,刚刚的恐慌逐渐消散。巨蜥拿起《中医与社会》,讲起那个中年男人如何在它面前滔滔不绝地讲阴阳五行和江湖凶险,完全不在乎听众是谁。它当时正处于大换部件前夕,男人听到了它关节的嘎吱声,即兴发挥老风湿与机器人部件磨损的理论。无心的尝试带来神奇效果,通过救援机器人的综合数据库,好几个处于高纬的执勤站都学会了一样的技巧,甚至惊动了研发单位。
“这些碎书、字迹和墙角是怎么回事?”
它沉默了,红光纹丝不动。我屏住呼吸。
“有些人没能熬过孤独,发疯了。”
墙角的杰作出自一个年轻女孩。她已在灯塔滞留三天,无情的现实和害怕错过信息而失去前途的深切焦灼已经让她崩溃,珍贵的平板都不能安慰她,被她砸得粉碎。她在楼上一直哭,都没能惊动巨蜥。惊动它的是骤然的凿墙响动,维护灯塔设施的职责让它主动走上陈列室一探究竟。她满脸泪痕,手都被咬破滴血。当巨蜥出现时,她举起了手中原先是断舵的铁杆朝它狠狠挥去。而巨蜥个头高大,女孩手中的铁棒即刻被夺走,她没有去抢回被巨蜥夺走的凶器,或者另外找点东西继续攻击,而是紧抱巨蜥,哭得肝肠寸断。这次,巨蜥倒没有撒手不管,而以沉默而坚实的回抱回应。
碎书也是以往被救援者发泄情绪的产物,但巨蜥一直没有清理掉残页。让我惊讶的是,这些陈列品如此破旧,居然还有人会在临走前薅走它们。后来一个过客给巨蜥出了个主意,它就留下了罐头盖,将其作为可以让人带走的纪念品,以保护陈列物。
我看着它,红光不再逼人。巨蜥起码是救援机器人,怎么可能加害于人。果然,离了网络,我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我采纳了以往被救援者的建议,留下了他们要让我保留的物品,也建议新来的被救援者主动留下一些物品,以扩充陈列室的容量,尽可能对抗孤独。”它小心翼翼地理好书籍,和之前粗暴拉拽我完全是两个样儿。然后我相信它在期待地盯着我。
我没作声。我在思考到底能留下什么。现在大家都是植入的皮层共谐片,谁还没事出门拿着会脱手的设备呢?就算是我想给这些平板里留下点数媒,它们都老旧得连不上皮层共谐片。
“讲讲你女朋友吧。”它突然打破宁静。
“我哪有什么女……”我突然被它那压迫人的红光打断,连忙猛咳一气,“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我还是屈服了,在陈列室里硬着头皮编造自己的感情史,用的最老掉牙的剧情。她粉发,金眼,我以为可以和她过一辈子,然而她背着我攀上了阔佬。于是,一气之下我租了条悬浮小艇,义无反顾地走上绝路。在那红光底下,我甚至挤出两滴眼泪,以证明自己多么痛彻心扉。
但我其实不由自主地心不在焉。实际出发的理由可比女友故事贫瘠多了。这次单人航海其实是我结束环游的最后一段旅程。在此之前,我工作,打游戏,养猫,看书,过得相当张驰有致。偶尔我想试试新事物,也会提前查阅各方资料。在这个崇尚高效、健康与理性的时代,只要照科学建议做,就不会有多少身心毛病。但我却莫名其妙开始困惑。深虑良久,我出发了。或许出去实践书上看到的知识,使描述化为具象的同时,也能让困惑现出原形。
这一路,我看到了各地风土人情,也被各种奇特的景物惊艳。我曾在热带丛林中被身上冒出的毒疮吓得不轻,也在山上忍着冻雨瑟瑟发抖。但总的来说有惊无险。现在探险不比以前,资讯异常发达,只要带齐必要物资,只要有网络,丰富的经验不再是生存必需品,曾经繁琐的指南针已经过时。大家纷纷涌进以前不敢贸然深入的密川腹地,被壮丽冲击着神经的同时,总会默默赞叹所处的时代,使探险和旅游一样平易近人。
单人航海曾是我的梦想。虽然时间不太完美,但我认为这顺路机会弃之可惜。两米浪已经持续几天,查的资料显示悬浮单人小艇完全能扛得住。而且之前的记录都显示冷涡不会那么快入海。加上我从小长在海边,对浪熟得很。指南针不过是纸老虎。我抢在海浪预警三天前出发了,以为自己肯定可以夺得这三天时间差,结果差点葬身海水。
现在想来,当时其实早就知道不推荐下海,但我只一根筋想着顺路,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大海,也没意识到自己在侥幸,还以为做了个相当明智的选择。
愚蠢,真是愚蠢。
我沉默了。巨蜥也没吭声。我也没敢看它。突然我回过神,意识到出发港口会成为女友故事的破绽。正当我绞尽脑汁,准备应付它的诘问时,它起身了。
“好故事,感谢分享。”它说,走下楼梯,把我独自晾在陈列室。
谁会稀罕这些东西!我翻了个白眼。不过好歹,它被骗过去了。
陈列室的确大大缓解了我不能联网的焦虑。巨蜥不会上楼打扰,这里简直就是天堂。我在这个杂乱房间放松地伸开四肢,就这么躺着,呆望苍白冷寂的天花板,半天后发出傻子般的大笑。巨蜥没有理我。我笑得更加猖狂。
我终于起身,出于好奇与无聊,我打开了其他曾经被我嗤之以鼻的数媒。
明明这些东西都是垃圾。我的理智疯狂叫嚣着让我合上它们,但这些荒谬的内容在孤独下孵化出奇异的吸引力,不多会儿我又会打开,仿佛一只逐臭而至的苍蝇。小语种低俗电影又恶心又欲罢不能,比脓痘挤出来的烂霉味还上头。电影结束好久,扭曲成团的白色肉体仍然像蛆一样不时蹦进大脑,恶寒骤然滚过脊梁。
我绝对不能在这个陈列室泡下去了。
然而一离开源源不断的输入,脑内的寂静就要让我抓狂。我红着眼,坐立不安,强迫的睡眠都会被寂静惊醒。为什么这里这么无聊?每次惊醒,极度的疲惫将我化作地上的一摊泥水,只留一双被橙红电热管灼得干涸的双眼,脑袋也被晒干似的,对着面前那个不为所动的巨型身影无声嘶吼。
巨蜥从不打扰我。每次我看到它,都在二楼的垫子上休眠,像一个流线型的橙色山包。唯一证明它活动过的迹象,大概就是不知何时我床铺附近垒好的三个罐头。我开始在房间里弄出各种奇怪的动静,企图吸引巨蜥的注意,但它根本不为所动。只要我不叫它,它就根本不会理我。
凭什么,作为一个智能机器人,竟然如此忽视人类反应,甚至睡得比我还香!
实在受不了了。虽然它那摄像红光和巨大身躯看起来逼人,但起码是个救援机器人,怎么着也不可能揍我。那个女孩的故事被我回味,发酵,泥水逐渐塑造成型。
只有它能帮我度过接下来的孤寂时光。
它在我面前那么安静,那么平和,对我的到来一无所知。暗潮翻滚的焦灼突然喷发成前所未有的冲动。我骤然对它伸出魔掌。
“喂!别睡了,起来执勤了。”我抓上巨蜥的外壳猛地一滚,滚完才意识到这是我对橘猫干的事。“你这门口不是写着每天会出去巡逻六小时吗?再不去天黑了。”
它的摄像红光全部亮起,但根本不起身。
“海浪红色警报,不去。”
“你居然敢玩忽职守?”我挑起一边眉毛,“你在深海巡逻,关海浪什么事?”
“海底情况也很差,近岸海床都会翻坏,卫星信号也不好。”
“这么大浪,有人溺水怎么办?”
“船早停航了,执勤海域没船。”
“万一他们把卫星定位关了呢?”
“等他们发求救信号再说。”
它明明知道我在有意刁难,又不得不斟酌词句。狭小的鱼眼镜头映着我的笑容,嘴角畸变成邪恶的曲线。
“你这么想就不对了。”我语重心长,“有句话讲,越是恶劣的环境中越有宝物。如果我是你,才不会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去。”
“既然大家都不会出来,你知道什么东西会跑过来吗?你的执勤对象之一。”我靠近它,紧盯那束红光,“当然是捞50万啦。”
巨蜥沉默了。它懂什么是50万吗?我深切怀疑。
“这天气,出去就回不来。”它根本不上当。似乎留意到我的手还放在它身上,“要不你帮我翻个面,烤另一边?”
这未免太过离谱。我瞪着它,一个机器怎能厚颜无耻到这种程度。
“你怎么会是这个德行?谁教的?”
“节能环保。”它说,“你翻不翻?”
我的表情肯定很微妙。
“不翻!”我断然拒绝,却笑得差点岔气。
它没埋怨,更没动身,重新进入休眠。房间再次陷入难熬的寂静。
我站起身,刚刚的对话让我精神振奋。好似久旱逢甘雨,干涸的思维即刻野蛮生长,叫嚣着还要更多。脑瓜一转,我再度出击。
“身懒少动,体态臃肿,你这是典型的痰湿体质。”它果然感兴趣了,但只有头端正对我的那个摄像眼亮起红光,宛若家里那只仅睁了半个眼睛看我的猫。
“别烤了。烤电热管祛不了寒湿,你看看你,寒湿气不仅没排出来,都已经在你体内成瘀滞不散的痰湿了。”我使劲儿拍它外壳,“行气化痰,运动行气,我跟你说,要起来多活动,这才是祛湿祛寒的根本措施。”
“你这中医理论不能学半截,瞎烤电热管,小心烤上火。”我抓起它的尾巴,使劲儿抠上面略微隆起的橙色喷漆。被它一把收了回去。“你看看,尾巴都烤起泡了。烤电热管把你的寒湿气都烤成了里症,表症已经是热气,再烤只会越烤越加重……”我笑得说不下去了。
它愣了好一阵,其实我怕它真信。
“我看过《中医与社会》。”
我扬起眉毛,“看完了还不照做?”
“不。”
它为什么可以不动?虽然它身躯巨大,但我居然能勉强推动它擦地板。
“你这么懒,管理员不会把你格式化吗?”
“不会。”它跟海豹一样一翻身,那盏唯一的红灯又熄灭了。
不。我必须让它接着和我聊,无论它愿意与否。我突然想起什么,启动我的投影腕带,还好没被冲坏。
“天天睡,天天睡,不要像我家猫一样懒好不好?”皮层共谐片顺利连上,那个同样滚圆的橘色生物投影在它面前。“快起来,我给你看看你像啥。”巨蜥这才撑起海豹似的身躯。
“这是我家主子,阿咪。”我对它隆重介绍,“和你一样橘,一样肥,一样爱烤电热管。”我看到巨蜥一直盯着阿咪的照片。
“而且一样不爱理我。你和它比,唯一的好处是不会半夜跳床上踩我。”
它没答话。空气马上要陷入可怕的寂静。
“怎么样?”我连忙打破。
“……刚刚推我的技术是你经常用来推阿咪的技术吗?”
它正好看到了阿咪被我当拖把使的那个片段。
我没敢作声,它也没作声。我感到毛骨悚然,不知这个行为会被它理解成什么。
巨蜥骤然起身,敏捷上了三楼。下来时,它拿着一个罐头盖。
“这是给阿咪的。” 它在一面写上十三号灯塔和它的编号,另一面写了阿咪,递给我。
“需要每日应付这样的主人,阿咪辛苦了。”
岂有此理。我的眼睛都要突出来。
“我给你介绍的阿咪,怎么不给我挑纪念品?”我笑得狂咳不已。
“你有自主选择的权利,阿咪没有。”它说,“想要,自己上去挑。”
罐头盖被我一把夺过。上面字迹齐如印刷,被刚刚的剐蹭模糊了一些笔画。但我压根不在意,只顾歇斯底里地大笑,全身皱成一团,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缺氧让我眼冒金星,恍惚中,从不知大笑可以如同鬼哭狼嚎。
狂喜霎时调转了极向,连带数日积攒的压力、焦虑与恐惧骤然崩塌,泪水从眼眶决堤而出。有什么东西在我倒下之前支撑了我,我如落水之人紧紧抓住救命稻草,埋进那片温暖的黑暗开始嚎啕。
好不容易终于平息,才发现自己紧抱着的是大片橙黄。头顶那束红光照进眼睛,在水汽里分裂成六瓣。
“总算知道陈列室墙上怎么那么多人骂你了。”我抬起衣袖,尝试抹去那片橙色上扎眼的水渍,“又不理人类,又嘴欠。但其实你很有趣,比外面那些交互型的机器人都厉害。”
“说实在的,作为这种封闭环境下的救援机器人,为什么不去钻研一下怎么好好安抚人类的孤独,反而故意冷落人类,搞得那么多人都讨厌你?”
我实在不理解。即使它不是交互型机器人,服役这么长时间,也应该从人们的反应中学到点什么。“如果你学一学怎么主动和人们互动,像刚刚那样,人类在这几天又怎么会无聊崩溃到打砸抢呢?”
它沉默很久,周身各处发出的摄像红光让我不知道它是否会注视。
“海鲸系列不是交互型AI,大多数被救援者事先都知道。”它终于说,“实际上,我们既没有优化交互的要求,也不被推荐优化交互。虽然我们被允许在必要情况下,给予一定的人文关怀。”
我惊呆了。与人打交道的救援型机器人居然会被限制和人互动。
“我能够执行人们明确要求的交流请求,但是无法生成闲聊话题。很多人明知如此,也不妨碍他们骂我。”它说,红光纹丝不动。
“还有些被救援者找我交流的目的是让我执行职责之外,或者无法执行的任务。比如替他们联网,或者给他们表演翻跟头。如果我拒绝执行,他们就会骂我。然而,过一段时间后,又会继续提出类似的要求,看起来被我拒绝并非是件不愉快的事情。”
“那么,为何人们得不到理想结果就责备我,并且表达出不愉快的结论后,还会重复一样的行为?”巨蜥指向我那仍放映阿咪照片的腕带,语气一贯平静。
“据说这些行为在你们位于社群中、皮层共谐信号良好的条件下也存在,数媒里也有不少这样的情节。因此希望与我交互,并非仅仅出自无聊吧?”
阿咪的全息照片霎时关掉。低俗电影和小视频里人们的尖叫轰然穿透陈列室,淹没在喧嚣的信息之海里。一个猛浪拍打在灯塔上,沉闷的声音像极了当时将我从单人小艇中抛出的那一击。闭眼,冷水与气泡骤然冲进大脑。
不知多久没睡这么好了。朦胧中,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遥远的地方呼喊我,但都化作模糊的幻觉。
“醒醒。”酣睡猛地被肩上电击样的刺痛打断。正要翻身继续沉睡,一股力量阻止了我。
“快起来,该走了。”巨蜥的橙色手爪把我肩膀按得生疼,“救援队一小时后到达接驳海域。”
我木然收拾东西,一直期待的欣喜若狂杳无音讯。巨蜥告知我救援队开始出发时,似乎仅在五分钟前。想到要走出这片温暖,在被刀割样的冰冷海风中吹一个小时,额头上那片淤青又开始痉挛。
我收拾得越来越慢,盯着这一大袋从悬浮小艇捞回来、泡得和垃圾没两样的行李,突然停下了。
这些东西多半是我这一路收集的纪念品。我本打算带回去后,精细扫描它们的视觉触感,连带环游见闻发到共谐网上供人传阅。或许现在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但过几年,我就很可能把它们当赘物或过时品处理掉了。我相信自己一定会这么做的。
“怎么了?”巨蜥问。
谁留下什么,谁就传达什么信息。只因巨蜥的包容,微缩的共谐网在这里已经发展。
“不收了。”我突然把袋子里的东西捡出来,只留下带着身份码的物件。随后在陈列室入口写下一行字:人性的巴别塔。然后郑重面对巨蜥,“它们都是陈列室的藏品了,请讲出它们的故事,不要让后人拿走它们。”
波涛稳定起伏。在救援船只有我孑然一人的舱室里,我盯着天花板,感觉空了一块。当我终于重新连上信号的那一刻,无数触动神经的提示仿佛千百个朋友围在我身边,关切或担忧的问候将我淹没。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皮层共谐片里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能发出去的表情或词汇。只有泪滴滚下脸颊。我机械地一条条回复。
家里人不断发来投影请求,我强忍泪水,迟迟没有接通。但当我决定接通的刹那,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妈。”我哽咽地对着空气说。语音转回神经信号,喉中旋转的万千话语只转成一句,“投影腕带丢了。”
海水一浪一浪卷上沙滩。此时已经是寒冬,沙滩上少有人影。但在汹涌灰黑的冬浪里,还能见到几个似乎不怕严寒的弄潮儿,在海浪里忽上忽下。
第二年夏天,我不顾亲朋反对,毅然联系上救援队。现在海滩值勤与救援都交给了机器,以此糊口已是天方夜谭,曾经的专业培训都缩水得所剩无几。救援队的人类都是军营出身,对我的请求大肆嘲讽,不断问我为何不入伍详细学习。他们最终好不容易以编外见习队员的身份将我收入,顺带断掉了人人都会植入的皮层共谐片,称这玩意让人分心。
几个月来,他们带我熟识大海,技能训练,出海上救援任务。我仿佛头一次接触海洋,那些曾经熟视无睹的浪花都产生了迥然不同的意义。
近海仍然拥挤着悬浮单人小艇,似乎大家总觉得脱离海面就可以任意驰骋,见此我总苦笑。没有掉过水里,没有亲身实践救援,这些人永远也不知道,为了拯救一场愚蠢的意外需要付出多少艰辛。
去他妈的安抚人类。当我在训练中边吞咽海水边竭力拉拽救生浮标,眼球几乎要爆出时,猛然明白了为何海鲸系列拒绝优化交互。不给这些蠢货来点教训,到时候天天掉水里给我找麻烦。
巨蜥真是脾气好。我开始庆幸。假如我是它,好不容易把这些人救上来,还对我要求这要求那,我恨不得揍他们一顿,非让他们看清自己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不可。
每次出海救援任务总是漫长。夜间在平静而冰冷的海面上,我跟救援队员抱团,一起沉浸在土味逗乐小视频中。但有些小视频始终无法令我共鸣,巨蜥的话总会回响。
我有时会独自站在甲板上,久久盯紧船舷下方凹陷的幽深海面,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一年在这同样幽深的海面上独自铆劲儿猛冲的情形。那个被拽上U形场地的瞬间早已成为记忆禁区,只能依稀闪过。虽然随着不断学习,对深邃波涌的恐惧与日俱减,但我知道,心态决不会恢复到那次出海前。
当我抬头,宽阔而平静的海面时常是另一副光景。高纬度的海上傍晚,温润旖旎的柔光与水面融合一体,云与海面抹得平整如镜。只有偶尔跃出的鲸群,提示这里还是个活动的世界。
海鲸。即使加入救援队,其实我也没怎么和海鲸系列打交道,无论通过救援网络或是线下。偶尔路过执勤灯塔,除了转交被救援者时和它们的执勤艇擦身而过,能见到那亮橙色的肥硕身影。其他更加少得可怜的时候,只能依稀看见它们在水下迅速移动的光团。
老队员说,技术组隔两三年会把它们接回岸上维修。我在队里的这几个月应该指望不上了。我有点失望,但永远也忘不了巨蜥将我转交给救援队后,腾空而起的那一刻。
那是这个星球上任何已知生物都无法模仿的腾跃。巨蜥的四脚收紧于身下的凹槽,硕大的仿生胸鳍和尾鳍即刻展开,在阳光下反射出凌厉的芒星。高耸背鳍划过碧天,亮橙与深蓝顷刻撞击。其他鳍霎时收紧,只留宽如扇面的鲸尾最后隐入浪面,白花摇动执勤艇。
最完美的鲸跃。我睁大眼睛,那抹橙色的抛物线,已永久存储于皮层共谐片。
“喔唷,你谁啊,这么长脸。”救援队似乎也是头一次见到这副场景似的,“闷葫芦都给你耍帅呢。”
我尬笑。长脸的不是我,应该是阿咪。原本从来不管人类留下什么的巨蜥,那次主动邀请我在陈列室留下阿咪的照片。我特意挑了一张背影,一个被撑得花纹都没了的橘色小毛包,面向电暖风,和巨蜥在电热管前烤火的模样如出一辙。
至于那个出发前的困惑,它始终没浮出水面让我一睹真容。从灯塔出来到现在,它的影子消失无踪。或许被那U形的波谷吓退了,或许只是单纯忘了。又或许,它早就浮上水面炸开,只是我没来得及看到波澜。
本就刺骨的海风越来越如刀刮。那几个弄浪的还在水里。不管他们是穿了什么宇航材料的保暖服,反正我不会还傻愣在这里。路过便利店时,我挑了个罐头。现在罐头的品种真是丰富。
“阿咪。”我进门。阿咪眯着眼,沙哑地应了一声。眼睛倒尖得很,看到我手里拿的东西,才站起来伸懒腰,高翘尾巴走来。它颈上的牌子是我用巨蜥给的罐头盖打磨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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