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庄,草的姿势是最低的,但也是最高的。不论贫瘠的,肥沃的,和什么样的土地都能打交道。不论高大的,瘦小的,和什么样的树都能朝夕相处。正因如此,村庄里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凡能落下脚的地方,都能看到草。
草是村庄的心情,也是村庄的面容。天道轮回,四季变换。每一个时节,草都笔走龙蛇,挥毫泼墨,书写着不同气质,升华着不同境界,用生命的光辉,浸润着这个盛装包裹的大地。
我曾一次次俯身,寻觅那些若有若无的草。当一缕一缕柔风把整个春天唤醒,把整个大地唤醒,草儿们就忍不住顺着土缝露出头来。它带着嫩嫩的稚气和毫无玷污的清气,把青葱的生命融化进透明的纯真和温暖的爱意里。
太阳底下,每一株草都是新的,都是热的,它们带着大地的浑厚,粗粝的质朴,把每一粒阳光的碎片珍藏。河水清清的,被吸进茎里,吸进根里,明亮了日月,也明亮了星辰。草们静静地期待,期待着花开的那一天。
有一年,村庄的菜都吃光了,粮食也吃光了,甚至连能吃的叶子也吃光了。春天,草儿就成了农人的奢侈品。灰灰菜、马齿苋、扫帚苗,农人们看到这些草就像看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们轻轻地抚弄着这些草,注视着这些草,去势刓下,开水一焯,就成了餐桌上的美味。驴儿嗷嗷地叫着,牛也发出了跌宕的哞哞声。它们睁大眼睛,也在寻觅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丛草。
几十年后我再走近这些草,逐渐地被它们围困了。那些草是从时间的角落里滴下的露珠,一点点地沿着村庄的轮廓随物赋形。刚开始是星星点点,后来一点点扩大。不知不觉被什么东西引燃了,也许是水和土壤吧——在河水深的地方,那些草就密密麻麻;在土肥的地方,就蓬蓬勃勃。就像我的祖先,也被这样的力量吸引着。至今我都不明白他们是如何来到这片宜居之地的。一条河从高处蔓延而下,而在另一处分向而行。两岸都是肥沃的土地,玉米、麦子、土豆最适宜居住在这个地方。像弥足珍贵的鱼儿,找到了最爽快的水。当然有些草,从不计较这些,它们更多的是充满了随意性和不确定性,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意味。在山坡上,在秃岭上,尽情放逐。那一缕缕风,是它们轻松自如的吟唱;那一丝丝雨,是它们偶或伤感的忧郁。在无拘无束的大地上,过着恣意舒适的生活。当然还有一些草,更多的是充满了无奈和幻想。它们被风带到这里——挣扎在山缝里、石隙中。或许那是被一只鸟无意间丢在了空中。一粒粒种子沿着优雅的弧线,无辜地飘落到这里,在艰苦的岁月里,它们丢掉幻想,丢掉绝望,任那山边的彩云在心底划出一道道奋争的光影。
插图:王同宇
村庄有了草,一切生命就有了依托,包括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小蛾。记得有一年打核桃,我一边捡草上面的,一边用棍子翻草,找藏在下面的。就在翻开草丛的那一刻,我惊呆了:草丛下面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实在太多了。它们跳来跳去,飞来飞去,东躲西藏,慌不择路,有种想不到的惊恐和悸动,仿佛被人窥到了不愿意暴露的私密。各种草密实交杂着,相互拥抱。各种虫子也种类繁多。我看到了那种眼花缭乱的躁动,那种熙熙攘攘的流动,仿佛这是草中的市井,暗中的喧嚣。我不知这是怎样一种杂居互助的世界!试想,正是有了这些草,虫们才有了生存的空间和食物的来源。它们有的吃这种草,有的吃那种草,有的吃草的乳汁,有的吃草的籽粒,反正都各有生存之道。它们从不发生什么大的冲突,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一切在草组织的秘密体系里进行。
村民们也依赖这些草。尤其是夏天,各种草长满了村庄,家家户户的猪圈旁、牛圈旁、鸡窝旁,都长满了草。农人们把这些草拔下来,扔进猪圈、牛圈。但这些草怎么够它们吃啊!远处的草就成了它们觊觎的对象。村民们习惯出门的时候拿个物件,看到又浓又厚的草,就把它们割下来。有人说村民就是草民。是啊,他们天天和草打交道,胳膊上黏着草,裤腿上带着草,浑身上下都是草的味道。在天地间,草吸纳精气,吐哺人间。试想,如果没有这些草,人能生存下来吗?很久很久之前,人们就知道了这些救命草的用处。一株株神奇的草,被神农们采下来,品尝,试验,再配合在一起,经过晾晒、加工、熬煮,各种疾病在神医们的手下药到病除。我们山上就有很多药材,包括远志、胡柴等等。小时候,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到山上刨。那种药材不同于一般的草,有种特殊的气场和味道。你还没有走近它,就远远地看到了那些立戳戳的草,尤其是花儿,带着一种和善的目光和人性的光辉。紫色的,黄色的,和天上跃下的阳光交流互动,格外引人注目。它们总是站在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在风中轻盈摇晃,像期待一个远方的朋友。那时,我急切地想刨下它们,但有时看到远志特别蓬大,不舍得一点点根须留在土里,就找一个更好的角度,悉数保全。那种仙风道骨和慈眉善目太令人温暖了,有一种让人亲近和抚拈的欲望。和它们在一起,自己的内心仿佛也平静下来,品位也提高了很多。在那些穷日子里,我不知道刨下的药材都去了哪儿,但它们一定和一些人发生了联系,病情悄悄隐除。当然我也用它们换回了所需的作业本和钢笔,我在上面书写知识,书写人生,书写风雨。
经历了风风火火的跋涉,草在秋天终于慢下了脚步。它们的额头多了一粒粒汗珠,多了一丝丝皱褶,也多了一片片沧桑。容颜不再像以前那么滋润、饱满和青翠,坚硬的黄色包裹了它们曾经的锋芒。我看着这些摇摇晃晃的草,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况味。原来旺盛茂密的草现在变得恍惚迷离,干巴消瘦,有一种不甘心的样子。它们经常对着一缕风出神,对着一座山发呆,对着一条河惆怅,曾经的萌孽,激情地生长,倏然而过。也许这是一种假象,其实秋天的草更加坚硬,更加成熟,它们吸收了天地间的一切精华,经历了人世间的一切沧桑,叶和根茎都写满故事,一举一动都变得不再轻浮。它们更加丰满,更加厚重,早已悟透生死,丰富一生,潇洒一回,慷慨赴死,把生命中的厚重带回家。
秋天,我和父亲会来到那座南山上割柴,那时父亲还很年轻,精力就像夏天的草。我那时还很小,就像春天的草。父亲带着我,让我感到有一天,呼啦啦,我也会变成一棵硕大的草。草,很干,很轻,失去了水分,整座大山都变得膨胀起来。松鼠、野兔在草丛间蹿来蹿去,和我们共享着秋天的成果。在那个不太殷实的年代,柴草是母亲做饭取暖的主要原料。有时烧不完,还会拉到集市上去卖。我和父亲割了一个多月,那一垛垛柴草坚固地伫立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它们稳稳地压着地面,抵御着饥饿和困顿,抵御着寒风和霜雪,温暖着我们度过了一个个苦涩的日子。
秋天的草多得数不清,多得让你不知道它们有多少名目。反正和农人们打交道久了,就多知道了一些用途。不过我仅知道一点点,和老人们相比差远了。他们过去的生存主要依靠草,所以对很多草都了如指掌。一次,我和姥爷到地里割草,割着割着,他突然停下镰刀,说,这种草不能当柴烧,要当枪使,突突突,草冒出的烟就是子弹,杀伤力强着呢。姥爷的话不假。那种草就是蒿草。他每次看到这种草就割下来,然后拧成牛腿粗的绳索,等夏天屋里来了蚊子,就把它点着,烟气一杀,蚊子仓皇而逃。还有一种长得高挑的草,每次遇到这种草,姥爷也不让我当柴烧,一捆捆割下来,攒好。等玉米、花生、芝麻熟了,就成了捆绑的好原料。一棵棵草连着一个个农人的命运,它们永远和农人们捆绑在一起。
山里的草割完了。冬天整个村庄就安静下来。红根、山林、树生等这些平时很少闲逛的壮汉们,也经常出来转转,偶尔打个照面:吃了吗?有时一个人,看到几个人在院子里闲聊,也凑过去和他们虚度光阴。那时家家户户几乎没有院墙,人与人之间的界限被无形打通,一抹广阔无边的水,自由在里面游泳,毫无脸色阻隔。
大舅是一个古道热肠之人。小时候的玩伴长大成了盲人,老婆早就和他分道扬镳,女儿也迢迢嫁人而去。孤零零的晚上,他凄凉得像片叶子。经常一个人睡不着,就坐在炕头上瞎琢磨,发蔫呆。女儿咋样了?将来不能动了可咋办?一件件事缠磨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就去大舅家找出口。豆腐机嗡嗡地响着,大舅有时顾不上关机,就赶紧把他迎进屋。倒上水,闲聊一阵儿。街坊邻居的,你说不关照着他点,谁管?大舅总是这样暖烘烘地说。
冬天,万物凋零。很多人家就借这个季节盖房。春夏秋季,农人们都泡在地里,哪能顾上外援呢?每到这个时节,庄稼汉们都腾出手来,谁家叫,就应一声,光溜溜的,没有任何逆茬,第二天一准到。农人们从不讲究那么多,更不计较谁付出多少,反正都是互相捧场。你来我去,像拉锯一样,没有谁高谁低,谁长谁短。我家盖房的时候,凡是大活儿重活儿基本都是攒忙人干的。那时父亲在外面当教师,脸皮薄,不好意思求人,姥爷就出来顶桩。不大不小的村庄,姥爷上下前后一招呼,几十号人就呼啦啦到了。打地基、垒墙、上梁、抹房顶等,这些大工程,院子里常常来几十号人。那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会战,大家都使出浑身解数,不怕脏不嫌累,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一砖一瓦,一椽一檩,在全村人的呼应下,五间房子一个冬天就立起来了。父亲当然也忘不了他们。那时他在一所学校担任负责人,经常到县里出差,无论谁家让捎东西,不管物件大小,东西多少,从不打折,一滴水也不会掉出来。
远离繁华集镇,为了生活,村民们都被迫养了一手好手艺,看病,看风水,杀猪,宰羊,打家具,写春联等等,他们都在对方的帮助中求生存,每一个村民都是另一个村民的拐杖。他们都是草丛下的一只虫子。
我弟那年得了肺结核,咳嗽得厉害。尤其到了晚上,常常憋得喘不过气来。到医院吧,又远,怎么办?看着他蜡黄蜡黄的脸,母亲实在无计可施。熬不过去,还是去找你二奶奶吧,她揪一揪就管用。寒风呼呼地吹着,叶子冻得直发紫。二奶奶早已进入梦乡。但不管有多晚,她一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就毫不犹豫地爬起来,帮弟弟把病情压倒。那时二爷早已过了耳顺。每到冬天,就帮人家杀年猪。大地冻得硬邦邦的,一双手成了龟裂的黄土高坡。血水从里面渗出来,让疼痛漂泊。但不管有多疼,一绺胶布包着就出了家门。年关到了,再苦再累,也要让村民碗里飘出一股浓浓的肉香。
村民都没有一点架子,像一扇大门一样敞开着,谁都可以自由出入,谁都可以坦诚相求,他们把命运都交给了对方,都把自己当成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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