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待久的人难免会有去乡村的想法。同样是人间烟火地,城市总给人快速之感和压抑之感。乡村就不同了,无数原生态事物在眼前出现,令人心头一亮。光明总让我时不时怀疑,我所在的地方究竟是城市还是乡村?深圳当然是城市,而且,它还是货真价实的一线城市。但深圳的光明区怎么也不给人城市之感,在这里,人时不时就走入山清水秀之地,四野平坦,树木成林,远山近水,令人怀疑自己身在远离都市的世外桃源。就行政区域来说,光明区按街道划分,街道又按社区划分。譬如白花社区,名字听起来就充满古朴的乡村风味。
从地理位置看,白花社区是光明的东大门。最初只听名字时,我以为是“百花”,后来才知我弄错了。“百花”与“白花”,一字之差,意境全然不同。我不禁猜测取这名字之人,一定对汉字的别致之美有某种天然的敏感力和甄别力。汉语的每个字有每个字的恰切使用场所,就像“百花”与“白花”,后者的指认功能不能不令我感到惊异。
白花社区最初的名字叫“白花洞”。该名来由还有一段往事。清光绪年间,惠州惠东县白花镇有户周姓人家。家主名礼茂,因乐善好施,当地人尊称为“礼茂公”。礼茂公做生意农商并举,逐渐富庶一方。但镇子毕竟小,为给子孙后代开辟新路,礼茂公决定走出惠州,商议后和夫人带四个儿子离开故土,来到观澜地界。彼时的观澜地广人稀,礼茂公一家考察了许多未被开发的荒田野地。某日,礼茂公来到一高峰,只见眼前群山叠翠,丹凤唱鸣,山上古木参天,涧中活水长流,山谷白花遍野,仿佛形成一个个白色山洞。礼茂公想起家乡,便将其命名为白花洞。白花洞的村名因此得来,所以,白花洞不能顾名思义,它有遍野白花,并无自然山洞。
今天的白花社区已看不到三百多年前的遍野白花了,这里仍没有外地人想当然的高楼大厦。意外的是,这里却有另一种高楼。我第一次来白花社区时,在舒缓的斜坡路上行走,远远就看见两幢笔直的水泥楼进入视野。两幢楼委实令人吃惊,它们太像平时在战争影视中看见的碉堡了。在这里,它们不叫碉堡,而叫碉楼,又因为它们在白花,所以更直接的名字就叫白花碉楼。从外型来看,碉楼都一致呈四方立柱形,占地颇广。20多米的高度使它在周围附属建筑的衬托下,显得十分突出,也显得十分古旧。打听之下,竟也经历了100多年岁月,可以称得上风雨沧桑了。
这些碉楼外墙早看不出最初究竟是什么颜色,此时去看,黄色不像黄色,白色不像白色,灰色不像灰色。时间永远如此,它改变事物的本来颜色,就因为它将自己的本性镶嵌了进去。没有人能说出时间是什么颜色,所以,这些碉楼的外墙颜色实在没办法准确说出。有一点用不着细看也能发现,碉楼的每面墙壁都有不少黑色的线条和块面。当然不是修建时用黑色涂料抹上去,而是百年风雨在墙壁上侵蚀后形成。简而言之,这些黑色便是岁月涂抹的颜色。我有点好奇眼前的碉楼究竟有什么功能,询问当地人后才知道,白花社区目前尚存五座碉楼,其中开围(又称围肚)碉楼两座、马池田碉楼一座、围仔碉楼一座、黄屋排一座,五座碉楼都属个人所有。这几座碉楼依山环村而建,构成一个可相互照应的碉楼群。我眼前看见的碉楼有两座,便是围肚碉楼了。这些碉楼竟是私人所建,令人感到惊讶。百年前正是九州动荡的军阀混战时期。广州系孙中山国民政府所在地,和其他地方相比,稍显安定。只是乱世中的安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修建碉楼的人是因为什么呢?尽管广东开平建有全国闻名的碉楼,这里的碉楼和开平碉楼还是有所不同。我曾慕名前往开平,那里的碉楼是多层塔楼式建筑,格局磅礴,气势不凡。白花碉楼既有一种中西结合的感觉包含在内,又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况味蕴含其中。楼顶屋檐错落,起伏有致,最高处的窗口还分别有罗马式圆柱在左右凸起,和教堂有几分相似,下面则是完全的中式庭院,五层或六层不等。外墙笔直而下,看不出楼层,只从墙壁上一字排下的小小枪眼似的窗口能分辨出层次。这些似西似中的碉楼建筑恰恰可看出当时的社会风尚。
梁思成曾以客观的语气说道,“自清末季,外侮凌夷,民气沮丧,国人鄙视国粹,万事以洋式为尚,其影响遂立即反映于建筑”(《中国建筑史》)。用他的话对应这几座碉楼,贴切至极。时代的发展令抛弃过往成为必然。抛弃不等于抹除。那些遗存又恰恰让人看到曾经的种种面目。梁思成所言“立即”,我也立即从这些碉楼身上,看到远去的历史在回顾时的模样。从这里还能够感受的一点是,哪怕这块土地在当时未入任何重要人物的视线,时代的隐秘风尚还是劈波斩浪地过来。历史,从来就是席卷一切的。
清末民初的乱世,人的安全自是最无保障。询问下得知,安全也恰恰是这些碉楼修建的最初目的——防匪防盗。从中可见当时社会的混乱和人心的不安。将一切挡在外面,就可以在里面开始人所想要的生活了。生活在任何时代都一样,除了雄才大略和一些铤而走险之人,没有人不渴望生活在能把握的日子深处。这些碉楼建起,对住在里面的人来说,就能过上有把握的生活了,哪怕这种把握不乏自欺成分,毕竟有一个空间可以让自己感到安全。他们不需要叱咤风云,更不需要领导潮流,他们只是需要生活。这是一种基本的人生态度,也是一种哲学立场。无论世情如何,总有人会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当然,建一个碉楼,也不是什么人想建就能建的。能建碉楼的人,大都是当地富裕之人。商人最怕乱世,说的是有一定财富的人比任何阶层的人都更希望安居乐业。今天谁也想象不出那个时代的每一个细节,但能够想象展开在碉楼里的生活,四面高高的围墙将乱世挡在外面,里面是与任何人无关的家庭日常。
上下打量好长一段时间后,我忽然觉得我真能编出一个发生在碉楼里的故事。时代的因素铺展在楼外,楼内则是人类亘古不变的爱恨情仇。艾米莉·勃朗特的不朽名著《呼啸山庄》不就将全部故事安置在两座山庄之中?这里有五座碉楼,足够空间来展开想象了。有当地人说这些碉楼在当时“是一种光宗耀祖的新式建筑”。我发现我很难这么看,没有哪个普通人胆敢在乱世炫富,这是一种极危险的举动。尽管这五座幸存的碉楼事实上来自当时的华侨和有产阶层,我还是觉得,他们修建碉楼,是一种时代的逼迫,他们需要无可厚非的生活保证。
在今天,碉楼里已经没人居住了。真正的人去楼空。它们沉默地矗立于此,只接受偶尔来访的游人。譬如我,去看过好几次碉楼了,每次都只有和我结伴去看的人,再无外人进来观看。和光明任何一个有历史的角落一样,这些碉楼至今默默无闻。这恰恰是历史原本该有的样子。深夜读史的人,容易体会自己是在和一个个沉默的幽灵对话。我抬头凝视这些碉楼,也像在凝视并未载入史册的一段历史。它真切地发生在这里,真切地留下它深浅难测的容颜。它们不是幽灵,却有幽灵般的性质,它们并不移动,却让我感到一种深邃无比的真实。在这些碉楼身上,覆盖着一个时代老去的皱纹。
在木墩旧村的一个下午
很温暖的阳光照着一幢不起眼的房屋。我在房屋前面打量。外墙上贴满细细密密的白色马赛克,间或有些绿块,门框上贴的是长条形的黄色瓷砖。一块如今极少能看见的门牌号贴在大门右边,上面写着“木墩旧村253号”的字样。门牌蓝底白字。记得我小时候,所有的房屋门前都有这外型一模一样的门牌号。这牌子让人心里踏实,它的明确性独一无二,不可更改,也不可替换。有了这块牌子,就有一个确切的地址。那时候,问某个人住在哪里,他一定会准确地说出他住房的门牌号。如今很少人知道自己住房的门牌号了,只知道自己住在哪条街上的哪个小区。不是说那个小区没有号码,而是现在不会有哪个小区会在大门外再贴上这么一个门牌了。曾几何时,这门牌全国统一,走到哪幢房屋前都能看见。那个明确的号码让人放心,在这里能准确收到写给自己的信件。如今网络时代使手写信飞快地走向消失,快递员最需要的已不是你住在哪个号码标明的地址,而是你的手机号码,以便和你在电话里确定详细的投递地址。没想到木墩旧村还有早被时代淘汰的门牌号,更没想到的,它还是过去的样式。再看看周围,最显眼的是门前两棵大树,枝繁叶茂地挺拔,有点像房屋的守护神。黄色瓷砖的门框上有副对联。对联也不是寻常所见的写在纸上,而是直接用印刷体涂在上面。上联是“江夏祖宗千秋盛”,下联为“翠崖子孙万代兴”,门楣上的横批“百世其昌”四字是同样的印刷体涂抹。这副委实无丝毫文采可言的对联提供了很实在的内容。从这十四个字中,一段寻常人的历史已触手可及。用不着介绍,从对联中我能够体会,居住里面的一定是从江夏迁徙过来的居民,在这里拓业生根的是他们那个叫“翠崖”的祖先。木墩是黄姓人聚居地,翠崖先生自然便是姓黄了。
迎接我们一行的是住在这里的黄灿坤老先生。他年纪虽大,仍精神矍铄,步履有力。我仔细看他一眼,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黄氏家族在这里已经生根散叶,他们今天已是货真价实的深圳人了。深圳人会是怎样的生活?在一般人眼里,易将深圳与灯红酒绿联系在一起。想当然的往往是误解。我们推开深褐色的铁栏大门走进去,是一个水泥地面的开阔天井,迎面一堵白色墙壁,从中间的大门进去,便是黄氏祠堂,所以,在这里的门楣上,端端正正地写着“翠崖黄公祠”五个鎏金大字。这倒和我看过的其他祠堂不同,这里是唯一见到将祠堂名写在内间的。
祠堂门外蹲着好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她们蹲在那里,忙着手上的活计。我走上去打量。在她们面前,铺开一米见方的低矮桌面,桌面是报纸,上面有几个长条形木块,木块上挖出两个圆圆的凹口。这是干什么的?我有点好奇。只见她们将身边掺有花生等食物的面食揉好,然后将面食放进木块的凹口,一个小小的木榔头便开始捶打凹口里的面食了。她们先用榔头将凹口边的面食捶进去,再将面食中心不断捶打。面食捶打得实了,再猛一榔头敲在木块边缘,那块面食便从凹口跳将出来。手一翻,面食掉出来,竟然是圆圆的面饼。因为凹口处有“荣华富贵福禄寿喜”等字的花纹图案,面食的一面也便出现字纹,极是好看。
我第一次看见面饼是如此做出的,大感惊奇,忍不住也蹲下来,从一个妇人手上接过木块和榔头,依法炮制。做面饼的过程看起来轻松,还是有不少技巧。首先是压面饼时不能随意,得仔细放进凹口,四处填实了,才可用榔头捶打。就像她们做的那样,必须先捶打凹口边缘的部分。边缘捶实了,再捶中心。这时候面饼全部陷在凹口,取出来的方式不能用手抠出。想抠也抠不出。只能用榔头狠敲一下木块,随着“嗒”的一声,面饼从凹口松脱跳出,然后放在旁边的一个簸箕里。这些饼叫做“沓米饼”,或干脆叫“沓饼”。我们进去时,那个簸箕已整整齐齐码放了不少沓饼,我也将敲出来的放在簸箕内。这种手艺活我还真是第一次做,新鲜感总令人充满兴趣。不知不觉,竟然也做出了十来个。再问后得知,沓饼不仅是黄氏族人绵延数十代的独特手艺,还是邻人间互相馈赠、表达祝福的新年礼品。漫长岁月下来,已成为这里极富民间特色的风俗。
那些沓饼并非从凹口敲出后摆进簸箕就算完成,还有最后一道工序。那也是我很感惊奇的工序,将那些只有掌心大的沓饼送进厨房,里面的灶台下已灶火熊熊,台上架起一口大锅,里面竟然不放油水。大锅烧红后,一块块沓饼放进去,只用火来烘烤。至于火候,就看师傅的经验了。做完这道工序,沓饼放一放,等它稍冷就可以吃了。咬第一口感觉有点硬,第二口便酥,立刻唇齿生香,果然不同凡响。
我很惊讶黄氏族人是因为什么保持他们的制作手艺。这的确是种手艺。平时无论我们吃什么,很少会去想它们是如何做出来的。在不少城市,一些小巷里都有做零食的场所,那些场所存在,是因为开店的人要赖此养家糊口。黄氏族人不是。他们不需要将这些沓饼拿出去售卖。他们做沓饼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让先人留下的手艺不至失传。中国历史太长太久,无数手艺出现了,又慢慢地消失了。最后成为出土物时,就进入博物馆的某个玻璃柜内,引起观者的惊叹。这些沓饼当然没资格进博物馆。作为一门手艺,又确能令人感到某种传承。我们真还不能小看任何一种传承,今天你习以为常的,说不定明天就变成需仰承鼻息的了。譬如一个简单的石头雕塑,今天的产品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古代的产品,哪怕今天使用的工具和技术都要远远超过古代。比不上,就意味着其中有失去的部分。这些失去的就是在传承中消失的。消失的永远无法弥补。所以,这些黄氏族人始终保持先人传给他们的东西。我们在生活和成语中常常碰上“代代相传”一说,真的什么都在“代代相传”吗?不一定。如果真的一切都代代相传了,我们的文化会保存得更加丰富,更加令人不可思议,就因为我们的传承并非真的做到了代代相传,才有那么多手艺失传了,彻底消失了。所以,保存任何一门手艺都特别重要,哪怕是一个作坊里的东西。“翠崖黄公祠”当然不是作坊,这里还是保存了他们先人的东西,令人惊讶又不必惊讶的是,因为对先人的东西有了保存,他们今天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一种不经意的底蕴和一些在空气中弥散开来的意味。这些意味使黄氏族人的生活显得格外的源远流长,没中断是更重要的。所以,那些黄氏后人显得安稳和沉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浮躁进入生活。“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难道不正是内心沉静带来的人生?也唯有这样的人生才可以代代相承,让一种永不可改的东西支撑起属于人的本真与本色。
我应该料到,得知后仍感意外的是,居住这里的黄氏族人竟已是翠崖公的第二十五代子孙了。我看着坐在面前的黄老先生,他脸上总微微带笑,似乎对生活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不知为什么,我也觉得他们的生活真就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不温不火,简单随性。那个祠堂在里间,我走进去打量,里面没人,四壁没有任何悬挂,只有两张四四方方的古旧红桌摆在里面,左右各一张,每桌都被八张高椅背的旧木椅围住。桌椅上的红漆年深日久,早已剥落。正面墙上放着他们的先人牌位,牌位前香烟缭绕。和先人在一起生活是什么感受?我真的不知道,能肯定的是,他们每天面对时,内心一定充满平和与虔敬。有先人,就知道自己的来处,就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
再出去时,已有不少人围坐在黄老先生身边,听他讲述翠崖公迁此拓荒的故事。我在旁聆听。说真的,那些故事没多少惊心动魄之处。和光明大多数守着祠堂的家族一样,说的无非是那些先人们如何因避战乱来此。偶然的迁徙从此落地生根,再也没有离开。我在恍惚间想到的是,二十五代人,究竟得经过多长的岁月?七八百年总有的吧?一问之下,果然已近八百年历史,更没想到,这幢房子竟是翠崖公传下的祖业。它翻新多少次不说,我还是不敢想象它已历经八百年沧桑。翠崖公的后人始终不声不响,过着他们踏实平常的生活。我抬头时,一天的夕阳又要落下。生活的变化再多,夕阳永远不变。它几百年前是如此模样,今天也还是如此模样,无论多少年后也不会改变。世间是有永恒存在的。他们——也可以说我们——面对的世界,与先人面对的世界有那么多相同之处,又有什么值得去躁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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