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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列的生活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8060
文 杨献平

  

  大多数傍晚,他会出现在散布于村庄外围山岭中的各个养鸡场门口。从三轮车上拿出一件帆布披风,斜挂在腰部或者垫在肩上,打开三轮车后斗,一件件往下搬运鸡饲料。近些年来,南太行乡村很多人干起了养鸡的副业,借以解决有吃的没花的之生活现状,特别是过去一些经常出去打工的人家,养鸡虽然脏和累一些,但相比在外面受人吆喝、白眼和歧视,养鸡守家在地,啥事儿也不耽误,还能挣钱,当然体面和自由许多。有需就有供,这是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瞅准机会,朱贵民率先买了一台带驾驶室的三轮车,做起了贩运鸡饲料的生意。

  朱贵民长我三岁,和我是小学同学。那时候,他个子最高,也瘦,脖子长,两道眉毛呈倒三角形,眼睛也三角。尽管他爹是我们几十个学生共同的老师,但朱贵民学习成绩非但没有遗传他爹的基因,也没有发扬他爹的刻苦精神,每次考试,都用两三只超级大的“鸭蛋”回报他常年在讲台上吃粉笔末的教师老爹。到小学五年级,朱贵民和他爹的冲突公开化,且愈演愈烈。在一个秋风横扫全世界的下午,父子俩的冲突可以和前些年美国在中东打的那些仗相提并论,最终朱贵民的坚决反抗,使得他老爹希望儿子读书成才的梦想,在那一刻彻底破灭。当时,他老爹吹胡子瞪眼,几次愤怒至极,拿起黑板擦就要甩在朱贵民脸上,朱贵民不躲不闪,昂首挺胸,俨然一副英雄就义的大义凛然与悲壮肃穆。我们这些同学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傻了,一个个瞪着眼睛,按住眼球,呆愣愣地看着朱贵民父子两个人的战争活泼泼地上演。

  最终,朱贵民哼了一声,看也不看老爹一眼,转身走到座位跟前,猿臂一探,猴腰一弓,提起杌子,背起书包,大踏步走出教室,还带着一团黄尘。自此与课本、学校完全决裂。几年后,我也高考失败,再次归属到了朱贵民的行列,即乡村待业或者干脆就是无业青年的庞大行列。这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因为读了中学之后,我想我最差也会读个师范学校之类的,绝对不会再和朱贵民这样的自绝读书之路的人扎堆儿厮混,沦为广大北方乡村无业青年如草芥般的一员。可人想不如天算,我白花了爹娘六年血汗钱,虽然肚子里装了一点墨水,但从本质上,与早就把自己的人生归位于新一代农民的朱贵民没有半毫米的区别。

  

  

  插图:李雨薇

  沮丧是有的,因为从小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对于身处20世纪末中国北方乡村的大多数青年来说,尽管理想和做梦几无差别,但关于个人的狂妄设想必不可少。就个人的未来,我无法和父母沟通,因为他们只知道我落榜了,这一辈子当中,就断绝了学而优则仕的“封神”之路。必定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今天去田里锄草,明天到山上打柴,然后再靠借贷盖新房子,找一个门当户对的闺女结婚。如此周转往复,虽然换了一个名字和一个时代,但走的还是父母走过的那条逼仄的乡村之路。

  苦闷使我和朱贵民不仅时常能够重叙同学情谊,还很快成了好朋友。此时,朱贵民承包了村里的磨坊,磨米磨面磨豆子,乃至猪饲料,虽说收入不多,但也算是兜里有了零花钱的人。我为了躲避父母的唠叨和叹息,每晚都去找朱贵民。那时候,朱贵民一个人住在一所老房子里,有一张大炕,两个人每晚躺在上面,开始胡诌八扯地谈梦想,最后却扯到了村里的男女情事上。朱贵民毕竟大我三岁,对男女之事十分精通,有几次还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了他邻居,一对结婚五年多的夫妻在夏天夜里做爱的声响和言语。乡村的性基本上是公开的,或者说具有原始的、天然的敞开性。而且,性和性趣闻不仅是男女之间热衷之事和生理本能,还是他们调剂生活,暂时忘却生活苦难的最强效的精神药剂。

  十八岁那年冬天,为了挣点过年的钱,母亲让我跟着父亲,去五十公里外的白塔镇帮人装铁粉。我瘦胳膊瘦腿,本是农民的命,却长着一副书生的身子,没干几天就卷铺盖跑了回来。刚一进村子,就听说,朱贵民闹了一场大事。那时候,我已经认定朱贵民是我在村里最好的朋友了,出于义气,一听他有事,就急忙打问。人说:家里给朱贵民找了一个闺女做媳妇,对方也同意。20世纪90年代初期,南太行乡村年轻人结婚早已经是普遍风气,一般男孩子如果读书不行,十六七岁时,家里就开始为他们张罗媳妇。当然,门当户对是首选,有公职的人家若是儿子待娶,必定有诸多适龄闺女的父母上门请婚或者托人撮合。朱贵民除了读书不多之外,家境在当时方圆十里的村子里还是属于中上等的。爹是教师,母亲虽然是农民,但她的两个哥哥一个是本乡的乡长,一个是本县供销公司的采购主任。正因为这样,朱贵民的老爹是全乡第一个由民办转为公办的教师。一个月一千多块钱,虽然说起来不多,可在当时的南太行乡村,一个月坐地收入一千多的人还是寥寥无几。

  女方家境相比朱贵民基本相当,爹是养路工人,娘是纯粹农民。而且,那闺女也只读过小学三年级。他俩订立婚约,村人反映基本一致:门当户对,都差不多。女方唯一劣势是没有当官和在外做公事的人做靠山。按照南太行乡村风俗,双方都没意见后,先举行一个订婚仪式,俗称“递手巾”。即选定一个晚上,由媒人带着男方和其父母亲,事先买一对大红枕巾,包上一千或者几千块钱,到女方家去。如果女方接了枕巾,就等于应承了这门亲事。双方也可以就此向外宣告,自己的儿女有了人家。其他有意的人,就不要再来多嘴多舌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随后双方会通过媒人,就彩礼钱进行一番磋商。这是南太行乡村又一个风俗,即男方迎娶别人家的女儿,必须给付一定的彩礼。上世纪90年代初期,大致是一万五到两万之间。名义上是尽孝道,实际上有防止闺女这盆水泼出去后,杳无音讯或者干脆不孝顺的意思在内。养儿防老,养女也防老。这是尚处在农耕时代的北方乡村一以贯之的传统。但男方也深知即使娶了人家闺女,也要尽孝道的道理,就在彩礼钱上能少点尽量少点,女方父母或是贪财,或是碍于面子,要得当然不能比同等人家的闺女少。这样一来,矛盾就产生了。起初,女方家觉得朱贵民家境好,应当多要点,一开口就是两万两千块。这个价码,在当时的南太行乡村力拔头筹。朱贵民家当然不干,私下说,闺女又不是很俊,还没文化,就爹一个当工人,这个价开得不着调。

  两家因此一来二去,磋商很久,还是毫无结果。朱贵民爹娘也生气,朱贵民闷头不说话,少顷,晃动他那根细高挑的身子,一溜烟翻过一道山岭,气势汹汹地杀到了未婚妻家。大脚片子甩进门槛,正在烧火做饭的未来丈母娘还没明白咋回事,朱贵民就挑着三角眉大声吼道:穷疯了恁都?缺钱缺死气了恁都?其中的“死气”一词,为南太行专用,意思是吝啬和极度匮乏。

  未来丈母娘没想到未来女婿这么厉害,又口出不逊,当场叫了一声哎呀俺滴个娘啊就一屁股坐倒在黄泥地上,然后放声号啕,声振屋瓦。正在对面山坡上打柴的未来岳父和未来大舅子听到哭声,停下手中斧头,竖起耳朵倾听,确认哭声是从自己家发出的,父子俩几乎异口同声地嗷了一声,受惊的兔子一样蹿下山坡,奔到家里。大舅子当过兵,身材不高,但很健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迅速弄清情况,大吼一声,扑过去就踹了朱贵民一脚。这还不算,动作之中还怒骂朱贵民说,恁娘的朱贵民你敢到俺家欺负人,找死!随即,第二脚跟上,再上拳头。朱贵民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蒙了,挨了两脚,才觉得应当反抗。可不凑巧的是,正当他吼叫一声,准备对未来大舅子以牙还牙的时候,未来岳父不偏不倚地挡在了中间。

  当天夜里,一场大雪覆盖了南太行乡村,世界一片茫然。还没等到日出雪化,我就穿上了肥大的军装,马上就要走州过县,去向远方了。出发当天,诸多的乡亲来送我,唯独不见朱贵民。我觉得这小子真是不够意思。在我心里,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好,应当是实打实的,而不是逢场作戏。车子开动了,我又扫了几眼,依旧没有发现瘦长的朱贵民。转头瞬间,心里一股悲伤犹如惊涛骇浪,席卷了我对同学、朋友的固有认知。我似乎明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自己首先要做好被伤害甚至被出卖的准备。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谁对谁都没有好到底的义务,同性之间甚至异性之间,根本不存在沧海桑田的纯真与永恒情谊。

  去家三千里,一切都在时间中自我转换。两年后,我回家,却听说朱贵民已经成家了,老婆还是原先的那个闺女。至于他们如何消弭误解和仇恨的,没人对我详细讲解,我也没有打问朱贵民。再一次回家,朱贵民有了一个女儿。有一次在路上遇到,朱贵民晃着一颗越发尖细的脑袋,三角眉摆得比课桌还正,和我打了一个招呼之后,一秒也没停,就相向而过。我叹息一声,低着脑袋,回想起当年与朱贵民的友谊,忽然觉得一阵苍凉。不知不觉,走到他们家门口,忽然看到他妹妹和他娘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我礼节性地叫了他娘一声婶子,正要抬脚前行,去往大姨家,却听朱贵民的妹妹嗷了一声,狼一样冲过门前的小土路,到大马路上,拦住我就骂。

  那是我在乡村受到的唯一一次正面的、莫名其妙的侮辱。朱贵民的妹妹和我同龄,但比我低一年级。上学也和朱贵民一样,每次都用“鸭蛋”回报父母。小学五年级没到,也背起书包回家了。村人都叹息说,爹是老师,却教不好自家孩子。这也算是奇怪之事。长大成人后,朱贵民爹娘见邻村一个小伙子很会做生意,算账一口清,为人处世也备受村人赞誉,两口子一商量,就托了一个熟人,撮合了自己女儿的婚姻。

  不料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几年后,那小伙子做生意赔了钱,欠了银行十几万块钱。人都说,这一辈子都难还清。两口子不愿把女儿往火坑里推,起初当作不在意,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又过了一年多时间,找了一个借口,退掉了这门亲事。那小伙子气不过,有意报复。凑巧的是,那小伙子和我也是同学,我回家之后,去他那里喝过一回酒。那小伙子说一定要好好报复朱家,我说,这个事情最好的方式是顺其自然,都是乡里乡亲的,合则好,不合也符合常理,以后还在一个地方生活,没必要。

  却没想到,话传到朱贵民他娘和妹妹耳朵中,却变成了我怂恿那小伙子报复她们。要说朱贵民的娘,年轻时候也算是村里一等一的美人,脸上身上哪儿都好,唯一不足的是,鼻梁四周有一些黄褐斑,而且很明显。他妹妹也遗传了母亲,长得像姐妹,黄褐斑分布也非常均匀。那天,她们娘儿俩把我拦住,用我们南太行乡村最刻薄、最原始、最恶毒的话骂我不是好东西。我辩解,她们却不给我机会。我怒喝说:你们以后会知道的,到底我是为你们说了好话,还是添了油加了醋!人亏心,天不亏人!说完就走了。不过几天,另一个在场的人给他们说了真话,证实我当时就是劝诫那小伙子不要报复他们的。

  我在等她们道歉。但几天过去了,那娘儿俩一句话都没有。我娘说,她们这是看不起咱,骂就骂了,作践就作践了,知道咱家没本事,奈何不了他们。我沉默,知道娘说的是事实,也由此知道了朱贵民为什么对我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事过之后,我也第一次洞晓了乡村的人情人心,即:强势者永远向更强势者低头,富有者必定帮助利益共同者。弱者不仅是他们天生的出气筒甚至侮辱对象,也是他们用来显示自己富贵、能力和地位的垫脚石与杂草败叶。

  因为家境差,我的婚姻大事也成了父母的心头大患。我自己也到了十九岁,眼看着周边的同学同乡都锣鼓花轿地成就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自己虽然在外面,但仍旧是一个只拿几十块钱津贴的战士。那时候,当兵不像考上了大学,出来就有工作,最不济的也能做一个乡村教师。而当兵不行的话,退伍之后还得回来种地。为了减轻父母的压力,也使得自己有一个情感的和婚姻的归属,我也曾梦想过成为朱家的女婿,朱贵民就是我的亲大舅哥。有一次,我还给母亲说了这件心事。母亲说,不可能的,人家的家境过得是啥光景?咱家啥年景?提都不要提,提了的话,闲给自己脸上抹黑呢!

  要不是这件心事,朱贵民妹妹和他娘在大马路上冤枉我,我一定会反击,虽说男人打女人不算英雄好汉,但至少会在言语上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还想,尽管朱贵民的妹妹和那个小伙子处了好几年,可能还发生了肉体关系,但对于我这样家境的人,对方即使不是处女,只要愿意下嫁,就算烧了高香,祖坟上冒青烟了。我还暗暗地盘算,倘若我和朱贵民的妹妹能成的话,等我退伍回来,凭朱贵民亲舅舅做乡长的能力,在乡政府谋个差事那肯定板上钉钉……到那时候,我们家也就摆脱了贫苦人阶层,转而鸡犬升天,人神同眷了。

  这是我的心里话,当然不能告诉朱贵民。等我再次探家回来不久,我听说,朱贵民长期和老婆分居,一个在磨坊里住,一个在家里住,两个人两锅饭,他们唯一的女儿先是跟着女方,后来又跟着父亲生活。与此同时,朱贵民和他当乡长的亲舅舅的亲小舅子的二女儿好上了,也就是说,亲戚又连上了亲戚,而且,两人年龄相差二十一岁。这在我们南太行乡村,算是百年不见的一件稀罕事。

  上世纪90年代后期,麻将也翻山越岭,在偏远的南太行乡村风行起来。除了五十岁以上的,村人基本上都会打,不论男女,也无论季节,白天黄昏东一桌西一桌,一个个打得稀里哗啦,声震山河。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外出务工的男女会日久生情,单身在家久了的汉子娘儿们会暗渡陈仓。没想到,打麻将赌博也能碰撞出猛烈的爱情火花。

  熟知此事的村人说,朱贵民和张芝芝的事儿不是一天半天的了,胎都打了几次。我大为吃惊。而让我更为吃惊的是,假若朱贵民和小他二十一岁的张芝芝结了婚,别看他大我三岁,还得叫我哥,因为,我亲弟弟娶的是张芝芝的大姐张花花为妻,即我的弟媳妇。这样一来,关系就全部乱了。

  朱贵民妹妹的事情也令人不解,和那个小伙子解除婚约之后,朱贵民妹妹去了乡卫生院上班,当然,去之前,到市里的卫生学校进行过半年的培训。乡村生态就是,一人得势之后,势必要将家人拉拢进去。一个人掌握了一定的资源和权力之后,不为家里办事,不拉拢几个自家后辈进入公门,会被乡人耻笑为无能。

  这一点虽不符合时代要求,但很能体现南太行乡村乃至整个中国的传统。这种家族式的连带与提携,作为中国社会长期的文化景观,其历史之长远,可谓洋洋大观,声势浩大。

  一个乡野女子进入事业单位,本该是荣耀,可在众人艳羡之时,朱贵民的妹妹则出了一场大事。某个清晨,有人看到乡政府附近村里一个男子从她宿舍的窗户中翻了出来。一时间,艳事飞扬,迅速传到了全乡一万六千多“肉体终端”,成为了当年最为刺激、香艳的南太行十大新闻之一。

  我摇摇头,为自己当年那种想法感到羞耻,也觉得,现在的乡村,不仅在外形上高度模仿城市,人心和行为也进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既欲望蓬勃,不再遮掩;又慌乱无措,甚至简陋和拙劣。

  朱贵民果断再娶,对象就是张芝芝。不久,又生了两个女儿。这期间,我也在外省娶妻生子,几乎每年,我都要回家一次,小住一段时间。因为他们和我弟弟的关系,朱贵民和张芝芝经常来我们家。有一年,我父亲和弟弟想要修建鸡场,用来帮助弟弟摆脱收入太低的生活状况。我在西北,未能帮上忙,只是给了一些钱。春节回家,母亲和弟弟有些感动地说,这一次修建鸡场,朱贵民又是用自己的车给拉砖、沙子,建房子,一连干了半个月,一分钱都没有要!为了表示对他的感谢,我几次请他喝酒。也交代弟弟说,朱贵民算是咱这里的一个能人,和村干部、乡政府、林业局、派出所的人都熟悉,说话办事能力确实很强。现在,你们成了亲戚,我又长期不在家,遇到棘手的事,可以找他商议和帮忙。

  弟弟是那种脑袋简单、做事鲁莽的人。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事情,一旦说出来、做出来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改变。比如,一斤鸡蛋售价四块钱,这个价格虽然会波动,但半年内都会是这个价。再比如,一个人对他说,送一趟货物到乌鲁木齐可以挣到一万块钱的毛利润,他就觉得一万块钱绝对没问题。我之所以这样交代弟弟,并且多次在喝酒时候对朱贵民百般恭维,意思是平时让他多帮着我弟弟。

  朱贵民确实言语伶俐,善于分析和揣摩人心,把乡间的各类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往往占了便宜别人还念他好。这样的人,是乡村土壤中的奇葩,是深厚的乡村人情生态、固有的权力结构、血缘家族传统混合催发的产物。或许,这样的人一旦离开乡村,就会马上坠入万丈云雾之中。

  弟弟养鸡,所用的鸡饲料朱贵民承包了,鸡蛋的运销也是他。弟弟有时候没有足够的现金支付,就欠着,过一段时间再给。朱贵民也不说啥。一来二去,母亲和弟媳妇之间却总是因为钱物事闹别扭,相互指责。母亲说,春天时鸡蛋价格稍高,拉到市里是四块五每斤,可朱贵民还是按四块钱和弟弟结算。母亲虽然不识得几个字,可是心细、勤快,蓦然从其他养鸡户那里无意中得知这一消息,就给弟弟和弟媳妇反馈,并建议他们要和朱贵民在钱物上搞清楚,吃亏吃在明处没人说你傻,吃在暗处,得便宜的不仅高兴,还会背后笑你笨得连猪都不如。

  我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因为,这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问题,而是尊严。弟媳妇性格粗疏,又极好面子,不许婆婆对她进行任何训教,就顶撞。有一次,朱贵民说可以用玉米来抵欠他的鸡饲料钱。可到了年底两家对账时,朱贵民却闭口不提那5000斤玉米的去向,弟弟也稀里糊涂。母亲问起,弟弟说,抵账了,算进去了。母亲说,根本没算进去。弟弟犟,母亲也着急。弟弟一生气,把母亲甩在了鸡房的粪道里。母亲当然生气、沮丧,一个人哭了好几天。我电话回去,觉得母亲说话口气不对,哄着问出实情,当场怒不可遏,打电话把弟弟骂了一顿。我厉声对弟弟说,不管父母做得对不对,都是为你好,你不该做那样的忤逆之事。

  大致是经营问题,弟弟和弟媳妇操持的鸡场根本赚不到钱,算是白辛苦。弟弟又重操旧业,即开大卡车往返于陕西神木、山西左权、和顺、大同、阳泉与河北邢台、沙河、邯郸、永年、武安等地方,拉运煤炭换取差价。一台新的卡车要五十万,弟弟没那个实力,我也没有,弟弟就给别人开车。有一年,他给邢台的一个车主干了两个多月,车主耍赖,不给他工资。他性急,就动手,他还没提起棍子,对方抄起一根铁板就拍了过来。若不是他躲了,不重伤,也得休养几个月。报案后,派出所没有当场给予解决,只是要求弟弟不要出门,必须在家听候传唤。弟弟无奈,找到朱贵民,朱贵民说,这个好办,俺认识派出所的。旋即催促着让弟弟准备几十斤的核桃、板栗等山货,和他一起,去了派出所。管事的说,这样吧,你交两千块钱保证金,就可以再上车干活儿了,只要保证随叫随到就行。

  开发票没有?我问弟弟。

  弟弟说:贵民说,咱这不兴开发票那个麻烦事儿……

  你个傻蛋!我怒极大吼。

  缺乏基本的公民意识,对职能部门人员无条件甚至不辨黑白地服从,这不仅是弟弟一人的习惯意识,也是南太行乡村诸多人去公门办事的普遍模式。我对弟弟说:既然是交付了保证金,派出所就应当开具发票,没有发票就是行贿或索贿。弟弟一再辩解说:这是朱贵民让我这么做的。我又说:既然他们受理了这件事,就应当帮你把工钱要回来。弟弟则又说:人家只管让我现在可以自由干活儿。

  这件事让我头疼,甚至悲哀。我从侧面了解到,朱贵民和一个民警早年交熟,两人的儿子还结拜为干亲。他之所以催促弟弟交付保证金,是想用弟弟的钱给亲戚好处,借此牢固关系。

  我再一次感到,朱贵民确实是一个有头脑的农民,以他人之财务为自己开路和谐关系,也是一个极好的生存策略。不久,我又听说,朱贵民不仅在鸡饲料和鸡蛋代为贩运上耍花招,也在核算时候蒙骗弟弟。有几次拉鸡蛋时,少算一两斤不是什么问题,朱贵民却十斤二十斤的故意遗漏。如果仅仅作为乡亲,这些也可以理解,但朱贵民和我弟弟是“挑担”,我弟媳妇和他媳妇是亲姊妹。这就令人心理上接受不了。我也觉得朱贵民对弟弟的做法不仅过头,还过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人性的主要原则,建立自我满足的基础上的人生,才能关怀他人。这是卢梭的话。对于朱贵民对我弟弟一家的做法,因为涉及到我的亲人,愤怒和不满都是正常的。而在其他人看来,朱贵民就是一个能人,这也可以说是“不管白猫黑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理论在民间的生动实践,也是南太行人群历来“钱不管多少,装到自己腰包才算”之财富观的体现。当然,也只能怪弟弟一家粗心大意,好听点说,是用人不当,不好听的话说,是自己缺心眼。

  因为这件事,我也疏远了朱贵民。后来回家,基本上不再与朱贵民联系,在路上遇到也只是打个招呼,完全不像是曾经在一个教室一张土炕上睡过的同乡伙伴,而是与自己无关甚至从来就不相识的“他者”或“熟悉的陌生人”。随后,朱贵民在诸多问题上开始和弟弟过不去,但不是当面,而是运用自己和村干部乡政府熟悉的“关系”,先是在弟弟与他人的林坡纠纷上偏向另一方,再暗中将一块涉及弟弟家利益的田地,偷偷蛊惑和利用他人砌挖为他自己的房基地。

  在乡间,血缘家族之间的联结是抵抗个人和家庭灾难、苦难的最有效保障。朱贵民既然和我弟弟为“挑担”,其媳妇又是我弟媳妇的亲妹妹,一些事情本来不应当发生。更荒谬的是,这些事情根本没有牵扯到朱贵民的利益。

  朱贵民和我弟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乃至他所作所为,是南太行乡间人际关系的一个典型性的微缩景观。按照传统的宗法观念,血缘家族内应当杜绝或者禁止这样的坑骗和使坏行为的,这也是体现家族自尊与内部团结的最有效的“尺度”和标准。朱贵民其人乃至更多的朱贵民,我不认为他们有什么实质性错误,在坚如冰雪的生存面前,使得自己利益最大化,以攀附与随大流的方式去获得自己的地位、利益、面子、尊严等等,都是人性的要求。乡村的土壤更适合朱贵民这样的人生存。在芸芸草民之间,朱贵民是深谙丛林法则的没有文化的农民。他的心理、道德、个人素质标尺乃至信仰,一方面深受乡村传统影响,另一方面又积极而自在地进入到了这个貌似庄严的唯物质时代。

  因为市场原因,先前茂密的养鸡场逐渐减少,闲置于村外的各个沟坡之上。尚还有一些人家,转型做放养鸡养殖,但放养鸡也是要饲料的,朱贵民仍旧以贩运鸡饲料和鸡蛋为业。有几次看到他,在薄暮或者晨曦之中,在纷纭的鸡叫和鸡粪之间,一袋袋地搬运鸡饲料,或者蹲在地上查验鸡蛋的完好率。我想到,朱贵民也近五十岁了,三角眉和三角眼依旧,脸膛黑红,头发也有些白了,腰身看起来粗壮了许多,但也不可避免地有点弯曲。我笑笑,给他打了个招呼,转头,忽然想:朱贵民也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一个人养活一家五口人,也确实够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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