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村庄的门槛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7470
文 张淑清

  村庄是有门槛的,进入一座村庄,会有一棵大树,柳树、杨树、刺槐树等,或者是一片树林立在路两旁,不言不语,风来雨去。岁月走了无数轮回,树依旧保持一个永恒的姿势。抱定大地,很务实地守在村口,用一树的鸟鸣,一身的绿,一只粗糙的鸟巢,一片浓密的树荫向行人打招呼。树比人活得长久,有耐力,那棵树多少岁了?斑驳的树干,留着刀疤、钉痕,还有谁刻下的一行字?树记着多年前的一对恋人,树前月下,偎依着大树,在树身体里种进四个字:海枯石烂。一场变故,一个向西,一个往东。人去茶凉,唯有树在此,年年岁岁,为曾经的一段爱情一丝不苟地做着见证。

  村口那棵老柳树,当年拴过一匹马,几头牛,一只羊。它们有的也在这棵树上送了性命。狗有时在早晨,抬起后腿撒一泡尿。在地里干活的男人,趁着四下无人,也释放一下。老柳树没被熏着,反而盘根错节,葳蕤蓊郁。老树睡过喜鹊、猫头鹰,也睡过蛇和蝉。它们和老树成了村庄的门槛,一些人对村庄不辞而别,经过老树时仰天长叹,抱一抱老树,说,我会回来的。一些人走了就走了,哪里有返程?出了村庄的门槛,迈入许许多多不同的门槛,机关重重,暗藏玄机。每一道门槛,但凡进了,即便不曾遍体鳞伤,也是尝尽世道的艰难和人性的复杂。

  村庄是有门槛的,村里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树只要不枯萎,不被砍倒,就坚挺地站着。树让一只只离不开村庄的鸟儿,住到它的枝杆。从外面来的人或车,经过这里的时候,必然会引起鸟的警觉,它们叫个不停,在人的头顶盘旋。或者落一泡屎在对方肩上,鸟不欢迎一身脂粉气的人,他们带着摄像机和探寻的野心,惊扰村庄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鸟表示抗议,他们一来,原生态的东西就一点一点被破坏,鸟和所有的动植物一样,属于民间的,它适合在不被打扰的山水间低调地活着。

  树和鸟是村庄的第一道门槛,横陈在面前的谷地、麦田、菜洼、河流也是村庄的门槛,农作物蓬勃向上,长势良好。五谷丰登指日可待,庄稼是村子的灵魂。到一个地方,那些绿色盎然的植物,最能打动人心。除此之外,必然有河,河在,村庄便充满生气。河是一座村庄的夏娃,大地是亚当。河与大地组合,形成村庄永久的宗教。我们都是在村庄的宗教里走出去的人。在村子呆久了,一棵草,一朵花,一株玉米,就连飘浮的白云也认得出你。

  

  插图:王同宇

  草木繁花,日月星辰,昆虫们无论有无村庄,都活得优雅自然,它们是人走进村庄的门槛。狗尾草不认你,没关系,你蹲下身,和它交谈。一天不行,两天,一周,一年,总有一夕,它会接纳你。浇花浇根,交人交心,草木也青睐有心人。树上住着蝉,一夏天蝉在鸣唱,这是蝉的宿命。不爱,做到不伤害,就是人最大的悲悯。一个人就是一座村庄,人建了房子,住下了,一辈子过去了,人老去了,房子却还在。人熬不过房子,人在时,在房子周围种许多花,栽几十棵树,养一群鸡鸭鹅狗,请它们陪伴自己的朝夕,养着养着,就被人的胃收割。三十年前,家里的一头驴,老死了。父亲请人剥了皮,卖了肉。那张驴皮挂在院子的李树上,被风干后,做了父亲的坐垫。我一看到这张驴皮,那头黑毛驴就出现在眼前,它的眼睛纯净无邪地盯着我,盯得我出一身冷汗。父亲把驴皮埋在门前的山坡,从那以后,我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埋驴皮的山坡,风一吹,坡上的柞树沙沙作响,似乎是黑毛驴在哭嚎。它拉犁的身影,像一块伤疤,在我的心里滋生暗长。黑毛驴是我一生走不出的门槛。

  村庄的人,栽植一批又一批的树木,修拱桥,垒堤坝,做村庄的门槛。风来树挡,雨落土埋。

  落实到一处宅院,从最初的柴门,进化至木门、铁门、铝合金门、防盗门,门随着日子的丰腴富足,不断地递进升华。门越来越严实,墙愈筑愈高。门本该是敞着的,仔细观察门字,门下面没有遮拦,门槛是人后加的。那时候,村庄的人,喜欢将门完全打开,不管是哪扇门,男人女人互相串门,端着饭碗,聚在院子里一棵杏树下,你吃我的,我吃你的。人到一家,猫儿狗儿也尾随而来,久而久之,人不来,猫狗不请自到,毫无戒备。人心不设防,门也是明镜高悬。门很单纯地存在着,门就是门。人单纯,什么都一目了然。人一旦复杂,一切也就变得复杂。看山不是山,看云不是云。

  不知怎么,门多了一个槛。门有了槛,门就增加了负担。如果是木门,就横上一个木头槛;铁门,插了铁栓。门槛一出现,狗子也谨慎起来,养的大灰鹅居然认生,不是自家人,就发动进攻。我就被二爷家的鹅拧过,父亲吩咐我去二爷那儿借手推车,我刚要推走车,他家的一只大鹅朝我猛扑过来,照着我的左胳膊狠狠拧一下。我仓皇逃走,车没借着,挨了鹅一顿拧,身后是二爷响亮的笑声。鹅留下的痛是一阵风,过了就过了,二爷的笑声令我疼痛。要是我家有手推车,我能被鹅追着拧?不久,父亲置办一辆手推车,新鲜的木头味儿,车轱辘也是才买的。我推着车,故意在二爷门前走了十几个来回。我和二爷之间,多了一个门槛,这门槛是心与心的隔阂。

  读中学后,我周末从县城坐车回村。二爷坐在他家门槛上,脸对着大门口。二爷见到我,快步走过来,他说,听到树上的喜鹊叫,就知道有人回村了。他说,坐在门槛,能听到玉米拔节声,豆子脱离豆荚的挣扎声,一片片树叶落下来的噗嗤声,还能听到乌鸦在山岭的呜咽声,一只麻雀突然病死的坠地声……他说,从村会计的职位退下来,坐在门槛,听村庄动植物的声音,是他一天最幸福的事。二爷什么时候满头华发?世间的雪,不仅落在二爷头上,也落在我父母的头上,只是我们在村庄以外飘着飘着,很少迈回老家的那道门槛。

  十八岁那年,我恋爱了。他吹笛子,吹得天上月亮走,地上小河流;吹得花儿静静开,鸟雀也在他身边飞去飞来。两情相悦,就忘乎所以,黄昏枯藤老树昏鸦,走进村庄,高处、低处的事物都撤了门槛,两个人徜徉在爱的花丛中。毕竟年轻,去见他父母时,无论如何也迈不进他家的门槛。他父亲是中学校长,我父亲是种地的农民。我的身份,成了彼此迈不过去的门槛。盛大的夜,他为我吹曲子,一支一支,乌云遮月,下了一场秋雨。想来那晚的雨是给我和他预备的。从此,一别天涯。有时,听巷口的笛声,心槛会拂来一阵回忆的暖。他在我的小说里时不时地出现,做一次我人生舞台上的客串。夜静桂花落,他在异乡还好吗?我唯有用文学的形式,对过往做一个纪念。

  上周回村庄修缮被暴雨掀倒的院墙,老宅的铁栅栏门,四仰八开,甬道长满青草,门锁锈了,好不容易拧开。木头门槛拆了!一问,打理老宅的三叔说,他拆下来为的是往房间推小车方便,堂屋堆着好几笸箩土豆、盛草莓的木匣子,屋内的门槛统统不复存在。这样也好,等我老了,在村庄过余生,没了门槛的拦挡,我老胳膊老腿行动自如。人最终是要过内心的槛儿,世间再坚固华丽的门槛,也远不及人心的悲悯与高贵,善良和包容。

  路过二爷家时,他家的房门是敞开着的,二爷没像以前坐在门槛朝大街张望。只有风掠过门槛,进进出出的,发出沙啦啦的声响,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拴在粮仓底的狗子,突然冲我狂吠,它已经不认得我了。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