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网络上渐有了“中师生”的字样和文章,且无论江南北国、边塞高原的不同所在,都是一样的乡下少年、一样的懵懂青春、一样的跃动的心。上世纪80年代初,黄海北岸,年少的我们,用同样的快乐、理想、奋斗,甚或还有一丝愁绪,写满了那个同样的如水年华。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一
新的开学季,我们这群十五六岁的农村初中生完成了人生的一场重要考试,第一次离开了家乡,扛着行李来到了一座邻近县城的师范学校。见面会上,大家围坐在教室里摆成方形的课桌前介绍自己,初识的面孔、不同的话音、胆怯的心理,感觉又是一场新的考试,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但对面的一位女同学却不一样,她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发言,手指不停地卷抚着那乌亮的长辫子,特别是上身那件白底小蓝花的衬衫仿佛是说她来自城里。她依然笑着,眼神偶尔转过来,几个男同学甚至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第一次的见面会上,她唱了一首《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的歌儿,还说她有一个当水兵的哥哥,大家都叫她“水姑娘”,她也成为我们班级的文艺委员和音乐课代表。那时,音乐课成了我们最大的负担。因为之前并没学过,若是“1234”“567i”颠倒了次序,就要扳着手指头来对应数字与音符的关系,更别说那复杂的五线谱了。“水姑娘”看到同学们这个样子,有时很着急,有时也会偷偷地笑,许多同学都爱看她那严肃带笑的表情,甚至故意惹她不高兴,她也没有办法。上课时,大家都跟着她的节奏走,特别是每当老师挺起胸膛、挥动起教鞭的时候,都更加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她,那动听的歌声就会响彻整个教室,我们当观众的都放松地沉浸在其中。
班级有位同学不爱音乐爱武术,他订了本《武林》杂志,当时正连载金庸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在同学中掀起了一阵武术热,加上他每天下了晚自习后都在操场上压腿展臂,闪转腾挪,大家都叫他“武林君”。大概“武林君”沉迷武术过深,音乐课并不上心,平时小考、月考的成绩总在及格线之下,惹得“水姑娘”有点怒,也抽时间帮他辅导。变化总在转眼间,一学期不到,他也下了真功夫,音乐课成绩终于高出及格线几分来,从此他各方面底气似乎也足了起来。一个周日的晚自习,“武林君”带着神秘的笑容拉我来到操场边说:“刊物到了。”“这期《武林》我先看,明天中午食堂请你吃豆腐泡。”我迫不及待地回应道。那时,豆腐泡可是我们中师生最奢侈的菜品了,切成小块的豆腐经油锅炸过,表面泛着一层光亮,偶尔还会有小块排骨,若是食堂师傅再多给你一点汤汁,那真是绝好的美味。
插图:邢安赢
“不用请了,帮我朋友写封信吧。”他说。“当然可以。”我爽快地回应。
他望着天空跟我叙说,他的朋友是我们上个年级的师兄,也是他的老乡,想给“水姑娘”写封信又怕写不好,让他来找我帮个忙。若是写得好了,每期《武林》杂志都让我先看。
月上柳梢头,但天空似乎有阵阵乌云游过来。其实,我不过是在学校征文比赛中崭露头角罢了,并非真的会写什么文章,况且还是这样的内容。可是,看着“武林君”的满眼期待,我寻不出别的理由来拒绝,再说郭靖和杨康的比武马上就要开始了,就只好答应了他。朦胧月色中,我一个人默默地转过校园小路,来到教学楼前,忽然,听见一阵说笑声传来,却是几位女生从楼内出来。借着教室透出的灯光看过去,原来“水姑娘”竟也在其中,和同伴们说着什么开心的事情,她的齐腰长发已经自然散开,手臂还轻轻拍打着节拍,渐渐地连同那美丽的背影隐没在夜晚那含着淡淡愁绪的柳荫里。
“我的家乡和你的家乡山连着山、水连着水,如今我们又在一个学校学习……”同学委托的信终究还是写了,多少年过去,大约记得是这样开头。然而,以后的《武林》我并没有得到优先阅读的待遇,可能是这封信写得不够好吧。再后来,电视里开始播出连续剧《射雕英雄传》,我们就跟着一位常在学校弹吉他的青年去他家看那黑白电视,他是我们一位老师的儿子。
二
吉他声中,雪花落了下来,新年快到了。这是我们在校园过的第一个新年,班主任和同学们都欣喜地准备着。岁末那天下午,几位高个男生站在叠加的桌椅上,在教室里挂起了五彩缤纷的拉花,是一种彩色光面能够压缩成叠、拉伸成串的剪纸,气氛一下子烘托起来。女生们大多在包饺子,面、馅都是学校食堂提供的,揉面的揉面,擀皮儿的擀皮儿,包馅的包馅,个个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课桌自然又是摆回开学见面会时的那种四围方形,上面放满了糖果、花生和瓜子儿,这些都是班主任和同学们一起凑钱买的,记得同学们每人只出几角钱,不足的由班主任掏腰包。最需要装饰的就是黑板,大家推举我来写字,我就用一块旧布蘸足水,意气风发地写下“舞动青春”四个大字,再用彩色粉笔描下来,这就是班级的新年晚会主题。又有其他同学补上傲雪的梅花、绽放的礼花,愈发灿烂起来,引来同学们阵阵欢呼声,而“水姑娘”似乎第一次这么专注看着我,眯着眼笑着。这个时候,陆续会有几个邻班的同学过来串门,我也会和几个同学到其他班级去,相互欣赏班会主题和黑板画,看看哪班最精彩。一个个班级走下来,也吃完热气腾腾的饺子,新年晚会开始啦。大家围桌而坐,剥着糖果,畅谈学习的苦恼和人生的理想,就像一个大家庭似的。“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谈着谈着,有同学就开始朗诵起诗句来,更有同学对着“水姑娘”鼓掌要她跳舞。热闹的氛围中,她一蹦一跳就站在了课桌围成的空处,弯臂鞠躬向大家施礼,特别是她穿着哥哥衣服改制的蓝呢子大衣,真像电影里的人物那般美好。伴着她的舞姿,大家也都一起拍掌唱起来:“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交给你也交给我,看谁织出最美的生活。”唱着唱着,就有更多的同学参与进来,因为在学校之前举办的一次比赛中,我们班级就是凭借这个舞蹈夺了第一名,但这新年的情景同比赛不同,真是全部身心都沉醉了。
窗外的雪花继续飘着,校长、教务主任、团委书记和各个学科的老师也陆续地来到我们班级,每个人都说出一段美好的祝福,就像省里一本青年杂志的刊首寄语,深深地拨动着我们的心弦。教我们《文选》的是一位戴着眼镜、满面慈祥的中年女老师,她最喜欢我们班级的学生,就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守候着新年的到来。当时,她围着一个带格子的围巾,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手表,激动地站起来饱含深情地说道:“同学们,新年的钟声敲响了,萌动的青春苦恼已经翻过一页,让我们张开双臂拥抱新一年美好的中师生活吧!”大家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鼓掌,隔壁的班级也响起了欢呼声。啊!新的一年来到了!
三
时光匆匆。转眼间,教学楼前的玉兰花已开过三次,图书馆里许多想看的书籍还没有看完,甚或我们身上的稚气都未完全脱尽,就要离开学校,奔赴新的人生。毕业前夕的日子里,大家最忙碌的一件事儿,就是照一张青春年华的近照,再挑选一个封面好看的纪念册,相互赠予,并写下最动情的留言。教室里,许多同学写着写着就哭了,也彼此劝慰起来,都说要把今天的分别化作明天三尺讲坛上的奋斗。“水姑娘”赠给同学们的照片更加美丽,微微侧身,光影衬托着分明的脸庞,闪亮而纯洁的眼睛满是对未来的向往。她正和别的同学交换欣赏着纪念册,忽然就来到我的面前,要我给她写一段留言。我原本是想认真酝酿的,然而此时竟有些慌乱,佯装流畅似的写了一段诸如“青春啊、理想啊”之类的语句,这让我一直觉得欠她一份珍贵的说不清的东西。第二天,毕业典礼上,我们高声唱完《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这首歌,就像一个个蒲公英的种子飘向四方,在散落的地方生根开花。
年华似水。10年后,当我从一所山村小学调到城里的中学,再一次翻开那本纪念册,看到那一张张青春四溢、意气风发的面孔,看到那一行行熟悉而陌生、稚嫩而蓬勃的赠言时,内心充满了一种神圣和感动。毕业歌犹在耳畔,我们已近而立之年,有的成为了校长或学科带头人,有的转行成为中坚力量,还有的在商海里一展身手,潮起潮落,收获别样人生。只是这10年间竟没有同“水姑娘”见上一面,特别是想起毕业时她看了我给她的留言既欢喜又有点落寞的神情时,真想认真解释或说明一点什么。
人生的相遇往往真的很奇妙。来到新岗位几天后,一位同学来电话说,“水姑娘”已改行做了电视台的记者,要来我们这儿一个叫做“水溪谷”的地方采访,她还特别提到,我们几个同乡的同学和邻县的“武林君”都知道这件事情。盛夏时节的“水溪谷”更多了几分热情和期待,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旁,“水姑娘”招着手向我们款款走来,她依然眯眯着眼睛笑着,微烫的卷发多了几份韵致,当年光滑乌黑的长辫子早已不见,但还是文艺委员的样子,同我们几个快乐地握手问候。“武林君”也到了,浑身的劲道,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放,大家都哈哈地笑着。间歇中,她来到我的面前,两人竟一时沉默无语,她笑着说道:“你还是那个样子哟,还记得第一个元旦你在黑板上写的大字吗?当初别人给我的信是你代笔的吗?你给我的毕业留言用心了吗?”我使劲地点头又摇头,心情似乎难以平静。夜幕渐渐落下来,大家吃过饭后,又七手八脚从住宿的农家抱出一捆捆柴火,在近处一个崖壁的潭水旁点起了篝火,尽情地唱着一首首老歌,从《嘎达梅林》唱到《红莓花儿开》,再唱到《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唱着唱着,对岸的一堆篝火处就有了回应,那是一群年轻的声音,能接应我们有些记不清的歌词,双方热烈地对唱起来,唱到星月满空。
多少年过去了,许多校园往事如在眼前,而那个星月璀璨的夜晚,又有同学“解封”了心中的“秘密”,以至于今天,我拿起笔来,有了文章中的“我”和美丽的同学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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