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我亲手打碎了父母的希望,在高二下期开学的第三个星期,我把书包拿回了家,无论父母怎样说,我再也不肯回学校,尽管那里有和我热恋中的女友,尽管我满是不舍,尽管我知道我一旦离开,我们可能会永远没有机会再在一起,但我还是强迫自己离开了。
离开学校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我跟不上功课,无论怎样努力,我都跟不上,虽然同学们劝我,说我毕竟缺了整整一个学期的课,想跟上哪有那么容易,但我自卑,可以说,从小学到初中,我一直都是老师们的骄傲,是父母的宠儿,但高一上学期的课我没上,我去了远离家乡的一所中专,半年之后,我感觉什么也学不到,又回到高中,从那时起,我便是不折不扣的差生,从峰顶跌到谷底的感觉,如果你没有经历过,你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那种悲哀的,那段时间,我心情很坏,经常发脾气,要么就一句话也不说,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二是家中经济实在有限,被我来回一折腾,弟弟迫辍学,那个冬天,刚读完初一上学期的弟弟,站在路边,眼睛盯着路上被父母送往学校的学生,眼中满是羡慕,事实上,他已很刻苦了,一个星期只有三块钱的生活费,尽管如此,父母却无力担负我们兄妹三人的学费,还是把学习平平,但很努力的弟弟从学校叫回了家,妹妹还在读小学,事实上,从我踏入那所高中,家里已整整三年没有一个人穿过新衣服了,如果我继续读下去,高三下学期结束时,还要交两千多的转学费。既然明知考不上大学,为什么还在在学校呆着呢?迫使我离开学校的还是最后一个原因,虽然高中不准谈恋爱,但我和她则明知故犯,老师们虽有耳闻,却不尽信,因为我们的差距实在太大,她是老师们眼中的高徒,能给学校带来荣誉的天之骄子,而我则是一个差生,是老师们眼中的笨蛋,所以他们不相信,她为了鼓励我,说帮我补课,可因为一场大雨,我们错过了那个暑假补课的计划,她说希望我们能手牵手一起走进大学的校门,甚至海誓山盟。可我却越来越惶恐,暗中努力,可成绩却停步不前,于是我想我应该离开,外面的机遇多一些,或许有别的方法,使我们可以在一起,所以我跟她说,我在这里没有学籍,我要转到外地去上学,她深信不疑,或者是不愿怀疑。她看出我的不舍,临别时送了我一首小诗: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风,我就有了飞的理由,飞到遥远的天那边,守候不变的承诺,你懂,便不再寂寞,因为有我在你身边。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雨,我就有了遥望的借口,倾听雨的低诉,诉说不变的情怀,你懂,我便有了憧憬,因为你是我的希望。
由于上面三个原因,我离开了学校,三天后,带着对前途的迷茫和憧憬,我踏上了到广东的列车。
刚出火车站的我马上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刚出校门的我,远不知社会的险恶,对广场上司机的询问,我全部照实回答。不知什么时候,三人高大结实的汉子把我包围了起来,其中一个低声喝道:“小子,跟我们走一趟。”我心中一紧,知道遇上坏人了,但我却不得不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眼睛四外搜寻着能救自己的人,他们见我没有反应,那个人又低声喝道:“听到没有,你小子不想活了是不是?”我只好装傻充愣,看见不远处航空售票站那儿有一个年龄比我稍大的男孩正在问值勤的战士什么,便傻里傻气地说:“我哥在那儿问路,他叫我不要乱跑。”说着装着极害怕的样子,大喊了一声“哥”,趁他们一愣神的功夫,我冲出他们的包围,快步向那个男孩走出,不敢回头,等走到那男孩跟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三个汉子又散开了,看来又在寻找新的猎物了。我只得把衣服脱下,反着穿,还好,我的衣服是正反两面都能穿的。
逃离了广州火车站,在东莞的表哥家借宿,接连找了两个月的工作,都没有着落,那些工厂要么不要河南人,要么招熟手,我恨这些臭规矩,但却无能为力。
就在我对找工作快要绝望的时候,表哥说有家眼镜厂在招工,待会带我去看看。表哥把我放在厂门口,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过了不久,来了很多应聘者,我心中不由有些紧张,待人事部的小姐把我们的身份证检查后,就让我们参加考试,考试通过了,才能决定用不用你,题容易得很,都是初中一些基础的东西,我很快就答完了,看看别人,还在冥思苦想,我坐着无聊,就交了卷。那位监考的小姐告诉我下午三四点时会有通知,如果没有通知,就表明没有被录用。我记下了,回到表哥家静候通知。很幸运我被录用了,可前几天我没打卡就去了车间,竟不知不打卡就等于白干,知道三天后,我才知道,可怜已白白干了三天,第一次结工资时,才拿了九十块钱。由于天天重复单调的冲剪工作,心中有些烦,偏偏这个时候,不知什么原因,身上起了很多红点点,看了医生,说是热毒,可吃了药,丝毫不见效。同舍的一个潮洲小伙子说我传染给了他,每天都要对我横鼻子瞪眼,用他那潮洲方言骂我,虽然我听不懂。加之思家之情日烈,我想了很久,决定辞职,老工人告诉我,辞职有慢辞职和快辞职两种,两种辞工方式都要等到十天之后才能离厂,不同的是,快辞工不结算最后十天的工资,而慢辞工又必须干满三个月才可以。我深知自己口舌笨拙,便写了一封辞职报告给经理助理,说明事有特殊,请允许我慢辞工。当着他的面,我撩起裤管子,让他看腿上的红点。最后他总算答应了。
十天之后,我离开了眼镜厂,到了广州火车站我才给表哥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表嫂,表嫂很生气,说我以后如果再来广东,不要找他们了,工作那么难找,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我知道表嫂是为我好,我什么也没说,便溜回了家,正好是放暑假的时候,火车上我想着回去该怎么给女友说。
在家歇了一天,母亲虽然很生气,但事已成定局,便没多说什么。第二天我就去了学校,得知他们已放假,有同学告诉我,女友已返回家中,我在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便直奔女友家了。
走近小村庄,我犹豫了,怎么说呢,她是不是知道我骗了她呢,我不知道她家的具体位置,正在村里转悠,对面的一家门开了,从里面冲出一个小孩子,后面跟出来一个女孩儿,我定睛一看,呵呵,天意啊,那竟是我昼夜思念的女友,这时她也见到我了,不由得愣了,继而我们同时笑了起来,她问我“你怎么会来?”我说:“太想你了,我去过学校,他们说你回来了,所以我就过来了”。
说着,她把我领进家门,见她家没人,我问:“怎么,我的岳母大人不在家?”她笑着擂着我一拳,说:“谁说要嫁给你了,想得美。”脸上却是一片红晕,接着又说:“我妈刚出去了,刚才那个小女孩,是我姐姐的孩子。”
我们尽诉思念之情,不久她母亲回来了,见了我,极为热情,那天我们一起摘菜,一起择菜,一起做饭,其乐融融。那个中午,饭桌上满是欢笑声。
饭后,她母亲收拾完后,便出去了,她姐姐的孩子也到学校参加期末考试去了。一时间,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她偎在我的怀中,用几根细丝给我编了个钥匙扣。
然后,我带她去了县城,我们在县城玩了三天,一刻都没有分开过,同床共枕两晚,却没有越轨之举,我想我们如果能够一直这样,我此生也别无所求了。但我心里一刻也没轻松过,我不敢去想,如果她一旦知道我不再读书,我们是不是马上就会形同陌路,毕竟那个时候,我们还很幼稚,虽然都在说爱情没有界限,事实上,我们都希望两人处在平等的地位上。她没问过我什么,我也没说过什么,也许聪明的她,已然隐约知道,却不愿深究,宁愿欺骗自己,或许她太信赖我了,以致于深信不疑。
那个暑假我往返于我家和她家之间,情意日浓,她母亲总是吃过饭,收拾后,但出去了,总是要我们好好玩,脸上总是挂着慈祥与温和,其实,她很苦,我相信,她的儿女比谁都了解,作为一个单身母亲,作为一个单亲家庭里的支柱,她是多么的不易!
开学的前几天,我告诉她,我不再去南方了,我要往北方,南方我已彻底失望,而北方我还没去过,也许那里才是我的最终归宿。她没表示反对,只是说,我这样不停的换地方,恐怕对学习不利,关心之情,溢于言表。我几乎忍不住要告诉她我不再读书了,但最终没有。开学那天,我和她母亲一道帮她安顿好,我们便出了学校,到处走了走,每一句话无不充满了离别的感伤,每一句话里都是依依不舍。至到日暮西山,我才送她回校。
帮家里收完花生,已经九月了,我告诉母亲,我要去北京,母亲竭力反对,缘于上次那次在广州火车站的惊险,我只有再三说服,母亲终于同意了。父亲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父亲送我去车站,他不善言辞,只是帮我拎着那点行李,默默地。我坐上车,看着他又跑到不远的苹果摊上,给我买回一袋苹果,一时间,我想到的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不由得热泪盈眶,却不敢流泪,只好把墨镜带上。汽车启动了,父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秋风吹过,我忽然发现,父亲已经有了白发,身板已不再挺拔,我的心忽地一痛。
车外的父亲身影越来越小,但他一直遥望着儿子远去的方向,一动也不动,直至看不到了。后来,听母亲说,当晚,父亲一直在床头抽着闷烟,抽到最后,竟双手掩面,哭了起来,吓得母亲吃了一惊。他说,他想我。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毕竟我在北京举目无亲。
我从家里动身时,身上只有一百零六块钱,买了车票,到北京已所剩无几了,第三天,我有些心灰意冷了。偶而捡到一张《北京信报》,百无聊奈的翻看着,最后,我看到了上面的热线电话,我忽地想到,我这种遭遇算不算是新闻,我决定一试,反正已经这样了。找了个话吧,给报社打了个电话,讲了自己的种种遭遇,当时我手里有两部书稿,是闲暇之余信笔涂鸦所得的武侠小说。
接我电话的是一个姓秦的小姐,她很有耐心地听我说着,一直没打断我说话,尽管我那时我的普通话不是很好,她听完,说帮我转到机动部。通完电话,我心中稍稍平静了些,也许,人在得不到解脱时,是有必要找一个倾诉的窗口的。当时我没抱任何希望,只是按他们的要求,我留下了一个老乡的电话号码。
晚上,我接到报社电话,要我第二天带着书稿去报社。第二天,我去了报社,接待我的是机动部丁记者,他翻看我的书稿,询问了一些相关情况,又让我抱着我的书稿给我拍了照片。然后,让我回去等第二天的报纸。
回去后,我很是兴奋,只希望第二天快快到来。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附近的一家书店,哪想,太早,人家还没开门,我只好在街上转了一会,再去时,已经开门了,我要了一份当天的信报,急急地翻寻着,忽然,我的眼睛定格在十三版上,几乎用了大半个版面,我的照片,我的信息,上面一行大标题《河南青年想出武侠书》,我急急地一口气读完了。书店老板认出了报纸上的我,也想起我这几天经常在他这儿白看书,便打听我的情况,听我说了之后,他说,现在谁还看书啊,我有一个办法,很挣钱的,不知你要不要做。我让他说说看,他说他与我合作,写黄色书刊,他负责印刷及销售,钱五五分帐。我想都没想,说,我不会写,也写不了。
当天,有两个电话联系到了我,一家是文化公司,一家是民办学校,最后我去了那所民办学校,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踏上讲台,度过了那个危机。
那年回家,我把全部内情告诉了女友,我永远也忘不了,在那年的腊月二十三,小年的夜里,在乱坟岗我用一斤白洒,把自己灌了个烂醉。我的初恋也随之灰飞烟灭,虽然我知道她也很伤心。
第二年,我重回北京,虽然那所学校不再接受我,但我至少还可以在那里借住,也是那年,我向校长借了报名费,报考了首都师大,虽然很多人笑话我,说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不放弃,无论如何,我都要搏一搏,白天,依旧为工作而四处奔波,晚上,带着一身的疲惫,我挑灯夜战。
在那段日子里,我不得不忍饥挨饿,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所幸,在那段时间里,我遇到了一个善良的女孩儿——婕,她给我一个足够的空间,用她十八岁的稚嫩的肩,给我撑起一片天空,早然清苦,而我却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功课上,她是逃学离家出走的,她父母天天打她的呼机,要她回去,我也劝她回去读书,她说她要自己闯一闯,她相信自己。但稚嫩的肩,毕竟扛不起整个天空,在她父母又一次催她回去的时候,她问我,你是要不留下,还是要我回去,为了你,我做什么都肯。我无言,我懂得她的感情,但我却不能给她什么承诺,所以我让她回去了。
她是留着泪走的,她说,她回去了就给我写信,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她记下了我的通信地址,同时也记下了我老家的地址,并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别让那些小看我的人得逞。送她走后,我的心忽然感觉空空的,鼻子酸酸的,差点流出泪来。
在考试的前十天,我迫于生计,在中央党校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里做了九天杂工,虽然很累,但我很知足,至少不会挨饿,能够吃饱了。当时我饿成了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只知道我整个人都很憔悴。考试后,我就回了家,姑姑见了我说,你在北京怎么混成了这样,人都快饿得浮肿了。也许,姑姑的话,有些夸张,不过,要是说瘦了两圈肯定是有的,腰带为证。
在家里,闲着没事,父母也接到过婕的信,应她之邀,我去了趟浙江,去找她。到她家后,我发现她的父母并不欢迎我,也许,他们以为婕的离家出走,是因为我。我知道有些事,越描越黑,何况他们并没有问我。大概过了一星期吧,她的父母才算有了一点笑意,她父亲说,我不反对你们来往,但要以学业为重,等到你们都毕业了,想怎么样都行,我不反对。
十多天后,我回到北京,此时,通知书已发了下来,我可以去上学了,怀里揣着通知书,我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向父亲商量学费的事,父亲什么也没说,便四处为我筹钱,但最后,仍差了几百块,我只好抱着试试的态度回了北京,经院长特批,我可以缓交学费,终于,我又可以上学了。
后来,婕也考到了北京,我们虽然在一起了,可是矛盾不断,后来,我们还是分手了,虽然彼此都很痛,那时候,我刚拿到毕业证书,她刚准备读大二。我心里承受不了,便逃到了南方。本来还准备继续升本的,报名费都交了,可是到了南方,又被人骗到了传销队伍中,虽然我冥顽不化,可是等到我逃出来时,已错过了考期,从此,便彻底告别了求学生活。
如今,在南方的春天,常常地想起这些,不免感慨万千。站在讲台上,看看讲台下的学生,整天不知来学校所谓何事,只知道嬉戏玩乐,我不知道他们以后长大了,会何去何从。我想也许他们终有一天会知道知识的重要性。
我知道还有不少人,在为理想而奋斗,也许正如当年的我,我希望谁都不要轻言放弃,坚持住了,便是成功。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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