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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村庄——走近苏杭古村落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6788
文 卢文丽

  给自己一个理由

  背上行囊

  坐在老房子前发呆

  村庄慵懒而美丽

  池塘镜子一般闪烁

  仿佛老时光格外抒情

  那些逐渐幽暗的细节

  像老祖母的絮叨充满温馨

  又像一枚针

  使每个季节的转角隐隐生疼

  你再也听不到溪流的呼喊

  和那些亲爱的草叶

  屋檐下残剩的燕子窝

  也保持相对缄默

  村里的孩子们笑笑地围住你

  并没有问你从何处来

  你揉了揉眼睛,说:

  好像被油菜花迷蒙了眼睛

  ……

新叶:玉华山下的逝水流年

城市的冬季有着暧昧表情,寒冷微调着江南人的习惯,阴冷潮湿的朝九晚五,蜷缩于室温的约会,在浮夸中浸泡久了,便想远离尘俗,觅一方宝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管是幻想,尽管仍得为生计混一把稻梁谋,这份寄情山野的痴梦,却挥之不去。

  远远地,你看见鸟群扑喇喇飞过头顶,它们在高空有节奏地扇动翅翼,成群结队,从容不迫,保持着整齐划一的队列,不知疲倦,飞向远方。

  远远地,你看见玉华山脉环抱的村落,那爿由一个家族独自撑起的天空,700多年来,闪烁着遗世独立的气质,像一幅饱含生机的水墨画。

  大年初四,游人稀少,新叶家家户户,都在杀鸡蒸糕,屋顶缠绕着白丝带般的炊烟,烟囱里飘出柴灶饭菜的香味。玉华叶氏牛背上的读书郎们,在深宅大院前,兴高采烈地挂灯笼、放鞭炮,妇女在南塘边洗菜、浣衣,男人闲坐阳光下打牌、聊天,农家门楣上,大红纸书写着“吐柳黄金”“物华天宝”的吉祥话。

  新叶蕴藏着一个家族神话。这个其貌不扬的村落,30代一脉单传,合族而居,虔诚地护守着一个拥有3000余人的庞大宗族。

  光可鉴人的青石板路,高大斑驳的封火山墙,庄严肃穆的宗祠庙宇,透着五行九宫的布局,包含着天人合一的理念。新叶的街巷,有上百条之多,小巷小弄,都收拾得十分干净,密密麻麻的街巷,将一户户人家圈在一个个窄小天井中。随意地走,随意地看,一忽儿曲径通幽,一忽儿豁然开朗,在静静的浏览中遗忘了时间。

  新叶的所有魅力,都渗透在那些大大小小的祠堂里了。这些精神矍铄、德高望重的祠堂,既是新叶的独特表情,更是新叶的精神图腾,数量多、等级严、规格全,记录了新叶的民俗信息,掩映在古树绿荫和墨香书声之中,让一代又一代的人,汲取着岁月的风雨声。

  祠堂除供逢腊祭祖、节日演戏外,也是村内最重要的公共活动中心,作为族人婚丧嫁娶、打木工、做竹活的场所,当年都不惜花费重金修建,风格大同小异:雕梁画栋的屋宇、朱门阴暗的厅堂、斑斓剥蚀的墙壁、摇曳不定的烛光,门前的石板路,在青草的簇拥下蜿蜒隐没。大殿的木梁上,刻着百寿图、九赐官、凤采牡丹;那些精雕细刻的梁、枋、斗拱,装饰着灵兽、百鸟和回纹;镂空的人物图雕,衣袂飘飘,眼角指间含着神采。沉默华美的雕刻,让你读到古人的嗜好。

  有宗祠必有戏台,这是古村落的特征。正月里不下田,手上也有了闲钱,戏班子就在乡间活跃起来,往往是一个村请一台戏,附近村庄的乡民们,都会带了板凳来听上几天。有序堂戏台前,洒着一地烟花碎屑,台上有楹联四幅,“曲是曲也,曲尽人情,愈曲愈明;戏是戏也,戏推物理,越戏越真。”“文中有戏,戏中有文,识文者看文,不识文者看戏;音里藏调,调里藏音,懂音者听调,不懂调者听音。”看似调侃,又蕴含着处世哲理。

  空间的亲切感是入戏的借口,时间的归属感是追怀的目的。想起乡戏的锣鼓炸响,台上的女子,眉梢眼角遮不住的春情;想起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与眼前的氛围,多么地异曲同工。

  新叶的先民们,将自己的智慧付诸于山水之间,将理想镶嵌在村落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之中,实现着与自然的和睦相处。

  循着梅香,迈入小院,有红的对联,绿的修竹,有母鸡觅食,花卉鲜亮。女主人见了你,揭开蒲草盖,露出一锅热乎乎的烤蕃薯,问你是否吃了午饭,朴素的脸上有着家族陶冶的气质。屋里的木梁、木柱、楼梯、楼板、木凳、藤椅、灶台、水缸、八仙桌都是江南古村落里常见的样子,里屋坐着手抚念珠的老太太,掉光了牙的笑容孩子般烂漫。小孙子关心你脖子上的相机,大方地请你给他照一张相,然后裂开小脸蛋冲你无邪地笑。

  沿着蜿蜒的小巷继续漫步,两边青苔斑驳,灰色的石灰无规则地剥落,露出里面青白色的紧紧叠挤的砖,偶见厢房小院,便伸头探视;或抚摸墙砖木柱,陷入若有若无的遐想。风中传来了鞭炮的气息,这是年的气息,人间的烟火味,记忆中,对于春节的完整定义,依然定格在遥远的孩提。

  

  插图:洪 羽

  记忆里的年,也总是晴天,风很清冽,满地是鞭炮的残骸,被新年的阳光一照,散发出又香又暖的气味。走在村里,迎面而来的村民都会问一声:“哪里来的客人?”老家的吃食和风俗,沿袭多年,有着浓浓的年味,做汤圆、磨豆腐、冻米糖、裹粽子、灌糯米肠。做汤圆时,把黑芝麻炒熟捣成粉儿,捣的过程中芝麻香飘了一屋,惹得小孩子禁不住要偷吃。小时候吃过一种米做的蒸糕,有点甜,松软不粘牙,上面印有福禄寿喜、牡丹菊花之类文字或图案,糕里裹的是流质砂糖,吃时需小心翼翼地咬一口,再慢慢吮食里面温软的豆沙,否则砂糖会流得满手满嘴。小年夜祭祖,冷盆、热炒摆一桌,总离不开这几样东西:龙虾片、蛋饺、肉粽、春卷,再斟上几杯酒,点上香……相见不如怀念,记忆中的年,或许已成为后现代春节的典型回忆了。

  夕阳擦亮了南塘,文笔峰和砚山映在墨池里,微风吹皱马头墙的倒影,摇落梧桐枝头的叶子。当年新叶人叶良曾在《梅月斋》一诗中如此描绘:“筑傍幽林爱养真,种梅留月助诗神。清辉溢处琴由润,疏影横时句得新。太液池边光彻夜,罗浮梦里暖回春。调羹无上休相问,留待黄昏伴隐身。”

  新叶人注重教育,村南建有抟云塔、文昌阁和土地祠等风水建筑,为了实现“读可荣身,耕可致富”的理想。村里大青石板砌成的街巷,也是为了让读书人足不涉泥,雨不湿靴而铺设的,每一条青石板路都通向学堂。尽管七百年余年来,新叶仅在清康熙年间出过一名进士,但先人的良苦用心一目了然。

  村庄安静,鸟群飞掠夕阳、茂竹和山谷。天空中的鸟群,有自己的方向,匆匆过客,也有自己的方向,如果说迁徙是候鸟的生存状态,那么,他乡与故园之间的辗转,亦是现代人永远的境界。

  对于新叶,融入和淡出都只是一种姿态,无数兴衰离散以及被湮灭的文字和记忆,任凭寒来暑往,依然焕发出一种日益沉着而独立的颜色,绵延着血脉的传承。

龙门:一曲江南紫竹调

春色三分,一分尘土,二分流水。

  江南的春雨,着实让人心喜。一丝一丝,仿佛不忍搅了你的清梦,棉纱线一般落地无声,轻柔得好像捧也捧不住。一场接一场的细雨,让树木从最初一丁点的绿,变成郁郁葱葱;让花儿从原先的羞涩蓓蕾,到眼前的落满阶苔,一切都好像只是一夜间的事。

  富春江远看是绿,近看也是绿,绿得像青萝,像绿绸,像碧玉。水里映着青山、翠竹和楼阁;雨雾中的富春江,仿佛灯光渐渐氤氲,又像是用毛笔蘸着墨,点在了宣纸上,一下子便洇开一大片,那样地淡,叫人担心伸手一擦,便会顷刻没了踪迹。

  这样的季节,适合怀旧。走在三月的雨中,任风将雨丝、花瓣,吹在软泥上,落到薄衫上,沾在面颊上,任凭心头慢慢浮起一缕悠远的怀恋——任凭古老的、美好的、忧伤的一切,如雨,斜斜地在风里飘。

  龙门就在杭州边上。那天,严子陵没有像往常那样闲坐富春江畔垂钓,而是过了江,走入江南的群山之中。山脚是一大片开阔地,溪水环山而绕,其间有一个村庄,严子陵环顾四周,击掌而赞:“此地山清水秀,胜似吕梁龙门。”

  那天,郁达夫溯龙门溪而上,山道逶迤,奇峰异石,形似钟鼓,飞瀑直泻,如入绝佳仙境。郁达夫诗兴大发,口占一绝:“天外银河一道斜,四山飞瀑尽鸣蛙。明朝裁欲扶桑去,可许矶边泛钓槎?”

  那天,你们来到了龙门。撑着一把油纸伞,听雨点落在伞上,嘀嘀嗒嗒,很有节奏。村里的狗尾随着你,抬头看看你的伞,你的脸,见你的脸绷得紧紧的,便没趣地摇摇尾巴走开了。

  龙门的山上,满目清新。身边的古镇,红灯笼泛出些许的喜气,不经意间已是风韵万种。

  清风如水的古巷里,是一幅十九世纪江南小镇民俗风情图。沿着幽深的鹅卵石弄向村里走,脚下一颗颗砌着蝙蝠、铜钱、八卦、花朵形状的石子,被岁月磨洗得温婉可爱。古巷旁,壁立的小店小铺挂着的依稀是旧日的招幌,卖着馄饨、油面筋和日用杂货。小店的光线有点暗,木制柜台上搁着羽毛球拍、旧式算盘,盛着金枣、香糕、糖果和雪花膏的玻璃瓶,红红的“二踢脚”,黄黄的纸钱。店主或架着眼镜专注拨拉着算盘珠,或半躺在一把磨得光亮发黄的枯藤椅上,眯缝着眼,手边是一壶馨香袭人的新茶,听稀落的雨水敲打屋檐,一副闲适模样。

  墙檐相接,四通八达,所谓穿街走巷,不过是从这一房走到了那一房,转来转去,似乎一直是在一座大房子里迂回。走到尽头,有时眼看要碰壁了,穿过一间门厅,拐过一条狭巷,便又豁然开朗。雨水急一阵缓一阵地敲打着伞,发出低而清脆的旋律,陷人于虚虚浮浮而无处不在的奏鸣中。雨雾笼罩的小村,若隐若现,雨水顺着年久失修的瓦檐滴下,在地上形成半圆的水泡,继而消逝,让心如止水,惟有记忆的片段,幻化成一个个泛黄的影像,从脑海中缓缓划过。

  江南人的温婉含蓄,不像北方的干柴一点就燃,却值得慢慢回味,“江南人,留客不说话,只有小雨轻轻地下”。那些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垒成的墙体,农家门前支着的晾晒芝麻的竹竿,做羽毛球拍、切菜、涮碗的村妇,戴着眼镜的老奶奶,蹲在门槛上的老头子,吃着云片糕欢笑走过的孩子们,是古村的生动。世德堂前,美人蕉、牵牛花、鸡冠花开得妖娆;矮墙上的南瓜花从地面一直开上屋瓦,爬满低低的竹篱和绿色的枝蔓上,一如羞赧的小女子般柔弱而素洁。

  明哲堂、孝友堂、咸正堂、慎修堂、山乐堂、光裕堂、余荫堂、孝怀堂、道丰堂……光是瞧瞧这些堂名,便能体味到古镇的王者余韵和文化气息。龙门出过清朝“山西第一廉吏”孙衔,刚正不阿的宋理宗大理院评事孙讳祁等许多好官、清官,上千年的盘根错节,六十多代孙氏一脉相承的生生不息,使得每一间老宅,每一条老街,每一棵古树,每一块匾额,都让人沉浸在怀旧的水中。

  建于明代的工部牌楼,正面有白底黑字的“工部”,蓝色字的“冬官第”,背面有“龙峰叠秀”几个字。这幢建筑,说的是郑和下西洋时所使用的船舰,都是由一位时任工部伺郎的龙门人孙坤督造的,孙坤不但如期完成使命,所用资费节俭,而且无分文不当流失,获得了朝廷褒奖。

  官房厅馀荫堂前的照墙上,刻着“端履”。明朝嘉靖年间,龙门人孙濡在河南长葛县任知县,这年大旱,颗粒无收,目睹惨状,孙濡曰:宁可绝子孙,不可绝于民。他变卖家产,贴进薪俸,在龙门购买荞麦种子急运长葛,教当地百姓抢种得以度过饥荒,当地人因此称荞麦为“孙以麦”。

  义门牌楼是龙门的象征,远看像一顶官帽,记载了龙门富家孙潮乐于助人的事迹。据说,村里每逢饥荒,孙潮必开仓接济;百姓因欠收缴不起皇粮,他出资代缴;富阳城墙恩波桥口坍废,危及城中百姓,他亦慷慨解囊。富阳知县奚朴题赠“义门”二字给予褒扬。

  山乐堂是龙门的华彩。精美的栏栅,镂空的绣球、花篮,鸟儿在庭院里飞来飞去。厅堂有正方形的天井,天气好时,阳光直泻而下,明亮又通透。地面四周,有青石砌成的一圈小槽,雨水流入铜钱状小孔。屋檐下的牛腿,有些湿润,上面的狮子、麒麟却陡然生动了起来。站在空旷的厅堂里,透过雨丝,仿佛和无数精灵在默默交流,熟悉的气息,有着生命沉醉之际的寂寞回响。

  明哲堂孤单地蜷缩在雨中,昏暗的窗棂漏出光线,灰色的墙壁更加苍凉。石磨盘前,坐着看守的长者,混沌的目光落在照壁残存的各式大小、高低、笔触、朝代不一的字迹上,折射出这一聚落的历史资讯。

  古桥上的石狮张着嘴,眼望河面,透着苍茫,哗哗的水声汹涌而过。随风而舞的葫芦叶,被雨点追得团团打转,像儿时抽打的陀螺,水面蒸腾起的一股浅而白的雾。春天的雨水越来越浓重,从小提琴的独奏,渐渐演变成一场盛大的交响。你聆听着,分不清风中的雨水哪一颗是古代的,哪一颗是现代的,四周的古宅,依然孤傲兀立,既不为风的轻吟而悲伤,也不为雨的欢唱而动容。想到这浅吟低唱的雨声也曾为古人聆听,想到这满目苍翠的石桥也曾为古人驻足,时空便在一瞬间失却了厚度。

  雨水渐止,村庄寂然凝立,带着斑驳的笑,凝固在时空中。雨后的世界,盛了满满一捧的清新,土黄的墙体褪尽繁华,露出墙体里面的砖、大块斑驳的泥,土得掉渣,却带着强烈的肌理感,鲜亮的青苔开满泥墙。

  田坎间的乌桕树,虬枝繁密,树干皲裂,岁月的印痕未能抹去它的底气。微风拂过,哗哗抖动,落下些又黄又红的叶,敲打着青石板无波的岑寂,雪白的乌桕子雨一般洒落,你便分明成了一袭青衫下棋人。

  忽然明白,为什么1900多年前的余姚名士严子陵,偏偏要跑到富春江边隐居。忍不住痴想,若能在此男耕女织,养儿喂鸡,种一两畦菜蔬瓜果,沐一身乡间野趣,春日赋闲,秋日登高,夏日息荫,冬日诗书,人生若此,何等快活。

  这个春天,你迷失在一场雨中,缘于一座叫做龙门的古镇。

俞源:神奇的太极星象村

妹妹从巴黎寄来了几张照片,是她在法国南方普罗旺斯薰衣草田里拍的。那一大片一大片恣意铺张的紫,弥漫视觉和呼吸,那种醉人的浪漫,与中国江南农村春天盛开的油菜花田异曲同工。

  早春时节,最适合去乡村踏青。柔柔和风丝绸般温存地贴上面颊,如一声阻绝已久的问候,让人轻易感动。空气里是清新的泥土味,满眼是看不尽的深绿浅绿,传达着大地的信息。水是翡冷的翠,花是艳粉的黄,树是青翠的绿,金灿灿的油菜花编织成彩锦,惹得蜜蜂和蝴蝶也忙碌个不停,纷纷扰扰的诗句也如鸟鸣般在心头蔓延。从孔老夫子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到乐府民歌“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从“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朦胧,到“处处怜芳草”的深情;从陆游“犹及清明可到家”的惆怅,到张志和“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抒情,当诗意和绿意连成一片绿浪时,俞源到了。

  依山而建的俞源,一条山溪穿村而过。野鸭戏水,迎春灼灼,清寂的空气里,不甘寂寞的芳草在燃烧。沿太极阳鱼鱼身一路走,宛如一阙词的开篇,有着看不透赏不尽的阳春烟景。枝繁叶茂的苦槠树、枫香树,伫立在俞源乡人民政府门口,背着竹篓的小姑娘、扛着洋锹的老农,迎面走过,笑容比阳光更灿烂。满目绿意的天边,一只斜斜的风筝在飞。你哼着曲儿,走在湿润的田埂上,很有点“浴于沂,风乎雩,咏而归”的意境。

  古代村落的建造,很注重风水:门前流水,利于灌溉和舟船往来;村后群山,可以调节气候;面南朝向,是日照充足的基本条件;三面环山,可抵御寒流;曲水抱边,可防河水冲刷浸蚀。俞源这个曾经旱涝肆虐的小村落,按中国道教的太极星象图布局,以宏伟的宗祠起头,以翠峰清流环绕的洞主庙收尾,村内还有防火、镇邪用的七星塘、七星井,汇成“北斗七星状”,不失为一座神奇的风水生态村。

  俞氏宗祠恰好装在北斗星的“斗”内,大门两侧,黄漆刷的“事在人为,人定胜天”,有着特定年代的气息。里面的戏台很雅致,上有“碧云天”匾额,下有楹联:“王诗晓律,得高山流水之音;励俗育婴,征连理嘉禾之异。”旧时座中,不乏名流身影,“梨园弟子如在金屋,观剧宾朋如在兰房”。当年,这里曾檀板轻敲,曲笛悠扬,水磨雅韵,绕梁不绝。俞源音律之风昌隆,明代曾专门建有“迎玩堂”,供族人和外客吹奏吟唱,“月照高楼十二层,谁吹玉笛暗飞声。怕传岭外梅花曲,散入秋空韵转清。”这种对音律的偏爱延续至今。宗祠一侧,停着几具棺木,或许在乡人眼里,死本身即是轮回的生的一部分。

  当地几乎家家都有80岁以上老人,虽说还要担水烧火,却活得心满意足,坐在阳光里,神闲气定地编着竹器,孩子们拿着竹篾条在身边玩闹。老人们不是没有条件住进新楼房,只是舍不得扔下老屋。

  俞源的古建筑有着自己的人文色彩。功能方面,有用于幼儿教育的家训堂,少年读书的六峰书院,年轻人操办婚事的堂楼厅,方便中年人休闲的藏花厅,专为养老敬老的养老堂、祠堂和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神庙等。房屋的石雕、砖雕、木雕,内容独特,体现出效仿自然、悠闲自得的情趣,既有白菜、扁豆、丝瓜等蔬菜,也有白兔、小狗、蟋蟀、蜜蜂等动物和昆虫。

  木构的建筑怕火,火又怕水,而龙能吐水,所以俞源的梁架、牛腿、门窗上,可见到不少龙的形象,还有集动物精华于一身的麒麟:龙头、猪鼻、蛇鳞、鹿身、虎背、熊腰、马蹄、狮尾。精深楼里,保留着许多精美雕刻,那些鸟兽鱼虾,松鼠麒麟,仿佛是从梦山和溪水中,悄无声息地跃上窗棂。

  俞氏历代书香不绝,俞源原来所属的宣平县,曾有“无俞不开榜”之说,明清两朝,共出尚书、抚台、知县、进士、举人260余人。俞氏还设蒙租、儒租,蒙租规定:俞氏幼儿上学,每年可分得租谷200斤;儒租规定:秀才可终身享受每年租谷800斤的待遇。20世纪初废除科举制度后,秀才改成了高小毕业者。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洞主庙是江南著名的圆梦地,古刹傲首于山腰,仅门前一湾溪水,沟通人间。庙不大,香火却颇旺,殿外有古樟,樟树下有梦仙桥,桥边有座梦山。鼎盛时,曾有几千人自带寝具,在庙的四周过夜,以求圆一好梦。

  庙门前的照壁上,有个大大的“梦”字,白底黑字,遒劲,洒脱,像极了外公的手笔。薄暮四起,风中,有香客的爆竹声。寺内,香火静燃,供奉的神像,以遗世独立之姿,从幽暗中浮起,脸上漾着神秘莫测的笑,俯视凡尘。

  “今天就住庙里吧。”同伴开玩笑地怂恿。

  “好啊。”你淡淡应答。

  前院后院,已空寂无人。夜色,渐渐掩映了脚下的深山。

  梦仙桥上,有唧唧虫鸣,淙淙溪流,整个村庄就着忽明忽暗的星光隐匿着。背依的梦山,呈现出任你想象的轮廓,山岚盛满夜话。空气凉而神秘,穿透了发梢。

  回到庙内,小和尚给每个铺位添了棉被,退出,脚步渐去渐远,锁门。瞬间有一丝恐惧,一种与世隔绝的无助,或许正是前人的慧心,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来供人圆梦。

  洞主庙的夜极像一个夜。一缕光从顶部进入,有些诡秘,透着现代与古典的纠缠,又像平淡的生活,忽然被浓缩。在此山野小庙,你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千年一瞬,古代和现代,或许不过是白驹过隙罢了。耳边传来“滴嘟、滴嘟”声,如同劝化,不紧不慢,极有耐心和定力。这般地静,静得有些陌生,静得不敢呼吸,仿佛只有千年不断的溪水,在梦中呓语。渐渐地,好像下雨了,渐渐地,每一滴雨,也好像熟睡了。

  村庄从梦中苏醒,微雨初歇,天空透亮,清凉的空气直冲心扉。一鼓作气,沿着梦山攀援而上,俞源村落尽收眼底:小溪呈S形流向村外田野,在村口勾勒出一个太极图。阳光下,屋舍树林,立体分明,石桥边的嫩柳、田埂上的老牛、飘着炊烟的黑瓦,融进了农家安祥。唐代,诗人孟浩然在武义写下《宿武阳川》,“川暗夕阳尽,孤舟泊岸初,岭猿相叫啸,潭影似空虚。就枕灭明烛,扣舷闻夜渔。鸡鸣问何处,人物是秦余。”你想,这样的描述,也应该是给俞源的。

  天一晴,太阳就金贵了起来,就想把什么都牵出来见见太阳。晒太阳,也是乡村最绿色最古老最简单的休闲方式,阳光唤醒天井斜窗昏睡的尘埃。风中传来毛竹和饭菜香,透人肺腑,原来是农家门口,清一色摆放的烤炉上,熏着的一段段竹筒,青翠的颜色已变成焦黄,表面蒙着油样的光,这是当地的特产竹筒饭。

  归去的路上,有桃树的烂漫,柳树的轻柔,紫云英的热闹,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素洁,更有那些铺天盖地的油菜花田,金黄、明亮而温暖。天清地阔,日光如海,忽然想起幼年背诵的那首宋代《卜算子》: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到郭洞找一棵树倾吐秘密

600多年前的一天,春暖花开,空气里有着被阳光抚摸过的草木复苏的气息。何寿之离开武义城的深宅大院,骑着青骢马来到20里外的郭洞,确切地说,这里是他的外婆家,只见翠嶂千重,好似仙境,将精通堪舆术的何寿之深深吸引,不久便举家迁至郭洞筑宅置产。

  600多年后的一天,桃红柳绿,天媚媚的,像是赴约的女人换上出客的新衣。阳光掠过郭洞的古松翠柏,射在沧桑的回龙桥上,桥上披挂的藤蔓倒挂下来,有如长者的胡须。一位女导游立在桥头比划着,旁边是五六个人的旅行团。

  郭洞入口,有扇石拱小门,河卵石砌筑的古老城墙横贯东西。城墙内外,是80多棵明朝栽种的松、柏、樟、杉,郁郁葱葱,将村口遮映得朦朦胧胧。入门,绿莹莹的池塘上飘着残荷、杂草,粗头乱服中透出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趣。绿的山,绿的树,绿的田,油汪汪的绿,看得眼睛说不出的舒服。花儿娇艳的笑靥,一丛丛,一串串;鸟儿婉转的歌喉,曳着轻盈的滑音,回旋丛林溪涧。田里的小青菜、南瓜秧,也变了个样儿,新鲜极了,在晨露中勾勒出一道鹅黄的轮廓。

  郭洞较之别处,未被商业气息包围,也没有太多人工化痕迹。雾气笼罩的村舍,布满青苔的石壁,头戴箬笠的老农,牵着一头耕牛走向村外,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蹄声。偶有一两个衣裳鲜亮的村姑,挎着竹篮,轻盈走过。

  郭洞大部分古建筑保存完好,公共建筑有一祠四厅,分布在村子上、中、下三部分,村民以血缘关系分房派,围绕居住。古宅大体为普通的九间堂楼,院门口的围墙,是三角形、菱形、长条形拼砌成的青砖墙面,有许多窗雕、檐雕、廊雕和石雕,更不乏古朴大度的明代廊柱,精雕细刻的清代牛腿。和大多数古村落一样,村里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经商,剩下老小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绿杨深巷,推门而入,却没有人用好奇的眼光盯住你不放,也不会缠着你卖旅游品。

  郭洞有6口水井,老井布满皱纹,体内长满绿苔,贮藏了古村的忧欢,哺育着一代又一代。井头沿是村民们淘米、洗衣、聊天、传播家长里短和柴米油盐的地方。夏天的傍晚,人们会不约而同聚集在古井或桥头纳凉,大人们取来一些干柴点燃,寻些树叶或湿麦秸盖在上面,耨出浓烟熏蚊子,长辈的麦秆扇为小孩子摇出无数的童话。

  一个村庄有着水的飘逸,幽雅便不冷清;有着山的厚重,轻松便不浅薄。龙山浸透了几百年的时光,是郭洞的庇护神。一阵小风,从山脚翠绿的烟波里浮起,为村庄捎来消受不尽的温存。山崖上“青秀”二字,意涵:明月青山,千年秀水。泉水淌过,树丛间升起淡淡的雾,水滴经过峭崖,洇湿赭色的山岩,恰如《水经注》曰:云泽栖处,泉生焉。

  郭洞是无需花草特别装扮的,因为本身就藏在龙山中。粗糙的树身在春天变得柔软,不经意地一碰,偶尔会落下几块老皮,露出一些新鲜。梧桐花满树淡紫色的风铃,一嘟噜一嘟噜的,风一吹,隔壁家的院里也充溢着花香,闭上眼,深深一吸,有淡淡的樟香混着柴烟味儿。“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夏天,走得热了,在山路两旁的浓荫、泉边小坐,山风徐来,遍体通泰。

  早在2300年前,古希腊的医学始祖希坡克拉底,就把树林当作自然疗法的重要场所。1843年,德国的温泉医学专家哈特维希把“森林步行”列为温泉疗法。如今,郭洞龙山的原始森林,更是现代人享受森林浴的好地方。

  郭洞的树木是原始疯长的,每一棵都是光阴的化身,它们的存在,仿佛是为了尊严,为了爱。龙山百亩原始森林里,红豆杉、香枫、香榧、苦槠、罗汉松、秃瓣杜鹃,顶天立地,最老的树已逾千年,冠盖半空,树身缠满古藤,六七个人也抱不拢。一条小径伸向林间,不浇水泥,不铺石板,纯粹是泥路,路径损坏处,以自然死亡的树木替之,地上是碧绿苔藓,走起来得格外小心。新鲜的花草味,涌流的清泉,欢鸣的鸟雀,偶有松鼠跳跃枝间。一些盘根错节的老树,纵然已被雷劈电击,訇然倒下,却仍以残留的枝桠或一半的树皮,扎在地上,吸取养分,发出崭新的芽。

  为保风水,郭洞先祖曾立下族训:“凡村中之人,上山伐一棵大树者,断其一臂;伐一棵小树者,断其一指;折一棵树者,拔其一指甲。”“大跃进”时期,有人要砍树烧炭炼钢铁,毁林造“大寨田”,村中老人便结队持铳上山,以性命捍卫古林。从现代眼光来看,龙山直耸于村落之侧,倘若滥砍滥伐,必定造成水土流失,山洪和泥石流便会侵吞村落,600多年来,神奇的龙山庇护了郭洞。

  好风水也给何氏子孙带来福祉。从宋徽宗的丞相何执中起,郭洞便世代书香,明清两朝出过贡生10名,增广生14名,禀膳生10名,府县秀才114名,还出过一名武举人。虽在深山,郭洞世代崇尚教育,当地流传一首《读书歌》:“一代绝书香,十代无人续。书不读,礼仪薄,纵有儿孙皆碌碌。”村中曾有私塾啸竹斋,清康熙年间扩建为风池书院,如今为村中小学。

  郭洞曾孕育了不少“白眼向鸡虫”、视功名利禄为粪土的志士仁人。《何氏宗谱》的记载,辞官不做,逃出名缰利锁,回郭洞读书耕田的何氏族人很多。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告别古道仕途,马奔牛走,重新开始经营起自己的山水家园。当年何寿之之子何贵,长沙太守做到一半,亦毅然请辞归家,到村后的宝泉岩造碧云庵,过起“杖履空亭下,长歌酒一卮”的隐居生活,当了青山的君王,绿水的主人。

  美国的亨利·戴维·梭罗也倡导回归自然的生活方式,为寻求生命的的意义,他走进森林,他在名著《瓦尔登湖》中写道:“我来到森林,因为我幻想悠闲生活,我不想当死亡降临的时候,才发现从未享受过生活的乐趣。我要充分享受人生,吸吮生活的全部滋养。”

  人世生灭,譬如自然荣枯,落花流水,都是转念之间的事。到郭洞,找一棵古树,倾诉你心底的秘密,或许那些你曾经以为迈不过去的坎,爬不过去的坡,亦会焕然冰释。

  记得王家卫的电影《2046》中,有这么一句台词:“如果你心中有一个秘密,那么,就到山上找一棵树,挖一个洞,对着树洞,说出你心头的秘密。”

  你忽然明白,为什么埋藏心底的秘密,会忍不住对一棵大树倾诉。

安昌:别样的水乡风月

如果你喜欢古镇的小桥流水,又想拥有一个稍稍宁静的假期,那么,你可以考虑去安昌。

  安昌的小镇人家,前临街,后枕河。晴日里,多开窗,窗台上放着几盆花,泼泼辣辣的红花绿叶,细小而浓烈,衬着白墙黛瓦,风姿绰约。住家之人闲来无事,小收音机里播着江南曲调,在河水的皱纹里,柔腻地荡出一份属于自己的恬静。

  老房子里,只有住着真正的老式人家,这老房子才是鲜活的。水乡老屋,颇多光影之趣,隔扇、窗格、栏杆,投下美丽影子。素净的粉墙上,竹树、藤萝随日影而变幻,乍阴乍阳,成为品茶清赏之趣。枕水人家,家家都有石级码头通舟、洗涤,河中吱呀的小船、老人额上的皱纹、井边洗涮的女人、过街楼上的馄饨店,三三两两的游客探头张望,看不出什么刻意章法,因了自在随意,而透着一份熟络。

  小镇多清代遗留建筑,呈黑灰白三色。青石板铺就的老街,光可鉴人,两边店铺和住家墙门,用一块块木板拼成。沿河而筑的长街,一路铺陈的廊棚,逼仄幽深的小弄,三五相间的河埠、店铺,隐去逼仄空间里复杂的秘密。一切似乎提醒你,安昌不过是一座普通意义上的江南水乡,却又似乎在告诉你,安昌的不同寻常之处,隐匿在光阴深深浅浅的背面。

  安昌的历史,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大禹曾在安昌镇东的涂山会盟诸侯并娶妻安家,《诗经》中“候人兮猗”一诗,描写了涂山氏盼望大禹回家的情景,安昌亦称得上中国爱情诗的发源地。

  廊棚细长经典的投影,落在了砖地上,水光与倒影反射在廊下、墙上和桥洞。“杏帘招客柳荫后,行舟停棹绿水前”,长长的廊棚下,多是一些小杂货、古玩店,“酒家”“茶”“酒”的招幌随风轻摆。水边人家住在老屋里,顺便做一点买卖,自家门前卸一溜排门,卖一些自制的腊肠、扯白糖、棕子和绿豆糕;或搁一张木桌,放几把时令蔬菜,售几碗土酿黄酒;妇人们则坐在一旁,看似漫不经心地飞针走线,卖一些草编、竹篮,还有蓝印花布做成的小鱼、娃娃鞋,目光遇上了,偶尔点个头,脸上的笑也是淡淡的,像河里的水。

  捡一张小竹椅坐下,看垂柳纷披,翠绿地映在河水中。有乌篷船不时悠悠摇过,问你要不要坐。阳光有点灰黄,投在水面和檐下暗红的木榫头上,貌似单调却变化无穷。透过木格窗,望见寂寞的厅堂里,年代久远的八仙桌,迟钝、枯坐的身影,屋后的泡桐树。一河道灿烂的阳光,衬托出老屋陈年的深邃,以及无可挽留的幽暗。

  绍兴最多的是石库台门,安昌也有。雕花的常年关闭的木格窗户,门板上有被几代人触摸过的生铁门环。那些黑漆的杉木门,一般是稍有资产的人家;如果是六扇或八扇黑漆竹丝台门,大抵是官宦或书香门第,每座台门,关上都是一个聚居的家族。一位腰系粗布围裙的老人,立在短巷尽头,背驮火红的夕阳。

  碧水贯街千万居,彩虹跨河十七桥。安昌多桥,沿着石板路缓缓散步,或坐乌蓬船悠悠而行,总能遇见一座座小桥,造型多是一些单孔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石板桥,路过时也不觉得惊艳,在风景中却是不可或缺。橹声咿呀地穿过拱桥,临河人家,遵循着从前的生活,打开后门,船便在埠头歇下。有更为省事的,干脆从窗户吊下一只篮子,将船上的菱藕、虾鱼、螺蛳悉数装入。

  以水街、水路为命脉的安昌,当地的乌蓬船轻盈灵巧,却偏用黑色来打扮自己,看上去老气横秋,骨子里却是十二分精巧,掉头转弯都极便捷,犹如旧棉袄轻裹着一个灵气外溢的俏女子。河与桥之间的过渡,是麻条石叠砌而成的驳岸、河埠,那些船家系船用的缆石,是凝固成石质的水乡精灵,它们被嵌砌在墙基上,很是玲珑剔透,不失为水街上的小品。

  绍兴千百年来的民俗风情,在安昌大都得到保存。隆冬腊月,在安昌更能体味到喜庆祥和、古老淳朴的水乡风情。门上倒贴着火红的“福”字,孩子们穿着小马褂追逐、打闹,廊棚里挂着风晒、被小竹棒撑开肚皮的鲢鱼酱鸭,各家各户忙着打年糕、包粽子、做腊肠,你还可以试着打打年糕、做做麦芽糖,体验做一回水乡人的乐趣。

  暮色自肩膀轻轻落下,一轮明月,照耀着曾经照耀过的一切。坐进临河小饭馆,八仙桌、长条凳、方头竹筷、青盏青碗,沿河木窗悬着竹帘,亲近得恍若生活。点了水煮毛豆、清蒸鲈鱼、霉干菜焖肉、菜泡饭和半斤自酿的花雕,故意慢悠悠地吃,看桥上的背影踯躅独行,看店里的客人、里外忙活的老板夫妇,直到微红的脸上泛出热气。

  苏格拉底说过:一种未经审视的生活,还不如没有的好。你想,城市长大的人,为何总难将城市视作故乡呢?或许,故乡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词,更是一种让人怀恋的生活方式,这便是今人喜爱“小桥、流水、人家”的潜在因素吧。

  一串串红灯笼亮了,映在水中,化作一河闪烁的繁星。临街的茶楼、酒店打烊了,“砰砰啪啪”的门板、窗扇碰击声后,小镇便静了下来。夜晚的安昌,极有风致,月光轻触水面,似乎听得见气泡的破裂,疏密的灯光,映出一个桨声灯影里的水乡,心中交织起恍然若梦的虚空。古桥上,星星点点的烟头闪烁,灯火阑珊的邂逅,或许在悄悄上演。

  郑板桥曾有题联:从来名士能品水,自古高僧爱斗茶。在安昌喝茶品茶的,都不是什么高僧名士,而是普通的当地人。清晨茶馆的长窗前,通常会有三五飘髯长者,手持精光内蕴的紫砂壶,围着八仙桌闲敲棋子,少见一饮而尽的豪迈,有的多是慢慢品咂。青石阶下连着乌篷船,一条接一条,在水中静静围成个半圈,船头碰船头。坐在这样的茶馆里,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你可以细数雨珠滴落水中,泛起一层层涟漪;或者嗑一把瓜子,孵一孵太阳,发一发呆,虽不富贵出名,做半日闲人还是容易的。安昌的熟稔与淡泊,给人一份贴心的暖。

  安昌是一首田园轻歌,只可轻轻吟唱;是一幅水彩淡描,只可静静观赏。安昌是水乡古镇一条微醉的船,在时光缓慢流动的水上,缓缓地漂。

鸣鹤:拨动心弦的一段乡愁

你一直不清楚自己前往的村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或许,那个村庄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对你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遇上它时,那种被慢慢浸染的感动。

  假如你是一个喜欢时尚与热闹的游客,初到鸣鹤,感觉总是失望的。你会发现这个村庄,像它的地名一般陈旧而孤绝,完全没有其他江南古村落般鲜亮和挺括。

  绕过白洋湖上七座映水而立的石塔,绕过河岸和拂水的垂杨,这座浙东古镇向你敞开了心。

  鸣鹤很静,空气里飘着经年的灰。弯弯的街道,斑驳的城河,房屋旧旧的样子,你在村里走着,往往见不到什么人影。小镇里,只有几个和你一样心浮气躁的城里人,顶着太阳穿街走巷。走了好长一段路,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情形,自然地,你会觉出一些失望。

  事情往往是这样的,只因为与想象有着距离。然而,不管失望与否,假如你在鸣鹤多呆上半天,深入地走一走逛一逛,跟街巷里弄间伺弄蚕宝宝幼仔的大妈、河埠头洗衣的大嫂交谈片刻,便会渐渐觉得亲切了,习惯了,喜欢了。心里原来的失望,便消减了,放下了。

  下午是村庄最宁静的时分,弄堂窗户里,一般会传出一二声地道越剧,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幽怨的二胡里度过的,那些修棕绷、补皮鞋、弹棉花胎的吆喝,有节奏地飘摇在小镇上空。蹲在树下的老农,手中的烟头吞进吐出。念佛的老太、屋檐上的雀巢、斑驳的石花窗,构成静止的画面。天井里有人在呢喃,屋檐下有人说着话,这些声音被风一笔带过,零乱而漫不经心。

  鸣鹤的古建筑,大多是当地叶氏经营国药业发家致富所建造,高墙深院,曲弄幽巷,四合院,走马楼,马头墙,人字坡青瓦顶,风格与宁波一带略有不同。宅内雕琢精致的花格门窗、石窗,富有韵味,古建筑群中,除明清时期的官宅民居外,还有祠堂、庵、寺及横跨河上的岳庙等。不少堂皇老屋,因超龄、超负荷,已破坏过半,新房子则像一个个填空游戏,点缀着老屋留下的空隙,外贴白色瓷砖的楼房、正正方方从地到天的三四层小洋楼,夹杂在老屋之间,钢筋水泥的样式,有点扎眼。

  叶氏古宅有精致的过道墙门,古老的石库、石梁和石柱,门梁下部正中有孔,是穿绳挂灯笼、或是清明端午系菖蒲艾叶所用。宅有门楼,翼角上翘,鸱吻向天,大门有两道。沈宅镌有“云渚分华”四字,从边门进入,堂屋堆满杂物,正中板壁贴着八九张科举中试捷报,西边第二张还辨得出字迹:“捷报奉学官报……考取贵府相公沈名某某高中庚辰科岁试入泮慈溪学第四十二名。”在古屋邂逅一位90岁的老寿星,正专注编织着竹筐,神清气朗,和善安详,遂邀老人合影,亦欣然笑允。檐廊外,一株顶着水珠的海棠含苞欲放。

  “三北环洞七座半,鸣鹤占四座”,桥是遍布水乡的呼唤和应答。鸣鹤有7座明代的古桥,河水悠悠地没有声息地淌着,年复一年,慢得深邃,慢得沉郁,让人止不住想起“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童谣,似曾相识的面孔,飘散在时间的流水中,一去不返。雨天的鸣鹤应该更美:雨雾中的桥,不像是架在水上,而像浮在流云薄雾之中。

  走在鸣鹤,你要留心那些面朝小街的门楼。迟暮的老人带着孩子坐在那里,黄黄的阳光下,自然、真实与满足。门楼前的石狮子,或许早已没了,但上面必定有几块青砖雕刻的画面,你的目光一旦抚过,便滋生出几许慨叹。

  走在鸣鹤,你要留心那些高高耸立的马头墙。墙头的蓑草,都很有些年头了,条石砌筑的墙角有明沟的水道,矮矮的砖墙凌乱结实,青灰的砖墙上长着苔藓和暗绿的草,刻着龙凤和蝙蝠,质拙的刀法让你惊叹。

  走在鸣鹤,你要留心那些叫做隆顺弄、俞家弄、小桥弄、咸河弄、银行弄的小弄堂,鸣鹤的岁月,便是由这些日渐斑驳的古弄串成的。小弄勾留你的脚步,衍生你的思绪,让你贪婪四顾,目光穿越缓慢的薄冥,眺望逝去年代依稀的色彩。

  走在鸣鹤,你要留心那条运河桥南岸一里多长的廊棚。“廊棚一夜遮风雨,积善人家好运来”,屋屋相连、户户相通的廊棚,千百年来,坚守着古旧生活。古时,这里曾经商贸繁荣,店铺林立。

  走在鸣鹤,你要留心那些老态龙钟,挂满藤蔓的石拱桥,它们坦陈伤痕,桥身上的字迹,已被历史铲除。站在履痕深深的桥头,临河小楼斜伸出的晾衣竿上,挑着五颜六色的衣衫。清代叶声闻有诗云:“三舨红船独橹摇,春风游女尚垂髫,东西一一逢桥数,记取陡塘第七桥。”

  鸣鹤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无论是春雨淅沥,还是雪花飘飘,只要走过它的石拱石桥,踏过它的石板老街,访过它的深巷幽弄,便会让怀旧的心,似曾相似。倘若你沿着那一条条古街水道,将眼光笔直地放过去,还能望见岁月深处流水般的沧桑,那些饱满生动的细节,依然在雕花的屋檐上耸立。

  德国作家蒂姆·施塔费尔有一本关于乡愁的书,书中主人公不断奔赴和游走,只为用全部生命追寻一个家——一个手可以攀附、脚可以止定、心可以停靠的地方。他说,乡愁这个词在德文中,由Heim(家)和Weh(疼痛)组成,是“对于家的疼痛”。

  鸣鹤是家园伸出的一双期盼的手,久久定格于光阴深处,期待游子归来。从春夏到秋冬,从少年到白头。

  鸣鹤是萦绕胸口的一缕疼痛。

皤滩:卵石深处的恋恋风尘

倘若真有前朝明月,真有沧海桑田,它应该在皤滩。

  皤滩,每每忆起,枕畔总有胭脂水粉的香气,眼前徜徉商贾脚夫的身影,流水腐蚀码头,岁月消逝了过往,那萦绕在龙形古街上的繁华旧影,依然不改骨子里的传奇。

  皤滩的旧,是一种令人心疼的旧,旧到了骨子里,弥漫在空气中,就像一本书中的描述:她的美,有如一缕青烟,刺痛你的心灵。

  这里曾是一个多么繁华的商埠,只消看一看龙形古街上参差的石柜台,店家门前缄默的商号,便能感受到昔日摩肩接踵的热闹。时间之手,到底是在怎样一个瞬间,便让这个热闹近千年的地方,从视线中消失得那么干净?

  一个卵石构成的世界扑面而来。

  古街是卵石砌的,远远望去,似一条蛟龙翻滚、游走,踩在龙背上,有种腾空欲飞的感觉,这条跨越了唐、宋、元、明、清的千年古街,留下多少故人的屐痕。

  老墙是卵石垒的,铺天盖地的石头,从时间深处滚滚而来,矗起一幢幢斑驳的建筑,保存着历史讯息,像一双双永不褪色的眼睛,见证村庄的兴衰。

  皤滩是河谷平原凸出的一方滩地,因布满白色鹅卵石,亦称“白滩”。皤滩的大街小巷,天井船埠,几乎全是鹅卵石的天下:石屋、石墙、石桌、石阶、石堤、石井、石凳、石灶、石柜台、石碾、石磨、石牌坊、石花窗……石头们按照大小、承载力、色泽的不同,被运用到不同之处,为村落平添了扎实和灵秀。

  一息尚存的龙形古街,记载着风花雪月,还有那四散飘零的故事。如同柴米油盐之上一匹素色的布底子,交织着古今不寻常的华彩绣纹。因脚下的真龙,皤滩曾获得了上天的眷顾,唐朝起,便是永安溪沿岸的繁华集镇。旧时的皤滩,是个食盐贸易中转站,人们通过水路,将盐场的食盐运至皤滩,再经苍岭古道运往内地。盐对于人类的重要性,并不亚于食物和水,传说中,盐甚至是和土地、爱情相提并论的。

  你仿佛看到绵延数十里的苍岭古道上,一队队挑着盐、布匹、山货、陶瓷的皮肤黝黑的挑夫,经横溪苍岭古道,越缙云,过金华,赴东阳、永康、武义、丽水。古时,在没有公路、铁路的状况下,便利的水运造就了皤滩。之后,因水土流失,河道淤积,木船停航,水道瘫痪,皤滩“猝死”了。

  皤滩曾经产生过无数因盐发家的富商巨豪,书香世家。在过去的王朝里,这些曾经富甲一方、操纵着全国盐业龙头的商贾们,如北方晋商一般,将自己的住宅安置得厚重平实,散发庄严。如今,这些飞檐翘脊,锁窗朱户,大多人去楼空;高墙、厚壁、圆门、小窗,黑漆剥落,斑痕累累,虎头门环喑哑无声,年久失修的老屋屋顶,硕大发黑的木梁交错接榫,石饰砖木雕刻不知何时已被人挖走。遥想当年,多少能工巧匠曾挥汗于野,多少达官权贵曾显赫一时。

  何氏里是一座旧日的大户人家,发黑疏松的朽木和驳蚀的门墙组成的小巷,是时间之神设在眼前的往昔场景。从阁楼俯瞰,能够望见四周屋瓦,鱼鳞般美丽。步入大门,是长长一串布局:捷报厅、读书房、书库、古井、闺房、厢房、鸦片馆、后花园、水埠……一应俱全,脑袋瓜里不由地蹦出“深居简出”“侯门似海”这样的词。捷报厅的板壁上,张贴着密密麻麻的“捷报”,大多已模糊不清,一张是考取金科;一张是个叫何朝华的人,中了进士第四名;一张写着“吏部注册在籍候选县正堂”。看门的老人,神情肃穆,寂寥的重门,在其身后无声关闭。

  江南多雨水,每当梅雨季节,皤滩就会终日细雨绵绵,而古街的排水设施设计得却是十分完美,不露痕迹。顺着街道每隔十几米就会有或左右、或前后歧分的小巷,那就是疏通水流和人流的“非常口”,一到下雨时,街上从没有一丝积水,使过往的行人安心地行走,也更不用担心货物会被水淹掉。

  走在高低不平的龙形古街,能嗅到遥远的气息。阳光辣得温柔,卵石在闪闪发光,几个日本游客脱了鞋,在卵石路上来回走动按摩脚底。巷檐下,隐于板壁的红漆字影,残留着不同时代的印痕:“中国共产党万岁”“同庆和号道地药材”“仙居邮电局皤滩营业处”“只生一个好”等。

  斑驳的阳光,仿佛寂寞冷艳情绪的点缀,蓦然涌起一种孤独。狭窄油腻的烧饼摊;卖绳子、脸盆、塑料桶的小杂货店;晾晒的衣裳;哄孩子的老夫妇;每走一会儿,便有一堵灰黑色的砖墙凸现,路看似已到尽头,拐一个弯,柳暗花明又一春,如此的情况,共有九次。火墙角是古街最宽的部分,三六九的市日里,这里少不了耍猴戏、玩杂技、卖狗皮膏药的人热闹聚集。火墙的石碑上,记录着皤滩渡口的历史,以及捐款修渡者的功德,右边有一块“大溪义渡”碑,左边有一块唐代功德碑,字迹均已模糊。

  古镇寂静得无声无息,偶然有挑担而过的村人擦肩而过,脚步也是悄悄的。脚下铺着各色花样的鹅卵石,在阳光下渗出淡红色的颜色,据说那是几百年的老盐洒落在地上形成的。龙形古街两侧,曾经有过200多家店铺:妓院、赌场、滋补店、客栈、当铺、酒肆、药店……大多已封上木板门,徒留“山珍海错”“钱庄”“南货布庄”“苏松布庄”“两广杂货”“参茸官燕丸散丹”这些当年的老字号,有的似乎墨汁未干。往日的奢靡喧哗,已荡然无存,店铺门口半人高的石头柜台,痴守着岁月。

  幽暗是春花院隐晦的色彩。这处著名的风月场所,门口有“色赛金花”的招牌,弥漫屋宇间的,是咸湿、暧昧,是委屈、隐忍,投出太息般隔世的目光。门槛和地板,已经磨损,墙上残留“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的标语。外院小阁楼的栏杆,不知被多少只红袖拂过。大厅是青楼女子们表演歌舞之处,地上的鹅卵石,拼成心和铜钱图案,寓意“脚踩九连环,方得美人心”。中院有十五六间,相当于现在的包厢。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想当年,多少春衫纵马,红袖相招,花丛醉宿的哀怨情愁,在此上演。幽暗的庭院,像一抹幽灵,泊于潮湿的光阴中,闪着深渊一般的光,日复一日,翔舞不息,直至无声坍塌。

  皤滩民居的院落里,多种植女贞、栀子花,这些花草亦是寻常巷陌人家所爱,五月六月,白色的花朵开开歇歇,伴着院落里的寂寞人儿,捱过年年初夏。古旧的门楣上,那些 “水浒”“三国”故事里的小人儿,已摇摇欲坠。皤滩仿佛累了,正闭目养神,令人不忍心吵醒它。老了的皤滩,坚守着属于自己的传统价值。老了的人,在静谧中琢磨世事轮回,不动声色地清点最后的心事。

  金黄色的麦田中,“皤滩堤”古碑寂然屹立。斗转星移,几度轮回,曾经的喧嚣俱化成顽石枯瓦。夕阳西下,天色在瞬间暗下,那些车舆商贾、酒肆春楼、满城风动的璀璨,已留驻在永安溪的古道上,留驻在括苍山驼黄色的最深处。

  你用目光、用掌纹,触摸皤滩的卵石,它们简陋而质朴,沉默而喧哗,风雨尘寰,或欢或痛,或良宵一梦,或庸碌一生,无不消匿于滚滚红尘,惟有这些宇宙间的性灵之物,使得光阴在它们面前,显得毫无意义。谁能活得过这些石头呢?这些生命场里散落的结晶体,哪一种人间的智慧可以解读?还有什么能够比这些石头,更清楚地洞察皤滩的历史与变迁?

高迁:光阴的柔软传唱

无骨花灯在屋檐下淡淡地洒着,纸是朦胧的,细密的针刺小孔,流淌着淡而红的丝缕,每一寸都是光,每一寸都是美,比秋声和黄叶还远。

  很多时候,你发现传统是一种感觉,藕色的衣裙,微温的触感,目光碰撞之间惊慌的躲闪,像掠过梅树的清香,丝弦上凌波的指尖,充满想象和期待。当一盏花灯,静静地悬在庭院或长廊,散发出新月般乍长乍短的朦胧,你的心,便充满了柔情。

  正午的阳光平滑如镜,洋溢生命的味道,金黄、葱绿、绛红、粉白的植物,镀着一层极有质感的色彩。高迁村前,是大片金黄的稻田,农人收割的背影;村口,有一大片灰色老屋;小桥边,石阶下,赶鸭人神态自若地将一群鸭子赶上岸;摇曳的树枝,在水中投下斑驳清影,水色恹恹地显得慵懒。

  倘若以色彩区分,高迁既是冷色的,又是暖色的,冷色是古建筑营造的气息,暖色是无骨花灯烘托的诗意。

  和中国所有的古代村落一样,高迁的吴氏先辈,教育后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村中建筑,无不体现了耕读传家的思想。淳朴清新的青瓦灰墙,高低错落的鱼鳞瓦面,古色古香的木质门窗,虽然旧了,仍不失庄重;骑楼、花窗、门廊、隔扇、砖雕、地砖,均是一派儒家风范;那些精致的砖雕、木雕、竹雕和石刻上面,都有着许多对仗工整的楹联,作为人们的修身之道。

  思慎堂、慎德堂、日新堂、省身堂……一脚踏进,必是或大或小的天井,从房子大小、砖雕门楼、木雕窗栏以及各种彩绘的细腻程度上,轻易地就能辨认出主人的身份。

  慎德堂的门窗上,有一首《神童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以及唐代诗人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日新堂西边窗棂上,第一句“闲来无事不从容”第二句“睡觉东窗日已红”。仔细找找,还能发现宋代理学大师程颢的《秋日偶成》:“万物静观皆自行,四时佳兴与人同。普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日新堂的门楣上,残存着“兴无灭资”字迹,40多年前的口号,写在几百年前的建筑上,亦不失为一景。省身堂的柱子上,饰有牛腿,也叫雀替,镂空雕刻着几头狮子,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又为村庄带来了生机。

  积善堂边上,有一条小巷,两壁灰墙耸立,像条莫测的时光隧道。边上有阁楼,门楣上书“爰得我所”,取自《诗经》。墙是诱惑的,遮蔽总能带来诱惑,才会有墙头马上、一见钟情的情节。想象春日清晨,花窗轻启,楼上的小姐伸出纤纤素手,将花篮吊下,向英俊的货郎买些胭脂、水粉。那位美丽娴静的小姐,定然是精于女红的,并且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字。只是小楼深闺,雾锁重门,倚着花窗,便渐渐地站成寂寞的姿势。

  阳光明晃晃地,从两旁几欲合拢的屋檐穿进,洒在窄窄小巷中,好似用泛黄的宣纸,修裱着一件流传几世纪的古画。石子路上,有淡淡青苔,与房脊瓦缝间的纤弱细草相映衬,不时有一支葱茏绿树,几支嫣红花朵,从墙里斜伸出来,洒你一身绿荫和花香。

  寻常巷陌,最打动人的,便是日常生活场景。高迁有一种平实圆润、贴近人心的宁静,即使是修补的旧屋,也做得自然且不露痕迹;村民们见了你,微微一笑,便继续各做各的事去:从容地摆着山货摊、在自家院里晒着豆角、剥着竹笋。你不断捕捉着那些生动有趣的画面:木门上的铜狮环、戏台上的圆凳、摇头摆尾的黄狗、争斗的雄鸡、担草的农夫、悬在树上澄黄圆润的香柚。

  你反复察看那些斑驳高耸的建筑。那些院落的祖上,也曾殷实辉煌;青砖铺地的庭院,也曾熙熙攘攘;几可跑马的厅堂,也曾张灯结彩。如今,格局犹存,物是人非,锦衣玉食已成梦中景象。

  你反复凝望那些无与伦比的木质或石质花窗。那些数量众多的花窗,虽然历经沧桑,却美得惊人;木质的窗棂,华丽的外观,镶嵌中央的太极八卦图案,五颜六色的宝石,鲜艳欲滴,叹为观止。

  你反复留心那些古井沿头的每一道绳痕。小村几百年的日常细节,都镌刻在上面了。幽暗的古井,有着难以淘尽的甘苦,所有的日子,都被一根牵扯着光阴吊桶的绳索,逐渐消磨。

  你反复欣赏那些有着漂亮图案的石子路。这些石子门堂的镶嵌,多少年过去了,依然完好:双狮戏球、铜钱、蝙蝠,寓意铜钱铺地,福到眼前;打开的书本、金元宝、美女,寓意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古人居住的环境,更富文化和诗意。

  遇见一位制作花灯的农妇,手中的花灯呈荔枝形,灯纸上是绣花针刺出的花纹,灯的周身没有骨架,而是她依着形状,信手折叠粘贴而成。你用手抓抓,还挺结实的。据说小小一盏灯,工艺却复杂得很,需经绘图、粘贴、烫纸、剪样、装订、凿花、拷贝、刺绣、竖灯、装饰等10多道工序。在古代,制作一盏灯的工钱要一担米。

  旧时女子,都会做鞋、做花。记得外婆也有一手很棒的女红,会做鞋、纳衣、绣花,小时穿的软底布鞋,都是她亲手做的。晚年她做不动针线,闲来无事坐在窗前,还会饶有兴趣地剪一些细巧的蝴蝶、牡丹花样,在纸上勾画几个小人的相貌。猜想那高迁女子,一定还得多一项做花灯的手艺吧。

  坐在红漆骨牌凳上,仰望被天井切割成方方正正、似乎亘古不变的天空,有种天高皇帝远的洒脱,以及宠辱不惊、闲庭信步的豁达。阳光絮暖的日子,这样的天井也该是寂寞冷艳的,依稀听见有人弹唱:“望花外、小桥流水,门巷愔愔,玉箫声绝。鹤去台空,佩环何处弄明月?十年前事,愁千折、心情顿别。露粉风香谁为主?都成消歇……”

  穿过重重叠叠的朱门,无骨花灯的光芒,温馨而安稳,偶尔艳光一闪,又被通透的岁月压住了阵脚。像一首毫无杂质的歌,一种通宵守护的承诺,那些前尘往事,即便被颠倒了次序,依然在尘埃下透出光泽。灯是无骨的,思念是无尽的。你和高迁,是柔软而缠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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