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我出版了我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少年菊花刀》,皆为我二十余年前的旧作,集内小说均以北方城市松城为背景,详尽地描摹和记录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代北方少年的心灵成长过程。小说集出版了,但还留下了许多的碎片,如贝,亦如星,弃之实感可惜。蝇蝇不舍,苟苟难安,今日捡拾,以作补遗。
炮弹坑
那天的雪是说下就下的,小东来找我的时候,头上和肩上都落满了雪花。在松城,下雪的天,永远是暖的,让人忍不住四处奔走;这种奔走于大人不易,但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想放飞自己的体能,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马上就要放假了,学校下午没课,老师留的作业是让我们去粮店,看苞米面和“富强粉”的价格是多少,再计算出它们之间的差价,然后自己设题、列式,把结果抄在算术本上。这个作业简单而有趣,我们几乎在放学的路上就把它完成了。小东说:“我妈说,快过年了,让我给我姨送布票,我弟我妹他们还没有新衣服,你陪我去呗。”
我说:“行。”
小东说:“吃完饭,我去找你,你在家里等着我。”
我说:“行。”
就在这会儿,大雪突至,我回到屋里的时候,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在窗玻璃前跳舞了。一个美妙的冬天的午后骤然降临,凄艳又迷离。那些残破的路灯,包括所有的行道树,都尽量压低自己,躲避雪花的聚集,楼房翘起并不宽大的房檐,极力地控制着发自内心的有点空洞的叹息。
小东敲门,震落了我的视线,我急忙穿上衣服,快步迎了出去。
小东的姨家在南关,那里是松城最大的棚户区,房屋普遍低于地面,似乎被一种不可预测的暗力,猛的给挤压到马路和河堤中间一般。大通河已经结冰,但是夏天的时候,它发过一场洪水,洪水过后,棚户区的地面变得更加潮湿和泥泞,家家户户门口都堆着垃圾,一股温热的臭气弥漫在每一条巷子中间。我们是穿过“老虎公园”走到这里的。我们之所以选择步行,是因为坐公共汽车太麻烦,要倒一次车才能绕到这里;还有一点,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不坐公共汽车,一个单程小东就可以省下六分钱,一个来回就是一毛二分,对于孩子来讲,这是一笔足以让我们做出正确判断的巨款。再说了,如果选择坐车,小东是无力支付我的车费的。
不知为什么,雪带给我们一种莫名的兴奋。
离开家门,我们走自由路,很快抵达“老虎公园”,带花窗的红砖墙阻挡不了我们,我们脱下手套,三扒两爬的就飞落到园里。乌鸦在叫,声音不大,涩涩的,有点发抖。众所周知,“老虎公园”之于松城是多么重要的地标,它曾是亚洲最大的植物园。据说日伪时期就饲养了十几只东北虎,“老虎公园”也因此而得名。后来,“老虎公园”毁于战火,园内的绝大部分动物不知去向,包括东北虎,等我们这么大的孩子敢于在其中乱窜的时候,狮虎山空空如也。由于年代久远,荒废的“老虎公园”内只有一条笔直的沙石路,其他的道路均被荒草覆盖,沙石路直通南北,余下的一切不辨往昔。在这个园子里,有上百个炮弹坑,直径近两米,深一米左右。用小东的话讲,“老虎公园”的地貌和月球差不多,我知道,他所说的地貌仅指炮弹坑,月球的表面是没有任何植被的。
雪很大,但没有风。
我们穿过榆树林,跨过水坝,再穿过红皮云杉林,马上就寻到了道路的痕迹。这一切对于我们过于熟悉,几乎是了然在胸。踏上沙石路,我们的行程就已经完成四分之一了。由于走得急,我们的头顶已经微微见汗,小东脱下帽子,把耳遮翻到帽子顶系好,他拍了拍肩头的雪,抬头看了一眼被雪花弥漫的不甚清楚的天。
红皮云杉林处于老虎公园的正门,几十米高的树冠,把那两根残破的门柱显得颓败而渺小。
小东向沙石路的远处一指,说:“这两边的树是典型的混生林。你看,那几棵是白桦,那是紫椴,那是水曲柳,那是黄花落叶松,那边那十几棵是色木。”
他的手指转动太快,我根本无法分辨。
小东说:“走,过了老熊坑就是沙枣林了。”
我也把帽遮翻上去,甩开两条手臂,大步跟在小东身后。
现在想来,小东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对什么事物都有自己的见解;他如果想知道或了解某一样东西,只要一两天的工夫,便能如数家珍,分析得头头是道。
他应该是个孩子王。
但是,那几年,除了我,他不交任何朋友。
松城的冬天是灰色的,就算在“老虎公园”这样的曾经的植物园里,想见到其他的颜色也是非常之难,若不是有杉树松树的点缀,那么,灰色真的就变成了统一冬天的上帝。
插图:王译霆
我问小东:“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炮弹坑?”
小东说:“我问过好几个老人,他们有的说是日本人投降前炸的,也有的说是国民党炸的。”想了想,又说,“当然,也有的说,是我们解放军攻城时炸的,总之,和打仗有关。”
“我们自己炸自己?”
“你傻呀?解放松城,我们炸的是国民党。”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只狐狸从路面跑过。
它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狐狸是火红色的,耳朵尖儿、尾巴尖儿都已经变黑。这是一只老狐狸,它就像老虎公园的王。狐狸我们常见,所以见怪不怪,只是这一团火过于耀眼,它一下子燃烧了我们心中的所有热情。
“追不追?”小东问。
我犹豫了一下。
小东说:“追!”说完,不等我回话,便沿着狐狸留下的脚印奔跑起来。
那团火太美。
我也奔跑了,身体跳跃着,学着狐狸的样子。
突然,那团火熄灭了,熄灭得如此绝望。
是绝望,对狐狸来说,是绝望中的绝望。
我和小东都明白,狐狸见我们追来,慌不择路,它落进了“天然陷阱”,把自己困在炮弹坑里了。狐狸落入炮弹坑,四个爪子不能落地,没有了着力点,它已经寸步难行。
我和小东赶到炮弹坑边,眼见着狐狸的脊背在扭动,它的脑袋努力上扬,似乎在寻找一根可以救命的绳子——它只要咬住绳头,就能借力而起,一跃而出,摆脱困境。
它知道我们来了,猛地停止哀嚎。它知道命运没有递给它一个绳头,而是把绳子完成了一个活结的绳套。
那个年代,一张毫发无损的狐狸皮是可以满足一个贫困家庭的发财梦的。
我和小东都很兴奋。
我们甚至想放弃去南关送布票的任务。
但是,当我们看见狐狸眼角流下的一滴泪水后,我们的心一下子被雪给融化了,那是少年才有的干净无比的心,稍遇温情——哪怕只是一念,所有附着了灰尘的绝望便都在透明的微笑中坍塌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跳下炮弹坑,握住狐狸毛绒绒的大尾巴,用力往上推,只一下,狐狸的前爪就搭上了坑沿儿,再一下,它跳起来的身影像一道红色的拱门。
我和小东索性仰面躺在炮弹坑里,任纷扬的雪花把我们掩埋,可是,晶莹的雪花像得了神的指令一般,只要一触及我们的身体,就都悄然隐身了。雪花白得发蓝,每一片六角都不一样,它们互相撞击着,同时也小心地闪避着,但只要遗落在地上,便齿轮一般地咬合在一起,就算是风能把它们卷起,可再次落地后,这样的咬合变得更加紧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说:“走吧,不然天黑赶不回来了。”
小东点点头,说:“走。”
我们爬出炮弹坑,下意识地放目四野,我们希望可以再一次看到那团火焰,可是没有火焰,就连可以点燃火焰的爪印都让这无穷无尽的大雪给抹去了。
“那是什么?”
我的眼睛虽然有点近视,但也能辨清在二三十米外的另一个炮弹坑里,有一片绿色在不停地抖动。
小东没有回答我的话,他以最快的速度向那个炮弹坑接近。我紧跟上去。这绿色不是松树的绿色,也不是杉树的绿色,它比夏日的草深,却比秋天的叶浅。
在天与地与万物上下一白的世界里,这片绿色堪称神奇。
我和小东同时抵达了这个炮弹坑。
我们驻足的一瞬间,恍然知晓,这片绿色属于一件当时非常流行的军大衣。军大衣怎么会在炮弹坑里?我们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军大衣一直在动,像一张落在雪地上,正准备再次起飞的魔毯。
炮弹坑里是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说白了,我们从远处看见的这片绿色是由两件军大衣组合而成的,虽然都是仿制的——这从扣子上很容易分辨出来,但是,在雪野里是一样刺眼。一件军大衣铺在下面,它托住了一个女人;另一件盖在上面,它裹住了一个男人,这奇怪的一男一女犹如困兽互相绞杀一般,喊叫着,扭动着,把炮弹坑里的雪蹬踏得四下飞溅。
他们太忘我了,竟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
突然,小东死死抓住我的手,声嘶力竭地高喊一声:“跑——”
我承认,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一男一女在干什么,我是被小东的这一声喊惊吓到了,我狂奔,眼睛不明就里地汹涌出阻挡不了的泪水。
我们在大雪中拼命地跑,不辨方向,完全忘我。我不知道小东当时的感受是什么——至今也从未旧事重提,彼此交流,但是,我那天的身体是轻盈而透明的,我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飘,一会儿落地,一会儿又被自身所带的风撩起,无数个抛物线,无数个椭圆的连接,有时又变成了三角和平行四边形,我是一条虚线,所有的跨度都是一个个小数点连接而成的。我看不见小东,但可以感知他的存在,他忽而在我身前,忽而在我身后,忽而左,忽而右,有一次,他还被我压在身下,可转瞬间,他又积蓄了全部的力量,一冲便腾上高空。
大地越来越白,沙石路完全消失。
小东所提及的那些树——红皮云杉、紫椴、水曲柳、色木、白桦、黄花落叶松……还有我认识的槭、榆、柳、楸……等等,都变得那么矮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我们自身在膨胀,以最低微、原始而又渺小的方式,在雪的浪尖上舞蹈,无声而又震耳欲聋。
我们是什么时候从“老虎公园”的东北角翻墙而出?又是什么时候从吉顺桥进入了棚户区?我无从得知,除了红、绿、白三种颜色交替着搅动大脑,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是空白。
“哥,哥。”
“哥,你怎么了?”
“妈,妈,我哥来了,还有他同学。”
直到小东姨家的几个孩子不停的呼喊传来,我才从梦中惊醒,醒来的瞬间,棚户区特有的酸腐味儿便棒喝一般将我猛然拉回现实。想来小东也是如此,他呆立在他姨家门口,对弟弟妹妹的呼喊和摇晃,以及撒娇般的推搡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我们通体都被汗湿透。
小东他姨从屋里抢出来,第一句话就是:“是你妈让你来送布票的吧?”
小东抬起脸,睁大眼睛,轻轻点点头。
“快进屋吧。”他姨说,“我给你们包酸菜团子吃,多加‘油滋啦’。”
小东没有挪动地方,他把布票交给他姨,拉着我默默地往回走了。我们的身后是他那些表弟表妹的又一轮呼叫,还有他姨一连串儿的听不出内容的叮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身上的热气一旦消失,比寒冷还要寒冷的那种冰凉的感觉,让我们从此不再麻木。
小东说:“我要画画!”
“当画家?”我问,多少有一点吃惊。
“对!画家!”
这句话堪比誓言,小东虽然是典型的红绿色盲,但他的未来有了方向,色盲这个事实被以后的青葱岁月一笔一笔地抹掉了。换言之,色盲本身成就了小东,他对颜色的运用“放浪不羁”,那些在调色板上难以调和的色彩,让画布上的红比真正的红更红、绿比真正的绿更绿、白比真正白更白!
……
那天,我们是坐公交车回去的,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们手中的“巨款”消失了,心照不宣的糖果和苹果干当然成为泡影。但,我一点儿也没觉得遗憾,内心反而非常感动和充实。进家门的时候,我无意地回头观望,大雪未停,世界更加洁白。
手术刀
柳霞是一个男孩儿,却取了一个女孩的名字。他转来我们班的时候应该已经十五岁,身高面白,沉默少语,留着和我们一群少年不一样的长发,齐耳剪成一个半圆儿。据说他的父亲“逃港“,他是被作为“问题少年”从广州转来松城的,所以,自打他一出现,我们,至少我觉得他有一点神秘莫测。我读初中的时候,父亲还在松城情报所工作,他是一份内部情报的编辑,主要是收集编写一些国外农业科技方面的资料,至于都发送到什么部门,我就不得而知了。松城情报所的办公楼和家属楼是连着的,一楼有一个小侧门可以让上下班的职工省略许多步伐。每天早晨上学和每天下午放学,我们也会使用这条通道,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我们足以为之骄傲的“特权”。这个“特权”的拥有者除了我,还有家属楼里的另外十几个孩子,但是,在这十几个孩子里,把“特权”吹得天花乱坠的,是我的同班同学祝牧。他有一个漂亮的姐姐叫祝婷。
是祝牧先和柳霞勾搭到一起,用祝牧后来的话说,柳霞对解剖学很有研究,他有一个漂亮的金属盒子,里面装的都是手术刀。那些手术刀我见过一回——我说的是整整一盒子的,一般的时候,我见的比较多的是柳霞随手拿的那一把,不锈钢的刀把随时可以装上、卸下,沉甸甸的,很有手感。又据祝牧讲,柳霞的母亲是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她用自己卓越的技术把自己给杀死了。祝牧好像生下来就很懂那方面的事情,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柳霞他妈很漂亮,我见过照片,比我妈漂亮,比你妈也漂亮;跟他妈相比,刘姨啥也不是。”解释一下,刘姨也是情报所的职工,是某一个科室的科员,因为引诱一个十九岁的男孩被定为流氓罪,险些没蹲监狱。虽然三十几岁了,但毕竟是女性,所以,有些方面的事情说不太清,公安也好,情报所也好,都有些束手无策,最后罚她每天清扫楼道、厕所和大院,所谓在群众的监督下劳动改造。她的故事另纸再叙。接着重复祝牧的话,他妈他们医院的院长是个大麻子,总干他妈,不让干就派人整治她,最后他妈受不了了,就用外科手术的方式手术了她的院长,然后把自己也手术了。我的生理知识开蒙晚,并不知道“干”是什么意思,总之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所以只好不懂装懂地沉默。
柳霞他爸“逃港”在那个时候算个事件,他妈受此牵连在所难免。
柳霞他妈死了,柳霞变成了一个“孤儿”,他的小姨在松城工作,赶赴广州奔丧,把他妈的后事给办了,然后,千方百计地把柳霞带到了松城。所谓“千方百计”,是柳霞死活不愿意离开广州,他曾用逃家的方式躲避他小姨,害得他小姨三更半夜在广州街头奔走呼号,险些落入不轨之徒的圈套。其实柳霞的小姨并不知道,早在那个大麻子院长开始折磨柳霞他妈不久,柳霞就已经开始折磨大麻子院长的女儿了,他经常把那个女孩逼到公园的某一个角落,然后用自己并不十分成熟但已经足够坚挺的下体顶住她,隔着裙子或者裤子,就那么顶着不动,时间长达一两个小时之久,他和女孩儿都不停地喘着粗气,口水不自觉地外涌,往往很快就弄湿对方的衣襟。柳霞不说话,他从不和女孩做任何语言的交流,他只是晃着手术刀,有时会一刀斩首一只老鼠,有时割下一条蛇的蛇头,令他奇怪的是,那女孩只是有点紧张,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感到害怕,事情发展到后来,这个女孩常常主动等候在他经常劫持她的路口,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后来,大麻子死了,柳霞的妈妈也死了。女孩知道柳霞要跟他小姨北上,遂在柳霞最后一次折磨她时,劈手夺下柳霞手中的刀,在自己的腕子上猛地划了一下。这件事让柳霞产生了一点小小的恐惧,这也是他决定随小姨离开广州的唯一原因。
祝牧对他没见识过不了解的所有事情都充满好奇,他长大之后能够成为某报的首席记者,大概就有赖于他有如此的特性和专长。他主动靠近柳霞,请他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吸烟,并带他去他姐姐学校旁边的国营食堂吃锅包肉,吃惯了南方甜腻点心的柳霞,对这种酸不拉叽的北方名菜爱不释口,以至一口难忘,二口倾心,最后竟给祝牧的姐姐祝婷起了一个外号,叫锅包肉。而祝婷对这个外号也不反感,每当柳霞叫她的时候,她都会开心地露出八颗牙齿。
是初二开学前的暑假,有一天,祝牧突然十分兴奋地找到我,让我跟着他一起去他家,我并不知道他兴奋的理由,但去他家玩是常事,所以,他来敲门,我并未感到意外,就穿着背心和裤衩跟着他下楼了。我家在四楼,他家在三楼,中间只隔了一层楼板,有时我家弄什么东西动静大了,他就用拖布杆用力地敲打天棚。我去他家,一进门就大吃一惊,我看见了柳霞,一身大夫的打扮——雪白的帽子,雪白的大褂,还戴了口罩和胶皮手套。屋子里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柳霞向我招手,我迷迷糊糊地走到他身旁,这时我才发现,祝牧家的桌子上放着一块长长的木板,木板上铺的塑料布,一只硕大的老鼠被四根钉子钉在木板上,身躯急剧地扭动,嘴角抽搐,眼睛里充满着惊惧和痛苦。见我要后退,柳霞笑了,说:“没事,它不会痛苦下去的。”接下来,他打开一个椭圆形的铝制小盒,从里边取出了注射器和一管药。很快,他把这管药推进了老鼠的身体里,不一会儿的工夫,老鼠就睡着了,软塌塌的一动不动。他说:“这是麻药,可以让它失去痛苦,当然是暂时的。”停顿一下,又说,“也许是永远的。”再后来,我就看到了那盒手术刀,只见柳霞熟练地安好刀片,然后,在老鼠的肚皮上轻轻地一划,顿时,老鼠的五脏六腑都暴露在我眼前,一股湿热的臭气扑鼻而来,我几乎当场就呕吐出来。
我强装镇定,快速离开那里,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踏进过祝牧家,直到我结婚并搬离那里。
我所亲历的柳霞的事只此一件,余下的都是我道听途说的,我之所以记录它们是因为在我的认知里,它们合乎情理,至于事情的真实与否,我没做过细致的调查,所以无法给出精准的判定。
柳霞和祝牧共同策划了一场离家出走,他们偷了家里的钱,并携带了药品和刀具,一路向南,几乎到达了郴州。离家出走之前,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到位,不但老师和同学毫无察觉,就连祝牧的父母和他姐姐,包括柳霞的小姨一家,均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初中二年级开学前的那个暑假,他们一直在南湖和净月潭结伴横渡,他们的游泳技术在那一个夏天得到了突飞猛进的提高。他们不知从哪里搞到了脚蹼和换气管,这些用具经过训练和切磋,被他们使用得十分娴熟。后来,他们就突然失踪了。头一天,家里都没在意,第二天,两个家庭一派惊恐,素不相识的他们在学校教导处相遇,几番分析和对照,断定他们应该在一起,而且一定是出事了。报警、搜寻、打捞、走访,直到七天之后,祝牧在路上因为水土不服而患了严重的湿疹,这才给情报所打电话,向他父亲说出了实情。原来柳霞想带着他一同回广州,然后偷渡去香港,如果能找到柳霞的父亲,他们就设法在那里读书;如果找不到他,就在那里找活干,挣钱打江山。祝牧被他的父亲接回来了,但柳霞却就此失踪,以祝牧的说法,柳霞给他留了一点钱,只身一人继续南行了。
少年柳霞像一片树叶,在我们的眼前摇了几摇、晃了几晃,随风飘走了,落脚何方,无人知晓。他的小姨父几下广州寻他不到,随着岁月的增长,小姨父的心和腿也变得越来越慵懒了。
许多年过去,一次同学聚会之后,多年不见的祝牧一定要拉着我再找个烧烤店喝几杯,此时他在松城已是公众人物,名望极高,在酒桌上,他不去和我讲他的近况和他那宏大的历程,而是一个劲儿地和我骂柳霞。他说:“你知道吗?我他妈就像个傻子一样,当年那个二货拉着我走,说得有鼻子有眼,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儿,你知道吗?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你明白的,我从南方被我爸带回来,整个人都颓掉了,见谁都躲,自卑感差一点就毁了我。有一天晚上,我偷听到的另一件更悲催的事把我推到了绝望的边缘。我要去南湖自杀,跳了几次也死不了。他妈的柳霞把我训练得水性太好了,我两脚绑石头沉到湖底都死不了。”我充满好奇地望着他,期待下文。他说:“最后一次跳水,天已经大黑,我认为这回自己死定了,可是,我在南湖水底突然看到湖面一派灯火辉煌,灿烂得像银河的一条带子从这里穿行而过,我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都是十几米长的大鱼,它们撞击着我的身体,三下五下就把我推出水面,推到岸边。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死不了,我发狠要好好念书,将来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因为我知道我姐完了。”话说到这里,我已经有七八分明晓,柳霞和祝婷之间发生了点儿事,而柳霞的执意南下,和这件事情紧密相关。
果不其然。
柳霞和祝婷很快发生了关系,祝婷很顺利地怀了孕,他们的事一发不可收拾,面对身体发生的变化,作为少女的祝婷当然是无计可施。柳霞走了,带着他那些有些奇怪的器具,祝婷的爸爸妈妈自吞苦果,在柳霞小姨的帮助下——她也是一个外科大夫,在一家郊区医院为祝婷做了人流手术。
又多年过去,有好事者又组织了一次同学会,这次涉及的同学多,不少三十几年未见面的同学和老师都来了。不知为什么祝牧没有来。酒过三巡,大家互相打听对方的近况,追寻这些年的轨迹,当然也有人问及一些没有到场的同学,比如,柳霞。一个在公安口工作的同学高高地举起了手,向大家报告了一个新闻——实际上是旧闻,但我们是头一次听到,所以依然可以算作新闻。当然,这个新闻是关于柳霞的。公安同学说,当柳霞还是四十几岁年龄的时候就被全国通缉了,通缉的缘由是强奸、杀人、解尸、抛尸,手段极其残忍,影响十分恶劣。柳霞被抓时,表情平静,面对审问,供认不讳。他一再强调自己是强奸,可是,据受害者的女儿称,柳霞杀害她母亲的时候,她就在家里做作业,其间,柳霞从她母亲的卧室进出多次,均面带微笑,毫无异样。那女儿说,柳霞和她母亲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母亲还和她说过,考虑适当的时候嫁给柳霞。
那次同学聚餐,我提前离场了,我以为我会联系祝牧,实际上并没有。我一个人坐在情报所老家属楼宿舍的楼下,一瓶接一瓶地喝酒,直到喝吐了为止。那一夜,我没有回家,我在路边坐了一宿,睡没睡觉,做没做梦,均无记忆。第二天酒醒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把同学录全删了,我不想再踏进那片已经泛黄的时光里。
永远也不想。
贞操谣
有时,阳光虽然懒散,但光斑交映,也是最刺人眼啊。又一次走过仁里路和长庆街交叉口的时候,我的心突然空茫。原来,这里是日本人留下的空地,以现代城市的规划论,应是预留的停车场,但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建筑公司以最快的速度,在这上边浇筑了一排又一排深灰色的“火柴盒”。松城就是这样,有许多故事怪诞而离奇,在今天这个“快手”“抖音”流行的时代,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讲述所谓的“松城往事”,但是,对于真正有经历的人来说,他们的那些描述都是浮于水面的凌乱的冰块,没有一个人会把松城一个年代的心理真正揣度清楚。
让我来怎样描摹许明心呢?
一个小学时代便干净无比的小姑娘?一个上了初中突然沉默寡言的少女?总之,在经历了那一场“猥亵事件”之后,她半生的命运便已成为定局。
所谓“猥亵事件”很简单。
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她丢失了一样自己以为非常珍贵的东西,而这所谓的“珍贵东西”,是被他的同学做了手脚的,他——此处省略名字——偷了这物件,然后引逗着她到他家来取,她来了,作为交换条件,他要求她解开衣服,近距离地观察一下她的身体。现在想来,这是孩子的游戏,亦是那个年代被锁闭的无数个好奇之一,他们做了,各安所得,一分两散,本应该清风浮泛,一瞬而逝。
自由路西南角的杏花开了。在那个年代那个季节,杏花白中放粉,苦中带香,一下子便把所有的少年都迷醉了。谁又能彻底厘清这些陈年旧迹呢?如果它真的可以泛黄碎裂,那么,一个人的几个人的甚或一代人的命运,就都可以按照应有的轨迹正常轮转了。
但是!
那个猥亵她的男孩把这件事散入到空气里了,所以,一夜之间,许明心成了家喻户晓、人尽皆知的街头爆炸性新闻的主角。
也就在这个夏天,许明心发育了,她的胸前鼓起了两个硬硬的小包,她不敢向母亲阐述自己的变化,也不能和其他同学交流,最初的那些夜晚来临,她只能用恐惧的哭泣代替应有的睡眠。
升入初中的第三天,她“来事儿”了,鲜红的血液自下体流出,那种自然的温润感,让她忘记了一个女孩应有的本能的害羞。
她不害羞吗?
她当然害羞。
也许是有了抗拒恐惧的经验?她像一个熟谙此道的成熟女人一样,把整开的卫生纸折叠成厚厚的长方形,死死地遮护住自己的生命之门。五天之后,一切成为过往,少女许明心心安若素地完成了一段自己生命的旅程。
她偶尔还会想起那个猥亵过他的男孩,只是,每次想起,身心都会掠过一股寒凉。
这股寒凉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少女许明心初一下学期的时候,班上来了一个新班主任,清瘦,高挑,整洁的蓝棉上衣,配了一条红红的绒线围脖。他梳分头,额头宽广,眼眸中永远有明亮的光。这是一个师大即将毕业的实习生,让他代班主任,是因为学校早知道他是数学天才,一个能把数学说得像诗歌一样美的老师,哪个学生不喜欢?又有那个学生会不热爱学习呢?
于是,他第一堂课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貌似与数学无关。
他说日本有一个作家叫川端康成,写了一篇小说,名字叫《阿信地藏菩萨》。
传说,在一个村庄里,有一个叫阿信的二十四岁的寡妇,她为了不让村里的少年去花花世界领略风景,于是献身,让所有的成年未婚男子享受自己的身体。
权且不说这个传说的真假。
小说中是一个男人去了一个有栗子树的地方,这栗树的对面是一个妓馆,他遇到了一个美貌的女孩,因而打破了对妓女的常规概念。但是……唉!生活中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但是呢?
这个故事的结尾是那个男人用猎枪轰下了许多栗子,妓馆的女人们纷纷抢拾着果实,而那个略显病态的美貌女孩却透明一般地浅笑了,那浅笑让人生出无法言说的酸楚。
老师问:“这是数学吗?”
没有人回答。
老师说:“是数学,就像爱情也是数学一样。你们必须知道,数学存在于任何空间和时间里。”
不要说许明心的班里,就是她所在的这所学校,学校所在的这座城市,史无前例地难以查找到有哪一位老师的数学课是这样开篇!
但是,包括许明心在内的所有学生一下子就听懂了。
老师的这番话,或者说这个故事激发了学生们的学习热情,初一下学期的期中考试,许明心他们班的数学成绩全校第一,而且,也刷新了一项校记录——全班四十九个学生没有一个人是不及格的。
许多老师私下里纷纷质疑新老师的教学方法,教导主任也颇有些头疼。可是,高考已经恢复了,校长们更看重分数和名誉,他们对新老师采取了外紧内松的态度,表面上提醒,实际上已经开始运作——如何才能让新老师留下来为本校的数学教学开辟一片新天地。
许明心清楚记得,新老师讲《阿信地藏菩萨》的时候,还轻松地背诵了一段:“参观瀑布的归途,他叫住了一辆公共马车,一登上车,他愣住了。车上坐着一个格外标致的姑娘。”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接着又诵道,“这姑娘一定是打三岁起就收到这花街巷的……”他又停住,然后又说,“熏陶,圆乎乎的全身充满了活力,连脚掌也不长厚皮,扁平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晶莹的黑眼珠,显示出一种不知疲倦的新鲜的魅力。她肌肤润泽,只看她的脸色仿佛就能知道她脚的颜色,不由得使人产生一种欲以赤脚踩踏的兴趣来。”背诵到这里,他完全停下来,神往一般地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远方。
新老师说:“数学是一切学科的基石,学好数学,你们的作文也会好起来。”
果然,因为有了这位新班主任,他们班的作文也普遍提高起来。
多年之后,许明心终于找到了《阿信地藏菩萨》这篇文章,她才知道,当时新老师所停顿的两处是省略了文字的。第一处——省略了一句话“越看这姑娘就越想女人了”;第二处——省略了“情欲的”三个字。
她的心一暖,下体被灼伤一般,眼睛酸得不行。
她记得很清楚——关于新老师的每一件事,她都记得很清楚。
不可否认,许明心对新老师是有好感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只要一看到他,或者一想到他,她的反应就是“心一暖,下体被灼伤一般,眼睛酸得不行”。可是,伴随这样一种奇异感觉而来的,永远是“猥亵事件”中那个男孩模糊不清的面孔,而这张面孔一旦出现,奇异的感觉消失,通体骤然变得深秋的河水一样寒凉。
日渐一日,这种生理反应巩固了心理反应的暗示;天长日久,这种心理反应成了生理反应的坚不可摧的基石。她可以勉强地合上它们,但是,它们所呈现出来的巨大的反弹,无一次不把许明心带入深不可测的罪恶的深渊。
水葫芦花拥挤了大通河的河道。
没有人知道,那青绿的植物就是爱情诗篇里的青荇。
许明心经常闭上眼睛,努力从痛苦难耐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她能感知绣着紫色牵牛花的包袱的沉重,却无论如何不能把它安稳地平放下来。
她有过一次和新老师独处的机会。
那是初三上学期的一天,一场阵雨袭来,不知是怎样的巧合,她和新老师在仁礼路与长庆街交汇处的一个屋檐下相遇了。显然,他们都是来避雨的。她和新老师都没有带伞。她看见,新老师笑了,随后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想擦拭淋在头上和肩上的雨水;手是举起来了,可突然犹疑在半空,想一想,还是把手绢先递给了她。
那是一方大蓝格的宽大手绢,因为刚刚洗过,所以可以闻到香皂的淡淡的馨香;她抬起手,也是犹疑在半空,最后羞涩地咬了一下嘴唇,把手绢接到了自己的手里。
可是,她并未去擦拭雨水,而是死命般的把一方帕子搅在两只纤细的手里。
乌云遮蔽了天空。
雷声过后,闪电随之而来。
新老师说:“闪电,闪电,这也是数学啊。”
已经初三的许明心完全可以领会,闪电里边当然有数学。她的心里仿佛出现了一个公式,这公式给予了她从未感受到的慈悲的幸福。
新老师问她:“你知道电母吗?”
许明心摇摇头。
新老师指了指天空。
许明心摇摇头。
新老师说:“书上说,电母是掌管天庭闪电的女神,俗称闪电娘娘、金光圣母。都说她是雷公的妻子,穿红色的衣服,白色的裤子,两只手都可以反光。”
许明心说:“这是迷信啊。”
新老师笑着说:“你一定没有读过《封神演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读过了,很有意思。我爸爸当过兵,他有好多古代小说。《封神演义》里说,东海金鳌岛十天君之一的金光电母,由于受到闻太师的邀请,与另外九位天君摆了一个十绝阵,她的金光阵以闪电为主要武器,杀伤力很强。”
“电母长得好看吗?”许明心问。
新老师说:“说法不一样,有的说她和丈夫雷公一样,长相丑陋,头发又短又乱,褐红色,脚上只有三个脚趾头。也有的说她长得很美,整洁娴雅,端庄慈祥,只是发威的时候目光犀利,双手执镜,以闪电射下界,专门惩戒那些不孝之人。”
“谢谢!”许明心突然说。
“什么呀?”新老师惊诧。
“数学。”
“雷声和闪电被人捕捉到,其实是有时差的。所以,如果真有雷公电母,他们也应该是懂运算的。”
“谢谢。”许明心又说。
“什么呀?”
一个闪电劈来,天地骤然大明,许明心粲然一笑,一头扎进大雨里。她要求自己保持一个少女应有的端庄奔跑,哪怕像鹅卵石一样粗笨饱满,又哪怕像紫椴树的新枝一样幼稚无华,只要奔跑下去就好了,永远也不回头。哪怕像一个不孝的孩子,任电母劈死也好,自己的脚印连成一串,完全可以组成一个小小的不惹人眼目的朴素的送殡的队伍。
就这样,许明心初中毕业了。
就这样,许明心上了高中。
就这样,许明心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女孩,但面对所有的追求者,她都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的态度。
她固执地认为,少女时期的那道闪电早已劈开了她的身体,她已经不是处女了,她不想把这个自我猥亵的秘密分享给任何一个男人。
“新老师”这个称谓温润而平和,终于可以让许明心保持难得的安稳。她不知道新老师姓什么,叫什么,她能清晰地复印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就像她透过手绢宽大的方格,修葺仁礼路和长庆街那个老旧的房檐一样,就算什么都不存在了,闪电依然照耀灵魂。
“你还能告诉我什么?”
“闪电照耀灵魂。”
是的,无论一个人如何苍白,闪电,照耀灵魂。
冰轮斩
刚刚恢复高考,松城情报所家属楼就考出了两个大学生,一个是健哥,一个是平哥,他们一个考取了师大数学系,一个考取了农大的植保系,他们在一夜之间就成了大院里的明星,照耀着他们身后的学弟学妹们奋勇向前,争相挤上独木桥,想一路平衡下去,在彼岸找到一个良好的终端。在这些后学者当中,就有安鸿雁,一个考了一年未考上,正在积极复读的十九岁少年。十九岁,叫少年还合不合适呢?倘若叫青年又显得稚嫩一点,所以还是叫少年为好——就叫少年吧,反正也不差一年,再过一年,他二十岁了,再叫少年,他自己也会不好意思。安鸿雁的父亲是情报所的日语翻译,中日恢复邦交之后,他出访过一次日本,这段经历让他自豪了半辈子,如果不是安鸿雁后来出了丑闻,我想他的自豪会保持得更为长久。老安去日本,带回一台彩色电视,尺寸虽然不大,却一下子招惹得所有邻居羡慕。每到傍晚,吃过晚饭,大家纷纷拿着小板凳坐在他家门口,等着老安的三声咳嗽,然后,大家一哄声地为电视开演而山呼海啸。安鸿雁不在其列。为了避免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儿子受到电视的干扰,老安和单位申请,在情报所的顶楼为安鸿雁借了一间十平米的小房间,让他在那里复习功课,没黑没白地一张又一张地攻克“数理化”的大卷子。
安鸿雁是一个羞涩的十分内向的男孩,他经常独来独往,和任何的同龄人都不联系,包括他的哥哥和弟弟,在家里,他就像一颗沉默的螺丝钉,一旦钉在一个地方,你不用锤子钳子之类的工具去起,他就可以扎在原地一动不动。为了他的性格,他的母亲没少犯愁,但他父亲老安却不以为然,他常说贵人语迟,这样的人将来能干大事。比如说,不看电视这件事,一般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很难克制自己探究新事物的欲望。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整个松城也不会有一百台彩色电视机,以我们这个所谓的“高知区”而论,不管是松城农业局、松城林业局,还是松城师范大学,几十栋家属楼数下来,也只有情报所安家有一台从日本带回来的彩色电视机,每当我们坐在走廊里享受着屏幕巨浪的冲击时,不知哪个大人提议把家属院的大门上锁关闭,这样一来,别的家属院的孩子只能在大铁门外竖着耳朵听声,而我们则脸上膨胀着无限的喜悦,小腹一阵阵发麻,双腿夹紧,却谁也不肯起身跑回家去撒尿。安鸿雁仿佛并不知道家里有电视,他一心在顶楼读书做题,除此之外,其他事情一律与他无关。
刘淑香身材匀称,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三十几岁,喜欢穿白底碎花褂子,脑后仅梳一条辫子——那条辫子不长,辫梢儿过肩,所以她走路快的时候辫子会跳,因此,她的背也会格外的圆润而紧凑。她是松城情报所档案室的档案员,平时也帮办公室干一些收发的工作。她爱笑,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女人,加之她长得漂亮,恐怕情报所里所有的男人在心里都会喜欢她。我妈就问过我爸喜欢刘淑香吧?我爸虽然嘴上强硬,佯装生气似的对我妈挥拳头,可实际上,他脸上不自然地流露出来的奸笑,早已完完全全坦白了他心底的秘密。
刘淑香没有分到房子的时候,和丈夫、孩子就住在安鸿雁后来借住的小屋里,人们都说,这间小屋就是刘淑香和安鸿雁情欲交错的樊笼,他们在不同的时间入住,然后自觉不自觉地让彼此的气味散发、绞索、融合,最后不可避免地积成事实,扩散、弥漫、贴附,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让情报所的职工和家属在“高知区”无法抬头。“无法抬头”是事后口传故事的人的总结,无据可考,可有一个事实是能够向每一个小孩子求证的,那就是,在他们可知的父母的性事里,以前的父亲是压抑而庄重的,可自从这件丑闻发生后,所有的父亲都会在自己兴奋的顶点出声地形容和辱骂刘淑香,刘淑香成了他们口头上的泄欲工具,更让他们白天坚守的道德观在夜晚集体裸奔一次。
现在,我们可以讲讲刘淑香和安鸿雁的小屋了。
还有小屋旁边那个大大的屋顶平台。
实际上,这间小屋分楼上楼下两层,打开这间小屋的大门,正对着的就是通往小屋二楼的楼梯,楼梯下边堆放杂物,楼上才是卧室和可供学习的地方。楼梯是铁质的,涂了天蓝色的油漆,楼梯下边的杂物什么都有,后来被刘淑香收拾干净,放到屋顶平台上去了,并在堆杂物的地方搭了一个小床——放直身子,正好可以睡下一个人。楼上的房间也开了一道门,小屋的两道门均可上锁。卧室里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单人床,除此之外,还可以放下一个小小的书箱。面对平台的一侧有一扇对开的小窗,站在那里,平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平台以外的风景也可以一览无余。正因为一览无余,安鸿雁眼睛酸乏时,就眺望松城涌动不绝的层层绿色,天空中的白云和飞鸟,也往往成为他追视的目标。除此之外,他还能看到平台上的花,以及经常来平台浇花的女人。浇花的女人就是刘淑香,而那些一盆一盆摆列有序的花,都是刘淑香养的,她是一个爱美的女人,所以懂得如何用美来养活自己。这个平台上有花,有一把老藤椅,还有两根用八号线拉长的晾衣绳;当刘淑香还是这个十平方的小屋的主人的时候,她就把这个宽大的楼顶平台当成自己家的一部分,她在这里养花,洗衣服,晾衣服,傍晚的时候抱着孩子坐在藤椅上看车流、看人流——这时她是散开辫子的,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很黑,如果头发遮了脸,挡住了视线,她就用手轻轻地撩开,并发出咯咯咯咯的笑声。
这已经成了她的生活习惯。
就算后来搬离了楼顶小屋,她也依然保留着这样的习惯。她有一把平台铁门的钥匙,无论是她来平台浇花、晾衣、收衣,或者小憇,她就用钥匙打开那扇门,自然地出入,如同出入自己家的院子。情报所所有的人都知道刘淑香拥有一把平台的钥匙,但大家都不以为意,认准那是她该有的生活,别人根本无权打扰。
凭借上述这些基础材料,我以一个小说家的想象力,做如下推断——我当小说写(编辑正在催稿),看官只当故事听,如果听着好,就在心里给我鼓鼓掌,喝个彩儿,去我的公众号里打个赏;如果觉得不好,即可马上离席,各自忙营生去。
少年安鸿雁学习累了的时候,就摘下眼镜,走到窗边去做保健操,某一天下午,他突然看见刘姨抱着一个大大的洗衣盆登上了平台,她放下木盆,抬起手臂,擦了擦汗,然后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擦拭八号线上的灰尘,她脚步轻盈,其状如飞,手臂抬得过高,以致腰间的皮肤都露了出来;她面对窗口时,双乳下部的轮廓依稀可见,颤颤如羊脂,正好照亮布衫反映出的阴影。少年安鸿雁笑了,心里竟然不产生一丝的杂念。以前大人们总说刘姨长得漂亮,他是从来不去正视的,这一次在如此轻松的状态下,看到了天然去雕饰的她,他除了有一丝说不清的感动,其余的,只在脑海里存了一句李白的诗,出自《清平调》,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他又去做题了,困意全无,双晴湿润,思路异常清晰。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所有的困惑都解除了,什么公式、定律、定理,就跟天空中的白云和飞鸟一样,只要他抬起头,就可以一目了然,真是想云云动,想鸟鸟啼。当我们还无限沉迷于电视所带来的喜悦里时,少年安鸿雁的境界已经有了质的飞升;我们还在做蝼蚁撼树的梦,他已经像一头成年的雄象在自己的平原上健步行走了。
他问自己:刘姨这么好看,她丈夫为什么总打她呢?
事情败露于八月一个有月光的夜晚。
一般的时候都是这样——老安陪大家看电视的时候,总是要弄一碟花生米,二两老白干,很夸张地放在一张木板凳上,他极慢地享受着生活带给他的满足和这种满足添加给他的快乐,时不时地用中文加日语的方式向众人讲解电视中的某些细节。这一天,他换了伙食,花生米变成了酱牛肉,酒很快喝完了,酱牛肉却一口没动,他趁大家没注意,悄悄地包了酱牛肉,独自一人从一楼小侧门进入办公楼,一路折转,进入了儿子复习的小屋。他没有找到儿子,就下意识地走到窗口,向外张望,这一望,他完全惊呆了,他看见了美丽的女人刘淑香伏在一张藤椅上,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嘴里发出快乐的呻吟声。这一幕进入眼帘太突然、太快,快到他来不及反应。在他的意识里根本就排除了他的儿子,他只惊艳于刘淑香发自本体的自由自在的释放,月光照在她的脊背上,屁股上,大腿上,脚趾上,照得每一处都不无光芒,刘淑香是一条在夜空里飞翔的鱼,她的胴体本身就是一颗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灿烂的星。瞬间,这颗星爆炸了,爆炸之前,整个身体猛地凝聚在一起,又一下向四处弹射出去,她的脸上飞扬着透明的微笑,滴滴汗水都是星星骤燃后凝炼出的钻石。
“啊——”老安几乎要哭出声来。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少年安鸿雁那张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无比刚毅的脸,包括他如电的眸子,还有比钢丝还要坚硬的胡茬儿。
“啊——啊——啊——”老安刚刚发出的“啊”里充满了感叹,可这声感叹刹那转换为巨大的委屈和无边的愤怒,他冲出小屋,奔向楼顶平台,用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叫道:“刘淑香,你这个荡妇!”那台日本电视机的屏幕被他的喊声震裂了,人群沉默片刻,便集体意识清醒,奔踏着冲入小侧门,冲上楼顶,把赤身裸体的刘淑香和安鸿雁撞入眼帘。少年安鸿雁出奇的平静,他拉着刘淑香穿过人群让出的缝隙,回到他们的小屋里。不久,他送刘淑香出来,他们穿戴整齐,像平日一样互相道别,从容地回到各自的生活里。
实际上,他们谁都无法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了。
刘淑香变成了一个勾引青少年下水的教唆犯,变成了一个流氓,虽然最后没有进监狱,却离开了档案室,成了情报所下属服务公司的一名清扫工。而安鸿雁也失去了参加高考的资格,很快离开家,独自去建筑工地当了一名临时工。他挖过地沟,筛过沙子,洗过河卵石;干过架子工、钢筋工、混凝土工,他像一尊活动的雕像,在他应有的轨迹上运行或伫立,人们无法见证他的思想,更无法预见他的未来。
刘淑香的丈夫疯了一般冲上屋顶平台,扯断了八号线,砸碎了藤椅,把所有的花盆都掷到了楼下,虽然他不停地高声怒骂,但还是砸伤了一个失聪的偶尔路过的老太太。他和刘淑香离婚了。为了惩罚刘淑香,他把两个孩子送去南边一个远房亲戚家寄养,他独占着他们新分的房子,而净身出户的刘淑香又回到了情报所楼顶那间十米的小屋里。
夜风吹来,窗帘会响,如果有月光,人们依然能够感受到他们——刘淑香和安鸿雁——的欢乐在大平台上徜徉。
纸风车
阳光打在边墙上,把窗格反映的影子弄得很有明暗感,仔细看,又有虚实,加上晾衣架上的花被子,远近也出来了。论某一个细节,所谓的家,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谁也无法定论。
就像那年秋天一直没有下雨,我常常望着窗子上倒挂的纸风车发呆。
没有风,风车一直静止着。
这之前,我母亲一直怀疑我父亲有外遇,所以,她会经常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大院的18号门前,像一只苍蝇一样趴在门缝上往里窥望。
她一直幻想着如何才能把一对奸夫淫妇捉奸在床。
18号门里曾经住过一个叫陈阿姨的人,她来自南方,她是爸爸的同事,年轻,漂亮,沉默寡言,一直单身。如是,她变成了大院里所有女人怀疑的对象,她们用污言秽语镣铐自己的丈夫蠢蠢欲动的内心。
陈阿姨患了绝症,由于没有亲人陪护,单位只能安排那些女同志在医院里轮流照顾她。
男同事有时也会被安排替班,而我母亲之所以怀疑我父亲,就是因为我父亲比别的男同志多轮班了一次。
那年秋天,陈阿姨终于死了,大院一下子变得安静许多。
18号门空下来,单位的职工谁也不愿意去那间房子里住。
我母亲大发雷霆并摔碎了我家祖传的蓝花瓷瓶是寒露那天的黄昏。我父亲刚一进门,就捕捉到了这一声迸溅蓝光的声响。他的心一定颤抖得厉害,我发现他跪在地上捡拾那些碎片时,脸颊上暗映了点点泪光。他的手指也被锐利的瓷片划破了,殷红的血染了一地。
按我母亲的思维,她是亲眼所见,我父亲和陈阿姨两个人手拉手走出了18号门,然后拐入雀鸟巷,在茫茫的人流中逃避开她的视线。
我父亲沉默不语。
这一次,他们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虽然从始至终我父亲一言不发。
陈阿姨已经死了,我母亲还把她拉出来糟蹋她,我也感到无言以对,气愤异常。
我父亲的沉默是有道理的,我母亲的一派胡言,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不攻自破的诽谤。
事情没有就此完结。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母亲总会突然声称,她又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许多次。
我父亲没有办法,找来单位的领导和同事做证,他天天都坐在办公室里看资料,他没有时间上街,并且是和陈阿姨手拉手地上街。
这种辩解又有什么用呢?
我母亲惨淡一笑,说:“这样一点小小的计谋,也能用来骗我吗?”
我母亲凌空破宇的叫喊声时常在屋子里缭绕,我的耳洞也因此长满了青草,杂乱而无章。我叠了那架纸风车,不是出于别的目的,它挂在窗框上十分苍白,但确实可以最大限度地释解我内心深处的疼痛和忧伤。
家里这种荒凉的氛围,对我的少年生活不能说没有影响。那年秋天,我一望见纸风车,心里就充满了排斥不尽的哀痛,胸腔压抑,大脑一片空白。
我父亲和我商量,说:“把它摘下来吧。”
我说:“不。”
风车就那么一直挂着,挂了整整一个秋天。
后来,就发生了第二件事情。
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穿过榛树林,然后,沿着林间小道跨向林外的方石小街。这段路我闭上眼睛都可以不出半点差错地把它走完。秋天了,榛树的叶子一片片发红,远远望去比糖枫还要美丽灿烂。
那天,吃完午饭,我像往常一样背起书包返校,由于时间尚早,我在榛树林里坐了很久,明媚的秋光照在我的身上,我盯盯地看着一只白色的蝴蝶在蹒跚地飞翔。我再次站起身时,发现那本蓝皮字典忘在了家中——中午放学时,老师一再强调,下午的课程字典必不可少。于是,我飞快地向家的方向跑去,脚下带起了一路的土黄的灰尘。
我至今也忘不了,我用了足足五分钟的时间才敲开了家里的门。
我母亲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搞不清她在屋里干了些什么。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像个木瓜。
我母亲问我:“怎么回来了?”
我说:“拿字典。”停顿一下,又强调,“老师让的。”
好像老师对我母亲有很大的威慑力。
我进屋,径直走向我的小抽屉,用尽全身力气似的把它拉开。我一眼就发现了那个陌生男人,他坐在我的小床上神色安详。我什么也没说,拿了字典走出去,目不斜视地走出楼道,走出棕色的院门。一出院门,我就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以最快的速度重返红色的榛树林。 那天下午我没有去上课,我坐在一棵老榛树下等待天黑。
我设法躲避那个男人的形象再次出现,我拼命地摇晃脑袋,想把这件事忘掉,但它生了根一样,牢牢地扎进我的心里不肯溜走。我叉开双腿,使劲地抠土,一眨眼的工夫,便抠出了一个深深的土坑。那个男人微笑着靠近我,并伸出手抚摸我的肩膀。他的骨关节在伸缩间咔咔作响,我惊慌地不无仇恨地闪避,同时发疯一般地喊叫着我父亲的名字。
“潘向东——”
“潘向东——”
天黑了,我在土坑里过夜,我不止一次听到我母亲带着哭音儿的呼喊。那一夜,我没有回家,我父亲和我母亲也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我从梦中惊醒,他们两个人遮挡了旭日的冷光,疲惫不堪地蹲在我的头顶。
这无论如何是个秘密,我根本无法承受它的重压。
我在我母亲的周围苦苦追踪了十几天,但一无所获。
还是说说那架风车吧。
自从那个陌生男人像藤条一样攀缘在我的身上以后,风车就坏了,不管秋风如何泛起,它兀自不动,不再自由而潇洒地飞转,当然也不会再绽放出哑哑的歌声。
我很难受,总是莫名其妙地钻进十户公用的厕所里呕吐。
我察觉到邻居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我们家,那些目光如影随形地伏满我家的墙壁。我害怕听见鞋子所发出的声音,它们带给我种种奇怪而不安的联想。
我赤着双脚在松城这座北方城市里寻找。
我连连失望。
那个男人和陈阿姨一样,在我的生活里都只出现过一次,留给我的印象却无比深刻。陈阿姨是转换病房的时候,死在我父亲背上的,这件事众所周知,当然,我站在雀鸟巷的街口,看见她和我父亲站在一起仰望蓝天听鸽哨,应另当别论。我偷偷地看着陈阿姨,那么年轻,那么白皙,那么美丽,我怀疑她的死只是一个假象,说不定哪一天她又会住到18号门里,不然的话,我母亲为什么总去那里窥视呢?
那个男人我的确再没见过,他是不是永远地死了,我无从得知。
我忍受不了这种折磨,终于在又一个黄昏把我父亲拉出了家门。
我和我父亲并排走在小街上,我们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上牙和下牙控制不住地哒哒撞击。
我父亲问我:“你害怕了吗?”
我点点头。
我父亲说:“那就等你不害怕的时候再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我,我不能从他的目光中获得任何的鼓励。
我找到一截残破的篱笆,看准四下无人,便掏出小鸡鸡,撒了长长的一泼尿。尿液呈金黄色,汩汩地流淌,很快就浸漫过我的鞋跟儿。
我父亲默无声息地伫立在夕阳下,夹烟的手平举在半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他无比高大,于是也陡然生出信心。我一口气讲述了那天发生的事情,完了之后如释重负地发出一声叹息。我轻松地仰望着天空,把那些斑斓的色彩全部吸收到我无边的欢愉里。
我不否认,那个黄昏,我希望家里发生一场以我父亲为胜利者的大战,它应该天翻地覆,电闪雷鸣。
我父亲听完我的讲述,移动了一下脚步。他又点燃一支烟,然后蹲下身子,充满慈爱地注视我的眼睛。
他说:“空气中虚幻的影子,留给人的却是无限的真实。模范公民的雕像被玷污了,但离去的人依然保持着固有的安详。如果认识到自己的罪过,那就开始惩罚自己,用你尚有善念的水,让那些痕迹更加清晰。”
我至今也不明白他的这番话意义何在!
家里很平静,并没有像我所想象的那样。
那天晚上,我看着我父亲从始至终都感到奇怪,他为什么不能像寒露那天一样,把另一只蓝花瓷瓶打得粉碎——那是我母亲的嫁妆,和我家祖传的那只一模一样。
我父亲说:“该完结了。”
我母亲说:“哪有个完呢。”
我发誓,我最后一次听我母亲说话,就是这句“哪有个完呢”,度过那个平静的夜晚之后,我母亲突然得了哑病,她失声了,跑了许多家医院也无法治愈。日后我们家发生的又一系列事情足以证明,我母亲失声的后半生比起她声嘶力竭的前半生,无疑变得温柔善良静谧可爱。
纸风车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不翼而飞。就在风车丢失的当天,我第一次遗精了。那片榛树林依然存在,只是一靠近那里,我就会鬼使神差地向后转身,心里充满了不可遏制的奔跑的欲望。
多年之后,我恋爱了。
桥上的白衣少女,手里举着纸风车唱道:“奔跑吧,加油啊。”
于是,桥下的少年就开始奔跑,他要加油去见另一个白衣女孩。那个女孩对他说:“为什么你一说爱,我的嘴里就充满了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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