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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有条河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6811
王微微

近几年,我时常会陷入一种恍惚的混沌的幻象里,陷入一条河流倏忽明灭的苍茫里,时常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动攫住气息难喘。对于每一条河流,我都是热爱的,却从未有生发过如此的忧郁、依恋、疼痛,甚至窒息。

  一条寂寂无名的小溪,环绕着一个寂寂无名的村庄,兜兜转转几百年,它从未流进文人雅士的视野里,当然也流不进历史厚重的记载里。但它一直在我的心里流淌,从未丢失,从未间断。近几年,越发地清晰起来。

  它是飞云江水系北面支流峃作口溪上游的一个小支流。发源于石垟林场崇山峻岭间,穿越奇峰峡谷幽林,一路飞扬潋滟,经梧溪、西坑,与发源于石垟乡枫树亭的西坑(溪名,因位于梧溪之西而得名),在西坑属地汇聚,再流经叶岸村、下背村,然后浩浩荡荡一路向东南,经三板桥、岩门、双溪、汇溪,最终在小溪口注入飞云江。

  流经下背村这一段,我们叫它“下背坑”。“坑”,本义是沟壑或地面凹陷处,而在我们的方言俗语里就是河流的意思——坑边、溪坑、坑儿,坑涧等等,指向都是或大或小的河流。

  下背坑宽20米左右,顺着山势林带婉蜒,如一条伸长的手臂,紧抱着略显苍凉弱小的村庄。竹林松林灌木林,沿河依山排列的水稻田,田岸下的野花杂草,甚至炊烟农具狗吠蝉鸣,都朝向它,朝向它吮吸畅饮,朝向它弯腰致意。那时候,水清岸绿,河道丰茂幽美,阳光穿透树冠,水流声划过耳际,欢快简单而富足。

那是乾隆年间的事了。

  一条河,撞撞跌跌,从发源地出发,翻山越岭,刚好在它最健硕的年龄,遇见一座柔美的村庄,于是,它落在这清山秀水的缠绵里,再也绕不过去了。

  王氏七兄弟,为了逃离生活的苦难,拖家带口,从福建古田一路跋山涉水,历经磨难,来到了这人迹罕见,林木葱郁,沟壑幽深,清泉激湍的地方,并最终在这里定居了下来。从此,西坑畲族镇的地图上多了一个叫“下背”的自然村,飞云江支流的细枝末节上,有了一条叫“下背坑”的河流。

  听爷爷讲,那时候河流两岸树林灌木高大森茂,河流狭窄处,拽着枝条,一晃荡,就可以荡到河的那一头。或许,祖公们相中的就是这一条河岸的清幽宁静,超然尘外。他们在这里定居了下来,开始开山造田,补充耕地,他们种植水稻红薯棉花,也种植蓝草烟草蓖麻。他们将烟草晾晒切成上好的烟丝,自用也拿来交换,将蓝草加工成靛青,挑到码头,沿着水路,一篓一篓远销温岭、福建等地,换成银元,再回来购田置地。农民是靠双手吃饭的,因为勤劳,加之兄弟妯娌团结合心,一大家子相亲相爱,小日子很快就安稳踏实起来。

  那还是个缺衣少吃的年代,许多穷人家“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就去砍烧火柴,挑到大户人家去兑换点大米,或去大户人家帮工,以缓解年月饥荒。一担大秤100斤的烧火柴,可以换一斗米,一天的工钱也是一斗米。据说,其他地方的大户人家量米时,总是把米斗刮得平平的,而祖公们不计这些小头,虽然他们不是大户人家,也仅是刚够温饱而已,但看到比自己穷的人,总是尽量多给一点,米在斗上堆得饱满,有时甚至另外再加一大把番薯丝。慢慢地,一传二,二传三,许多人慕名而来,帮工的,交换的,小村庄越来越热闹了起来。

  下背村村口有一株大香樟树,底下有一块石头,深陷在香樟树盘错的树根里,略略凸起,像门槛一样,拦挡在路中间,人们来来往往时,都要抬脚从石头上跨过去。有一年,一位挑烧火柴的农人向祖公们提了个建议,说这块石头居路正中,你们自己来来往往已经习惯了,其他人挑着东西,每每都要很费力气地抬脚跨过这块石头,何不把它挖掉,方便来往行人行走,这也是你们王家人积德积善。

  祖公们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把那块石头挖了。就在当年,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水差点把村庄淹没了,几天几夜,山洪退去后,所有菜地稻田种植园全部被毁,山上泥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从此往后,下背村灾年连连,洪水瘟疫,没有停息。据说,那人是邻村请来的一位阴阳先生,邻村人看到下背人把日子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认为自己的风水都被下背村拉走了,于是,心生诡计。而那块石头,是村庄的风水石,等祖公们醒悟过来,赶紧把石头按回原来的位置……200多年过去了,这事件口口相传,早已经无从查证。但可以证实的是,迁居到下背村的王氏祖先,经过200多年的繁衍生息,并没有发展壮大,当年七兄弟,病的病,死的死,外迁的外迁,留下的几份,子孙后人们各立家门。到1995年下背村移民时,加上叶姓金姓,还不到100人。

这是一条河流的前身。

  我对一条河流的最初记忆,应该是刚刚有记忆的年龄吧,五岁?六岁?或者七岁?晚饭后,大人牵着小人的手,拎着一个小水桶,水桶里放着一个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和一支手电筒,搪瓷杯是父亲退伍时发的,洋气得很,一般人家没有,手电筒也是那时候最珍贵的小电器,有三节电池的,很多人家也没有。

  拿着手电筒干嘛?当然是去河里抓螃蟹和虾,走夜路有星月罩着,我们的视力是很好的,我们一直生活在烛光煤油灯的年代,我们对光是很敏感的。

  我们坐在河边等星星等月亮,等天色昏暗下来。天地开始混沌的时候,河蟹螺丝小虾就分不清天南地北了。我们只要将脚丫子伸进水里,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就有小鱼小虾跑过来亲你吻你抚摸你,有趣得很。老螃蟹驼着红褐色的背盖横行,虾弓着背,捋着胡须,在浅滩上闲庭信步,螺丝们伸吐着舌头,大个帮小个,在岩石上水草间叠罗汉,星星在眨眼,溪水在轻唱,风顺着山沟呼呼地窜下来,在我们的衣衫里头钻来窜去捉迷藏,大人们卸下一天的疲倦,眉头舒展,陪着孩子们摸螺抓鱼泼水嬉戏,在水里忘情。

  小鱼在水里窜来窜去,跑得飞快,是抓不住的。螃蟹长着两个大钳子,耀武扬威,小人们也是不敢去触碰它的,螺蛳紧紧吸附在岩石的边缘上或底部,一动不动,最容易抓。而最有趣的是抓小虾,你抓它的时候,它不是往前跑,而是倒退着逃跑的。父亲教我,抓虾就是打太极,要悠着来,先把左手弓成弧形,挡在虾屁股后面,然后把右手放在虾前面,它只看前不顾后的,驼着背,一弓一弓防备着倒退着,一下子就退到你左手的掌心里。哎,小虾米嘛,玩不过人类的。

  再长大一点,就是上学的年龄了。每天都要跨过这条小河,到西坑镇去上学。记忆里的河流是情绪的,我能否上学完全取决于它的心情,它温顺的时候,我们可以在它上面轻松地来来往往,它哭泣发脾气的时候,我们就整夜整夜地提心吊胆。

  那个小木桥,从这头到那头分架三条,最尽头的那一条小木桥,基本上是发一次洪水,就被冲走一次。村里的叔伯们呼三吆五,几天时间,新的木桥又架上了,如此反复,越到后面,木桥越小,被冲走的次数也就越多。记得有一次,好几个月都是在零乱堆叠的石头上跳着过河的,幸好不是河流的中间段。我想,可能是砍得多了,村里再也没有这么大的可用作木桥的树了,也或者是砍得烦了,随意就近砍一根松树就架上去了。所以,最后那一段小木桥越来越窄,桥面也是越来越不讲究,时常连树皮都没有削干净,而走上去的时候,步子倒是得越来越小心越来越讲究了。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那是暮春时的河流,两岸那些开得筋疲力竭的花开始零落,它们飘飘摇摇,栽落到草丛里、浅滩碎石上,随着流水的涨退悄然退场,有的在水洼旋涡处,稍作停息,小憩那即将随波逐流的灵魂。少女时期的我,时常捧一本书,坐在河边看着它们发呆。落花有些还是完整的,只是少了颜色,多了苍白,有些则已支离破碎,瘦骨伶仃,它们在水洼旋涡里一声一声的叹息,也轻轻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流水将会把它们载向哪里?它们将会在哪一截流水里下沉、淹没、幻化、重生?我们将会在哪一年的春天相逢重遇?

  那些无数的看不见的小生命,被河水收容着,这些生命,从水里开始,又从水里结束,循环往复,这是自然的轮回,也是人类的轮回?

  水一直在往前走,水边上的人,也沿着水流的方向,一直往前走,村庄是不动的。她看水,比如看自己,一滴一滴汇聚成涧成溪成江河湖海,接受它的沉潜干枯,也接受它的激流澎湃,它滋润你也侵蚀你,在河边居住久了,把自己一点一点交付给它,不知不觉也成为河流的一部分。

  与它相处的20多年里,我早已习惯于它的情绪语言,喜欢它偶尔的刚烈暴躁,更喜欢它平常日子的低柔深情,我也像那条小木桥一样,任由刚烈或低柔反复拍敲捶打,心里永远盛着满满的感动。不知道哪一位哲人说过,人道就是如水的天命。下背坑,那就是我的天命,生命的原初。

暮春之后,夏就来了。

  七月流火,那个山里干农活回来的男人,身上脸上头发上挂满了草叶与杂屑,他多像山林间用力生长的一棵树啊!他正大步跨过小桥,扑通一声跳进河里畅游了起来——村子里的男人妇女们,白天在山上田里砍柴吆牛开山种地,傍晚回家时顺带背回一捆烧火柴或一捆喂兔子的草,如果是炎夏,就顺带跳进河里清洗清洗再回去。一位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女子,一件衣服不小心被调皮的流水冲走了,“呀”,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他三下两下游过去,捡起衣服扔给她。晚饭时,男人家里响起了河东狮吼:你敢?你敢?往后你给我离那个狐狸精远点!

  男人沉默不语,河流沉默不语,“狐狸精”沉默不语。

  但河流晓得,一个村庄的善良、简单与辛酸,他们有爱就用力去爱,有恨就用力去恨,有肉就大口大口地吃,有醋就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爱恨可以是蓬头垢面的村妇,可以是干净得体的贤妻,也可以是体态风韵的“狐狸精”。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这是《诗经》里最美丽最浪漫最清明的一条河流,人间岁月,纵使衣食艰辛,亦可春思浪漫。什么事也没有,又仿佛什么事都有,这些无因无由的,从水里一跃而出的心思,唯美又清和,这是人世间的可爱,亦是人世间的酸楚。

  有一次暴雨山洪,小桥被淹没了好几天。第一天,从山那边来了几位水淋淋气嘘嘘的男子,说他们是上游某某村庄的,村里一位壮年男人被山洪冲走了,他们沿河一直在找,如果有看到,请帮忙,请给他们捎信。村里几位热心人,马上陪同他们在下背坑这一段来回打捞寻找,直到第三天洪水退去,落出半桥,桥上隐隐挂着一个人,被洪水涨泡的发白。村人吆喝一声,第一时间拿上麻绳、竹杆等,手拉手跳入河里将死者打捞上岸,取旧衣物盖之。这位死者的亲人来了以后,千恩万谢,跪在河边嚎啕大哭。

  这件事当时给我极大的恐惧,也给我极大的震憾,至今记忆犹新。恐惧是因为小小年纪的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尸体,一个被洪水石头冲撞得伤痕累累的尸体,震憾是因为村里那些叔伯们毫不犹豫跳进激流去拖尸的样子,是因为那些悲怆欲绝的哭泣。水江边的人,跳河救人是时有的事,除了胆大艺高水性好,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热血与人性。是的,人性。

  上善若水。河流,从《诗经》开始,就是一个村庄的全部柔情,也是人世间的全部柔情。一个没有河流流经的村庄,看不到太阳月亮云雾山峦水里嬉戏的身影,听不到溪鱼虾米水中抢食吧吧唧唧的声音,感受不到“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窈淑女,君子好逑”的唯美意境,还能称其为村庄吗?什么是“一溪流水秀空灵,云自无心水自闲”?什么是“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你看,这就是河流,有河流,才有人世间的悲苦欢喜,才有人类的文明,才有灵魂的诗意,才有近在眼前的远方。

  水是生命之源,亦是文明起源,自古以来,人类逐水而居,从古中国文明与长江黄河,古埃及文明与尼罗可,古印度文明与恒河,古巴比伦文明与两河,甚至塞纳河之于法国,泰晤士河之于英国,黄浦江之于上海,钱塘江之于杭州,瓯江之于温州,当然,还有“下背坑”之于下背村,都印证了这一点。

  没有下背坑,就没有王氏祖先的迁徙定居,就不会有小桥流水人家,就不会有烟草靛青苎麻,就不会有顺着流水漂走的衣衫,就不会有河东狮吼狐狸精,就不会有一个沉没的村庄,就不会有我和我看到的悲欢与离合。

是的,村庄沉没了,小桥流水消失了。

  飞云江上游支流多,沿河的小村庄多,春夏暴雨洪水也多。支流水系皆盘缠在高山深谷之中,一个村到另外一个村,几里长的路,有时就要涉水好几次,石拱桥、木桥、碇步,甚至是河里几块天然的不规则的大石头垫起来的“桥”,人们在上面跳跃着走,水在脚下欢快地流。

  如今,这景致越来越少了。农村道路四通八达,生活水平也是节节攀升,原来的穷山恶水,变成了现在的青山绿水。旅游业发展蓬勃,小水电更是如雨后春笋般建起来,它们给一个地方带来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同时,也极大地改变了当地的自然景观。

  一条条河流再也不能奔跑欢唱,它们被层层拦河筑坝,它们的手脚肢体被截了再截,堵了再堵,它们的肌肤筋骨老了又老,千山万壑里,它们不是肌黄枯瘦旱渴荒凉,就是臃肿膨胀淹没窒息。它们在万家灯火的辉煌里,无声无息地倒下了。我心疼它们。

  扩张的水库代替了清澈秀美的溪流,水位下降后裸露的黄土石窟和五颜六色的腐植垃圾,灼人眼目。再也走不进看不到河流两岸细碎的小花,茂盛的水草,以及沿水草而息的小鱼小螺小虾。是的,峡谷深山,深潭浅碧,风过处,水波粼粼,许多人爱慕它现在的蓄满水时的容颜,赞美它为人类的现代化建设发光发电,却看不到它的阻滞郁闷的内伤,看不到水位回落后的伤痕累累,更忘了它原先的健康清秀的模样。

  我对“下背坑”是有特殊的感情的,高山流水,日日清唱,它就在我家门前,每天早晨推开窗,它就像仪式一样出现,接纳我,滋养我,温暖我。这仪式,仿佛俗常日子里的修行。而那时,我不能洞悉全部,直至,星月浮云,时间如流水。

  20多年了,它沉潜了下来,往日的清唱,变成了沉默的思想。它包容了这个小村庄200多年的大是大非和鸡毛蒜皮。它也在我的内心沉潜了下来。我不用每天跨过小桥去上学,但我时常跨过这条河,追寻我曾经的童年和少年,追寻那些逝去的亲人,我仿佛看到他们在河边搅拌着石灰石混和着靛青,清洗晾晒着烟草苎麻叶,清洗那一双被靛青染蓝的双手,清洗着河流边上那一段最清宁安稳的日子。

  这是我生命的河流,承载着岁月的全部。无戒备,不申诉,那缄默无声里,一定藏着一条河流的古老神灵。我搭乘着它,尽数这途中浮世风景,无论是深山峡谷,卵石沙滩,它总能流出一条最深的美色。它平凡得无从着笔,也美丽得无从着笔。

  每一条河流都不年轻不容易,甚至那些雨后山涧路边沟渠,为了在世间明明白白走一遭,谁知道它们在地下酝酿了多久?要冒多大的险遭多大的苦难?我们对它永远只有汲取与消化,我们不屑去体会它在人间消失的情感事实。

  我在一条河流的影子里,看清了所有的河流。

  有多少人像我一样,享受着它的现在,却又念想心疼它的过往?我不知道。对于一条河流来讲,转身变成水库,这样的状态好还是不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价值来评判,我也不知道,我该以怎样的一种方式面对它。

  几十年过去了,我还在这里来来回回,我把我的童年交付于它,我的少年青年交付于它,直至现在。作为河流的它,早已消失在实际意义的地理地图上了,而我依然在它的前面来来往往,我并不感到它消失了,它在我心里一直流淌着,它的贫瘠与富有、它的狭隘与宽厚,它的苍凉肃杀与清音绕耳,我坐在昏黄混浊的尘世里,任由它掀起我内心的烽火狼烟与万般柔情,是那么无奈与矛盾。

  唉,我不能过多地描述现在的它。

  岁月催我衰老,但我内心角落仍藏着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藏着一条清明通达的河流,它一直柔软在我的胸腔,它是我永远的文学,是我温凉的泪。

文字写到情绪高潮的时候,心里倾诉的欲望也像一条河流一样,汩汩地流了出来。

  但是,就是这一条小小的河流,却让我感到笔力不济,找不到准确的词汇去描述,去概括它蕴含的精神,进而感到内心的破败不堪。但还是要写,只有写,才能倾听到它的挣扎,才能找到自己内心的平衡。

  河流养育着我们的生活,也养育着我们生存的语言语境。我们谈论天地的阴晴圆缺,谈论五谷杂粮的播种收获,谈论草木荣枯,昆虫发蛰、候鸟往来的时序,谈论螺丝的屁股剪多少,煮起来的时候更好吮吸一点,谈论河里哪一种鱼鱼刺更少更长膘,谈论螃蟹什么季节肥怎么腌腌多久恰恰好,谈论虾为什么倒退着走人为什么往高处爬,谈论有些虫子为什么与树叶长得那么像以后人类会不会也变成这样,谈论天堂地狱的距离人鬼狐仙的差距,从而告诫自己,要好好做人,否则来生就会坠入地狱沦为魔鬼,谈论远方到底有多美多远,当然,仅仅是远方,与诗歌无关。

  我们的语言只有泥土味草木味人情味,没有商业味金属味。吃了吗?喝了吗?要帮忙不?我们随意地问候轻松地聊天,轻声细语敞开通透,没有负重心,没有敏感脆弱的神经,没有居高临下的冷漠。不怕自己的笨嘴笨舌被人取笑,也不怕自己讲错话不小心伤害到了谁,或伤害到了自己。

  我对这种不设防的简单充满了依恋。溪流声在耳旁叮叮当当,哗哗啦啦,偶尔怒吼一声,随即回归清和。这些简朴自然的声音,一直珍藏在我的内心世界里,那是我最珍贵的文学,几乎没有败笔。

  “草木管时令,鸟鸣报农时”,那是生态,没有被破坏的自然生态。村庄是河流的一部分,村庄里的人也是河流的一部分,我们都是河流里的一滴水,清清爽爽,简简单单。

  而离开一条河流,走进城市,走向生命的繁华喧嚣处,这漫长的生命之旅,却把“我”变得复杂了。

  生态与文明,生活与仪式,或许,我们是可以减负前行的。

  我想念门前那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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