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上世纪90年代,张敏华便是散文诗坛上一位活跃的诗人。他的散文诗集《风从身后抱住我》饱含着强烈的生命意志、人生体验与生存意义。其厚植的,是一个诗人在人生原野上精耕细作而收获的思想谷粒,是历经命运“无常”的生命本体寻求疗伤以寄托悲悯情怀在大地上的铭刻,是试图与吊诡、荒诞的生活和解、反思而建立起来的感情秩序,是离乡与还乡过程中流浪或栖居状态的相互对望,是对“苍凉、焦虑、绝望和虚无”韧性抵抗与情绪调适等双重策略的融汇贯通。
张敏华的散文诗,在文本与生命的本真之间,逼近粗粝的尘世生活现场或虚生的万象与神域,把他的生存体验交付给写作的实验、象征与隐喻,在发乎性情的深刻洞见中融入现代的哲学之思。他是一位在写作上有着方向感的诗人,文本因内蕴的多义深厚、辨识度高、诗性语言的练达、艺术个性的张扬而让人难忘。
生命的光影与灵魂的依归
张敏华的散文诗,向我们艺术地揭示了生命最深层的秘密。在《生命的光影》一辑中,诗人试图把心中的所悟所思提升到生命意识的高度,于生活的光与影中觅得生命的本真。通过“天空的鸟鸣”“草地上的苜蓿”“废墟上的蚂蚁”“忧郁的花朵”等意象,找到一种艺术价值标尺,与生命精神建立缜密的同构与对位的关系,并且接通现象与本体、主体与客体,在新的哲学视阈契合生命的本性。生命所系,在于灵魂。诗人走进让人们可以“信赖的、宗教式的心灵家园和皈依的净土”,他在《朝圣之地》一诗中写道:
顶礼膜拜,有一种慈爱穿过人们祈祷的眼神,灵魂的经幡在佛光中飘动。
冥冥之中,感觉有一种接近灵魂的悸动。
仰望参天大树,澄明的心境,映出灵魂深处的善良、宽容和忍耐。
灵魂在净界的超度,可以使人们的内心获得安宁;抑或,人们只有返回澄明的内心,才能坚守清洁的精神与生命的本真,才不至于被孤独、沧桑、煎熬、苦痛所裹挟,而一定会拥有善良、宽容和忍耐的禀性。诗人在这首诗中继续写道:
是谁在暗度世间的沧桑?在善与爱之间,伤痛中抽出陷落的双脚。
千年过去了,叩响心扉的始终是那永恒的钟声,点燃心灵的始终是那生生不息的烛火。
海水不枯。石头不烂。
爱源于生命。
正是诗人精神的显现和灵魂的裸露,那种充满生命力的“善与爱”,映照出超凡脱俗的美,“爱源于生命”,爱在生命的寻找中得到永恒。生命是我们每个人都经历的东西,然而生命的经验却是丰富多样的——人类所面临的诸如孤独、痛苦、恐惧等困境,生命由此或意味着残缺,或面临坎坷。面对各种生存困境,诗人要做的就是以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对存在与虚无的智性感知,去洞悉生命存在的意义,探索命运的坎坷、人生的无常、生死的大化,进而从生命本身来理解时间或绵延。诗人在《无常》中写道:
晨钟唤醒草木,蟋蟀替代耳鸣,风和叶谈论离别与生死,鸟换取无常的天空。
餐风饮露,一个倥偬的身影。
回首,山峦浮脉──牛羊放归南山。
寥廓夜空,一场雨夹雪融化生与死的界限。
这章散文诗仅81个字,却由晨钟、草木、蟋蟀、耳鸣、风、叶子、鸟、天空、露、身影、山峦、牛羊、南山、夜空、雨夹雪这15个意象叠加,在变化不定中叹喟生命的无常、参透人生的诸相。其实,无常乃人生之常,无常便是有常,生离死别关乎人生终极。鸟儿飞的地方常有不测的风云变幻,餐风饮露与其说是亲近自然的证词,毋宁说是困苦的象征。接着诗人写道:“回首,山峦浮脉”,存在即无常,存在即意味着绕不过生死话题。不如把“牛羊放归南山。寥廓夜空,一场雨夹雪融化生与死的界限。”生命无常,一切随缘,心安即归,这是世界的本然,而非人为的强加。
张敏华的散文诗,还写到渗透到骨子里的“疼痛”,一种沧桑,一种苦难,一种茫然,一种绝望,一种敞开的内心世界的痛感。疼痛,无人想要的礼物,但又是“一件无法拒绝的礼物。”(《在路上》),“疼痛在我身上漫游,灼热的火焰,让我触摸到生命的寒冷。”(《干燥的疼痛》),我们要做的并非简单地止住疼痛,而必须寻求一种令情绪燃烧的美的征服。诗人在光怪陆离的诗意空间里解构与建构,在心灵与现实世界的矛盾反差中应对与抗拒,在诗歌语言的引领中将人生的种种苦痛与绝望化解。让生命走向澄明,人的精神、道德、人性与情怀得到捍卫。
万象的洞悉与望乡的怅惘
张敏华的散文诗,虚生万象以动心,情系众物而烦神。诗人含道应物,意与象浑,思与境偕,心与物共,事物在诗意的栖居里迹化成灵魂的纵深,喻象与本体在心与物、主与客、内与外的黏合与抵牾中,获得精神上的契合与通融。在《望乡》和《虚生万象》两辑中,诗人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于物性体悟与人性对位中取象寄意,及物成咏,通过经验与事物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找到自己的心境与物象的符合度,在自然界中,从动物、植物、事物身上烛照生存的虚空,把沉思与眷顾注入到每一件物象之中,去透视内心的苦闷与孤独,洞悉生存的价值与意义。
就动物而言,他写到了废墟中的猫、幻想的马、野猫、狗、蛤蟆、鸟、鱼、庚子年的鼠、蝉、斑头雁、牦牛等。写植物的有大王树、藜麦、枸杞,做到了物性与人性、情态与物态的相互应验。诗人在生活镜象中注入深刻的焦思苦虑,以及某种悲催与忧伤之情——酒吧砖墙上画的“暧昧的图案”,宣告破产的拖拉机厂里那一张张“神情黯淡”的脸,“性感暧昧的夜晚,城市的喉结突出在夜总会的衣领上”,“装着玻璃眼珠和假牙”“装着橡皮乳房”的假象。诗人品到的是苦涩与悲悯;悟出的是困惑与悲怆,字里行间闪烁着批判现实主义的锋芒。
诗人以全部的心神拥抱生命、体味人生,其作品聚焦形形色色的世相与生活的本相,具有洞悉、醒世与启悟的力量。他在《虚生万象》中写道:
选择一条人迹稀少的路上山,溪水边看见一条晒太阳的青蛇。
这是另一个世界,斑驳的阳光,真实,恣意,像草木上持久的露珠。
天籁般的鸟声,隐约的虫鸣,相逢,像山腰间变幻莫测的云雾。
山石内敛,我像蚂蚁一样卑微,隐忍。委身一座山,爱山上的草木,草木里的生灵。
只因一座山,我爬上另一座山,上山的路,在我的梦境中反复出现。
我,一介书生,或一个打柴人,释怀,忘了自我──
虚生万象,一座山把我掩埋,又让我复活。
万物皆有灵性,举凡自然界的山、青蛇、阳光、露珠、鸟声、虫鸣、云雾、山石、蚂蚁、草木等繁复的意象,在诗人心灵的观照下,生发出爱与美、梦与真、情与智、思与诗。诗人明白与万象保持亲和力的必要性,明白人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以及事物在这关系之中所显示出来的意义与本真状态下的哲学启迪。尾句“虚生万象,一座山把我掩埋,又让我复活。”这是一种精神的“复活”,包含着朴素的艺术辩证法。
人类与万物共生的居所,是我们寻找的让心灵栖息的精神家园。重返故里,回到给予我们生命与希望的原乡,但诗人又发现,“这是一个精神匮乏的时代”,原来我们悉心营造的“精神家园”是否变成了“失乐园”?诗人在《匮乏》中写道:“她,像一只卡夫卡喂养的甲虫”“觥筹交错的夜晚,她的体内斟满红酒,我和她迎面相遇──惊慌,失措到整座城市。”这或许就是经验的贫乏与现代生活中如本雅明所说的“震惊”体验。“辛酸的记忆在旧木椅上吱嘎作响”“而我,像一个在乡村的流浪者”(《乡村》),“一个在乡村的流浪者”是否就意味着“无家可归”?“远离和亲近,泥土敞开深厚的胸膛,谁最先感知酷热和寒冷?”(《望乡》),对于故乡的“远离和亲近”,忽发怅惘与寂寥之情。商业时代的物质诱惑,侵占了人类的精神家园并挤压着人的精神空间,面对喧嚣尘世中那些辛酸的记忆或被带走的梦想,我想起了诗人在《秋天的大钟》中写的句子:“锄头拷问大地:谁在拯救我们?”
神域的逶迤与心灵的默契
张敏华的散文诗,灵光乍现,常有神来之笔。他说:“写作,就是停顿与行走。”他的散文诗集中的《神域》和《风从身后抱住我》二辑,写的多是“行走”的文本。一个人的朝圣,无论是在西部看圣山背影,还是在江南观小桥流水,都能发乎内心、浑化外景,使主客互映而氤氲天地之大美、滋养自然之神韵、融入历史文化之精魂。诗人在其散文诗集后记中说:“我们都在路上,留给我们的只能是在大地上疗伤的足迹。”作为素朴的诗人,诗人着眼于人心中的自然,人化的自然,物化的自然。“苍穹之下,莽莽雪原,银光万顷”的岷山,“水波潋滟,湖光闪绿,白鹭闯出水面,岸边草木,忽生几许空寂”的扬州,“时光荏苒,脚印被互联网的潮水卷走。转身,我看见灯火阑珊的人间,卸下尘世的负累和悲戚”的乌镇,“风从身后抱住我,我仿佛披上了卑微的袈裟”的昆仑山口,有如“一面返照的镜子”的茶卡盐湖,“尘世之外,和一群羊或乌鸦对视”的柏树山,“回头看见水中闪现的银光,鱼与人性呼应”的克鲁克湖,“慈悲,了然于心”的东林寺等。字里行间跳脱的依然是“渺茫”“空寂”“负累和悲戚”等带有神性与禅意的词语。诗人明心见性,于天人合一的吐纳中进入出神的状态,找到了自己的心灵归属。
张敏华笔下的神域,贯注了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如《端午》中写到的“一条大江的孤独,屈原知道;一方水土的忧郁,伍子胥知道。人生不过百年,但他俩已活了千年。”游目骋怀,诗人一直行走于朝圣的路上,游历史,也是心灵史、精神史。“心岸,有生生不息的流淌。河水的神域,取之心灵的祈求。打开生命的纯粹,把心中的血还给脉,命脉灌溉两岸的姓氏。”(《神域》)。张敏华的许多作品是一次次的历史文化发现之旅,一次次参悟心灵深处的人生之旅。有了生命的纯粹,散文诗便赋得永恒而自由的神性,一片魔幻的天空,一种心灵上的润泽与释怀。
读过张敏华的散文诗集《风从身后抱住我》,我深切感受到,他具有精神能力,善于在生命的光影中揭示人的生存状态,致力于对生命意识与生命本质的省察与体悟。他具有以诗疗伤的能力,致力于在精神的废墟上寻觅人生的价值。他具有神思超旷的能力,致力于在哲学的慰藉中陶冶自然的性情,书写灵动而情景互洽的心灵游记,使散文诗更加凸显出本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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