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总说我父亲笨,我却很怕他。他的手仿佛一直高举在我的头顶——随时要落下来。
他的右手特别,从我学会端详开始,就发现那只手的中指,指甲是一块停止了生长更新的硬疙瘩,像燃到尽头的蜡油子重新凝固在那里。我学妈妈的话说:“我认识他时就那样。”据说父亲只和我妈坦白过一次,是他刚上班时干活不利索被砸的。后来随着主人烟龄的增长,那个老蜡块越发暗黄,了无生机。
父亲走时,我慢慢擦拭他的右手,凝视这块被妈妈和我们当笑话讲了几十年的指甲,终于彻底绝望了——我曾不止一次觉得它可以恢复生长,血脉流通,变回原貌,就不再是父亲笨的证据了。
认识我父亲的人,即使没有看见过那个证据的,也说他笨。只是我小时候不相信。
父亲既是农民,也是工人。他是只会种玉米的农民,玉米长得也不是很好。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每年收玉米的人要来村里了,睡前都会听到妈和父亲说我家的玉米只能卖到“三等米”。三等米也来之不易,父亲给玉米除草施肥时不大会躲避玉米叶子,胳膊和肩头总是被划出一条条伤痕。虽然浅浅的,不会出血,但汗水一浸,就丝丝地疼和痒。那时父亲年轻,为了解除这种煎熬,就接一盆井水兜头浇下去。最让我感到甜美的记忆是他会在给玉米秧子除草的间隙,把地垄头的黑天天秧整棵拔下来,扔给躲在阴凉里不肯出去拔草的两个女儿。也许是在那时,父亲内心有了带孩子们离开农村的想法。他舍不得让孩子受种地的苦。
退了地,卖了房,进了城。一家四口只靠父亲的低工资生活,只会务农的妈妈试着做些零活,常因不熟练受委屈。生活的困顿使父亲开始变得愤懑和焦躁,开始一喝酒就醉倒。
这样的父亲却始终没有扔下他的一手好字。写过入党申请书,没有被厂领导批准;写过特困申请,也没有被批准过。我记得家里有过一次大场面,父亲和妈妈都很紧张地盯着来察看实情的厂领导的脸,希望他们都能看出我们家的困窘来,只有几岁的我实在恨自己没有什么状态可以表现出来帮助父母,就安静得像个不会说话的人。然而结果是特困名单里没有我家。父亲喝多了怒喊厂领导的名字:“他妈的×××,我家孩子连黑白电视都看不着,你给看彩电的评特困!”那次妈也怒了:“谁让你显摆自己会写几个破字,老给领导提生产改进意见!你懂个屁,把人都得罪了!”“那他还来我家看啥!”“那不和让你提意见一回事儿,都是走形式,就你个傻子当真!”父亲掀了桌子,抬腿就走,据说骑着车子从农村又跑回城里的厂子,连夜去砸领导家的门了,手都砸肿了,领导也没给开。直到下岗那天,他那双不会写表扬信的手,都一直干的是厂里最粗重的活儿。
我小时候不相信父亲的手笨,因为他会给我和姐姐包书皮。每到新学期发新书,我都知道这一天父亲不会发脾气,吃过晚饭不会出门到别处喝酒。他一准儿会喊姐姐和我把新书拿出来,另一边他郑重其事地把早已准备好的牛皮纸拿出来,剪刀端端正正摆在牛皮纸边上。开始规划纸怎么剪裁才能不浪费。那时牛皮纸精贵,也的确很牛皮,村里比我们有钱的人家还只是用旧报纸呢。父亲是早早就各处要下光滑的牛皮纸放在炕席下压着……包的时候,既不浪费又不紧张,折得平整,剪得整齐,包好之后,那书平添了几分庄严。我和姐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似乎被包书的父亲和包好的新书在一起的画面震慑住了似的,再看着父亲端端正正地在书皮中间的位置,横着写上科目,竖着写上孩子的名字,姐姐读她的书和名字“数学,王—晓—莉!”,我跟着读“语文,王—晓—菊!”……“都装起来吧!”父亲好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儿。
有时父亲也会拿着书检查我的识字,方法简单而可怕。印象最深的就是“拍”和“打”,这两个字,念错了“拍”就“拍”,念错了“打”就“打”,父亲的大手高举在我的头顶随时都会落下来——本来是会的,越吓越紧张,越紧张越分辨不清“拍”和“打”,于是就在挨打中,牢牢记住不想被人拍打,就好好认字念书。
后来我也有点怀疑父亲的手笨,是因为他下岗以后,我家变得更困难了。那时很多下岗职工蹬人力三轮车养家糊口,妈妈问他能不能行。这时我听见了父亲的回答,正是这句真切的回答,令我知道父亲的确是手笨,他说:“不行,我不会拐弯。”
我为什么立刻就相信父亲的判断呢?
在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有一天早上,父亲骑自行车出门时刚好看见我在街口闲玩,就让我坐在二八架子前面的横梁上。拐弯的时候,我们父女俩狠狠地摔在路上,父亲怪我没有坐好——天知道,我知道,素来怕惹父母生气的我从坐上车子就几乎一动没动过。好在我妈看我摔得可怜,说了句公道话:“不怨你,你爹不会带人。”但毕竟也驶出了一段路程啊!就只是——不会拐弯。
后来父亲托伯父帮他找了个看大门的活儿。干了没多久,似乎因为不会说话被撵了回来。我唯一记得的画面就是父亲第一次穿上保安服的时候,用手一直拽衣襟,怕穿得不平整给东家丢人,而且脸上特别自信,保安吗,咱有劲儿的人,还怕保不了安!不想这差事还得会说话,倔了半辈子的父亲,嘴也笨。
没办法了,两个孩子还都在念书,父亲最后去工地当了力工。因为手笨伺候不了瓦匠,连和他熟识的瓦匠都不肯用他打下手。父亲就沦为最底层的力工了。
平地推砖还可以,如果要用独轮车上铁板搭成的临时的坡儿就费劲,因为那个掌握平衡的巧劲儿,他不会使。在工友的嘲笑和起哄声里,勉强推了一把,到了那颤巍巍的铁踏板上时,顾得了脚下迈步,就顾不了手把平衡——身子一栽楞,连人带车都倒下去,砖散了一地。最糟心的一次是八个人抬一块很大的玻璃,放下时,其他七人都完好,只有父亲的手被划破,好长的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歇了半天假,不算工伤,工头说是因为父亲笨,后果自负。没撵他回家已经算给留了脸面。父亲这回没发脾气,他心里庆幸自己虽然划破了手,但保住了玻璃,因为其他人都说这块大玻璃要是打了,就得父亲一个人赔。
我的父亲是直到干不动了才离开工地的。
生活的艰辛和粗人对自己的蛮不在乎,导致癌细胞早早就潜入了他的身体。知道自己病重的时候,还觉得一盆凉水就能把自己浇好。无论如何,我都忘不了他看着自己的手已无法输液时的眼神。
那手伤痕累累,老茧斑驳,带着纸卷烟熏成暗色的笨的标志。那手带着他对世俗的倔强与妥协,对文化与公平的渴求,一次次举起廉价的勾兑酒将自己灌醉。
父亲在世虽然卑微,但为了姐和我能进城里念书,用尽了笨拙的气力。
因为惧怕和感恩,父亲的手仿佛一直高举在我的头顶——我真的很害怕父亲收回他的手,收回他的责罚与庇护。笨父亲的孩子,虽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有文化,有出息,但是在一个学校的一个班级,王晓莉教数学,王晓菊教语文。当地人说姐俩教得都挺好的。有一天,我问姐:“你觉得爹到底笨不笨?”姐说:“爹心不笨,手笨。”
对,笨拙的只是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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