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贤人若是甘心受苦难而一声不出,一个凡人就必须说出自己的苦难,以便自居为贤人。
——老舍《四世同堂》
五公
水碓楼位于白岩坑白岩瀑下。水碓楼建于明末。陈岙先祖从福建逃难而来,落脚于人烟稀少之地。四百多年来,水碓楼一直这么个面貌:周围鹅卵石墙,墙头搭横梁,支撑着椽上的瓦片以避风雨。
坑水从东向进入,经过一截木槽,水流均匀有力地冲击木制的水碓辚辚,带动倒臼石锤子舂米:咿呀——哐,咿呀——哐。
我记事起,五公就住在水碓楼。五公小我公(爷爷)二十多岁,我公是老三。五兄弟分房,每人仅一张床位大小。于是,五公便找到了水碓楼。
水碓楼并没有楼。五公用三面竹篱围住水碓楼西角,一面篱笆作门,两张木凳一张木板,铺上稻草作床,依墙用坑岩砌单口锅灶,便安置了家。
五公虽是农民,却不会犁田插秧,不会整番薯垅、田埂等细腻的农活儿。五公只能干挑大粪等粗重的活儿,在生产队里打工分仅值半个劳力。秋冬季分粮,五公分得几箩筐番薯、两浅箩筐稻谷。
五公双脚抬不了一个肚,也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了。
五公话少,人实,无朋友,无爱好,人称木头。生产队长说:“那个木头整天没一句话,跟牛一起吧。”于是五公便给队里牧牛。
五公牧牛,也是整天跟着牛屁股。五公担心牛一下子没看住,偷吃队里的稻子、番薯藤叶。陈岙的山,山顶长着几棵秃头松,山地都开垦种番薯了,没有成片的荒山。
水碓楼离陈岙村子,有一里多路。村子建在半山腰,白岩坑在山脚,村民舂米,就要下山、上山地挑。
队里的生产劳动没有农闲,却有农忙。正月初三,村里的男劳力白天上山劳作,挑谷到水碓楼舂米的大多是妇女。
端午节临近,水碓楼亮起大汽灯。妇女们挑谷到水碓楼,先来后到等候,秩序井然。
五公是水碓楼里唯一的男劳力,但他不是队里派出的。水碓楼没设管理人,住水碓楼的五公自然担当起管理的责任:台风时排水,冬时沿坑补漏,替换水碓楼腐朽的木板片。这也许是陈岙村民默许五公入住水碓楼的理由。
水碓楼亮起大汽灯的夜晚,是五公最活跃快乐的日子。一堆妇女像水碓楼里的麻雀,叽叽喳喳。五公坐在灶台边,听曲似的享受。
陈岙的女人一个也不惧怕五公,反而常差使他做事。女人们从未听说五公言语调戏过女人,更不用说动作攻击了。
不时有女人叫:“木头人,没看过女人?过来相帮!”五公便急急过去,一手挈箩筐边沿,一手托箩筐底,把整箩筐的谷子擎上肩头倒进风车斗。
无事,五公便坐在灶台边,看女人婀娜地走动,看女人悠然地用刷子扫臼窝边散出的谷粒,看女人擎箩筐倒风车斗时闪露的雪白肚皮……
这时,五公的眼睛不时瞟着上屋的春兰。五公注意到即将轮到她舂米时,枫树下的女人阿香说有重要的事,春兰让她先舂了。岩头背的女人秋香见状,半开玩笑半嗔怪地说“我也有等不及的事,我老公要早点睡,让我也先来!”春兰说,“那你也先来吧。”
春兰便坐在盛谷的箩筐上等待。下间店的梅花招呼着:“春兰!春兰!过来,帮忙筛米。”春兰站起,在箩筐边拍拍屁股上黏着的谷粒,走向梅花。
梅花在靠近五公床铺竹篱外扫出一片空地,俩人蹲着,用小细筛子筛米。
五公似乎在打瞌睡,耳朵却尖着听两个女人的对话。
梅花说:“屋里屋外,你真辛苦!”
“有什么办法呢?生成的命!”春兰幽幽地说。
“你就一个女儿,再生个儿子,将来也有靠。”
“老公,他,一个哮喘人……”春兰道。
“晚上的事,老公还会做吧?”梅花问。
“唔……哦……”春兰支支吾吾着。
梅花说:“我那个却是夜夜要做的。男人啊,日里在山上劳动,夜里哪来的力气!”
……
五公听着,想:春兰这女人,老公是个哮喘人,走路都喘不过气来。家里没男劳力,靠女人吃工分,也怪可怜的……
五公睁开眼时,只听得水碓楼哗哗的流水冲击水碓辚辚咿呀——哐,咿呀——哐……
水碓楼只有春兰。她正蹲地吃力地擎箩筐。五公趋前,擎起,举过头顶倒入风车斗。一旁的春兰,看五公举重若轻、一气呵成的动作,露出羡慕钦佩的眼神,说:“五哥,你真本事!”
五公便去轰轰然鼓着风车。
春兰急叫:“五哥,五哥,轻一些!轻一些!用力轻匀些,不然细米也扇到糠里去了。”五公松一下手,米粒与粗糠一起进了米箩。五公歇住,歉意地让给春兰。春兰轻匀地鼓着风车,米与粗糠截然分离。
五公长住水碓楼,却扇不好风车,更不会筛米,他笨拙的手怎么也筛不出米与糠的杂拌。
五公识趣地退回灶台边的凳子,看春兰筛米。
春兰从容地双手端着筛子,优美地旋转,轻重缓急,自在心中,旋着旋着,细糠纷纷扬扬而下,粒米与细米在筛子上均匀分布着,右手轻轻一抖,纯净的米便入了箩筐。
五公突然有些心动,移凳于春兰面前,说:“春兰,你手真巧,筛得真好!”
春兰不语,继续旋着。她坐在矮凳,衣袖卷起,衣领敞开,身子随着手中的筛子颤动。
五公的凳子高,坐着便能看到春兰衣领里两只在汽灯下雪白可爱的“小兔子”左冲右突。
“春兰,你家的粗活儿、重活儿,我可以做的!”五公盯着春兰的眼。
春兰歇下手上的筛子,接上五公的目光。
透过东向的进水口,月光如水,泻在水碓楼的石灰地面。舂米的石锤子被拄棍撑着,水碓辚辚仍然转动,五公的耳边,却分明响起舂米声:咿呀——哐,咿呀——哐……
借着月光,五公挑起春兰的米与糠,说:“春兰,我那两箩筐谷子还没舂,明后天闲了,没人舂米,你过来,给我筛米。”
春兰说:“好。”
这年,我读村小六年级,妈带我到水碓楼舂米,妈说,“叫五公。”我便响亮地叫:“五公。”
五公取来两张筛子,合着摆在石灰地面,上面张系一根细长麻绳,麻绳牵过横梁,牵向篱笆内,躲在床上观察。妈蹲在臼窝边扫谷。我立于边上观看。一会儿,两三只麻雀便飞进筛子啄五公撒下的米粒,五公一松绳子,筛子落下,罩住一只麻雀。
妈说,“都说水碓下的麻雀——胆大。”
五公用一丝麻线拴住小麻雀,逗了下麻雀,让我牵着玩。
我发现,五公的脸色红润了,人也开朗起来。之前我几次到水碓楼,他都是板着脸,表情很木。五公在流水木槽前按了张竹篱,白岩坑里的泥鳅、鲫鱼随着水流而下,就被截留在篱笆上。秋冬季,五公做个鱼笼埋伏在水槽口,常能笼住几个河蟹。
我早起读书,常见五公经过我家屋旁。他总是赤着上身,油墨精瘦,秃顶上戴斗笠,宽板锄柄上扛着一只砂箕。
五公到山上生产队挖过番薯的园地,刨回些遗漏的瘦小番薯。偶尔在五公扛着的砂箕里,也能看到他从挖掘过的番薯园田头地尾刨到几个大的。陈岙村民没人怀疑五公天亮之前去山上有什么不妥,绝对相信五公的诚实和规矩。
妈说,“你五公,就靠这些刨回来的番薯过生活。”我沉思默想:五公牧牛,也有分得口粮的……
一天,妈喊我到上屋春兰表姐家借只簸箕。我推开春兰表姐的房门,见到她的儿子,手牵一只拴有麻线的麻雀,欢腾扑玩。我取簸箕回家对妈说:“妈,表姐的儿子也在玩麻雀。表姐生儿子时,我曾吃过分的红蛋呢。”妈说:“那是你五公捉的。”我说:“小时,五公也给我捉麻雀玩的……”
妈若有所思地说:“过几天村里就装电灯了,有电,就有碾米机了……”
家里装了两只电灯,15瓦的,一只在妈房间,一只在灶间。妈只在睡前亮灯,上床就拉黑了。天亮着就吃晚饭。我拉开灶间的灯在餐桌写字读书,妈就嚎叫起来:“懵囡,关掉!明早起来读!电费贵煞!”一个月下来,收电费的说:“电费,八角。”妈便念叨着:“一个囡,学费要一块半,电费又要八角……”
村中的碾米机响时,厂里挤满了大人小孩。轰隆隆一阵,水碓舂米得半天。妈去碾了一次,回家却心疼三毛钱的碾费。妈说,“下次还是到水碓楼,费个挑力,不要碾费。力气换不成钱,有什么用?”
但逢年过节,水碓楼没再亮大汽灯,大白天来舂米的妇女稀了。
水碓楼日渐冷落。
妈仍旧去水碓楼舂米,似乎还有春兰表姐。
这时,我读完八年级,暑假后就是九年级了。妈说:“囡,去水碓楼舂米,这是最后一次了。”
五公在水碓楼孤零零的。午后的阳光正猛,水碓楼很是闷热。没有谷米的吸引,常见的麻雀不见踪影。五公静静地坐看清清的流水顺着水槽,冲击着水碓辚辚一圈一圈旋转。无人舂米时,它便空转着,哗哗的流水,做着无用功。五公默默地看积着重重粉尘的墙,抚摸着明代就砌在这儿的鹅卵石,浏览着被风雨侵蚀的木梁,凝视着黏结粉尘的蜘蛛网垂而不坠。五公喃喃着,似乎与建造水碓楼的祖先对话。
妈把几十斤的米箩擎上肩,对五公说:“水碓楼要建水电站,不能舂米了。装了电,多了电费,又要电灯,又要碾米,去哪赚……”
五公无语,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像我小时候见到的样子。
到乡里读九年级,去十二公里,回十二公里。黄昏,我从乡里穿越上上下下的山坡荒野,跨进横于白岩坑上的木桥楼歇脚,再上坡走一里地,就到家了。
蓦然,见五公立于木桥楼前的高坡之上,向我一路过来的远方眺望。远方,是连绵的山脉。他的眼前,是崎岖的山路和灌木林。是五公站的山坡太低,还是起伏的山脉遮蔽了他的视线,五公并不显得心旷神怡,而是神色冷峻、迷惘,一脸死灰……
这天早晨,春兰表姐自留地的稻谷黄了,想让五公抽空割了。如果来场台风,就泡汤了。再说,她想看看昨晚来过雷阵雨,坑水有无冲来鲫鱼,有的话熬碗汤给儿子补补身子。
春兰表姐往水碓楼走去。她已经有好些时候没去水碓楼了。这些日子五公的脸,阴沉沉的,不说话,说句话也是没天没地,不怕死无大病的模样。
远远地,水碓楼清晰地传来倒臼声:咿呀——哐,咿呀——哐……
春兰表姐想,谁这么早来舂米呢?真是个勤力人!再勤力也没几天了,马上要拆建水电站了。
春兰表姐走近水碓楼,门闭着。春兰表姐觉得奇怪,这水碓楼的门在夏天是虚设的,敞开着,让风从流水口吹进,从大门出去,在墙角睡觉的五公便凉爽。
春兰表姐轻推大门,门被拄棍撑着。“五哥……”春兰表姐叫了一声。“五哥!五哥!”春兰表姐连喊两声,同时双手用力推去,拄棍松动,往回一拉,拄棍倒在地上。
春兰表姐推开水碓楼大门。她大惊失色:臼窝里倒着一个赤膊的人,石锤子随着水碓辚辚的转动,缓缓落下。
下午,县里来了公安,来了法医。公安从五公的床边找到小半瓶番薯丝烧的酒。法医在五公的胃里提取了酒精。他们共同得出结论:死者饮酒过量,舂米时醉倒,造成事故。
事故就此结案。
春兰表姐对妈说:“五哥从不喝酒。”
妈说:“是啊,从来没见过他喝酒!”
姑妈
姑妈1919年出生于陈岙。“囡瑛在大进日大进时出生。算命先生说,这命若是男人是有大官当的!”婆从来没叫过姑妈的大名陈秋兰。
“囡瑛动作快,几张笋壳,几块破布,一天就可以赶出一双鞋。”姑妈机敏灵活,婆夸了又赞。
“鞋做起来都是送给红军穿的。”婆说给我听,带有几分夸耀。
姑妈做鞋给红军穿,但姑妈没见过红军。
鞋是陈家正的妻子李爱美让姑妈做的。陈家正是陈岙村大地主陈寿的儿子,1925年在杭州蕙兰中学读书时加入中国共产党,毕业回乡以教书为掩护,从事党的秘密工作。1927年,陈家正遭国民政府通缉,被迫以脱离父子关系的名义,离家出走。
陈家正是浙南第一个主动找上红军挺进师的本土党员。1935年11月底,红军挺进师从双溪岩门经过,陈家正主动向红军挺进师首长刘英、粟裕介绍自己的身份。刘英、粟裕让他就地进行秘密工作。
陈家正经常外出活动,妻子李爱美总拉着姑妈做伴,一起做鞋,向姑妈宣传红军的思想。陈家正赏识姑妈的机敏,1936年底介绍姑妈入党。1937年3月,陈家正在执行任务时,被捕牺牲,年仅30岁。
婆是在这个时间点知道姑妈入了党,那是要杀头的事。婆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不声不响地把姑妈嫁给炉山底一个懒汉。
姑妈嫁到炉山底,权当逃命。她隐瞒了党员的身份,与懒汉过起了耕种的日子。
炉山底的懒汉不仅懒,而且赌,赌光后卖了姑妈。
许多年以后,我问起姑妈的婚事,“姑妈,你真是半夜被塞到麻袋里卖给姑夫的?”
“真的噢!炉山底那人懒得没救,去山上干活儿,下巴搁在锄头柄上,半天不转动。我是真看不上眼!”姑妈摇着头叹息,“他半夜把我装到麻袋里,卖到金山头。”
“你不会反抗的?”我说。
姑妈说:“我早就想离开他,也就装作睡熟的样子了。”
我问:“姑夫有钱买你,是不是有钱人家?”
“你姑夫无父无母,住在灰堆铺里。我看他人勤劳,勤劳人家总有办法富起来!”
姑妈的姻缘,令人啼笑皆非。
姑妈死心塌地跟这个勤劳的穷汉过日子了。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几年间,姑妈在金山头建起新居,开起了杂货店。
“无论做什么,头脑都要好。”姑妈非常自豪,“金山头村有三间店,我的小店在中间,两边过来买东西的孩子,我直接招手叫他们过来,他们就不好意思进别家店。每次来我店里买东西的小孩,我总塞他一块糖果。大人碍于面子不好直接过来的,总叫小孩跑腿,我的店生意最好!”
姑妈在金山头的新房我没去过。我对姑妈有记忆时,她已在县城木材公司附近买了房。房子一楼在路下,二楼门外是灰尘滚滚的马路。不远处有个池塘,池塘的水死绿,漂浮着死兔子之类。
小学快毕业时,伯王带我到姑妈家。
姑妈给伯王一杯黄酒、一碗豆腐。
姑妈在那房子里做豆腐卖。我见她时她总是风风火火地忙。
“做什么事都有方法的,别人做一方豆腐烧一捆木柴,我只要一捆稻草秆。”不知姑妈省柴有何秘诀。锅底与炉堂间隔肯定很低,姑妈常怪我们家锅在半天高,费柴。
1985年,父亲给我说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姑妈在县城买了一间全县最贵的地基。姑妈的地基在边间,用了六万二,比中间贵了一万七,而全县最贵的小区华侨新村的地基才二千块一间。
姑妈的房子位于县政府围墙外,面朝大街。建房后一楼分成三间店面出租,租金额全县最高。
父亲常于正月初头随木偶戏班到平阳、瓯海一带唱戏,赚钱养家;常在村人婚嫁丧葬筵席上拉琴唱曲,喝个满面红光,衣袋里塞上几包烟回家打个扑克、搓点小麻将。
可父亲往往交不出我姐弟几个的学费。
父亲跑姑妈家,姑妈给弟叫一碗拉面。姐怪弟不珍惜钱财,弟嫌姐一毛不拔。
我想,这就是富人与穷人之间的分歧。
姑妈居县城闹市,金山头、陈岙的客人不绝如缕。姑妈不管亲疏,一大碗拉面接待。
姑妈不无端赠送,更不轻易收取。
“我不要你的。我也没有东西给你。”姑妈这么说,也这么做。
我参加工作多年后的1999年,父亲用我们姐妹的工资积蓄盖房子,姑妈送父亲1000元。父亲抖抖手中的钱,“喔——她这样的人家——1000元,也拿得出手!”
而我,对此铭心刻骨。
姑妈80岁时,我想着要对姑妈有所表示,表示我的敬意与孝心。一日,我去探望,硬生生塞了一个红包给她就往外逃,她让表哥翻倍还我。
不收钱送什么呢?无意中得知,姑妈独爱某品牌的麦片。于是看望姑妈,我就提一包那种品牌的麦片,如此薄礼,不免心虚。
那些年,姑妈操心我的婚姻,逢我就问。“有一个,人不错,年龄比我大……”我结结巴巴,年龄悬殊,亲朋好友多不赞成。未等我说完,姑妈大叫一声:“100岁也要嫁了!”姑妈掷地有声的一吼如醍醐灌顶,拂走我最后的顾虑。
“我要活到120岁,成为浙江第一长寿,跟总书记拉拉手!”
说这话时姑妈97岁,我觉得她的豪言能成真。她声音洪亮、语速快捷,身体硬朗,走路不拄拐杖,耳不聋眼不花,扬言自己能穿针引线。
“总书记治国真好!”有一次姑妈感慨。我有点惊讶,姑妈没认几个字,不会阅读。
十多年了,姑妈这个老党员得惠,每月领800元照顾费,她一见我就哈哈哈地笑,笑了赞,赞了又笑:“党真好!共产党真好!”姑妈是节俭的,她虽有财富,但对800元照顾费,非常感恩。
“共产党真好!真好!我一个月根本用不完!”姑妈记忆好,不似一般老人,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讲陈年旧事。唯有这话,姑妈对我说了还说。
姑妈见我时,总会天一搭地一搭地聊天,而我听着喜欢。
姑妈两个女儿教书,子孙多是成功商人,也有出国留学回国考入央视当记者的,靠拼劲儿成小有名气的影视演员的。
我想,姑妈女儿、孙女出嫁,也不赠送物资,也许正是这种看似冷漠的吝啬,造就她子子孙孙的自立与拼劲儿,才有今天姑妈家族的繁荣昌盛。
姑妈像极了活着的婆,身材矮小,驮着背低着头,下巴磕着胸前。姑妈手上青筋一根根,似缠绕的蚯蚓,白发中夹杂着灰发。
那年底,姑妈摔了一跤。
我坐在她床对面,姑妈靠在床上,眉飞色舞地对我说,“总理啊,她的夫人,在电视上,对我咪咪笑……”姑妈说说笑笑,笑笑说说,下巴深深地瘪了。
2019年夏日,我写陈家正烈士的故事,忽地想起了姑妈。我想让她说说陈家正烈士的家事,了解姑妈做红军鞋、入党的细节。
我立于百岁的姑妈床前。
百岁党员姑妈在床上沉沉地睡。
伯王
在陈岙,伯父称伯王。伯父,意味着伯如父;而伯王,却是要比父亲还显尊重的。伯王年轻时英俊、魁梧,手异常灵巧,织渔网,编鱼篓,做竹椅,都会。端午节到了,伯王会裹粽子,用棕榈叶编各式玲珑的玩意儿分给小孩。
爷爷是个牛贩子,整日里在外赶牛市,帮忙干农活儿的自然是手脚灵活的伯王。
“哎,你伯王一辈子比牛苦。他是四月初四出生的,四月的牛要耕田又要犁田……”婆常对我这个长孙女长吁短叹,我无助无奈。
姑妈、父亲都是高小毕业,伯王却目不识丁。
拉扯大三个子女,公年老体弱,呆在家里苟延残喘。看着伯王年过三十未娶,公和婆筹划着他的亲事,却拿不出聘礼。
小伯王五岁的父亲闹情绪,躺床上不下地。爷爷拿不出聘金,苦笑着盯着伯王的眼。伯王从昏暗的屋角落捧出一个小坛子,掏出剔乌桕籽卖得的四十二元钱给爷爷为父亲付聘金。
第二年我出生,我出生第二年大妹出生,大妹出生第二年小妹出生,小妹出生第二年弟弟出生。
父亲身材瘦小,体力弱。伯王强壮,挑180斤重的番薯走在羊肠小道,我徒步也赶不上呢。
伯王日渐年长,人家给他介绍的对象,清一色是拖儿挈女的。一日,一位颇有姿色的妇人带着一小女孩,期待伯王的接纳。伯王两眼放着光,脸上泛出红晕,哦哦地应着。
三天后,伯王对引见的人说:“我双眼不识丁,配不上她。”
伯王对我说:“替别人养囡,不如带自己的子侄。”伯王深深地叹了口气,右脸颊中的红痣也晃了起来。
我松了口气。一听到伯王谈亲,我总是心慌意乱。我暗暗地观察父亲,父亲显得心神不宁。伯王对我说的话,父亲也听到了。父亲吁了口气,打来一斤米烧,与伯王对酌。
农忙后,伯王挑起自个做的木箱,去福建江西一带造公路、伐木、烧炭……赚血汗钱供我们养家糊口。
我上小学后的很长一段时光,伯王跟村里五六个单身汉,去十公里外的林场成了护林员。农忙季节,伯王回家帮忙。
我日日期待伯王回来。伯王带回的粟米煮饭,我们吃不习惯。水煮花生顶美味。装在鱼篓里的野生白杨梅可甜啦,附近孩子都过来吃。春天,伯王常挑着阔叶茅草喂牛,牛就有力气耕田。伯王是寻觅冬笋的高手,冬笋煨腌白菜,味美。伯王自制的竹篮、笊篱,采来的箬叶龙须草,扫来的蜂蜜,常常赠送亲戚好友、左邻右舍。
刚上小学不久的一天,一群小伙伴蜂拥我家。不知哪来灵感,我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笔买卖,将糠箩里的野生猕猴桃卖给他们:一毛钱三个。我不亦乐乎地点着钱。突然,伯王一闪而出:“猕猴桃分着吃,钱全部退还!”伯王的话透着惯有的威严,我顿觉羞愧。
父亲在生产队里管账。我读村小回家,母亲说父亲被抓了。我魂飞魄散。母亲说:“村里有十二块钱横财,父亲与四位村干部,各贪污两块四,被关押在村政府。”
一纸电报,伯王来不及领几个月的酬劳费,从江西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十几天后,伯王向村里交了那两块四,父亲不再羁押,自由回家。
伯王豁达大度,对江西赚的血汗钱没兑现不心疼。但伯王对推父亲进“牢房”的“祸首”却耿耿于怀一辈子。伯王对我说,“你爸啊,真没骨气!害你爸坐牢的当初扬言拿磨压死你爸。你婆去世时,他过来帮了半天忙,你爸就说他的好……”伯王摇头叹息。
我工作后赚工资建新房,邻居横加干涉。父亲愤懑、憋屈、软弱。耿直的伯王怎能忍受兄弟如此羞辱!一日黄昏,伯王手持斧头,像极了李逵,在屋后园子里一站,大喝一声:“有本事冲过来,冲来一命抵一命!”伯王惊天动地的怒吼,让惹事者噤若寒蝉了。
我说,“伯王,现在过的是好日子,为何不隐忍?”伯王看我忧心忡忡,哈哈大笑:“我是吓吓他的,我是绝后代人,他有一家大小,他会跟我拼命?”
伯王是“绝后代人!”我暗自垂泪。
伯王娶亲,挑三拣四,顾虑重重,一误再误。
此后,伯王去杭州,帮姑妈的女儿看仓库,呆了三五年。
父亲说得没错:伯王,真正是一介莽夫。
父亲与伯王常为鸡毛蒜皮的事面红耳赤,转身和好。习惯了被哥庇护,父亲没有感激涕零,怨言却丝丝缕缕。父亲嫌伯王太爱喝酒,怨他没脑子打麻将白送人钱;伯王脾气急躁,说话太冲,总嫌家里的饭太烂菜太咸太淡。
我体谅伯王的独身,感激伯王对我们姐妹弟弟的抚养功劳。我更钦佩父亲。父亲会拉二胡唱瓯剧京剧能自编自导自演,父亲能言善道爱在乡县干部面前旁征博引、从容不迫地秀口才。父亲讲《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谈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话。父亲陪我做十斤油两个桶的思考题,指点我写《我是什么》的作文。父亲还陪我们打扑克牌……
父亲熠熠生辉的才华,令伯王那点雕虫小技黯然失色。伯王带幼小的我这家那户地到处串门,给我买七元一件的荧光黄尼龙衫,以血汗钱供我们上学。伯王栽了四株梨树、三株板栗、两棵石榴、两棵李树、一棵柚子、一棵杨梅、一棵桃子,迎接我们姐弟的出世。父亲许诺我们姐妹中的一个给伯王当女儿,伯王拒绝——为的是不耽误侄女的前程。
2005年,弟弟去表哥的水电站发电。水电站偏僻,伯王担心自己唯一的侄子寂寞,爱热闹的他抛弃了杭城那份清闲的看仓库工作,到水电站给子侄烧饭作陪。
“伯王给你家人做牛做马,切莫昧他的良心!”婆走前一次次交代。
表哥、妹妹们与我,每月合六百元生活费给伯王。
伯王从水电站到县城,找一家小铺,给我们姐妹各打一把精致的锡酒壶,说百年后留给我们作纪念。我先生心直口快:“锡壶不能用,会慢性中毒。”伯王黯然不语。
没几日,伯王托我去银行买金币,5克的,我们姐弟每人一枚。过几日,伯王又催我买六枚2克的小金币,给我们的小孩。伯王郑重地对我说:“给你弟两枚,他有一个女儿,得设法再生一个。”伯王的笑容瞬间凝固,长叹道,“我夜夜想,家族人丁不旺,是不是跟你公当年做牛贩有关系……”
至此才悟,父亲令我引以为傲的才华,是挂于墙上的胡琴,是水中月镜中花,虚幻,缥缈。生活中,我们处处依赖父亲眼中劣迹斑斑的伯王!
伯王嗜好烟酒。每天喝酒两次,抽两包烟。酒,他只买廉价的东贡。烟,他原抽五元一包的,后来改抽十元一包的。我婚后,给伯王买酒的是我嗜酒的先生,买烟的是开小店的小妹。逢赌必输的他,偶尔去村里小赌一把。
去水电站的第十年,正赶上温州五十年一遇的寒流,那场寒流冻烂了我家书房窗外那株蓬勃了十二年的玉树。寒流后,伯王双脚陡然间不灵活了。去电厂附近村子,平时四十分钟的路程,他三个小时也走不到。
人老从脚老,伯王淡然。
伯王被我们强行从水电站接回陈岙的家。去医院检查,显示尿酸很高,吃药并不见效。一年前,伯王常常摔倒,大小便偶尔失禁。我们要请保姆,父亲不让。父亲说他会洗伯王的衣裤。父亲语气郑重,仿佛在承诺。
过完鸡年,我们回城。伯王坐在门前的木凳上,木木地望着我们的汽车启动,缓缓远去。车驶出不到千米,重重担心潮水般来势汹汹。我打电话要挟母亲:“妈,你俩不对伯王好,我们不回家也不给钱!”妈需要我们的钱过生活,最怕我们不回家。
暑假回村,伯王依然声音洪亮,他哈哈地重复讲着我幼时鹦鹉学舌众人大笑的场景,讲我出生时他步行十五公里去十字路买大饼……伯王沉浸于陈年往事,我似听非听。末了,伯王问我:“婆你记牢否?”
伯王记忆真不行了,我一震。
“你脑真糊涂了,婆走时她都工作了。”父亲数落一句。
回城三两天,父亲电话报告:伯王傻了,出现幻觉。
我上百度搜查,是脑萎缩后期。摔倒、大便失禁即是征兆。晚年孤独的老人患此病的风险最高。
国庆长假,赶上表哥山村小别墅乔迁之喜。带着伯王、父亲与99岁的姑妈相聚。合影时,一向笑眯眯的伯王表情木讷,不言不语,沉浸在失语的世界。
两星期后的周六,父亲来电说,伯王一整天东逃西躲,牛栏、厕所、祠堂角落。伯王一辈子无所畏惧,这时却战战兢兢。他说村里的死鬼拿刀到处追杀他。
我搜索百度得知,幻觉被追杀迫害是痴呆症病人的共同症状。那夜,伴随伯王近五十年的30克金戒指不翼而飞,当年伯王花了二十七元买的。他一直许诺送给侄子,侄子将来给自己端骨灰盒。
那是村里最早的一枚金戒指。谁家孩子受了惊吓,总会过来借去泡汤喝了压惊。幼时,爸妈带我去外公家,邻村有段路被传凶险异常(斜坡上停着数具盖稻草的棺木),伯王不放心,拿针线将戒指缝在我的衣服小兜里,给我壮胆。
周末一早,小妹携妹夫驱车两个小时,接伯王到温州我家。晚上,伯王喝酒抽烟,满面红光,完全忘记了前一日东躲西藏的劫难。
第二天,伯王拄着拐杖下楼,东冲西突,行动敏捷。我立马上网买痴呆症老人防丢手环,给伯王买精致的拐杖。多年来,伯王一直拄着木棍。
隔日,雕花上漆的拐杖,深蓝色手环接踵而至。小妹陪伯王去医院检查,拎回一袋子药。
一夜之间,伯王一卧不起,衰老的速度像秋天的落叶。
先生将伯王背下楼。伯王躺在副驾上,返回陈岙老家。
总算启程了,我们回老家看望伯王。11月4日,周六中午十二点半,行驶了六年半的轿车跳出了33333公里的行程。停到路旁,我没心没肺地抓拍。“五三”是家族的记号——爷爷五兄弟排行老三。家里的农具上,父亲毛笔写的“五三”粗粗的。火笼的竹柄间,火钳烫的“五三”,歪歪扭扭。瓷碗的底部,凿出来的“五三”还着了点墨漆。
手机猛然响起,父亲来电!
一小时前,妈刚说过:“你忙,今天不必赶了。你伯王讨烟抽了,精神好得很!”
我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
“囡,你伯王走了!哎哟……”电话那头,父亲号啕大哭。
周五晚上,小妹来电:“二堂伯给搭了脉,脉沉了。”
小妹说,从衡水买来的护理床、按摩床垫伯王只用了一天。
阎王趁一个无人空隙,掠走了我的伯王。其时,父亲准备杀鸡给我们晚餐,上楼提一只水桶,妈妈在灶间烧水,小妹去房间想换了衣服再帮伯王揉一揉。父亲的水桶提到楼梯口,客厅里伯王呻吟声寂然无存。父亲匆匆前去,发现护理床上的伯王没气了!
父亲悲从中来。早上,伯王向父亲索要烟抽,父亲说病成这样还抽烟!父亲说:“知道他要走,还不如让他抽个过瘾。”
伯王走了。四包中华烟,摆在床边的面柜上,是他省给侄子抽的。
伯王去世,81岁,在周六,日子好,次日宜出殡。
我们不愿匆匆送走伯王,租了口冰柩,八个日夜,轮流守灵,烧纸,以减轻心中的愧疚!
村中的年轻人,去县城买了一车的烟花,从村头摆至坟茔。
父亲扯拉起京二胡,嘶哑地唱起《哭灵》。
伯王若置身此地,沽酒美食后还能小赌,满室定是他爽朗的笑声。
斯人已去,不禁垂泪!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