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了。
父亲以各种忙为由,推脱不去医院做检查。三个月后,病情加重便只得去了医院检查。
医生说住院吧。
父亲说,家里有很多事脱不开身,能不能给我开点药回家吃去?
医生说,想活着,就得住院治疗。
父亲把目光转向我,我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去缴费。
父亲住院了,村里的齐瘸子父子一起来探望。他儿子手里拎着一些营养品。
齐瘸子坐在父亲身边,用袖子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哥,你安心治病,跑腿儿的事有你侄儿。父亲住院半个月,齐瘸子隔三岔五地过来,他儿子每天下班都来医院帮着护理父亲。
齐瘸子在村里最穷,父亲做村支书这些年,他受益最多,就连他儿子考上大学,都是父亲帮筹的学费。如今他儿子已大学毕业,在县林业部门做技术员,后来我们村的果树栽培,新品种引进等,没少沾他的光,这是后话。
那天下午父亲刚灌完肠,准备第二天手术,胡玉芬提着大袋小袋的营养品,匆匆赶来,进了门就埋怨我,我哥病了咋不告诉我?又对父亲说,哥,咱上省城的大医院吧。同病室的人都以为她是父亲的亲妹子呢。
父亲手术那天,胡玉芬请了一天假,和我们弟兄姐妹一起守在手术室外面,当看到父亲的被医生割下来的大半个胃时,胡玉芬泣不成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
当年公社给我们大队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大队党支部开会研究此事时,大家一致推荐我去,可是最后父亲拍板,让没爹没娘的胡玉芬去了。胡玉芬师范毕业后,在县一中教书,现在是县一中的校长。
母亲总说父亲这个官当得没有一点亲情味,私下里我们对父亲也有微词。我们姊妹六个,除了小妹自己考了出去,现在乡中学当教师以外,我们五个都是普通的农民。村小学经常招民办教师,也就是父亲一句话的事,可父亲这句话就是不肯为我们说。大妹十八岁那年有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公社的话务员调到县里去了,母亲让父亲找找公社领导给大妹求情,父亲说死都不去,直到另一个村的书记女儿走马上任,父亲都一直没去求这个情。
母亲气得一个月没跟父亲说话。
后来,大妹嫁得不如意。有一次父亲过生日,大妹喝醉了,借着醉意,把自己对父亲的埋怨都说了出来。
父亲听罢一声不吭,只闷头喝酒,直到把自己喝醉。
父亲住院后,村里每天都有人来医院看望父亲,就连坐着轮椅的张茂都来了。不会说话的张茂,久久地握着父亲的手,一个劲地摇头。
父亲说,你不用担心,我死了,我让我儿子管你。
张茂干巴巴的眼眶里就有了泪……
一九四八年的中秋时节,那时候仗打得挺凶,十七岁的父亲和十八岁的张茂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被带到葫芦岛港。父亲说他肚子疼,经一个当兵的允许,父亲钻进旁边的一块高粱地里解手,一直蹲到那艘大轮船开走。而张茂在海上被解放军截了下来,他参加了最后的解放战争,后来参加了抗美援朝,被一颗炸弹炸没了双腿和声音。父亲常说,比起张茂,自己有腿有声音的人生都是赚的,要是当年他不逃回来,也和张茂一样是国家的功臣了,说不定还为国捐躯了呢。
父亲出院那天,我们下了公交车,他打发走二弟和三妹,把我留了下来。
我和父亲坐在道旁的土楞子上,父亲看着南山的槐树林子,眉眼舒展开来。当初规划这片槐树林的时候,父亲刚过四十岁,土地承包制度刚开始试行,父亲每天扛着镐头上山刨坑定位,直到满山绿树成荫。此时槐树刚刚冒出紫红色的嫩芽,像一层缥缈的紫色的雾。
父亲说,这片林子明年满十五年了,明年秋天卖了,给村里修一条通往山外的大道,剩下的钱,把小学校修复一下 。
父亲把目光转向北山,北山整面坡是层层梯田,有油画一般的层次感,那是父亲带领村民们一镐一镐刨出来的,那时候村民还叫人民公社社员。父亲就是那时得的胃病,起五更爬半夜,饥一顿饱一顿的。
父亲说,北山是咱村子的最高点,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把我埋在北山顶上……我忙说,别瞎说,医生说手术做得非常成功。父亲笑着站起来说,回家吧。
村庄的新旧建筑就像一张对叠的纸,东边是整齐的新房,西边是参差不齐的旧房。按照父亲的富村计划,每年至少要有十户人家翻盖新房,盖新房的人家,在东边重起房基地。母亲曾问父亲我家啥时翻盖房子。父亲说,压轴的都是最好的。
父亲是第二年初夏去世的,癌细胞骨转移,时年五十七岁,时间是一九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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