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已年近八旬,每当站在橘树下,便遐想,春天那些浓郁洁白的花,秋天结出的金黄香甜的果。
橘树,常绿乔木,生在江南,不像白杨挺拔,没有银杏高贵,不如水杉伟岸,也无青松刚强。在父亲眼中,它的每一片绿叶,都是一个故事;每一枚果实,都是一个希望。它是明山秀水滋育出的嘉木,浸透了杏花春雨的芬芳明丽,也浸透了迷蒙梅雨的悱恻缠绵;浸透了太阳的激情热烈,也浸透了月亮的幽冷寂静。在阴多晴少的江南,太阳和月亮时常隐匿行迹,或蔽于浓雾之中,或藏于云层之间,在太阳月亮的阴晴变换里,那玉树临风,独立寒秋,满枝满桠的却是万千太阳和万千月亮的精灵。好像太阳和月亮借着雾啊云啊这些道具的掩蔽,早把自己做了分身术,躲进了一棵棵橘树中。橘树是太阳树、月亮树,它生长出一个个的太阳和月亮,橘树是节日树、吉祥树,它的树上挂着过年的灯笼和祝福。
父亲出生在橘乡黄岩,与橘树打了一辈子交道,虽称不上专家,却是种橘的一把好手。父亲对橘树的嫁接、施肥、病虫防治、采摘、储存等等都有自己的一套做法。每年收获的橘子,不仅比别人家的甜,卖相也好,来收橘子的贩子一看就中,往往抢先订购,价钱也要贵一些,这常会引得邻居羡慕。邻居常跟着父亲操作,对自家的橘进行管理,向父亲讨要秘诀,父亲都毫不保留地讲解传授,邻居们都非常受益。
父亲识字不多,只有初中学历,当年考入当地的名校,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就读,50多年了,还仔细保管着一张已经泛黄的高中入学通知书。虽然高中没读成,但父亲在务农的岁月里,并没有泯灭对知识的渴求,对书本的钻研。父亲常说种田人就要像种田人的样子,把田种好,把橘树管理好,多产橘,产好橘。因此,父亲把当年能买到的仅有几本有关橘子栽培的书翻烂了。父亲与橘为伍,也越来越像一棵橘树了。父亲的这种对书的爱好钻研,对事情的矢志执着,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人生。
记得小时候,父亲提个敞口木匣子,不知是干啥,里面放着铁钩、钢丝、刮皮刀、钻、凿、小榔头……稍长大些才知是捉樁虫用的。大集体时干农活,父亲常带我到橘园里,围着橘树樁转,发现橘树樁旁有树木粉末堆起,那是有樁虫在破坏嚼树桨,于是,父亲拿起一把稻草,随手一箍就扎成一个简易垫子,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下,开始聚精会神捉拿樁虫。樁虫大的有铅笔那么粗,小的如铁钉,长短一寸左右,而樁虫这“坏蛋”鬼精鬼灵的,打着地道战,常常会拐弯,这时父亲木匣子里的十八般兵器就派上用场,凿开些口子,浅的就用钩来钩出,深的拐弯的就拿带钩的钢丝钩,不开太大的创口,类似现在人类的微创手术。而我则都是和小伙伴满橘园的疯玩,追蝴蝶,捉蜻蜓,扑蚱蜢,逮蛤蟆……当父亲成功捉拿了“坏蛋”,便喊我们拿去玩,直到玩死它,被一群蚂蚁搬走为止。每当此时,父亲则在橘树脚下,点上支烟,开始吞云吐雾,心里舒坦得像打了场大胜仗,眯眼看烟雾升腾,我知道父亲又开始遐想了。
父亲常想自己什么时候也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橘园。那时家里人口多,我和弟弟、妹妹都小,又要上学,每年分得口粮后,到年底抵扣了劳动挣得的工分,还要倒给生产队钱,称为“找出”,如果自己有成片橘园,就不会有如此窘境。那年我当兵后,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梦想成真,有了几十上百棵橘树,虽分散多处也总算是有了自己的橘园。父亲在大集体时学到的本领就发挥了作用,他侍弄橘树更加勤勉,第一年就有几千元的收入,这与“找出”的年成可是个天壤之别了,要知道那时的万元户很稀罕,还接受政府的表彰呢!但是,好景不长,橘子有丰年小年,价钱随行就市,丰年价贱,有时小年更糟。随着时光的流逝,不时有恶劣的气候,不断有橘树冻死、老死。尽管如此,父亲的积极性还是很高,一直坚守着,呵护着他的橘树,不停止橘树下的遐想,遐想过上橘子一样更好更甜蜜的日子。
父亲说,橘树也有生老病死,可我觉得父亲更像棵橘树。那年父亲生病住院,母亲又陪着,橘树无人管理照料,一任病虫肆虐,等父亲出院,有些橘树病入膏肓,即使努力救助,还是没法成活,陆陆续续的枯萎被砍作柴火了。父亲不死心,挖掉枯树,裁上新苗。如今,父亲已是耄耋之年,而那些橘树又到了青春勃发产橘的青壮年。
我想,父亲对橘树的感受是深入情怀的,是父亲摆脱失学烦恼、走向社会、建设家园、孝敬长辈、养育子女的依靠,这种依靠就是这朴素而勤勉的生活态度和方法。
橘树又开花了,闻着清香馥郁的芬芳,我想,他老人家又要开始新的遐想了,遐想这后皇嘉树的风华绝代,“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以及它的秋天,阳光照进橘林,金灿灿,黄澄澄,一个个橘子就如一颗颗发光的宝石,闪烁着绚丽的光芒。
道地头的夏夜时光
道地,字典解释是做人地道,实诚,或者是名副其实。但在我的家乡,道地是一种名称,管天井叫道地,或道地头。上世纪70年代,风扇还是个稀罕物,停电倒是常态。夏天,傍晚的道地头成了纳凉消暑的好去处。插图:邢安赢
从记事起,感觉我们住得很特别,前无气派的台门,四周没有高高的围墙,不是老式的四合院,而是长长的十几间楼房相连着的一整栋,坐北朝南的畚斗楼,冬暖夏凉。邻里都是一个祖宗下来的叔伯亲份,从最东边那家到西头那家要走一百多米的路,但我们很自豪,这样的房子没有四合院的那种憋屈压抑,有的是通透舒畅。家家的道地都连通着,我们小孩子特喜欢,可以肆无忌惮地瞎跑瞎闹腾,尤其能放开手脚滚铁环,架起砖块可以滚铜钿铜板比远近。
小时只知玩乐,长大后才佩服起我的老太公,一个晚清秀才,眼光杠杠的,十九世纪就有如此气魄,敢于从几个兄弟合住的台门里,跳出个新天地,砌了个前后左右毫无遮挡的“长大屋”,足见其思想的开放,他办的私塾远近闻名,惠及乡里。
记得各家门前的道地,并不都是石板的,有的是在“双抢”(夏收夏种,需要抢收抢种,所以称作“双抢”)前,把家门前的地平整了,当晒场,等“双抢”结束在芒种之前又种上相应的蔬菜。那时,每当太阳落山,大人们收了晾晒的稻谷,便到房子西头的小塘提水,泼洒在各自的道地上。当然,泥巴地是极少喷洒的,不然,第二天晒稻谷就不易干。有的人家便三三两两将饭桌搬出,边吃饭边海阔天空的“卖白搭”(黄岩方言,意同北方人的唠嗑,聊天吹大牛)。
那时,道地头的前后左右除了橘子树,还有柳树、苦楝树、桉树、沙朴树、田榴树等,一年四季郁郁葱葱。因此,就是在无风的夜晚也比房间里凉快。有时,我躺在凉席上,母亲坐在边上给我摇蒲扇,不是扇凉,而是赶蚊子,一家人围着,在蛐蛐的奏鸣声中,听爷爷讲些老套的故事,什么杨家将啊、岳飞啊,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听“四叔婆”讲故事,她是名医,年轻时跟着农村的戏班子唱过戏,故事可多了,什么唐明皇与杨贵妃、薛仁贵与樊梨花、卖油郎与花魁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等,虽然那时听起来都懵懵懂懂的。
也常有村里人串过来,讲些道听途说的事,尤其那些鬼故事,虽然喜欢听,但听着听着就钻到大人的怀里,晚上睡觉兴许还会做恶梦。还有的中年男女凑到一起,平时不好说的话这个时候打着哈哈也就说出来了,时不时地还带上几句荤话,那时没有黄段子,也就相互之间开几句玩笑,耍耍嘴皮子,我们这些小屁孩也听不懂,都自顾自地玩耍。
很多时候,我们是围绕着这道地头玩小屁孩的游戏,什么捉迷藏啊,骑人马打架啊,离脚头啊,打陀螺啊,不一而足。有时也会跟大哥哥数天上的星星,什么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北斗七星……他站在开阔的道地头用手指着天空,一颗一颗教我们认星星,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被父母放到了床上。
夏夜里萤火虫也特别靓眼,像是一种精灵,在夜空中飞舞着,给我们这些小屁孩带来深厚的玩味和兴趣。每当看到一盏盏小灯笼似的萤火虫翩然飞来的时候,就会飞奔向它们,这时的萤火虫就像故意逗人似的,一会儿高飞,一会儿低飞,我们就会穷追不舍,拿蒲扇飞扑,一会儿跳起,一会儿猫腰。也有几人结伴特意去道地周围的橘树林捕捉,把它们放进洗净的青霉素瓶里。那时我很好奇,它们的屁股上怎么会一闪一闪的放光,认为很好玩,甚至,在晚上睡觉时把瓶子放在被窝里,让它们伴我进入梦乡。母亲为了不让我残害这些小生命,就吓唬说,夜里萤火虫会爬出钻进我的耳朵,会把“耳朵王”给吃了,起先也都怕怕的,将信将疑,通过几次都相安无事,后来也就不当回事了。
我最喜欢夏天的道地头,邻居有好吃的,只要在道地头叫一声,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会“嗖”一下出来,围一圈,七嘴八舌的尝个鲜,嘴甜的,往往还会把主人的手艺夸赞一番;心细的,会讨个做法。几个桃子、半块西瓜、几块糕点,传递着道地清凉之外的另外一种清凉。
上世纪80年代的一个夏天,父亲扛回家一台落地扇,后来又买了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夏夜就有了躲进小楼的享受,道地纳凉便逐渐地淡出。现在老家建设了新农村,家家都建筑起了别墅式的小洋楼,道地头的清凉已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却在我的心里渐渐滋生出一抹又一抹的清凉环绕在童年上空,随着岁月的逝去而益发的浓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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