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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庆果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5610
文 雪 蕻

工资

偏僻的黄河故道边,千亩万亩的沙土地,特别适宜种植梨子苹果。这里家家户户都以种果树为生,周家却不是料理果树的能手,自然而然成了十里八乡的穷家小院。周爸爸年轻时索性去了外面闯荡,一去就是十几年,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家家户户富了,周爸爸思乡心切,又带着西北娶的媳妇、生的独子回了老家。说到底,人不就是逐水草丰美而居的牛羊吗?命运乖戾,周爸爸成了中年的老周,以为可以安居乐业了,谁想到老婆却得癌走了。也不晓得这老周姻缘里含了什么咒,他怕了命,不敢再婚。儿子抱在他怀里,肉嘟嘟的脸,黑葡萄的眼,吃饭嚼得动馒头饼干,拉屎黄黄硬硬一小坨,悲伤之余,老周乱絮一样的心突然多出了许多迷狂,他发誓要不顾一切将儿子好好养大。

  这苦水中的父爱,孤独中的舐犊,简直有点变态。平日里,老周背着他的宝贝儿子周小建去果园劳动。别人都把孩子往地头一扔,随他们爬来爬去,老周却一定要把儿子背着,屎尿一身也不顾。这让乡邻有点看不惯,不就是个孩子吗?小建再大些,老周几乎成了女人,坐房前纳鞋底缝棉袄,更让村里人笑话了,这老周再带带孩子,估计裤裆里东西都没了。要说老周女里女气也不全是,小孩淘气磨牙是常事,小孩打掉牙打一头包也是常事,家家大人从不翻脸较真。老周可好,只要小建一和别的小孩吵嘴,他就冲上去没大没小替儿子吵。儿子如果动手吃了亏,他还要捉住那获胜的小孩,让儿子以牙还牙揍回去。大人们气得要吵,又念在他鳏夫孤儿不容易,就不和他一般见识懒得理他了。实际上这反倒是最严厉的惩罚,还有什么比在重亲恋友、热闹嘈杂的乡下无人搭理更让人难受的呢?

  老周和小建,因这过了头的父子情,成了乡间生活的异类。千顷万顷的果树园,房舍东一摊西一堆的村庄,他家的小院表面上看起来和左邻右舍声声相闻,其实却被罩入一个透明玻璃罩中,与外界隔绝起来。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渐渐地,这当爹的狂热还真出了效果,小建长大后出落得一表人才,真是有点不寻常呢。到小建十八岁参军入伍,故道的父老乡亲彻底折服了。那么多男娃报名应征,小建过五关斩六将硬是被挑中了。听说接兵干部点名要带他。听说他参军的部队在南方,四季如春,芒果、龙眼、香蕉到处都是,随便摘了就吃。听说那里女子个头不高,却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对男人温柔贤淑。小建将来要是当兵提干讨个南方女子做老婆,军装笔挺,皮鞋锃亮,洗脸洗脚有人伺候着,可真是……村子里男女老少最远也就是去徐州或者连云港打打工,对参军到南方的小建充满了艳羡的想象。可因为谁都没去过真正的南方,所以他们再想也想不出花来,总之小建就是去了好地方,而且是当兵,多荣耀的一件事。

  小建具体当兵的地方在厦门郊区。厦门是物候温暖的南方城市。师部驻在海边,海风吹来阵阵腥咸,芒果树椰子树龙眼树榕树形成大片大片高低方圆的绿荫,像蜡笔在天地间任性涂抹出来一般。他在新兵连摸爬滚打,干惯农活儿的强壮身体没觉苦累,五公里越野也没觉得什么,轻松拿了第一。集训结束后,他被分到师部警卫连,负责东大门值勤站岗工作。

  小建和战友们每天穿迷彩服扎腰带,排着纵队走向大门换岗。在哨位上他笔直站着,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瞄向大门外的风景。老家风沙大,风景粗犷,果树园即使硕果累累也含着北方的峻直,这里却丰饶柔美,绿野上嵌满了星星点点、大大小小的红花,都是红,好像别的颜色就配不上这里的丰饶。树丛高处巴掌大的木棉花,树丛低处指甲盖大的向阳红,灌木丛里女孩子发饰般精美的红绒花,无不在汁液充沛的绿色背景里燃烧着、闪烁着,点燃了小建心里梦一般的奇妙感。

  小建的军旅生活,简单、清晰、明了。出操、点名、上岗、下岗、体能训练、班会、军人大会、射击、思想教育课……天天月月、循环往复。日子由开始的新鲜变得单调,仿佛能听见生活深处“咔嚓咔嚓”某种惯性的节奏,无穷叠加着,并以不知不觉横扫一切的力量,改变着小建和他的战友们。他们年轻的身体被刻刀般的生活雕琢得强健,他们经常在一起咬牙苦练想家落泪或者谈天大笑,相同的心绪使他们越来越像,成了一帮男儿国里孪生兄弟般的人。

  很快两年过去了,退伍的时刻到了。几十个同年兵,周小建和另一个战士被领导找去谈话,问有没有留下转士官的意愿。想来他的表现得到了连队的认可,申请转改士官志愿书上交,他和另一个同年兵在全连军人大会上获多票通过。年底,小建含泪送走退伍老兵,紧接着转改士官批准文件就下来了。几天后,士官军装军衔发下,笔挺的夏常服,有垫肩、有熨痕,肩章的银色箭头神气得很。周小建换上士官服,看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的喜悦。虽然军装和身体还互不习惯,人是人,衣是衣,透着新郎官一样的呆气,可毕竟有型有款是大人样了。

  月底,小建领到人生第一笔工资。工资单上写着一级士官入伍时间等详情,军龄工资生活补贴一档档加起来,扣去伤保医保,共拿1256元。工资单豆腐大的纸片,几行黑字,于他而言却如成人仪式书般庄严。他捏住那工资单反复看,上面每个字似乎都含着奇异的信息。和工资单夹一起的,是信封里的一叠工资,12张刷刷新的百元钞和一张绿色的五十元钞,还有六枚锃亮的一元硬币。

  同所有穷人家长大、务实勤俭的年轻人一样,他首先要去营院的储蓄所开个户头,存入人生第一笔储蓄。先存500,以后他每月都要存进去一笔。他拿工资成了大人,老父亲在乡下苦了一辈子,他再不想父亲为自己操心。存下第一笔钱,接下来他要为父亲做点实事。父亲这辈子没穿过西装,高档的买不起,买套几百块钱的中档西装送他怎样?可父亲穿西装的场合几乎没有,送他肯定懒得熨烫,穿几回估计就没样子了。否了买西装的想法,小建又琢磨能不能给父亲买个按摩器,放靠背椅上电动鼓包像老鼠那样乱窜,可模拟拳槌,可模拟手按,父亲干活儿劳累后可以靠上面放松放松。但他马上也否了这个想法。父亲和所有的乡下人一样节俭,用不了几次估计就会束之高阁,买了也等于没买。想了一圈,很多东西似乎都应该给父亲买,又似乎都不大用得着。小建想得头昏,突然脑洞一开想到了镇上一家运动品牌专卖店。这里四季如春,那家店进货时却犯了糊涂,在一片毛衣布衫中夹进来几件大膨膨的羽绒服,有蓝有灰,样式大方,绒量看上去也又暖又足,可摆在这南方的橱窗里终究扎眼不合时宜。店家也晓得进错货赶紧打折甩卖,原价近千打三折,不到三百就能买下。前两天小建看到还在心动,想买,又觉得在南方没必要,若送给北方的父亲却是再好不过。眼下是南方的淡寒二月,黄河故道边却正值隆冬大寒,父亲若能穿上一件齐膝羽绒服该多么保暖舒服。

  想好父亲的礼物,小建还想再买一件礼物。可这礼物没细想,他脸上就起了红晕,眼里也不由自主含了一点甜。说来那份惦念,早淹进集体生活里了。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士,谁没自己的一点惦念?或是女同学,或是邻家妹,这些女孩面貌各异散落在战士们的思绪、睡梦、谈话里,小建的那点牵挂在其中很普通,统共没逃出那几类。

  小建的那个她,是他从小学到高中的女班长。

  从小学一年级就雄霸班长位置的女孩,可想而知不简单。小时候她两根羊角辫,额头满是绒绒的毳毛,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回回考试第一名。不知怎的她就激了众怒,显然你的好就是对大家不好的冒犯,而且她还把红领巾戴得那么利落,把小鼻子向上翘着管这个管那个。可她的后台是严厉的班主任,大家也莫若奈何,只能暗地说坏话,拉帮结派冷落她。那时小建也正享受着父亲独一无二、几近神经质的父爱。当年父亲总有事没事在校园外巡逻保护小建,要捉住那些欺负儿子的小坏蛋让儿子打还回去。那些孩子们遵照父母教训,也把小建排除在集体外面。小建和班长“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到下课就孤零零地在教室里坐着,外面到处是小孩子踢毽子玩沙包的笑闹声。“沦落人”的生涯并没让他俩结下友谊,在乡下学校,男女生不说话的规矩根深蒂固,甚至彼此看一眼都要被嘲笑。小学六年他对她一眼没敢多看,却还是记住了她额上柔软的毳毛,风一吹轻轻地颤着……

  然后是长开窍蹿个头的中学岁月。传统观念仍横在男女生之间,女生见男生要低头,男生遇见女生不但不能看还要做出讨厌的样子。她仍是班长,可却不似小学时那么张扬。她童年的泼辣褪去,苦恼着身体发育,天天含着胸走路,一到上课喊“起立”就憋得脸通红,她这时宁愿大家都不要注意她,她就躲在角落里偷偷长成女人才好。她越压抑羞怯的女性气息就越浓。一大批男生遇到她不但拿不出讨厌的气概,还红了脸。小建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也在发育长个子长肌肉长胡子,可他的脸仍保持着少年的秀气,细长贵气的眼,不薄不厚的嘴唇含着笑又含着不可轻慢的自爱。他为她脸红,女班长也为他脸红呢。她一遇到他就羞得不行,胸格外含着,整个人都想缩小消失,却又弥漫出无数电流,在空中以分子粒子的形式向他喷洒着,刺得他的面皮像有很多小蚂蚁在咬……他和她,与学校里其他同学一样,不看不说话,不知怎的就有谣言说他俩好了。谣言满天飞,他俩又羞又恨也不知怎么解释。这满天飞的谣言其实有着真情,那就是他们真的互有好感,这瞒都瞒不住,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女班长的名字叫小草,在贱名好养的乡下,可想而知她也享受着家人的挚爱。她和小建一直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那时在当地,一个小妮子读小学会算会写几个字就很不错了,上初中是大造化,要上高中那父母真是犯了糊涂病,再不就是想培养出皇后娘娘的天大笑话。可小草家硬是顶着这样的压力供她上高中,还考上了大学。小建是读高三时当兵走的,走之前乡村中学也兴起洋仪式,班级为他办了个小欢送会。大家在一张贺卡上写满临别赠言,只有小草什么话也没写,只简单签了个名。男生们给他唱歌,连一向男女授受不亲的女生也松动起来,给他念送别诗。只有她躲在角落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有些事不关己的漠然。直到最后他收拾好书包迈出教室门,才发现她不知何时遛出正在走廊等着。

  乡村学校的简陋走廊,一道夕阳的斜光,她穿着碎花布棉袄,满额头的毳毛,还是小时候那样的黑眼睛。她一眼不敢看他,突然就流了满脸的泪。他向前冲一步,差点把她揽进怀里,可许多男同学女同学已从教室里涌出来……立即,她就抹干泪,神色平静地融入送别人群中。别人都在挥手告别,她连手都不敢挥,可那黑眼睛的每一眨,还是把他的命吸进了她的魂魄里。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一句话没说。小建入伍生活稳定后,鼓足勇气给全班同学写信,其实是写给她的。他不敢写信给她。他能想到她缩在同学堆里,听大家传念他的信,“同学们好,我现在在厦门很好,厦门这座城市……”她肯定想听又不听的样子,私下早把他的地址记刻于心。他巴望她来信,可她那么羞涩又那么有主意,就是沉默在远方,毫无动静……他都不抱希望,以为自己单相思了。第二年夏天,却从合肥的农业大学寄来了一封信。联系接上了,仍是三言两语,简短客气。他说军营,她说大学,追忆童年时光,打听其他同学行踪,绕来绕去,就是不谈彼此。小建的心,时而有把握,时而又困惑,那些从千里之外寄来的信,像失了效的试剂纸,小建悬在这迷局里,一头雾水,却又不知如何展开下一步。今天这第一笔工资,倒带来了一个契机。也许可以买件礼物,借机表明心声,可这关键的一步怎么走,小建心里又是没底了。

  他当然想像广告片里的男主角那样,掏出绒盒,取出一枚钻戒给她戴上。可是一枚钻戒最少也得大几千,目前他买不起,再说他和她虽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毕竟没正式恋爱,送戒指太唐突了吧?他也想用更热烈的礼物表达心意。偶尔去市区逛街,两边商铺橱窗里总有琳琅满目的女性用品招摇风情。那些蕾丝内衣,他瞟一眼就面红耳赤再不敢多看。现在他忍不住想如果花几百元为她买套内衣,她穿上会什么样?柔软的棉,冰滑的丝绸,簌簌作响的花边,贴着她的皮肤,而她的皮肤又是多么柔软……这更唐突,一定会乱了分寸、坏了事。买套化妆品?涂涂抹抹保青春,可什么水什么霜什么露他想想就头疼,不知花一大笔钱买了寄她,她会不会嫌烦?买套书,寄文化食粮给她,可她又对哪类书感兴趣?而且不能表达心意,太表面没特殊含义了。买套限量版玩具?集美镇有家玩具市场,各种可爱蠢萌的玩具琳琅满目,可她和他一样都是风雨中长大的农村孩子,有抱玩具撒娇的闲情逸致吗?

  好几天过去了,小建仍是不时对着钱夹里的工资发愣。一栋方方正正的军营楼,许多亮着灯的窗户,其中一个普通的窗口,里面是整洁的宿舍,一个年轻士官坐床头正对着自己的工资发呆、沉思。灯光下,他眼睛细致,目光三分含笑、三分疑惑,真是好看。这份可以入画的美好,却让我们忘记对他的祝福,隐隐地伤心起来。

  因为,生活正等着他呢。

家园

黄河故道的冬天,天寒地冻。瘦瘦的黄河故道冻成冰封的镜色长带,两岸密密麻麻的果树支棱着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哆嗦。树下是三五成群大衣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果农们。他们在为果树修剪,一举一动都臃肿迟缓,仿佛冻僵了,动一动都连拔带撕、费力无比。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上驰来一辆三轮车,屁股冒着黑烟抖颤着停下,一个穿大衣的青年拎几个大包跳下来。三轮车吼吼发动起来又跑掉了。青年站在那儿定定神,往这边走了过来。

  是小建,一级士官当完,他没续二期,退伍还乡了。小建和别的战友想法不一样。很多士官找门路托关系,希望退伍后能分到市里县里工作,捧个铁饭碗。还有些士官压根不想回去,回乡办完关系又回厦门应聘找工作。厦门满城秀气的小楼老街斜桥,湿润气候里榕树的气根胡须般四处飘扬,棕榈槟榔向天空伸展着无数凤凰羽翎般的阔大叶片,大海里轮船汽笛呜呜,浪里雾里鼓浪屿传来钢琴声……留在南方发展真好,小建未尝没动过这样的念头,可不知为何,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回乡。

  是因为父亲吗?小建去部队后还高了半头,篮球运动后、五公里越野后,半夜他经常腿酸抽筋,估计是在蹿个子。家乡的父亲却日益萎缩,不但瘦了好多,还矮了几公分。小建退伍前,老周得了重病,不敢告诉儿子,只说身体不好,并没催他回来。父亲甚至叮嘱儿子可以考虑留在南方发展,毕竟那边挣钱机会多。

  是因为家乡有他的爱吗?女班长最终还是和他不了了之了。他发第一笔工资后给她买过一套化妆品寄去,她很惊喜,也给他寄来剃须刀和剃须膏。他更热情更魂不守舍地写信去,那边的回信也热情,可两人就是不好意思说爱。他们只说,将来毕业后她回乡做技术员,他退伍回来当果农,实践她的新技术。几乎就要说出来了,可还是没有说出来,两颗心涨得满满的,只差一把凿子将一切剖开,光焰喷薄而出。可是,渐渐地,不知怎么了,她的回信就短了,后来又淡了,有些闪躲,有些敷衍。他很敏感,更热情地写信,她还是每信必回,却越来越客套了,对将来回乡当技术员的想法只字不提,偶尔谈起却说那些想法任性,她家好容易供她上大学,自然希望她能过上出人头地的生活……好长一段时间,小建被打击得胸口苦痛、彻夜难眠。但他们之间,真的什么也没说过呀,而且就算她说过山盟海誓,他也不愿用这些逼她。那就算了吧。那些大海般波涛汹涌变化莫测的情绪,因为都发生在内心深处,所以他和她之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平静如初了。

  这冷硬的家园,没挽留的亲情,也没等待的爱情,小建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还要赶回来,坐几千公里的火车到蚌埠,坐几百里的长途车到水果县,再坐几十里路的三轮车回到黄河故道边。而那寒风里的村庄,他还要靠双脚在羊肠小路走半个小时才能抵达。南方已远离十万八千里,那些绿树红花良辰美景,经过这两天的跋涉,已成彼岸的烟云。那团美丽的云是假的、是别人的,眼下这生铁一样的家园,这无边无际把他嵌顿其中的冷与硬才是真的、直抵灵魂的、无可逃脱的。

  他爱这家园吗?也爱也不爱。这里有他孤苦伶仃的童年。那时他依靠父亲单薄的庇护活着,乡亲们对他另眼相看,同学们也对他疏远孤立。再大些的时候,父亲因为一件小事跟邻居闹翻,那邻居出言相讥:“不是我李大牙看不起你,我有儿有女有老婆,一大家人一大堆业,你这老光棍永远比不上我。”他小小年纪就猴子般爬上果树摘水果,然后等大城市的卡车开来,一番傲慢压价后把水果收走。还得喷各种农药,他们一年到头要给果树喷好多次农药。他帮父亲拖死蛇一样拖又长又重的药管,父亲皱眉眯眼举杆子“扑簌簌”地喷,漫天的农药雾雨刺鼻辛辣,半天下来父子俩身上都是药臭味,好几天嘴里泛着恶心的农药味……他其实比那些战友更应该留在南方发展才是。可他还是回来了,慢慢走在这乡间小路上。

  裹挟着他的,把他推回来的,是一种身不由己的力量。这力量来自深不可测的生活。生活其实比南方的海更变幻莫测。他哪里知道,日后他将在这里成家立业,不但不厌恨这里,还得和这里融为一体,劳作奋斗,生老病死。他更新果树品种,缩短果树更新换代的无果少果期;他去省城农技中心寻找专家研制的绿色环保农药,尽力在全村推广,以减少村里人农药中毒的“怪病”,却没成功,人们不愿多花钱买贵的农药,“怪病”看不见摸不着,不一定摊到自己,多花的钱却是割得肉疼。他的妻子是初中同学,以前他没注意过她,可经人介绍认识后,他也就淡忘了女班长,觉得当年喜爱的就是现在的这个她。不是无情,而是人活着就得自欺,归根到底眼前人最重要……但现在,这一切都还没发生,他只是拎着自己的行囊,向着灰黑果林尽头的村庄,坚定地走着。

  现在他心里怀着的,是挑衅吗?确实有一些。那些乡邻的疏远,多年来让他耿耿于怀。他回来,谈不上荣归故里,毕竟在外当兵五年,成了堂堂男子汉。他一身力气,满腔抱负,应该展现在乡亲众人面前,让他们对老周家刮目相看才值当。留在外面的世界,他哪里找扬眉吐气的快感?那里到处是陌生的高楼大厦,他人在其中又置身局外,其实心虚得很。这血气方刚的男儿表面是回乡奋斗扬眉吐气,说到底仿佛又是怕在外漂泊。而这里,哪怕没爱和牵挂,却毕竟是一种熟悉。这就是他和故乡的关系,很奇怪,绝非温情,却比温情更深地将他们焊在了一起。

  他愿意回来,是因为勇敢吗?同样有一点。他的孤苦,都发生在这片大地上,都和这里的人有关。他可以逃离,但要成为男子汉,就必须得回来勇敢面对。那个在果园中摘下口罩望过来的是邻居李大牙,怎么也成老人了?当年他对父亲说了那么多难听话,现在小建要用自己的高大身材和自信面容回击他,让他羞愧地承认自己说错了话。老周即使只养一个儿,也可以是独门小户的顶梁柱。村东头那几间不冒炊烟的荒凉瓦屋让他一阵心痛,那是女班长的家,已人气尽失。父亲写信说,她被分到市里农业局后,找了个年轻有为的科长结婚,现在把父母兄妹都接进了城,房外荒草都长半人深了。从此落空的爱将附身于那几间房子上,一遍遍刺他咬他,而他必须得面对。时光是一切的清洗剂。两年后他娶了另一个女同学为妻,那空瓦房终于洗去所有的记忆,还原成一座无动于衷平常不过的房子。而他要是远离这里,这空房子就将失去物质形态,变成一种时刻发作的纠缠,这才是最可怕的。

  小建背着一个大包,拎着两个旅行袋,里面是他带回来的所有家当。一些书,有文学有园艺有社科;几套军装、几套便装,叠得整整齐齐,塞得紧凑。他的士官服含着毛料,内衬都是军用细棉,口袋翻盖布上还印着军工被服厂印章和几行红印格,分别是姓名单位血型栏。他在上面用圆珠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洗衣晾晒时好和别人的军装区分。那几行红印格其实非常重要,姓名单位血型都是应对战时突发险情的,或者受伤输血抢救,或者牺牲按上面的姓名单位送遗体回去。几个看似平常的红印格,满含“战争死亡荣誉”沉甸甸的分量。他保存好军装,也是保存好荣耀的身份,只准备以后赴宴赶集等重要场合穿。他要昂首挺胸、裤缝笔挺,他要听那些乡邻赞叹,当过兵的人就是不一样。他发誓,要成为生活在乡间的王子,有挺拔身体、有文化知识、有派头气质,只要哪个姑娘能看出他的王子潜质,他就能让她成为十里八乡人人羡慕的王后。

  他大踏步走着,这自信还因为行囊里有十万块钱,是他的退伍安置费和五年积攒的工资。他本想存银行卡,考虑到异地存取不方便,就把现金带了回来。他想了个高超的反扒术,把十万块钱塞进十只空肥皂盒,用胶水封好和牙刷梳子放在漱洗袋里。他的行囊里,书给了他文化和见识,军装给了他记忆和身份,十只肥皂盒给了他人生第一桶金。这些,都是他以后生活创业的底气。

  这片冬日家园,光秃秃的果树千顷万顷,到处是大片大片扫过来的寒风。周小建非常确定,自己是真的不爱这片土地。可他终究还是年轻,终究还是不懂,爱和不爱是两生花,本质上其实是同一种情感。他看着果林深沟荒草,还有果树下忙着修剪的人们。那些人是他认识的乡亲。他们的脸被口罩蒙着、让寒风刮着,远远看去就像一张张模糊的纸片。他们好奇地望望他,似乎在低低地议论着。没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没跟他们打招呼,可这冷淡的情感仍给他带来了一丝暖意。茫茫世界,有这么一片土地,有这么一帮认识你、熟悉你、见证过你童年少年的人——这就是乡情了,不浓烈,也没多么美好,可我们还能对生活要求多少呢?刚退伍的周小建是那样年轻,年轻妨碍了他的接收和表达,一切要等他成熟、老去、被生活磨过、被苦浸泡过,才能真正有所体会。

  果园里修剪的人们,一面用剪刀剪去枝条梢头,留下部分花芽叶芽,一面偷空打量着这个土路上疾步快走的青年。这老周家的儿子长得真壮哈,穿着厚大衣,身板挺刮刮的……他大概还不知道,他老子灯干油尽,就等见他最后一面呢。都是喷农药害的,也没个保护措施,村里好些老头老太才五十几岁就得了怪病,肝啊肺啊内脏啊都烂坏了,乡下人可怜呐。想到这儿,他们看老周儿子的目光又多了些难过。这些,小建哪里晓得,他只是快步走着,甚至还有点刻意地显得傲慢。他甚至没看到那些打量的眼睛中还有双秀气的眼,有点喜欢,有点羞,想看又不敢多看……那是他未来的妻,旁边站着的,是他未来的岳父母。两年后的春天,这里梨花盛开芳香弥漫,他和她在果树下第一次拥抱。那些个夜晚,星光如水,他和她激烈如酒,满树梨花落下,洒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

  这片土地,是他人生的背景,他离开,如今又回来,像一枚小石头扔进深邃湖水般无声无息。春天,这里的万千果树长出紧实发黏的芽,梨花苹果花盛开如同满天彩霞。他在彩云里吻她,像吻着家乡的春天。夏天热风阵阵、知了聒噪,大家锄草施肥喷农药浇水抗旱,他和其他人一样劳作得精疲力尽。他用胶纸剪出“喜”和“福”粘在青果上,期待果实长熟把纸揭去变成神奇的“喜庆果”。他的妄想赢来全村人的嘲笑,妻子也骂他丢人。到了秋天,果园里到处硕果累累,黄酥梨、红苹果、紫葡萄,他的“喜庆果”还真成功了,那些开卡车来收购的生意人如获至宝,给他开出高几倍的价钱。冬天,儿子出生了,躺在烧着炉火的卧室里啼哭蹬腿熟睡。他看着小小的婴孩……当年父亲给了他生命,现在他又给了儿子生命,以后他还要通过这小人儿再活一次、再长一次、再老一次、再死一次。

  现在,那些生活的起伏还远远没有展开,小建也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正坚定懵懂地走在回乡的路上。到底什么力量促使他离开了水草丰美的南方,小建有些委屈,更有些不明就里。他其实不懂,这就是人和土地世世代代的宿命。三年后出生的孩子将使他和这片土地彻底融合,而马上就要来临的父亲的死,将把他和这片土地第一次缝在一起。老周早就得了那种怪病,很快就要器官衰竭死去,他没把实情告诉儿子,怕儿子回来的路上担忧。一刻钟后,他将等到儿子回家,然后握着儿子的手静静地死去。他的骨灰将被埋在自家的果园里。是父亲这座小小的坟使小建明白,今生今世他再不能离开家乡了。父亲长眠在果园,也在小建的心里,所以,他的心就是家乡,家乡就是他的心。

  而现在,小建只是走着。

  家乡还没有来到他心里,他拎着行囊,心里只有冷淡和恨,就像要回来战胜家乡一般。同时,他还隐隐有点焦躁。父亲病了,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不要紧,儿子回来了,再不会让父亲受苦了。他要像从前父亲疼爱他那样去疼爱父亲,让父亲看到他成家立业,让父亲抱上孙子,成为这一片人人羡慕的老太爷。

  不远处那两间瓦房,就是他简陋的家,其中躺着病危的父亲。父亲已经意识不清了,又是咳血又是尿血,奄奄一息的生命力一点点向空中扩散着。

  他躺在那里,等着儿子。

  儿子则一个劲儿地快走着,希望能早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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