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肖德益随着服务员往同庆春饭店深处的走廊走去。昏暗的灯光晃过一间间包房的柚木大门,使充满油腻味道的走廊平添了几分阴森神秘的感觉。近来这样的高档饭店效益都不大好,看来今晚在包房订座的也只有肖德益这一桌客人。服务员便多了几分殷勤,不时回头叮嘱老肖走好,小心脚下的台阶或是门槛。肖德益注意到这小姑娘每次回头都会微微地咧嘴,他知道这丫头是在偷笑他手里的日历。那是一本可以挂在墙上,每天撕去一页的大字码日历,是家庭妇女或者老年人比较喜欢用的那种廉价玩意儿。
提着这样一件东西进饭店,确实有点不伦不类。
肖德益自己也有点想笑,但笑容隐藏在满脸的皱纹里,不太容易挤出来。
进了包间,他就转身找地方想把日历挂起来。服务员跟在他身后讨好地说:“这是我们这儿最好的房间了,您还满意吧?”
肖德益本想说连挂本日历的地方都没有,还能满意?但终于没有吭声。最后,他无奈地把日历挂到了衣架上,才扭脸问道:“你说什么?”服务员重复一遍,他便连连说:“行啊行啊,能吃顿踏实饭就行。菜我已经让你们经理安排好了,银行卡也押在前台了,回头客人齐了,我再叫你。”
机灵的服务员马上明白客人不想让自己多待,鞠个躬就退出去了,还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剩下肖德益一个人,一页一页地撕着日历,直到撕到今天的日子:7月28日。
二
常战林从地铁口深处钻出来,站在一堆共享单车中间,感觉自己像条从地下暗河里一下子闯进了大江涡流的鱼。他习惯性地四下瞥了几眼,立刻就认出在不远处的街边护栏上趴着抽烟闲聊的几个小伙子,是刑侦支队的人。他在心里转了几转,猜测了一下他们在执行什么任务。他不想让他们认出自己,转身往地铁站后面的阴暗处走去,边走边为自己点上了一支烟。烟是女婿专门为他换的细支红塔山,说是这样每次可以少吸一半的尼古丁。他却暗想:真是傻瓜蛋子,过去我一天抽一盒,现在我一天抽两盒,还不是一样。退下来之后,他就没再回过刑侦支队,而且立即在南街的朵云轩分店为自己购置了全套的纸墨笔砚和字帖,摆明了强行要把自己和工作一刀两断的意思。但这说说容易,做起来才知道是那么难。家里的废报纸都用光了,常战林看自己涂抹出的字却仍然七扭八歪,连自己都觉得难看。今天早晨,他让回婆家的女儿把那些东西都捎给了亲家,又嘱咐女儿再回来时给他买几盆花来,也许养养花心情会好一些。
女儿刚走,他便接到了肖德益约吃饭的电话。先是一阵小激动,随后便又一口拒绝了。肖德益在电话里说:“别犯狗脾气,我约你,你还敢不来?”
这就只能赴约了。此刻,同庆春饭店的大红霓虹灯就在眼前高高地亮着,高台阶上穿旗袍的迎宾小姐满脸是谄媚的笑容。常战林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扔了烟头往里走,边走边自语道:“老肖这家伙,想开了?活明白了?跑到这种地方吃饭,嘿!”
三
章暄是在走廊里和常战林碰面的。他本能地想避开,可在狭窄的走廊里他们完全是狭路相逢的架势,根本无处可躲。试图推开包间门的手还没缩回来,常战林已经站到他面前了。他只好努力地向常战林绽开了笑容。常战林看他一眼,丝毫不留情面地说:“干嘛,不想看见我?”章暄尴尬着,举起手里的罐头瓶子喝一口枸杞水,才说:“哪里话,咱俩谁怕谁呀。”
常战林看看那罐头瓶子,说:“这破瓶子你还没扔啊?”章暄冷笑道:“别忘了,你这个老小子曾经摔坏了我三个瓶子。”
“我就看不惯你这抠抠唆唆的劲儿,放着好好的保温杯不用,偏用这罐头瓶子。”
“这你就不懂了。保温杯倒是保温,心急喝不上,好不容易晾凉了能喝了,茶也泡糟了,没味了。而且容量也小,哪像我这罐头瓶子,在现场渴急了……”
常战林想说你怎么还这么絮叨,你这套嗑儿我都听过二百遍了。但他并没有说。退休一段时间,乍听到当年常听的废话,突然也觉得有了几分新鲜。就在章暄的唠叨中,他们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服务员推开了最后一间包间的房门。坐在主位上的肖德益和他身边的陈方仁抬起头来,而张口要说什么的常战林却一下子站住了。
他一眼看到了那个挂在衣架上的日历。
他回头看了章暄一眼。章暄的目光从他的肩头处掠过,也落到那黑色的数字上。于是,他的脸色也变了。
一瞬间,他们都明白这顿饭是为什么而吃的了。
四
四个人落座,一时无语。宽敞的能坐十几个人的大包间,垂着长长水晶流苏的灯光下,围着圆桌只坐了他们四个。还有一把椅子空在那里,四个人的目光都尽力回避着它,但又忍不住不时偷看一眼。那把空椅子让他们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插图:李金舜
肖德益挨个把几个人都看了一眼,然后慢慢地端起酒杯说:“既然大伙儿都明白,我也不多说什么。来,让我们先陪老马喝一杯。”
章暄低声说:“早就戒了。桥都搭上了,哪还敢喝。”常战林瞪了他一眼,一扬脖子,把面前那杯酒灌了进去。肖德益和陈方仁也喝了。章暄叹口气,慢慢地抿了一口。常战林低喝:“干了!”章暄皱皱眉,却没有反驳,苦着脸把酒喝了。
“喝了这杯酒,咱就随意了。能喝就喝,不能喝也别勉强。都不是小伙子了,不是那喝酒逞能的岁数了。”
肖德益的语气里有些感慨。那感慨的滋味是在座的人都明白也都感同身受的。大家的目光又一起瞥向那把空椅子。椅子面前的桌面上,整齐的餐具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高脚杯里的餐巾,叠成了一支洁白的百合。
“案子发生了整十年,老马走了整六年。今天他妈的不是好日子。”章暄指着日历说,“肖局你这不是恶心大家吗?从今天早晨起来我这胸口就堵得慌,我就知道不好,就想踏踏实实在家闷着。你却非要吃什么饭……”
五
十年前的7月28日,市委办公厅副主任高峰的妻子姚小梅从位于12楼的自家阳台上跳了下去。现场勘察结果认定是自杀。悲痛欲绝的高峰拿出一摞诊断书说,妻子患抑郁症已经多年,全家人一直如履薄冰地看着她,劝着她,却终于还是出事了。高峰当时属于风头正健的青年干部,是市委大院里副处级干部中最年轻的一个。将来在仕途上的一帆风顺,完全是可以预料的事情。他和妻子姚小梅曾是高中同学,感情一向很好,但不知是谁的原因,一直没有孩子。据说姚小梅的抑郁症也与此有关。姚小梅死后的第七天,憔悴得脱了相的高峰,把妻子的骨灰撒进了大海。
姚小梅是个苦命的女孩子。父母早亡,和姐姐姚小枫相依为命。在她跳楼前的半年左右时间,姐姐姚小枫因车祸成为植物人,这显然也加重了她的病症。调查的结果显示,一切都合情合理,姚小梅的死没有可疑之处。
市委干部的家属出了事,公安局当然要更重视一些。姚小梅跳楼是被邻居发现的,报警之后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是时任属地公安分局治安处的副处长陈方仁。陈方仁是个因谨慎而出名的人,在任何现场他都不会多说一句话,从来都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只是在听说跳楼的女人是高峰的妻子时,他才皱了一下眉。
这起跳楼事件很快就淹没在这座城市纷纷杂杂的各种新闻里。唯一可说的后续事件是高峰毫无怨言地接手了对姚小枫的照顾,而且一照顾就是近四年。这四年里,他把姚小枫接到家里,雇了保姆,请了康复医生,几乎把工作以外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件看上去毫无希望的事情上。这显然给这位年轻的后备干部加了分,从上到下对他赞扬一片。连在省委组织的廉政建设工作会议上,省领导点名表扬了高峰,还说要推荐高峰参加“中国好人”的评选。由此,高峰的仕途更加顺畅,到了六年前,当姚小枫突然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是市委常委、秘书长了,级别已经到了副厅。
高峰大概也没想到,他悉心照顾了近四年的大姨姐,睁开眼睛后的第一时刻就揭发他是谋杀姚小梅的凶手。
姚小枫出车祸前是市医院心脏内科的医生。醒来之后,她联系了心脏内科的李主任,找到了李主任的丈夫、市公安局内保处的科长马一泉。老马管的就是医院安保这一块,找他也算顺理成章。马一泉当时吓了一跳,思前想后,不敢怠慢,及时把姚小枫反映的情况越级汇报给了时任市公安局副局长的肖德益。
肖德益从19岁进了公安局就在刑侦上干。这时他任副局长才半个月,也还是分管刑侦工作。马一泉曾经也是干刑侦的,算老肖的部下,因为胆囊癌做了手术,才调到了内保。他的汇报当然让肖德益感到严重。肖副局长思忖半天,叫来了刑侦支队副队长兼重案队队长常战林、技术检验中心法医章暄和属地分局治安处副处长陈方仁。五个人关紧了房门,开了一个秘密会议。
直到今天,他们都清晰地记得,那是六年前大年三十那天的上午。城里不少单位都已经开始放假了,鞭炮声也已经开始在远远近近地响起。章暄进门的时候,还抱着他的罐头瓶子埋怨过:“肖局你真是的,现在还开什么会呀。我那准儿媳妇今天下午上门拜见公婆,我正想去理理发呢。”
常战林就在一旁撇嘴说:“儿媳妇上门,该捯饬的是你儿子,你个老家伙积极什么。”
总之,那个会议开始前的气氛是融洽的,甚至是欢快的。
六
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服务员开始上热菜了。清蒸江鱼,清炒蒌蒿,大煮干丝,香椿炒鸡蛋……都是时令菜,都是清淡菜,章暄不禁叫好:“肖局你现在太进步了,这一桌菜,淡雅,清新,不俗!”
肖德益微笑,不说话。其他几个人也不说话,闷头吃菜。
半晌,陈方仁的小眼睛转转,说:“肖局,这顿饭,不止纪念老马那么简单吧?”
肖德益说:“当然。六年前,姚小枫翻案,是我把你们几个叫到我办公室秘密开会研究的,也就是说,是我把你们几个扯到这件麻烦事里来了。所以,今天也算给你们哥儿几个道个歉。”
常战林哼了一声:“扯!都是工作,不干这个也得干别的,说不上麻烦不麻烦。”
肖德益摇头:“不然。要不是因为这件事,你常战林不会在刑侦支队副队长的位置上退休。你章暄也大概早当上技术中心的主任了。老陈也是,退休前怎么也应该是分局副局长吧,或者调到市局来。而我呢,不客气地说,当上个局长也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一个高峰,把咱们老哥儿几个都撂在这儿了。”
常战林哼道:“说这个有什么用?其实人没抓到手,才是最丢人的事儿。”
他举起酒杯,朝大家一晃,然后一饮而尽。
陈方仁慢慢地说:“说起来还是怨我。从勘查现场的时候就大意了。光顾忌了那小子是市委的,大概就疏忽了很多事情吧。按说,应该能多看出点什么的。”
这话,其实这些年来他说过多次了。说起来,当年陈方仁和肖德益、常战林他们并不熟,他一直干治安,处理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杂事,又是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区分局,要不是市委把新的家属楼盖到了这个区,要不是又出了姚小梅跳楼这件事,他进入不了老肖他们这个刑警圈子。
肖德益说:“老陈,你别这么说,当年谁还不知道你是治安口有名的细心人。”
常战林从进门就没和陈方仁说过话,这会儿却哼了一声:“细心……”
陈方仁的脸立刻就红了,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肖德益当然知道,当初常战林就对陈方仁有成见,原因就是他怀疑案子拿不下来与有内鬼有关,而这个内鬼,他毫不掩饰地指向陈方仁。常战林是个嘴通屁股门儿的主儿,爱憎分明,敢想敢说,也正因为这个臭脾气,他在单位上上下下没少得罪人。眼见饭桌上的气氛尴尬了起来,肖德益知道自己不能不说话。
他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蹾。
“配得上我今天请来喝酒的,就是我信任的。我老肖干了一辈子公安,看得出人心。”
七
当年出事的市委宿舍楼,在选址建设的过程中一直有争议。主要是因为那块地太偏僻了,搭公交车都得走出两里地,中途还得倒三趟车。住了新房但牺牲了懒觉的市委干部们怨声载道,可时任市委书记不为所动,说是盖宿舍不能占农田,荒山野岭才合适,保护生态市委必须带头。这理由冠冕堂皇的,堵了大家的嘴,可也有人私下议论,说是市委有人在土地转让中搞了猫儿腻,肥了自己的腰包。这议论目标含混,多少有些捕风捉影的意思,其中也有人提到当时负责基建的高峰。陈方仁做了半辈子治安管理工作。从宿舍楼选址到开工再到完工入住,他一直盯在现场,和民工们一起摸爬滚打。这个区是市里最没存在感的偏远小区,市委在这儿盖楼,全区上下受宠若惊。公安分局领导郑重其事地把陈方仁派到了工地,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出事。结果楼是顺利盖了起来,金箔纸板做的大钥匙也敲锣打鼓地发下去了,陈方仁的个人三等功也到了手。却没想到不到半年,就出了跳楼事件。
现在回想起来,陈方仁仍然觉得堵心。
在他的从警生涯里,他处理过无数的自杀事件。他曾经很想不通,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姚小梅从12层楼一跃而下,表现出的是一种决绝,她那摔变形了的脸庞更让陈方仁心痛。姚小梅很瘦,她像个孩子睡在楼下的花坛里。陈方仁记得,高峰闻讯匆匆赶来之后,不顾众人拦阻,扑在妻子身上嚎啕大哭。
但他一点没有为此而感动。
这些年,他一遍一遍地回忆当年的事情。有一个细节在他的心里清晰无比,就像是昨天才发生过。
医院的救护车把姚小梅的遗体拉走,哭累了的高峰失魂落魄地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陈方仁远远地看着他,心想不管怎么样吧,我也应该去安慰他一下。可他刚刚抬起脚,却看到了高峰一个不可思议的动作:他在悄悄伸手去捏一只落在花丛中的蝴蝶。
陈方仁停住了脚步。他转身走开,从此再没接触过这个市委的年轻干部。他本来应该和这小子有接触的,要了解情况,要做询问笔录,甚至应该闲聊几句表示安慰。但他不想了。
他把这个细节埋在了心底。这个动作算什么呢?说明什么呢?谨慎的治安处副处长在心里打了个问号,却把这个问号锁死了,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不是任何问题都有答案的。
在漫长的岁月中,也有过说出来的冲动,但还是很久没有说。起初是因为慎重,后来也是因为慎重。但慎重和慎重不一样了,之前的慎重是慎重,而之后的慎重,有点患得患失。陈方仁尤其害怕常战林,他知道,如果他说出来,重案队队长一定会指着鼻子质问他:“你为什么早不说?这么重要的细节你为什么隐瞒?”
隐瞒。陈方仁可不想担这个罪名。他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他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猜疑。
八
当年关系最密切的,是常战林和马一泉。两个人一同上的警校,是睡一个宿舍上下铺的哥们儿。后来分配到刑警队,又成了最默契的搭档。常战林为马一泉挨过刀子,马一泉也为常战林挡过子弹。这些在外人听来惊心动魄的惊险,在他们来说却是云淡风轻的事。最奇妙的是,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遇到了一对双胞胎姐妹。后来,马一泉娶了姐姐,常战林娶了妹妹。
马一泉逝世之后,常战林想办法将大姨姐的房子换到了自己家的小区,两家住在楼上楼下。马一泉的独生儿子马腾,自小喜欢表演,常战林就四处找老师给他辅导,还掏钱送他上了艺术院校。现在,这小子已经是个让观众脸熟的三线小明星了。
常战林始终认为,马一泉是因为高峰的案子去世的。因此,从六年前的7月28日那天起,他便恨死了高峰。也正因为这种仇恨,他看见老肖挂在衣架上的日历就心烦。
姚小梅跳楼事件发生的时候,马一泉还没检查出癌症,正在接受上级组织的考察,准备提拔到经侦部门去任职。常战林已经偷偷地在家庭范围里为他祝贺过了。这个家庭范围,当然指的是马、常两家六口。不,是七口,当时常战林的女儿刚刚交了男朋友,列席了家宴。这时候发生在偏远区域的一起治安事件,根本就不会在他们的生活里搅起什么波澜。可没想到命运是那么残酷,热热闹闹的家宴吃过,在一次常规体检中马一泉就查出了癌症。升职的事当然吹了,工作也从刑侦被调整去了相对轻闲的内保处。马一泉在手术后偷偷和常战林喝酒,感慨道:“就跟坐过山车似的,忽悠就上去了,忽悠又下来了。”
慢慢地,可也就习惯了。马一泉抱上了不锈钢的保温杯,学会了一口一口地喝枸杞洋参泡水。手术后癌症得到了控制,昔日的刑侦猛虎也蜕变成了泡在各医院保卫科里的老大叔,维持医院秩序,调解医患纠纷,工作之余热衷于帮着亲属和朋友挂各类专家号。可没想到的是,姚小梅跳楼自杀近四年之后,她的姐姐姚小枫从植物人的状态中苏醒,一下子再次改变了马一泉的命运。
说起来,马一泉还是从这时起,才知道了姚小梅的名字。
……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每逢想起这些,常战林脑子里就会浮出这八个字。他是个粗人,这八个字是女婿在陪他喝闷酒的时候说的,他便记住了,而且深信不移。往事真的是如烟一样啊,飘散了,却留下淡淡的焦煳味,弥漫在人一生的记忆里。
这样想着,常战林抄过酒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再倒。章暄伸手抓住瓶子,说:“老常,你玩命啊,有你这么喝的吗?什么岁数了,还自己灌自己。”
常战林的眼睛已经开始有点泛红了,他瞪着章暄说:“你甭管我,我喝不醉。哎,你说你是不是也点儿背?好不容易发现个指纹,还是模糊的,移动的!”
章暄想说话,被肖德益拦住了:“让他喝吧,他的酒量你还不知道?再说,他怎么也得替老马喝一杯。”
九
当年,姚小枫醒来的时候,是在高峰在家专门为她准备的房间里。她对这里其实不陌生,应该有许多记忆是留在这里的。高峰,就是他们姐妹这一生的噩梦。但她的苏醒是个缓慢的过程,她大概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想起了过去的一切。此时高峰正好出差不在家,姚小枫才得以从容地回顾了自己的经历,也从护工口中得知了一些令她震惊的事情。然后,她吩咐护工打电话叫来了她的科主任和主任的老伴马一泉。这位内科李主任自然就是常战林的大姨姐。因此,常战林得以对姚小枫在第一时间的指认了解得非常清楚。当年他很慎重,他的反复询问把大姨姐都搞烦了,要不是马一泉从中劝说,义正辞言地为常战林辩护,大姨姐非把常战林骂个狗血喷头不可。
现在,在同庆春的包房里,他仍然能把当年的案情叙述得明明白白。当然,其他几位也都是当时的办案人,他们也同样一清二楚。这么多年来,坐在一起回忆往事,你一句我一句地复述情节,互相补充,已经是他们的一种常态。而且,说着说着就要争执。尽管这种争执已经没什么意义。
此时此刻,章暄的瘦脸又红了,红得像一只干瘪的辣椒。他抱着罐头瓶子喝了一大口,然后说:“老常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甭以为我听不明白你那话的意思,你不就是嘲笑我拿不下那枚指纹吗?你觉得我干了一辈子法医,最后栽在一枚指纹上了。我告诉你说……”
常战林不客气地打断他:“啰嗦,又开始啰嗦。你说你酒没多喝,人却先醉了。”
章暄委屈地说:“我这怎么是啰嗦呢?我这几年,不说天天泡在指纹档案里,也起码是一星期要琢磨它好几回。头发都熬没啦。你看看,你看看!”
常战林不客气地推开章暄探到他眼前的秃头:“起开!你几天没洗头了?退休了也不好好讲讲卫生,还以为是在现场解剖呐,摘下手套就抓馒头。”
肖德益微笑着看着自己当年的部下,不说话。他了解他们,知道他们的逗嘴没有休止,没有胜负,可也永远不会真的红脸。甚至说,他们的你来我往,都成了一种套路了,每回都是这么吵吵,每回都没有结果。他们其实也不需要结果,他们好像只是宣泄。
老肖胸有成竹。
“要说起这指纹,我还埋怨你呢。摆明了是个疑点嘛,可案子就是办不下去。你常战林不是豪横吗?咋也没敢说什么?其实当时咱要是坚持,用不了这么多年啊。”
听了这话,常战林竟然没反驳,也没瞪眼。他定定地看着章暄,不说话。章暄被他看毛了,低声说:“老常,我可不是批评你啊,咱们当时都没辙了呀。”
常战林还是没接他的话。当年的案子,像是一道魔咒,把他们这几个人压得喘不上气。即使今天他们已经脱了警服,但那种苦涩的滋味,却永远脱不去了。
姚小梅自杀案,因为高峰那一个捏蝴蝶的动作而成了陈方仁心底的一个问号,但对于其他几个人来说,是根本进入不了视线的小事情。是姚小枫的揭发,才让他们知道了几年前的跳楼事件,陈方仁也才得以走进了肖德益的办公室。但他当时并没有在其他几个人面前说到他对高峰的怀疑。
当然,他的谨慎也是有道理的,那算得上怀疑吗?因为人家捏了一只蝴蝶就说人家有杀人的嫌疑?这几个资深的老刑警,一定会说他是神经病的。
但陈方仁听得出来,这几位刑警对那位正在走红的年轻官员也并无好感。而且,他由此发觉他面前可能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
姚小枫揭发高峰是凶手,是他杀害了姚小梅。马一泉当时问她有什么证据,姚小枫缓慢地把手放到了胸前,有气无力但是坚决地说:“没有证据。证据得你们去找,但我知道一定是他,他早就看不上我妹妹了。”
常战林也记得,当时是大姨姐先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了姚小枫的事情,还说老马不让她给他打电话的,说这事儿重大,得先向局领导报告。常战林当时不以为然地说:“这个老马,胆切除了,还真成了鸡毛小胆儿了。”
在肖德益召集的那个秘密会议上,肖德益开口便说:“这个会是非正式的,是咱们几个先碰碰情况。也许没事儿,是事主多疑;也许有事儿,而且有事儿就是大事儿。”
马一泉汇报,姚小枫是医科大学毕业分配到市医院的医生,她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妹妹姚小梅。她因参加下乡巡回医疗而在山路上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几年后苏醒,才知道妹妹竟然在她出事后不久跳楼自杀了。她说妹妹虽然有轻度抑郁症,但并没有走到要自杀的地步。
姚小枫说,她出车祸前就已经知道了高峰移情别恋的事情,他还有嫖娼的违法行为。妹妹姚小梅确实因此痛苦不已。但姚小梅亲口说过不会放弃,她爱高峰,她会选择原谅。
陈方仁记得清清楚楚,常战林听了马一泉的情况介绍就第一个跳了起来:“我早就说过,那孙子不是好东西。”
陈方仁心里动了一下,明白高峰这个人早就在刑警的视线之中了。
肖德益说:“把你们几个叫到一起来碰情况,坦白说我有个私心。咱们都不是外人。老陈虽然过去打交道不多,但也是了解的。”他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高峰是那条线上的人,这时候碰不碰这个雷,这个雷会不会炸,不好说。”
十
一瓶五粮液喝光了,常战林起身打开了第二瓶。章暄说:“还喝啊,你还真的不要命了?”
他转身对肖德益说:“肖局,你得管管这家伙了,不是当年搞案子的时候啦,自己跟自己较什么劲?要我说,还有主食吗?没上就算了,退了吧,反正平时我就不吃晚饭的。差不多咱结束了吧?”
肖德益笑道:“同庆春拿手的灌汤包,你不尝尝了?”
章暄连连摇头:“太油腻,夜里睡不着觉。”
肖德益收拢笑容,起身:“好,我说两句,说完,咱们散伙。老章说的对,都这个年龄了,犯不上和自己较劲。”
常战林说:“真是的,还以为自己是局长啊,还得站着说。”他确实有点喝多了,眼睛有点红。
肖德益笑吟吟地看他一眼,接着说:“当年有些话不好明说,也不敢明说。现在,没事儿了。”
他又看了常战林一眼,笑容却已经从脸上消失。
“退休下来啊,我常想,我这一辈子,算是干得好的呢,还是不好的?说好,当然也算好吧,奖章证书的也有一大摞。可半夜摸着自己的心口细想想,也有让人睡不着觉的事。各位,我说得没错吧?你们也应该是这样。咱们在一起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谁也瞒不了谁。”
章暄叹了口气。陈方仁偷看了常战林一眼,老常抱着酒瓶子,面无表情。
“当年我上任副局长的时候,咱们当时那位局长就找我谈话,说是工作干得好,关键在立场,在站队的对与错。我想不通,都是给党工作,给老百姓服务,怎么还要站队?但是后来我知道了,有时候,这个队,不站也得站啊。”
肖德益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了。但这种复杂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又平静了,平静得仿佛他从来没严肃过。老肖天生一副慈祥面孔,在职的时候也从来不板着脸训人,常战林就总在他面前没大没小的。而现在,听着老肖的话,臭脾气的前重案队长没敢吭声,他在肖德益的眼睛深处捕捉到了一点冰冷的东西。作为老部下他知道,每逢肖局的眼睛冷了下来,一定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十一
当年那个秘密会议结束的时候,常战林说:“老肖,费这么大的事干嘛?有疑点,咱就大张旗鼓查嘛,刑警是干什么的?不就是知难而上的?”肖德益摇头。有些话他真的不敢和下属们说,尤其不敢和这个愣头青说。当时省纪委的调查组刚刚撤离,可以说是铩羽而归。肖德益作为公安局的代表参加了市里的送行,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目睹了调查组成员们铁青的脸,心里暗暗打鼓。记忆中,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高峰这个年轻人,当时这家伙虽然已经官至副厅,却仍然低调得像是市委书记身后一个不显眼的小随从。今天的肖德益记忆模糊了,他老是回忆不起来当时高峰是和自己握手寒暄了,还是没说话。
当年的秘密会议,几个人把姚家姐妹的悲惨故事详细捋了一遍。一开始,议论的焦点当然集中到了陈方仁这里,因为他是姚小梅自杀事件的现场处置者。姚小梅的自杀有没有疑点,他应该最清楚。陈方仁端出当时的全部现场材料,包括照片、笔录、走访记录、姚小梅的诊断书,等等,肯定地说没有疑点,那女人是自杀无疑。当然,那个捏蝴蝶的情节他没有说,那一点感官上的反感不足以说明什么,他只能自己体会。
而且,谁都知道,姚小梅自杀的原因,才是此案最关键的环节,而这个环节,始终沉在迷雾之中。
随后,话题便转移到了姚小枫的身上。她凭什么一睁眼就认定高峰是杀妻凶手?这位可怜的女医生还掌握了什么样的证据?
说着说着,就又说到姚小枫的车祸上。和姚小梅的自杀相比,倒是姚小枫的这次灾祸更让刑警们生疑。在姚小梅自杀前约半年左右发生的这起车祸,其实一直是刑警们心里的一个疙瘩,其中最大的疑点,就是章暄发现的那枚指纹。
这是一枚留在车辆右前门上的血指纹。可惜的是,这枚指纹的鉴定条件不好,它是模糊的,而且严重扭曲,仿佛表明它的主人当时的一种极度恐慌。
也许正是这种恐慌,让刑警们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围绕着这枚当时还无法鉴定的指纹,刑警们在案情分析会上出现了分歧。有的人说这应该是一起刑事案件,怀疑是有人制造了车祸的假象。也有的人则认为这枚指纹不说明什么,山路崎岖,夜色深沉,交警部门的现场勘查多少有些草率而混乱,这指纹说不定还是哪位粗心的交警留下的呢。
最后,是当时的局领导拍板把这案子搁置了,理由是有那么多领导批示了的重要案子在那摆着,你们跟这一枚指纹较什么劲。
啰啰嗦嗦的章暄其实在证据上是个认死理的人,这一点连他的死对头常战林都不得不承认。他私下里采集了到过车祸现场的所有人的指纹,然后便将这些指纹统统留在了他的办公桌抽屉里。从此,琢磨它们就成了他的业余爱好,他坚信总有一天他会破解这道难题。
但是,就像陈方仁心里搁着的那只蝴蝶,章暄也把这指纹的秘密放在了心里,谁也没告诉。
那次秘密会议最终决定了秘密侦查的开始。肖德益一再叮嘱大家别声张,高峰毕竟是市委干部。
十二
这个市的政治生态,据说曾经被省纪委书记评价为“三个一”:一团乱麻,一潭死水,一条黑线。当然,这话是私下的感慨。这位书记曾在本市当过一任市委书记,在任期内得到的评价是两个字:平庸。但也有人私下议论,说那是因为这位书记不屑于和某些人为伍,所以他处处被掣肘,想干什么都干不成。想来,那位书记对这座城市恨之入骨。
当年,对一个在这种乱局中混得风生水起的青年干部进行调查,不能不秘密进行。推动这件事,副局长肖德益是顶着雷的。他在秘密会议开始时说自己有个私心,但也并没细说,因为这个私心事关他自己的前途。刚刚当上了副局长,触碰任何敏感的事件,都有可能让他立刻翻车。这一点,也算久经沙场的他心知肚明。因此,他也曾举棋不定。
但他还是做出了他自己认为是正确的决定。其实他知道,仅就这个小小的秘密会议,让有些人知道了,就是罪过。所以,会既然开了,事就得索性做到底。
肖德益把主要的侦查工作交给了马一泉。章暄是法医,侦查不是他的职责,也不是他的长项。常战林这个重案队长,却是个愣头青,他要出马一定是大张旗鼓的,太容易走漏风声。而陈方仁,那时还不是肖德益能百分之百信任的人,何况他还是治安部门的干部,侦查办案也不是他的职权范围。
而马一泉是最佳人选。干过刑警,经验丰富,现在做着在别人眼里不算什么的闲差,而且,还得过重病,仿佛半个废人。悄悄地去摸摸情况,他最合适了。
但那时谁也不知道,老马早就开始便血。这个不祥的征兆马一泉和谁也没说,包括自己的老婆。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活儿,甚至可以说他当时挺高兴,仿佛这让他这个前刑警找回了一点侦查办案的感觉。
那段时间,他每天打一个电话给肖德益,汇报他调查的情况,也会做一些简单的分析。在他的汇报里,肖德益知道了姚小枫坚决搬出了高峰的家,住到了她以前住的医院宿舍里疗养。高峰出差回来,立即去看她,却被她拒之门外。她似乎铁了心要和高峰干到底了,但却真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证据。而高峰,表现得既无可奈何又心胸坦荡。在马一泉看来,他的表现是标准的妹夫和大姨姐的正常关系,亲密中的那种尊重,让高峰展现得恰到好处。
而高峰本人,在工作中的精明干练,在处理人际关系时的游刃有余,在生活里的严谨自律,都让冷眼旁观的马一泉曾经有了些动摇:这么好的小伙子,会是犯罪嫌疑人?
但是有一天,当高峰再次去探望姚小枫时在宿舍碰到了马一泉,他仿佛嗅出了一些味道。他跟着老马来到医院保卫科的办公室里,站到马一泉的面前,并向他露出了微笑,然后,他说:“不要以为捕风捉影就能打倒我,你一个小小的科长最好还是去做好自己的事情。听说你身体不好?好好休养吧,何必再劳心费神,折自己的寿命。”
这种公开的挑衅让前刑警怒火中烧。那一瞬间老马坚定了自己。
十三
常战林喝酒有个特点,喝得快,醉得快,消散得也快。酒桌上他往往比别人先红脸,而当大家都渐入佳境的时候,他却恢复如常,成了冷眼旁观的那一个。此时,他望着那本挂在衣架上的日历,觉得大脑清醒无比。
十年前的7月28日,姚小梅跳楼自杀。六年前的7月25日,马一泉在下乡调查的路上突然大吐血,虽然紧急送进了医院,但终因病情恶化而于7月28日去世。7月28日,这个日子仿佛注定了是一道坎,是一个魔咒。
他微微闭上眼睛,往事清晰得如同昨天发生的事情。
马一泉被辗转送到市第一医院,常战林第一时间赶到。未进病房,他便吼道:“你这家伙不要命了!”
马一泉疲惫地闭着眼睛,说:“就知道是你……嚷什么,回头再让护士把你哄出去。”
“大姐找我,一见面就哭。你复发了也不说,你想干嘛!”
“我想查案。”
“放屁!人没了,你查个什么案!”
硬汉常战林那一刻泪如泉涌,他抓住老马瘦骨嶙峋的手,哽咽着说:“查出什么了?说!我替你继续查。”
马一泉脸上的氧气罩下露出有点古怪的笑容:“有人说高峰与姚小枫曾经有一腿,姚小枫是报复,你信吗?”
“这才叫放屁!”常战林立即反驳,“逻辑上说不通,八成是有人在搅混水。”
“是啊,”马一泉努力抬了抬扎着输液针的胳膊,“这更说明,我们盯高峰是盯对了,也许,这小子就是一个线头儿,使劲儿扽下去,能扽出大货色。”
两个人对视,眼睛和眼睛里都是只有他们才懂的意思。自从当上刑警,在许多的场合,他们这样对视,然后便是心照不宣的默契配合。而现在,常战林知道,这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次了。因为他看得出,老马眼睛里的火苗在暗淡下去。
“说高峰嫖娼什么的,没证据……我去了姚小枫当年下乡巡诊的地方。我终于了解到了一个重要的事情,那时,高峰也曾出现在那里。人证,物证,我都有了。”
马一泉的声音低如耳语,细若游丝,他已经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常战林知道,是精神的力量支撑着他在说最后的话。
随即,马一泉再也说不出话了。
他勉强抬起手,指向墙上的挂历。常战林摘下那挂历,问道:“老马你慢慢说,你要告诉我什么?”
挂历上的画片是晚霞下的北京天安门。马一泉的手指停在7月28日这个数字上,不动了。
常战林就想,他这是要说啥呢?想来想去,刚硬的重案队长认定,老马就是放不下案子。7月28日是姚小梅跳楼的日子。
十四
马一泉的去世让五名警察的秘密行动暴露了。时至今日,肖德益仍然不能完全知道这个暴露的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没有人会告诉他这些。生活就是这样的,许多你不可能了解的东西其实在左右着你的命运。有很多时候肖德益甚至会感慨,就算是警察吧,又能对这个世界的奥秘掌握多少呢?
退休后肖德益选择的爱好是摄影。儿子投其所好,为他准备了最好的进口相机和各式镜头。肖德益跟着一群刚认识不久的“摄友”在湖边拍鸟,长焦镜头轻而易举地把百米开外的一群野鸭子拉到了他的眼前。他不禁感叹,这东西竟然是这么的奇妙。每根羽毛都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清晰得仿佛伸手就摸得到。这个世界,除了罪恶,除了莫名其妙的纠缠,原来还有那么多的美好。
所以,曾经的肖副局长很想强迫自己忘掉过去的一切,只把现在镜头里的景物作为自己生活的全部。
但是,7月28日这个日子他却忘不了。这一天是他心底的一个结。现在推测起来,当年应该是马一泉的死,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觉。一个管医院治安的老病号,为什么要跑到偏僻的农村去?他去干什么?随即,有人就会联想到死里逃生的姚小枫,联想到跳楼的姚小梅。高峰背后的那些大人物,就会坐立不安,就会东想西想。肖德益甚至猜测,他们很可能还会产生意见分歧:是丢卒保车,把高峰抛出来,还是继续掩盖事实,给高峰最大的保护?
一定是因为高峰知道得太多了,他们选择了后者。于是,当时的公安局长把肖德益叫去,狠狠地责骂了一顿。当然,说的都是官冕堂皇的话:私自安排调查工作,属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调查的还是市委领导,更是严重违反组织原则。组织那样的秘密会议,还有拉帮结派的嫌疑。甚至,局长义正辞严地质问肖德益:“你这是一个党员应该做的吗?”
肖德益听着局长的斥责,心里懊恼地想,说的也是啊,我们干嘛要趟这混水呢?
马一泉逝世一周年的时候,也是7月28日,四个老警察心照不宣地聚集到了墓地里。松柏沉沉,寂静无声,四个人或站或坐,都有点灰头土脸的意思。
常战林用块新毛巾,把马一泉的墓碑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并且把每个凹刻涂成金色的字,都一丝不苟地抠唆干净了。他的眼睛有点红,所以他不看其他人,只不错眼珠地盯着墓碑,仿佛在和马一泉对话。
陈方仁已经很长时间没和几位刑警联系了,他也被分局领导叫去谈过话,然后便重新回到他那婆婆妈妈的工作中去了。在来墓地的前一天晚上,他翻来覆去很久没睡着觉,然后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当常战林终于扔下毛巾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说:“肖局,有件东西我想给您。”
他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子,递给了老肖:“这一段,我一直在那市委宿舍里转悠,不敢声张,但还是了解了点情况。这是记录,我从没给任何人看过。”
一直对陈方仁另眼看待的常战林,眼光一闪。
陈方仁说:“老常,你不用张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想告诉你的是,我这人确实胆子小,但我知道哪头儿炕热。”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姚小梅跳楼那天,我就看出高峰那小子不地道,但是……唉!”
常战林又想说话,肖德益把他按住了:“老陈,谢谢你,你是个细心人,我相信这个本子,早晚一定有用。”
常战林沉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张嘴:“老马临走说的事,我全都一一查实了。姚小枫去山里巡诊,前脚走,高峰后脚就跟去了,在单位请假说的是回老家看看生病的老妈。但是,我查了,他妈当时并没有任何毛病。”
说完了,他把目光投向章暄。老章看看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在想办法恢复那枚指纹。”
肖德益什么也没说,起身和他的三位战友挨个握了握手,然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老了,该休息得休息。这两天我准备去趟阳县,休个假。”
说完,他转身走了,不回头,又扔下一句:“各位,多保重吧。”
常战林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嘀咕:“阳县有什么好玩的?”陈方仁看看他,说:“高峰在阳县干过宣传部长,姚家姐妹也是阳县人。”
十五
在之后的五年间,四个人先后退休,脱下了警服。肖德益退休前,市公安局的那位已经兼任了副市长的局长,突然被宣布平级调往另外一个市的检察院去任职。接替他的新局长,是从省公安厅下来的干部。肖德益很敏感,他猜测得到这是新一轮博弈的开始。但他已经没兴趣了,当时,他已经在偷偷地开始钻研摄影教材,数着日子盼退休了。新局长找他谈话,暗示了一些事情,也慷慨激昂地说了一些坚定的言语。说实话他也激动了一下子,但迅速冷静了下来。他对自己说,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在这一两天。
往事仿佛沉淀在他心底了。像是一杯泡了一阵的绿茶,沸腾过后,茶叶都静静地沉在水底,虽是根根挺立,但却是静止的状态。
他们几个人再也没聚过,偶然在机关办公楼里碰面了,也是彼此点点头,寒暄几句就分手。年龄最小的常战林去年才退下来,老肖给他打电话,说:“要不然咱们聚一聚?”常战林说:“揭不了锅,瞎聚个什么劲儿。”
肖德益想,也是,有什么可聚的。高峰的事情,零零碎碎的证据一大堆,但总缺少最关键的那一个,形不成完整的证据链。可以证明他出现在姚小枫巡诊的山村,但证明不了他制造了车祸。可以查清他和姚家姐妹从上小学就认识,甚至他最先追求的还真是姚小枫,但这说明不了姚小梅自杀的真实原因,反而可以怀疑姚小枫真的可能是挟嫌报复。陈方仁交给老肖的那个本子,勾勒出了一个在廉政问题上多少有些手脚不干净的高峰,却也指认不了一个杀人犯高峰。
由于心情不佳,退休证领到手就扔进了抽屉,连看也没看一眼。大概半年之后,陪老伴去报名旅游需要证件,老肖才从抽屉深处翻出了这个小红本子。打开看了看,突然发现办理退休手续的日期竟然填写的是7月28日。肖德益愣了。自己的生日是7月初的,看来当时政治处的伙计们挺忙,拖到了月底才给他办了手续。而这醒目的7月28日,突然定格在了他的退休证里,像个警告,像个暗示,更像个无情的嘲笑。
肖德益就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的工作还没完。
他在集市上挑了本最大字号的日历,挂在自己的床头。每天睡觉前撕下一页,把睡意袭来前的最后意识,交给明天。
十六
马一泉的儿子马腾参演的一部电影上映,常战林给大家买了票,“去给咱们孩子捧捧场,谁也不许请假。”马腾在片子里演个小警察,整天跟着领导跑的那种。大家看得都不太满足,觉得小马的戏份太少。肖德益安慰大家说:“不错啦,孩子第一次演电影就演警察。”
散场后,大家随着人群往走。肖德益听见常战林在后边小声地问章暄:“你那破指纹还藏着掖着的干嘛,现在都全国联网电脑比对了,不比你能耐,你还较什么劲?”
章暄也小声说:“什么叫着藏着掖着?告诉你说,电脑我还真信不过,它能还原吗?不能,或者说暂时还不能。所以……”
肖德益听了想笑,鼻子却有点酸。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马腾都有在电影节上走红地毯的资格了,尽管还是跟在导演和女明星的屁股后面。
十七
服务员有点不耐烦地走进包房,问各位大爷还要什么不要,厨师要下班了。章暄连忙说:“不要了,不要了,肖局,咱撤吧?”
常战林的酒劲儿这会儿已经完全褪去,他脸色如常,神彩奕奕,突然按住章暄,把手指戳到肖德益的脸上:“不对,除了纪念老马,除了向我们道什么歉,今天这顿饭,你一定还有别的意思。”
章暄和陈方仁也把眼睛盯到了老肖的脸上。显然,在这一顿好吃好喝的过程中,他们也在琢磨这件事。都是老警察了,谁还没有点预感。
肖德益不急不慌,抬腕看看手表,先吩咐服务员,“让厨房给拍个黄瓜,再来点花生米。花生米别油炸,要煮的,当然,最好再配点煮毛豆,炸得太硬,我这老牙受不了。”
服务员有点无奈地答应了,转身走了。
肖德益挨个看看他的老伙计们,然后收敛了笑容,说:“我知道,这些年,你们谁也没闲着。”
常战林嘀咕道:“废话,当刑警的,哪里闲的住。”
陈方仁罕见地顶了常战林一句:“你少说两句,听肖局的。”
前重案队长翻翻白眼,竟然没吱声。
“不仅咱们没闲着,从上到下,我看谁也没闲着。这几年,网络上各种的新名词儿铺天盖地,我就记住了一句,叫正义可能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包间里鸦雀无声,四个人肃穆而立。马一泉的空座位,洁白的百合仍然挺立着,一杯晶莹的白酒,折射着水晶吊灯明亮的光芒。
“没有老马前期做的工作,我们可能下不了决心和高峰这小子周旋到底。老陈,你的那个本子后来到了省纪委手里,纪委第四次启动对咱们市问题的调查,高峰就是突破口。老章啊,我要特别谢谢你,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还原了那枚指纹!这是给高峰那小子脖子上勒紧的最后一根绳索啊!”
章暄却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还是计算机啊。要没有刑警队那帮小家伙主动找上门来,我还在举着放大镜发愁呢。唉,人老了,真得认怂,现在是科技时代了,说不定哪天,连解剖尸体都用机器人了呢。肖局,小家伙们是你叫他们来找我的吧?指纹的事我可跟谁也没说过。”
常战林说:“闭嘴吧,说着说着就开始唠叨。听老肖说。”
章暄冲他翻白眼,却是一脸的得意:“指纹锁定了高峰,车祸现场,他在!现在,我们差的,就是他的口供了。”
常战林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湿了眼睛:“可惜,老马没看到今天……”
肖德益说:“战林啊,别伤心,我们对得起老马了。特别是你,要没有你媳妇和你那大姨姐,她们把姚小枫这么重要的证人给藏了这么多年,说不定,高峰还会狗急跳墙的啊。”他郑重地举起杯子,“来,敬两位警嫂一杯吧。”
常战林恨恨地说:“高峰这个混蛋,娶了妹妹,竟然还不断纠缠姐姐,逼得姚小梅自杀!这姐妹俩,太可怜了。”
肖德益提高了声音:“老话儿说得好,善恶终有报。现在,咱们市的这条黑线,抓的抓,撤的撤,咱们当年那位局长,也被省里留置审查。高峰没了靠山,知道自己也没希望了,已于前天潜逃!”
“什么!”三个老警察同声叫了出来。
“别担心。”肖德益一脸笑容,掏出手机,“给你们念个微信:高峰已在边境落网,正在押解回城。”他看看章暄,“你儿子,咱们现任的重案队长,刚刚发给我的。”
章暄一拍桌子:“我说这小子昨天忙忙慌慌地跑了,原来……嘿!老常,咱得喝一杯!”
十八
同庆春大门口的霓虹灯已经熄灭了,穿旗袍的迎宾小姐也不知去向。大街上却仍然是热闹的,街对面的大排档刚刚开始升腾起烤肉的油烟,夜晚的风也变得热气腾腾的。“去对面,再喝一顿?”
常战林的话没有得到响应,他也就不再说。四个老警察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站成四尊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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