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他乡,我很寂寥。我不停地拖地,拖地能让我暂停焦灼的思念;不停地包饺子,虽然一个也吃不下,却能化解内心的郁闷。我不吃,不喝,不眠……
我妈突然来了。自我结婚后,除了我生孩子时她陪我二十二天,这是我妈第二次前来陪伴老闺女。
我妈来了。我妈比拖把、比擀面杖、比冬眠有治愈力。在母亲面前,我从不敢掉眼泪;或者说,在困境中我忍着不落泪,这是我唯一最好地传承了母亲骨子里的一些柔韧的表现。小时候,记忆中,好多次遭遇重大事件时,无论是亲人无理的反目,还是我爹当大队支书时,被同僚或乡民误解上门纠缠……母亲照样一脸平和地往锅里贴苞米面饼子,照样心平气和地与反目者们融洽共处。小小的我气得泪花满脸,对母亲既敬佩又不满,“妈,你咋不哭?”“有那眼泪不如洗洗脚后跟”。母亲总是这样平和地回我。幼时不知这句话的含量,成年后,当自己遇到当年母亲遭遇的那些困境时,我知道了这句话是含了盐分的,而盐又是大海攥紧的拳头,被大海的拳头洗礼过的足跟,一定不会踉跄的。
我妈来了。我没有理由再荒废下去。我扔下拖把、擀面杖,还有萎靡,重新拿起了笔。母亲的六个孩子,至少有四个因为“拿起了笔”改变了命运。不识字的母亲,永远比会编写文字的我们明理、通达。从前的乡下人家,成年人在生产队常年劳作,孩子们放学后也有属于他们责无旁贷的干不完的活计,但母亲只要看到孩子们在屋子旮旯、窗台上读书写字,绝不会像街坊邻居那些女人呵叱孩子们去干活。记得有一年,天旱得出奇,园子里的秋菜得天天浇,不然,入冬就没有储存菜吃了。那时,我哥不知从哪里又捣鼓回几本冯德英的长篇小说,惹得兄妹们只要放了学,散在房前屋后各个旮旯角落里,忘我地阅读。我爹领着民工去外乡搞副业去了,长期不在家,有着严重胃病的我妈,没有撤下一个孩子下学相帮,总是一个人忙活一大家子的活计。我家菜园子大,菜园西南角挖个大水坑,我妈捂着肚子一口气挑三十多担水浇菜是常事。秋天时,大白菜长到我腰际,大萝卜能绊倒驴。村里有人私下说母亲的孩子像城里人,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也有人说我们被娇惯成了“秧子”(没力气)。我妈却照旧纵容孩子们读“闲书”。大姐十六岁从学校被抽调到公社广播站做播音员,组稿、播音一个人弄,后被保送上了大学。大哥一九七六年参军,从新兵蛋子一首《新战士之歌》的长诗亮相军营,到剧作品登上春晚舞台,以笔易锄把,改变了家族世代为农的命运。我那时上小学,偷几个大哥拿回家的牛皮纸信封,胡诌一些顺口溜,学大哥把信封右上角剪掉,不用贴八分钱邮票,心嘣嘣跳着,把它投进绿皮邮筒里,任它泥牛入海,心花却灿烂地在怒放。十六岁那年,我的一首小诗投中《新少年》,高考落榜后,凭着这首小诗,被当年的县文化局局长高看,调至县人武部做通迅报道员。从此,便与文学交好一生。母亲常说,她这辈子最不如意的事就是不识字。母亲的六个孩子,因她一味地“纵容”他们读书,都离开了祖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讨活路。好女人改变一个家族命运之说,不是妄言。苏轼在《三槐堂铭》中写道: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所谓“富不过三代”,再多的财富,也买不到精神的高贵。读书是一个人修行文化和教养的最主要路径。纵观那些贵族世家,他们传承的不是财富,除了一代人对门风的坚守,更重要的还是对后代子孙的培养和教育。母亲——一个乡村最平凡普通的女人,无论生前死后,她留给认识她的所有人的印象,都是贵气的模样。
我妈来了。有那眼泪,就用来洗脚后跟吧。那年,街上流行穿花棉裤,不但女人穿,男人也穿。当然,男人在花棉裤外面是罩单裤的,裤脚露一截花色。那时街上流行什么,顺应了潮流,就是美。穿花棉裤的女人,好看;穿花棉裤的男人,也好看;在穿不上花棉裤的人眼里,他们就是花样男女。我也买了一块橄榄绿地儿、夹杂一些抽像图案的花棉布。只因日子过得毛糙琐碎,花棉裤之歌,压在箱底,喑哑了一季白雪冷冬。怕我赋笔投入时母亲冷清,我把那块花棉布找出来,让母亲为我做一条迟到的花棉裤。我想像自己穿上那条花棉裤,走在冬天的雪野上像一只蝈蝈的样子,便就心旌摇荡。我喜欢蝈蝈,做一只爱高歌的蝈蝈挺好,它一定不会有人那样的抑郁。炕上放一张亮漆木桌,一盏桔色台灯下,母亲与我隔桌盘膝对坐,她低头专注地细针密线在缝制我的花棉裤。她天生细白的皮肤,没有因为苍老而褪却腮颊那抹与生俱来的红润,从内心散发出来的安恬,少了她那个年龄该有的苍苍,多的是一种难得的濡养。那时,至少她在女儿眼里是完美的,是养眼、养神、养性的。我刚洗了头,白天束起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一股薰衣草的清香弥散在夜色的灯光中,好像那灯下赋笔女子的灵魂,也散发出了香气似的。心灵鸡汤怎么说的?哦,一定是说:人生在世,需要一点高于柴米油盐的品相。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想起那年母亲和花棉裤陪伴我度过生命中苍茫时刻的那些桔黄灯光下的夜晚,我就恍若看到一片柔和、溢彩的光,渐渐幻化成一幅绮丽、传神的织锦,云霞一样飘忽起来。灯光下的母女,像拉裴尔手中的画卷,安宁、协调、恬静、和谐、对称、完美……她们都在忙着,无暇唠闲,却又是靠得那么近,听得出彼此的心跳;既使缄口不言,也知道彼此心里在想着什么,也在心里唠着滚烫的嗑儿,就像我又回归她温暖的子宫里一样。这大概就是世上最好看的画儿吧。
那时,除了母亲,我不想见任何人,生物钟也颠倒了,白天困倦,夜里清明。每至夜色深浓时,我的一天才刚刚开始。现在想想,那时,母亲是昼夜守护着我的呀。我从黄昏写到黎明前那段就要天光大亮的时刻,母亲也陪着我熬到那时。母亲不停地穿针,那条花棉裤缝也缝不完。几近一个月后,我的生物钟又回归正常,四十多万字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落日辉煌》完稿了,我也与自己和解了。在八月阳光最炽烈的季节里,试穿母亲为我做的花棉裤,我还怕寒冷的冬日吗?
六年前,母亲去世前的某一天,与母亲唠嗑时提起那段忘不掉的日子,母亲对我说,那年去我那儿之前,她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她的老闺女被一只大鸟驮着,飘飘悠悠就上了云端,她的心立马难受起来,急急地过来陪我。我听了,当时就哽咽了。我心疼地告诉她,那时她白天晚上陪着我,没见她睡多少觉,做女儿的太自私了,想起来就心疼得不行。母亲却笑着说,她那时真的一点都不困,因为她和仙人在一起呢。母亲一生清明,不会谎言,我却惶惑了。仙人?那时她的老闺女分明就是尘世一浊物。母亲说,那时每当我铺纸下笔,坐在我对面的她,眼前就呈现出一清幽山洞,洞中她的老闺女是一高髻老道,长袂飘飘,仙风道骨,一手执拂,一手悬腕疾书;而那个让我在尘世中寂寥的人,不停地为那高标清逸、不拘世累的道人挽袖研墨,侍得是恭恭敬敬……我听了,波澜的内心,蓦然笃定,竟不觉为怪。我相信,宇宙万物充满了渺小的人类所不解的神密性。我相信世上有些人,少了贪嗔痴,不被无明障碍,在某一特定的时间点,就能被唤醒前世记忆。如果有前世今生之说,我宁愿自己的前世是清静无为、离境坐忘的一道士;今生命运多舛,都是为了下一世的正道坦途。
如果母亲因为爱对女儿说了谎,那也是善意的谎言。一次次陪伴我们度过人生苍茫时刻的母亲,却是我们一生都在奔赴,抑或永远企及不到的最高境界的真实。
泥月饼
又到中秋。月饼不敢吃,怕胖,惧血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分分秒秒都在矫情。月亮还是要看的,且要深情地看,它不会总是圆的……小时候盼节日,就是盼着清汤寡水的日子多点荤腥,添些甜味。最早的中秋节记事是,节日的前一天午后,我爹一脸喜色,他一定是刚刚从村东头的代销点回来,身上散溢着代销点独有的酒气、酱油味、饼干、雪花膏、花市布的味道。我爹匆匆进院,袖筒里揣着两包月饼,油纸包裹着,纸捻绳捆着,一包五块,一块一毛五分钱,纸面上浸出点点勾魂摄魄的油渍。那时一块钱能赶个屯中操办的婚礼,大泉哥三十多才娶了个自小没妈的、不咋好看的媳妇。我和小弟拿着一块钱去赶礼,那年的元旦天奇冷,好像全屯人都挤进了大泉哥家的四间小泥房。屋子进不去,我的本家一个奶奶拽了张木桌在猪圈边喊我俩过去。等了好久,也没看到魂牵梦绕的肉丸子。好不容易有人给送来三碗冷硬的小米饭,手冻孬了,筷子也抓不住。后来,有人送来一碗白菜炖碎粉条,还没伸筷,大泉哥家的大黄狗窜过来,呱唧呱唧就吃起来,吓得我扔了饭碗就跑,许多年再不敢去赶礼。
我妈拿一包月饼给东屋爷奶送去,剩下那包分给孩子。大姐那时在公社广播站做播音员,没有节假日,自然分不到月饼,剩下这包,正好分给在家的五个孩子。爹妈没有份的,他们的月饼就是孩子们。我爹把第一块月饼双手递给我,他脸上有种我说不出的神情,“呐,老闺女,这是你的!”我爹喜滋滋地把一个圆圆的、印着花纹、裹满了青红丝的月饼塞给我。我犹疑着,怯怯地,又喜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接过那块月饼,透明的肠子在薄如鼓皮的腹中一阵尖叫。我强咽下口水,死死地盯着手中这沉得让我有些拿不动、比月亮还圆、还好看的月饼。我发现它比大哥那块要大,比二姐那块还圆,三姐那块凹个瘪,小弟那块好像被牛蹄子踩了脚。我捧着它,看也看不够。我爹笑呵呵地看着他心爱的老闺女,她的笑脸,一定是他心中的红月光。“咬一口!”爹怂恿老闺女。我不舍,又咽下一股上涌的口水,死死地闭着嘴唇。“吃吧,”我妈在一边补衣裳也劝说,“别舍不得,像上次过生日给你煮的鸡蛋,塞进被垛里都搁臭了。”我挑起嘴角,牙齿却死死咬住下唇,我怎么舍得咬碎这轮祈盼了一年的甜月亮呀!我要把它捧在手心里,好好看看它!好好看看它……把它贴在我皮包骨头的脸蛋上,深深地、慢慢地嗅着它甜丝丝的香味儿,去猜猜裹满着麦香的甜面饼里有多少油润润的香瓜子、炒花生仁;有多少条绸带样花花绿绿、甜甜蜜蜜的青红丝……手中的月饼呀,它是三百六十五天我心中最圆的月亮!天上的月亮,每个月都有最圆的一颗;我手心里的甜月饼,只能在一年中八月十五这天有一个。我不能用我撕咬惯了地瓜、萝卜的尖锐的小犬齿,噬碎一个外号叫“麻杆”的女孩关于圆满、关于甜蜜的梦。我要小心翼翼守着它,我要它像十五的月亮那样无缺,长久地悬挂在一个孩子纯真的天空上。我爹不停地怂恿着……
我的心就像乌云里的皎月,一会儿白,一会儿黑,明明灭灭……我知道天上的月亮如果能够着,我爹也会摘给我的,但在那年的中秋节,他只能给他心爱的老闺女一块一毛五分钱的月饼。
“咬一口……”
没等我爹再怂恿,我猛地颤抖着把我的“月亮”一掰两半,小半我留着,大半再分两块,塞进爹嘴里一块,又塞进妈嘴里一块。然后我跑出门外,来到菜园西南角浇菜挖的大水坑边蹲着,想着爹妈嘴里正嚼着甜月饼,我的心也一点点好受起来。我扯了片白菜叶子,裹住半块月饼,夹在枣树杈上,仰望过去,真像天空上半个月亮。然后,我从水坑里挖一块黄泥,在手心里团来团去,照着月饼的模样,捏出一块泥月饼。白菜地里长棵向日葵,我跳着高够到了它硕大的头颅,鸟已经啄去了一些饱满的籽粒。我剥了一小把白嫩嫩的瓜子仁,又掐了几段绿香芹,再摘几个山里红做馅儿……
那天午后,我一个人坐在水坑边做泥月饼,撅根树枝照着白菜叶里的半块月饼画饼面上的花纹。仔仔细细做好了,放在青石上晒太阳。灼灼日光下,我闻到了一股甜香从我的泥月饼里喷发出来。赶快干吧!赶快干吧……我祈求着泥月饼,祈求着大太阳,明天我要把它送给妈,不然她拿什么祭月呢?
不搀鸭屎水的高粱烧
那年大姐做了公社广播站播音员,爹妈高兴,沽酒祝贺啊!我和小弟攥着一把钢蹦,却在卖小人书的代销店橱窗前挪不动步子。打虎上山的杨子荣英姿勃发、光彩照人,看着看着,他就在玻璃柜里变成一把钩子,差点把小姐弟俩的眼珠子抠出来。六七岁的孩子,没防备地就面临了人生第一次艰难的抉择。最后,还是铜铃大眼的杨子荣说了算。扒拉出二十个一分钱的钢蹦儿,买下小人儿心中的天书,那一刻我们比醉酒的爹爹还幸福呢。剩下几毛钱给爹沽酒,只是玻璃瓶里的积蓄比往日少了许多。先不管它,看完小人书再说。姐弟俩拎着和孔已己酒碗里的“兴奋剂”一样多的酒瓶,一路簇拥着惊心动魄地看着打虎上山的英雄传奇,就到了两合水的村头小河套边。小河套独特,逢大潮日,海岔子的咸水倒灌进来,咸的、淡的掺和着,就被唤作两合水。小梭鱼耐性强,咸水、淡水都活得,招惹得家鸭、野鸭一河热闹。“小姐,爹看酒少了咋办?”天地英雄也没给小弟壮了胆。“你不说就是了!”我也不怎么胆壮。有了!河边沾湿了鞋的我突生奇想,拔了纸捻的瓶塞,蹲在河边用手往瓶里灌河套水。小弟也参与进来,直接为他们人生初次谎言来它个大满灌!
兴冲冲跑回家,我爹刚喝一口就笑喷了:“老闺女,下次灌水回家灌,爹都喝出鸭屎的味道了!”我杵在门框边,羞愧得睁不开眼睛,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干坏事,且还被识穿。想起爹当年领着民工修碧流河水库,竣工那天工地食堂犒劳个大馒头,为了留给过了生日许久还不会走的小猫大的我,我爹硬是靠着食堂剩下的半瓶酱油充饥。走了一百多里山路,齁坏了气管,此后便是无休无止地咳。在他那些青筋暴突的咳嗽岁月中,我嗅到了一股浓浓的土盐与霉米的劣质酱油的味道。那玄色的气味,鬼魅一样纠缠了我的一生,挥之不去。我爹六十四岁因肺癌去世,我总认为由一个馒头引发的命案与我有关。现在每到朔冬我也咳,咳得如泣如诉,咳得泪水涟涟……我想把我的心咳出来,祭奠九泉之下被酱油淹没了的亡灵。
小学一年级我被学校宣传队选中,为了买代销店玻璃柜台里那双黑“懒汉鞋”,我和小伙伴一个暑假都赖在海边的崖畔上挖桔梗卖钱。只是梦想与现实总差了一截,既然买不成那双梦中的舞鞋,那就给爹买斤不掺鸭屎水的高粱烧吧!爹酒后麻花样的步伐,看似比我穿了借来的舞鞋舞蹈还陶醉呢!那就先让爹舞蹈吧!我不看小人书了,也不看一分钱两块、包着花花绿绿玻璃纸的糖豆了。捧着一瓶浓烈的高粱烧,我心急火燎往家跑,路过两合水的小河套时,溅起的水花把我打湿成了快乐的水鸭子。
那天我爹喝得酩酊大醉,躺在炕上睡个昏天暗地,日头偏西时爬起来就跑。他一直习惯留着早年在外地公安局做特派员时往后梳的背头。在他酣睡时被我编了十几个小辫子,拿花花绿绿的布条扎了,不知情的他顶着一头非州小辫子,敲响了亚洲一个偏远小山村上工劳作的钟声。那钟声踉踉跄跄,荡漾着一股浓烈的高粱酒香。这个大队副书记来七生产小队代理政治队长的新官玩的什么鬼把戏?七生产小队全体挣日值五分钱的社员们面面相觑。绷不住的我婶抖落了谜底,人们开怀大笑!那天午后是永宁公社盐厂大队七生产小队的狂欢日。人们笑着笑着天就黑了,那就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推给明天吧!
看来不掺鸭屎水的高粱烧,是能给平淡乏味的日子平添喜气的。后来我爹一喝酒就提老闺女给他买的那瓶酒,他说那是他这一辈子喝过的最好的酒。唔,他一定喝出了热乎乎、苦溜溜的桔梗的味道,一反平常不再大咳不止。那被《神农本草经》批注具有“宣肺、祛痰、利咽、排脓”等功效的桔梗,一定是捋顺了我爹紧张、痉挛的气管。
像妈妈喊我乳名那样喊你
每天上班都要穿过小区公园山,来来回回一天两次见到你。去,心恸;回,心也动。你,比雪白,比云白;当然,更白过想你的时候,我血流迟滞的大脑和心脏……我不喊你铁线莲,那是你的大名,过于庄重,叫着少了亲近感。就像村子里八九十岁的爷爷、奶奶,记不得屯中五六十岁晚辈的大号,一声声“狗剩、二蛋”亲亲地唤着,那些后生在他们面前就毛头青一样一辈子都长不大。我也像妈妈喊我乳名那样叫你的乳名白草花吧。白草花!白草花……你就生生世世开在了我的生命里。
你明明是花,偏要喊成草,与春天最先萌发生命的顽抗植物联着叫,一定就像母亲给我起的名字“桂萍”那样,乡俗味浓郁的方块字里,蕴蓄着最初喊你的那个人给予你的美好热望。那名字里高叠的厚土,即使是一粒不起眼的种子,被浓郁的母爱滋养着,早晚都会发芽。未曾喊出,都能感到迎面扑来的草木葳蕤、稻菽丰裕、大水泱泱、花团锦绣的繁盛视觉……有人一定觉得我的名字乡土了些,诗人嘛,名字要空灵飘逸,我却不敢动丝亳心思。我怕改了名后,云天里的母亲认不得我了,在梦中,再也听不到有人一声声细细地喊我乳名。如果你心疼我,就像母亲那样喊我乳名,我必会一叠声地应答。从此,你就是我的亲人。
此时已是秋分时节,秋意渐浓。记得你的花季是五月天,再过几日就是寒露节令了,你隐在已有了浓郁苍苍之色的灌木丛里,那雪片似的四页花瓣裹满了乡愁的馥郁之息,估计我不在时一定是憋在细纤的花蕊里,只等我每每经过你身畔时才会一吐芳香,不然近了你时,你就不会在我面前微微颤抖。那浓郁的、散溢着熟悉的故土的气息,似乎是母亲的手从花蕊里伸过来拽住我的衣袖,常常呛得我涕泗横流。你不合时令地在他乡小城每天我必经的僻径绽放,一定是母亲在那儿等我,我怎么舍得绕过去。
小时候,记得勤劳的爷奶领着儿孙,在房前屋后栽满了各种树木,几个小孩子圈着胳膊合不拢那棵大榆树。榆钱儿可当点心零食,榆叶炖汤,榆树皮熬汁可做发胶,还能兑些面粉摊煎饼。每逢遮天避日的麻雀飞落到它巨大的树冠上时,犹如飞沙走石,好不惊心动魄。大杏树和我爹同岁,是为新娘的奶奶赶海时,在海边挖回家的一颗谁顺手扔下的杏核野生野长的小杏树苗。奶奶用手把它挖回家,栽在后院的沙土里,同时也把海的执守带回家。春天杏花开时,半拉天都是粉红色的。花落不久,我们就背着奶奶偷摘纽扣大的青杏儿。那一点点的酸涩果肉,在齿间磨来研去,久久不肯下咽。那是经历了漫长的寒冬后,孩子们接触到的最新鲜的水果呀。一边把软软的果核揉成胶皮糖,一边振振有词念着童谣:鸡抱鸡,鸭抱鸭,今年抱,过年杀……我们是从春天里吃杏,一直吃到六月麦黄时。因为是把着屯子的西北头,出了后门放眼望去,红沙岗、蒲草甸、杂树林,穿过树隙扑面而来的阵阵海涛……好像都是俺家的。每逢草木繁盛之时,我会一天无数次从堂屋后门跑出去,像蝴蝶、小蜜蜂那样流连在林木、草丛、山花间……玩够了,总是抱一怀云朵般皓洁芳香的白草花跑回家。奶奶最看不得无用之举,叱道:推门就能碰鼻子的花儿,偏要弄家里挤兑。我心里狡辩:晚上它还能碰鼻子吗?喜欢它,就要和它日日夜夜在一起。我爹我妈宠溺我,不大的房间,就连墙缝、耗子洞,都塞满了白草花的香味儿。我爹喝空了的酒瓶子,大簇大簇插满了白草花,好像我爹的酒喝得很好,花儿也来与他共斟似的。
我妈到云上的那天,正是白草花的花季,满眼只见麻衣素缟,却觅不到一瓣和母亲一样让我魂牵梦绕的白草花。无良开发商来了,欲望和贪念如影随形。海被拦腰斩断,山被劈裂噬成粉末,白草花和这块土地上世世代代生存的一切有灵生物,魂飞魄散,无家可归。曾经属于我们、给予我们无限自由、快乐的土地,被铁丝网死死圈住。一次思乡心重,匆匆跑回故里,几次欲从铁丝网穿过去,寻找那些陪伴我长大的白草花,却被蒺藜样的铁丝勾住,像一头被枝杈挂住头角的绝望的麋鹿。提着撕破的裙子,从铁丝网眼里哀怨地遥望曾经印满我蝴蝶般翩翩飞舞身影的故土,心碎不已。
母亲去世后不久,一次小弟来电,电话那头,他壮怀激烈地豪诵:“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笑着在电话另一头接对。“四姐,刚才老弟差一点就提着开发商的狗头祭祖了!”“咋的啦?”我大惊。小弟一声大笑,接着说,“我听说狗日的开发商要在咱家坟茔地盖育苗室骗国家动迁补偿款,立马放下生意,从温州飞回家,白酒一斤下肚,左手握钢叉,右手拿着杀猪刀跑过去,一叉子扎碎了挖掘机的驾驶室玻璃,撵得他们满山跑。强盗们立马怂了,不但道歉撤了,还把挖开的壕沟填平,栽好铲倒的松树,并用铁丝网把我划定的地盘牢牢围住!四姐,老弟今生没有大富大贵、光宗耀祖,但今天我用命捍卫了家族的尊严,对得起列祖列宗了……”电话这头,我手里握着的那个还没来得及放下的不锈钢汤勺,格棱棱颤动着,此时,它也变成了一柄钢叉。
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周年祭日,我们被铁丝网圈起的祖坟墓园,一片皑皑如雪的白花草在蓝天下怒放,一时成为奇传,惊落纷纷泪雨。草木蓊郁知地灵。铁丝网圈起的不只是欲望和贪婪,也能圈住执念和坚守。万物皆有灵,不可妄欺之。
今年白草花花季,恰值母亲去世五周年祭,我远在他乡,心空如壑,握不住一缕故乡的风。他乡流水可听,茂树可荫,却无处安放乡愁。像一只风中失去了窝巢的鸟儿,没有一棵树能让它驻下漂泊的心。他乡天高云宽,挤不进一缕乡恋。跑遍十几里山坡,终于找到一簇白草花。那一刻我跌坐花前,一朵白云飘在头顶……我知道我妈又来罩着我了。在他乡的山坡上,我找到了故乡的花,母亲的花。它那么难找,我以为它和母亲一样不再留迹尘间。就在绝望的瞬间,我看到它在一僻静处安然地开放着,离散的心立马聚拢,不药而愈。我觉得自己正像漫天飞舞的蒲公英的种子,是有去处的。它一定是天堂里的妈妈撕了片云,祥降他乡山岗,慰藉女儿百结愁肠来的。打开手机,用千万个镜头,把一朵花摄进我的心里,此后,我的魂儿就不会走丢。
今天重阳节,又逢日月皆九的天之高“重九”日,我长久地踟蹰在小区公园的矮灌木丛中,数着隐身其间的那簇越来越疏落的白花草:一朵,两朵,三朵……只剩十四朵了,我却数也数不完。白草花!白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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