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酷暑中父亲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准备前去探望。他准备明天一早翻越浙闽古道前往福建寿宁乘坐班车,取直道前来温州泰顺县,叫我去接他。他在电话里很激动,声音有些颤抖,这让我十分诧异。我那段时间在执行一个比较重要的项目,正忙得不可开交。但思量片刻后,还是顺从了他的意见。
老家是浙江省庆元县一个省界山村,翻越村南的蝮蛇林古隘口便是福建省寿宁县地界。寿宁、温州泰顺、丽水景宁三县是明景泰年间,官府为防闽浙矿工私斗析置而成。蝮蛇林是洞宫山余脉,山顶常年被云雾笼罩,山间的泉水在山脚汇集成溪,出了村北山谷后流向左溪、景宁畲族自治县,再从青田汇集绕行一大圈到瓯江前往东海。这里是世间一隅,千百年间,归属管辖的行政区域在临海郡、处州(丽水)、温州,青田县、景宁县、龙泉县、庆元县间交替更迭。最近的一次,是1973年7月17日划归丽水庆元县。
如今,庆元与寿宁交界的两个隘口下方山底的公路边,不仅有汉白玉垒砌而成的高大的省际界碑,有一个路口还立了一块蓝色路牌,上书:“浙江省最偏远山村”八个大白字,告知旅客这里离省会杭州近千里。
这里的人们在长期生活中,前往不同的属地管理处办事或外出营生,必须学会使用十余种方言与不同的人沟通。各种方言之间并无互通之处:蛮讲、畲客话、吴语、闽东语……在日常生活中随机使用,“同村不同音,跨村不同语”是这里的一大特色。这里融合了浙西南、闽东北两区的各类民俗:畲族采茶歌、“乞丐节”、绝技“盖十三楼”、迎神、浙闽墟会、吃新等地方特色节日在四季中演绎。当季之时,喧哗直冲云霄,人们用热情烘燃着寂静山谷间的村落。
这里的人,除却绕道过瓯江放排至温州外,极少往北前去浙江省域内县市谋生。他们习惯于翻越各处山岭、隘口前往福建宁德、三明、福州等地拓山做蕈(香菇)、做石(石匠)营生。
这里的人出门在外经历风霜雨雪,而外地做篾、箍桶、弹棉、铁匠等手艺人也纷至沓来,在连绵不绝的山峦下的山村中揽活儿。当然,所有人都不例外,他们都要找一个东家作为落脚点。祖母告诉我,1945年冬,日本鬼子投降后不久,沉寂许久的山间游匠又逐渐多了起来。早年落户于我们家的瑞安篾匠邱顺发,相隔多年,丧妻后带着他的儿子阿哆前来山中做篾器营生,依然落脚至我们家。如今,家里已经包浆的篾匾、箩筐、米筛见证着他们曾经精湛的篾技。
经历了战争的困苦后,从温州放排回来的祖父再遇故知,自然是欣喜不已,把酒言欢的同时也不断地给他揽活儿。邱顺发十岁的儿子阿哆,也和我的伯伯们整日嬉戏于乡间。随后五年,他满口的文成话,也变成了地道的蛮讲,这是一种仅存在浙闽边境的一支百越语种。
1946年12月,邱顺发的老家从泰顺、瑞安、青田三地边区析置地界合并为文成县;1949年5月17日,两百里外的庆元县城解放,7月13日,一山之隔的福建寿宁县解放。邱顺发在揽游活儿的时候,也娶了毗邻洋寨寡居的水兰,算是正式落户。
1950年,在身为“农会长”的祖父的帮助下,他顺利分到了房、地。为此,他欣喜万分,恰逢次子出生,取名圣喜,小名阿喜。
但阿喜这个名字并未给他带来好运。就在落户当年的初夏里的一天,邱顺发清早劳作回来,早餐吃了菜粥后便大喊腹痛,之后不久便浑身抽搐身亡。已经在外村揽活儿的阿哆得知信息赶回后痛哭流涕,最终在我祖父的帮助下,买了棺具将其父亲安葬在黄土岗。水兰随后携带阿喜改嫁给了祖父的一位远房堂侄,阿喜也随之改名朝喜。朝喜比我父亲年长一岁,却按照乡俗唤我父亲叔叔,而三十一年后出生的我,亦称阿喜为堂兄。
阿哆一直认为他父亲死得蹊跷,因为他在房子外的水沟里,发现了一团被捣碎的“青暗草(断肠草的一种)”残渣,而且亡故父亲的手臂、指甲、脚全是黑色的。但是他还是强忍悲痛,按照乡俗,三年后拣回骸骨挑回了文成东龙老家安葬。
父亲说,阿哆后来还回来过许多次,但并没有前往他的继母家落脚,只是来看他的弟弟阿喜。他给了阿喜许多买不到的冰糖、饼干之类的东西吃。当然,他也会分给与阿喜玩耍的我父亲一些糖,然后又挑着篾担游走于各地揽活儿。
父亲说,从那以后,阿喜常常会在村口等待着他的哥哥前来。为此,水兰经常责骂他,并不许他再去见阿哆。从那以后,阿哆也在随后的七八年间都没怎么出现。直到1964年秋天,阿喜十四岁时,成了家的阿哆又挑着篾刀工具前来做篾。这次,他还带了许多东西给继母水兰,并大大方方地住进她的家。他白天出去揽活儿,晚上则殷勤地帮忙修理破损的晒谷垫和箩筐。水兰在我祖母的劝说下,也不好拒绝,但是始终阴沉着脸。阿哆在没有活儿的时候,都会在我祖母家吃饭,并亲切地呼唤我父亲为东家小叔叔,阿喜和哥哥在相处中渐渐亲密起来。
“大概是住了三个多月吧,还没到过年的一天傍晚,那天正落着大雪,我没有鞋子穿冻得直打哆嗦,于是生了火盆在取暖。突然听到水兰嫂在哭喊:‘朝喜不见了,朝喜不在了,一定是被阿哆带走了,快帮我追啊,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这个天煞的!’我想也是这样,阿喜总归是阿哆的亲弟弟嘛,再说了,我堂哥和水兰嫂对他也不好,走了也直息(清爽)。”父亲喝了一口水,扭头笑着对我说。
“那阿伯和水兰大娘他们没有去追吗?”
“怎么追啊,雪落得又大,阿喜本来就不是你堂伯亲生的,他才不管呢!水兰嫂在雪地里嚎了几声后,也只能悻悻地回去了——她屋里还有两个孩子呐。”
插图:李雨薇
“我从那以后二十多年都没有见到阿哆。”父亲坐在副驾座上,扭了扭身子看了看窗外。车子在盘山公路上顺势而下,我一言不发,脑海里出现了一幕场景:昏暗的天空下,一位年轻人挑着担子在浙闽古道上艰难地行走,身后跟着年幼的弟弟,兄弟俩的脚印落在了雪地上。他们应该在路边的亭子里过夜,然后相拥取暖度过大雪纷飞的夜晚。在那个没有通车的时代,他们要先路过福建寿宁,再前往泰顺,然后抄小道返回文成东龙老家,这在雪地里至少要行走四天以上。
从我去泰顺接了父亲的时候,一路经过廊桥之乡,又再次踏入福建地界。从我家到这里是由西南向东南,一路齿轮状的省界地域,让我接到了不少同样的提示短信。通常,一个县城也是县域的中心,但泰顺县城却紧紧地挨着寿宁边界,而从泰顺县府所在地到县域最东面的分水关高速路口,却足足要驾驶一个半小时以上。
父亲在过泰顺的途中还讲了一个广泛流传的民间故事。他说,当年浙江泰顺和福建寿宁解决边界纷争的时候,两个县令议定好启程日,以两人相逢的地点作为两县分界。寿宁一方的县令入夜后即刻上路,清早到泰顺县衙后,泰顺县令还在睡梦中,醒来后惊讶万分,遵守约定同时难堪地说道:“总不能以县衙门口作为分界线吧?”最后,寿宁县令退步,以县衙五里之外作为浙闽分界线。后来,我在冯梦龙县令所著的《寿宁待志》中,也找到了类似的记载:“浙之景宁、泰顺、庆元与闽之福(寿宁)四县……并设时,寿宁与泰顺争疆不决,乃期面议,各以某日展行,即相遇处为鸿沟。寿宁令夜行直达泰顺城内,登其室,泰顺令犹未出,繇(由)是城以外尽属寿焉。”
其实写到这里,本来是可以结束了,阿哆带着弟弟阿喜回到了文成,再未踏入我的家乡半步。而且,阿喜只是父亲的一个玩伴而已,我的工作又非常繁忙和棘手,这他是知道的。这谈不上清早风风火火地从远处的山里赶来相见吧?
父亲似乎知道了我的想法,咳嗽了一声,松了下安全带继续说道:“阿喜长大娶亲后回来过很多次,毕竟他生在那里,阿奶(蛮讲母亲的称谓)也在我们那里,水兰去世后没几年,阿喜也因哮喘复发早早过背了。我带你去见见阿哆,那个叫我东家叔叔的侄子,你一会儿记得叫他阿哆哥啊!”
已近晌午,父亲掏出纸巾,擦拭了下眼睛后继续讲述。车子在沈海高速上飞驰,从父亲缓慢的言语中,我才知世间的事,总会不经意间展现另一段温情。
原来,1986年,我五岁那年,父亲借钱与人合伙“判山”,那是一种在看山林时,以树林绿浓度判定成木存量定下砍伐合同,类似于“赌石”的生意模式。到了伐木时,木工发现葱郁的森林下全是陡峭的小石壁,成木弯曲多枝且难以运输出山,结果自然是血本无归。生意做到最后,只剩下政府给予的伐木补贴——几十担尿素化肥,而且没有人购用。大户人家出身的母亲忍受不了山中的困苦,一气之下带着我和姐姐返回了五百里之外的娘家,留下父亲孤身一人。
父亲说,那会儿山里的年轻人娶亲不易,年轻时他和同伴在外贩木的时候,以美好的前景和生活条件吸引了母亲和她的伙伴。当她们从浙中金华跋山涉水到达浙闽边界的时候,失望已为时过晚。正因如此,父亲一直对母亲深怀愧疚。
其实,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现在,只不过我的伙伴们比父辈走得更远。我的发小们陆续从越南、缅甸、柬埔寨这些饱经战火摧残的国家娶回了自己的女人,这也让我们这里成为了有名的“国际村”。每年春节,来自东南亚各国的洋媳妇在村联欢晚会上,展现出了非凡的异域风采。
母亲写信来说,以目前的经济条件是无法带好两个孩子的,他告知父亲她在娘家会更有条件将我们养大,请他安心。母亲的来信让父亲非常难受。恰巧阿喜回乡探望他的母亲水兰,他告知父亲温州瑞安一带的农民已经会使用化肥。父亲思考许久后,再次借钱雇了人将肥料翻山挑到寿宁,雇车过泰顺到文成百丈口,准备顺飞云江而下文成、瑞安贩卖。
可能是时机已晚,亦或是父亲运气不好。到了瑞安之后,季节已过,另外父亲也是初来乍到,这一船肥料自然是滞销。为此,父亲不仅要担忧夏季的雨水打湿尿素,还要每日支付船租,这让他忧心忡忡。
车辆即将到达平阳,我从余光中,看到他微微地低下了头。下了高速后我打开了车窗给他递了一支烟,父亲接后,点上大口吸了起来。烟味被窗外呼呼的大风吹回,灌入我的口鼻,让我打了个大大喷嚏。父亲见状,打开空瓶子想熄灭了它,我摆摆手示意不要紧。天空飘起细雨,轻轻地落在前挡玻璃上。路上积累的尘土和雨水,在雨刮器的晃动下形成了一道道浑浊的弧线,我急忙按了喷水器并顺势揉了下发热的眼眶,眼前逐渐清晰了起来——那时的父亲该是多么的无助啊!
无奈之下,父亲吩咐船工调头,溯江而上返回,一路吆喝,寂静的两岸并无人回应,这更令他心急如焚。
正当父亲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着他的名字“茂叔——茂叔!”烟雨朦胧的夏初,岸边有两个身影在向他招手,当船逐渐靠近埠头的时候,他看见了多年未见的阿哆。原来,阿喜返家后,告知了兄长我父亲运肥来卖时,阿哆就知道此行肯定不畅。于是每日在江边等候着他。当疲惫不堪的父亲走上岸时,我能想象得到他那踉踉跄跄的脚步。
“这是我一生最为艰难的时候,我并不怪你母亲,你舅舅是干部,家庭生活条件更好,能让你们更好地成长。”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雨迅速大了起来,路边的高楼在疾驰的车窗外掠过,雨点顺着后视镜拉出一道道水珠。我在想,我在职场上的烦躁和挫折,相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人生旅途中极小的一个涟漪。
车子到达平阳与瑞安交界的飞云江南岸,两岸是当年为建造珊溪水库迁来的移民村,阿哆就住在那里。从地图上看,大致还有十五分钟车程。
阿哆带着弟弟阿喜,从船上卸下无人问津的肥料运送至家中。夜晚,他顾不得叙旧,立刻召集了他的本家几十位兄弟开会。这位比我父亲年长十六岁,历经沧桑的中年男人缓缓说道:“这位茂叔,是我和你们大伯当年在庆元落户东家的儿子,他们以前对我很好。这样——虽然已经过季了,但他的肥料很好,是政府供应的,尿素含量足。你们每人扛一袋回去分售,按照市价每市斤加五分结算……”所有人都一言不发,飞快地扛起肥料回了家……第二天傍晚,他们将一摞摞零钞送到了阿哆手中。
飞云江岸边的木房中,火架子里的松精灯火光忽而跳跃,橘黄色的火焰下,阿哆认真地数着钞票,然后一叠叠摞好后交给了我父亲。窗外虫鸣蛙声连绵响起,堂前的燕窝里那一群毛绒绒的雏燕,它们在父母的翅膀下,探出头来发出“唧—唧—唧”的呓语声。
父亲拿着这笔钱,又南下瑞安,买了一些山里紧俏的物资带回家乡售卖——后来他因此开了一家商店,从日用品到五金件和肥料一应俱全,小店一直运营到现在。父亲在当年秋天,就前往外婆家,将我和姐姐接回了老家,和母亲此后再未有争吵。1997年,国务院批准文成珊溪水库为第三批新开大中型项目。阿哆带着弟弟携家带口搬迁到了平阳县移民村,父亲从此与他们失去联系。
2013年8月20日,当父亲辗转找到阿喜的联系方式时,是他儿子接的电话,说阿喜早几年已过世。他儿子在电话中说,父亲临别之际,念念不忘的是沉在水底的老家,还有出生地浙闽边邑的伙伴。
次日,车子在飞云江入海口边的一个村前广场停了下来。我远远地看到一位耄耋老人,带着妻子、侄子撑着雨伞,颤颤巍巍地走向前来迎接我们。
经历过戍边风雪的我,大步越过积水走上前去,弯下腰紧紧握住那双干枯的双手,怯生生地喊了一声:“阿哆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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