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不仅有西湖,还有西溪。西溪是杭州的桃花源,静中归隐,周末去小住片刻,暂时忘却身居都市,然后归去……
一片树木芦苇,隔断了凡尘烟火,车水马龙。四周一片宁静,连游人都不愿高声喧哗,轻手轻脚。顿感心情如旷野般清爽,轻松。
这样的地方,适合坐一条小木船,咿咿呀呀,学桃花源的古人,来一次西溪行。于是租了条摇橹船,往西溪的深处寻去。
船缓慢地行驶着,前后是水,两边是岸。河水呈黛绿色,清澈清凉;河面上,水草依旧柔婉,随波荡漾。不时有野鸭水鸟凫泛其上,悠哉悠哉,只把我们当成往来的村民,一点不惊慌。两岸芦苇丛生,杂树繁多,不再绿色一片,红的、紫的、黄的点缀其间,有点油画的味道。
不觉到了一处码头。弃船上岸,一条石板小路把我们带向一处小院,这是清代文人章次白的梅竹山庄。说是山庄,就几间木屋。主人不在,也没书童来迎。只有窗外的竹子依旧高风亮节,静静守候主人的琴声;屋后的梅花树依旧孤标傲世,期待主人的脚步。一棵柚子树挂满了黄澄澄的柚子,却无人采摘。屋外的石凳不见茶香,也不见读书的身影。只有风惦记着,常常来看主人可否归来?
沿着小路前行,一路寂静无声。很快望见西溪梅墅。所谓梅墅,不过是梅夫居住的小村落,但梅夫也有风花雪月,诗情画意。果然满目是梅花树,树高枝茂,人云“春日西溪行,餐十八里香雪”,早春时节,梅花始放,四面香气袭人,成为西溪一绝。来时花沁心,去却香沾衣。龚自珍在其《病梅馆记》中将西溪与苏州邓尉、江宁蟠龙并列为江南三大赏梅区,足见其对西溪梅花的喜爱。可惜来的不是时候,望着千姿百态萦绕的树干,落入眼帘的只是光秃秃的树桠林立,冷清,孤傲,不近人情,或许这里更适宜成为以“梅妻鹤子”为伴的林和靖先生的憩息地。远离城市,赏梅咏梅,修身养性,夫复何求。如果陶潜公在世移居此地,也定会喜欢,相信再不会叹息“归去来兮”,煮酒论诗,淡泊明志,直把西溪作桃源。
插图:李金舜
穿过一条长长的竹径,往前不远还有西溪草堂。果真曲径通幽,还有好去处。这家小院,比起梅竹山庄、西溪梅墅,明显精致、雅洁,毕竟是大名鼎鼎的明代文人冯梦桢的别墅。冯梦桢我知道,其学问渊深,博通经史,著有《快雪堂集》《快雪堂漫录》《历代贡举志》等。他授翰林院编修,却不受待见,坐了很多年冷板凳,郁闷不已,后来总算开窍了,干脆辞职归隐,跑到这西溪来了。冯梦桢的文字,鲜活写实,让我们一下触摸到明代中后期文人的真实生活,淡然、随性、悠闲,有人戏称为五大俗:礼一回佛、听一出戏、藏一幅古字画、养一位歌姬、逛一趟山水园林。这哪是俗呀,简直就是人生极乐世界,终极梦想。翻开他的《快雪堂漫录》,都能找到这些影子。据说当初造这草堂也是有来历的。某天读到杜甫老先生的诗,突发感慨,想那杜甫尚有草堂一座,传于后世,自己却啥都没有,不行,一定得留下点什么。立马在这西溪置地,并取名西溪草堂,看来这冯梦桢也是杜大圣人的超级粉丝呀。别说,正是这个崇拜的小心思,才让我们更了解冯梦桢,还有他的西溪草堂。整组建筑依鱼塘分作南北两部分,南面为正房,二层建筑,名“双雪堂”,采用了杭州明清大户人家的建筑风格,前设檐廊,高敞通达,精致讲究;西为辅房,后为书房,名“真实斋”,兼作礼佛室,带有佛教建筑的风格。北面设草亭“疏影草树”,有小桥与之相通,是赏梅玩竹、对酒当歌的地方。景仰庙堂之高来自儒家的规训,置身江湖之远源于道家的自得。有趣的古人就是这样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从陶渊明任彭泽县令四个月,即作《归去来兮辞》解印辞官,开始归隐生活,归园田居;再到孟浩然修道归隐,王维半官半隐。他们一个个遵从内心,活得多么潇洒自如。穿行其间,四下全无人影,一石一木寂静无杂音,篱笆做墙,青翠的竹子掩盖起白色的泥墙,古井、葡萄藤架、石椅犹在,芭蕉郁郁葱葱,桂花香满草堂。“启户群峰入,推窗一镜悬”,但见东侧堤岸色彩纷呈,视廊深远,北侧野草浅滩,淳朴野性,西侧层叠与堤塘相连,远处层林尽染,秋色宜人,意趣深远。
好一处西溪草堂。那一刻,真想坐下来,不想上船。
船滑溪水,水声咿呀。不时一树金柿耀眼,红彤彤的“小灯笼”们穿透了树叶,露出了笑脸,“黄橙红柿紫菱角,不羡人间万户侯。”可惜够不着,好生遗憾。只能从水里捞起一片柿叶,找寻它们生生不息的哲理。
这样想着,秋雪庵到了。秋雪庵始建于宋,初名“大圣庵”。相继经过沈氏兄弟、周庆云等名人雅士重修,成了两浙词人祠堂。秋雪庵四周,蒹葭弥望,芦花摇曳,一片白茫茫的意境。难怪当年明代大书画家陈继儒从唐人诗句“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濛隔钓船”中得到灵感,题名“秋庵”。登上弹指楼,一眼望出去,小岛四周的芦苇沉醉在秋日阳光里,开满了孤独与醉意。翠绿的芦叶和灰白的芦花在秋风中起伏着,一直绵延到远方,恍若仙境。连清末康有为先生在游西溪时,都被这一片芦花惊艳了,情不自禁写下这样的文字:“庵在水中央,四面皆芦洲。花时月夜登阁四望,如千顷白雪身于冰壶,遇风则芦花飘舞,似漫天瑞雪。”读来犹在眼前。一阵秋风起,茂密的芦苇花轻如棉絮,随风飞扬,仿佛漫天飘雪,花落水面,随着水波弥漫,上下一色,正是屋在芦花上,船入芦花里。芦花飞舞在眼前,落在肩上,“寒芦拂槛影纤纤,疑是梅花倚短簷。小艇西风残照里,秋光遥抹数峰尖。”
西溪有“四雪”,春来梅花飘纷,为香雪;夏天桃花灼灼,乃绛雪;秋日芦花如絮,叫秋雪;冬季银装素裹,称瑞雪。能看到秋芦飞雪,实乃幸也。
我想起了徐志摩的这首《西伯利亚道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
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这秋月是纷飞的碎玉,
芦田是仙家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先吹我心中的欢喜——
清风吹露芦雪的酥胸;
我再弄我欢喜的心机——
芦田中见万点的飞萤。
我记起了我生平的惆怅,
中怀不禁一阵的凄迷,
笛韵中也听出了新来的凄凉——
近水间有断续的蛙啼。
这时候芦雪在明月下翻舞,
我暗地思量人生的奥妙,
我正想谱一折人生的新歌,
啊,那芦笛碎了再不成音调!
诗就跟志摩先生的人一样,优美,委婉,像芦笛一样,娓娓动听。
一时陶醉了。
一阁丛芦上,花晴雪满门。秋芦飞雪,以其无穷的魅力醉倒了一年又一年的秋风,更是醉倒了一代又一代的词人。徘徊在两浙词人祠堂,祠堂内供奉历代两浙词人先贤一千多人,人数之多,让人惊叹。这些词人,共分五列,正面排三列,中间是“历代两浙词人”,专列籍贯属于两浙地区的词人。唐代张志和排在第一位,他是金华人,三岁能读书,六岁做文章,十六岁明经及第,算得上是天才。可惜官场失意,做过翰林待诏、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南浦县尉等无关痛痒的虚职。后来张志和觉得宦海风波、人生无常,干脆弃官弃家,从此浪迹江湖,整天扁舟垂纶,浮三江,泛五湖,渔樵为乐。连肃宗曾赐给他的奴婢,都取名“渔童”“樵青”。唐代诗坛群星闪耀,张志和以一首词横空而出,成为传世之作,就是这首《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首词选取白、红、青、绿四种颜色,采用山、水、白露、桃花、鳜鱼、蓑衣等意象,带给我们的是扑面而来的逍遥优美的休闲垂钓生活画面,实在叫绝。连大文豪苏轼先生都是膜拜至极,还亲自将它改成了一首《浣溪沙》:西塞山前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自蔽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他的后面排列着南唐的徐铉,宋代的钱惟演、周邦彦、陆游、汪元量,元代的张可久、仇远等。他们中部分人的作品,我都读过。左边是“历代宦游词人”,列供外地曾来两浙为官的词人,有唐代的白居易、李德裕,宋代的王安石、苏舜钦、苏轼、辛弃疾等。右列是“历代流寓词人”,列供曾经客居两浙的词人,有宋代的姜夔、张枢,元代的萨都刺、张士谅等等。无论做官,客居,来的都是当时大咖名流。南墙是“历代方外词人”,即出家的词人,有释仲殊、惠洪、琴操等。北墙是“历代闺阁词人”,即女性词人,包括宋代的李清照、朱淑真、唐婉等。两浙词人祠的出现,使西溪成了中国词人圣地,正是这些文化人推动了杭州乃至浙江,乃至中国的文明和进步。
我只能深深一拜。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小船悠悠,水波不惊。蓝天白云、两岸树木倒影成景,多了几许朦胧。或许真正的隐者从未想过要逃离人间的烟火气,从仕途受挫、官场失意到寄情于山水田园,不过是找寻内心暂时的宁静。在山水之乐或者归隐之趣的转换中寻求一种平衡。
峰回路转,我们再一次上岸,在一户人家中驻足。这是当年水乡百姓居住的房子,多为木结构建筑,临水而居,错落有致。这名取的多有诗意,烟水渔庄、西溪人家。乡人早已搬走,只有空空如也的住房在回味当年的生活,木框沉淀岁月的痕迹,窗棂镌刻时间的缺失,一切恍如隔世。我们只能从桑蚕丝绸室、婚俗馆窥探,只能从农家所使用的生活用品和农耕渔事活动的劳动工具,生活场景,想象民业渔耕,土风淳厚,村舍花树,星分云合的陶渊明栗里之风,想象“柳烟、云烟、炊烟”三烟之妙,人烟水共处,犹如身临仙境。
“为爱西溪好,长忧溪水穷。山源春更落,散入野田中。”选一处农居坐下来,微风从河面吹来,带来丝丝凉意,岸边长满了蒲草和具有美人蕉一样叶子、开着紫色穗头花的植物,水巷两边绿树夹道,高大的树木枝连枝、叶搭叶,有的将水道上方的天空遮了个严严实实。那来来往往穿梭的小船呢,杨柳岸,水草蔓生;那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花坊呢,船独依,石阶生苔。芦锥几顷界为田,一曲溪流一曲烟。但见小桥连曲径,曲径通人家。斑驳陆离的小石板路,不见挑筐扛锄的农夫。“到处泉声百道暄,竹溪芦港自成村。精庐岑寂稀游屐,香满衣裳翠扑门。”只有我们这些过客,透过窗,看一方水色,潺潺而去,有桂花幽香。“三桥流水漾银沙,一片诗情托钓槎。拟把客装留半载,西溪风雪访梅花。”雪未来,花未开。若是有雨,聆听亭子里雨水流漏的声响,清脆入耳。看水雾迷蒙,笼罩在烟雨中,水墨一般。是不是更有情趣?
可我没法租一片茅舍,在此男耕女织,过着闲云野鹤般的隐居生活。
我只能继续前行,沿岸的芦苇伸手可及。渐渐船行深处,树林茂密,只有头顶的天,蓝蓝的,几朵白云,懒懒的。船娘往前一指,那就是深潭口了。深潭口位于河渚的中心地带,是一个乡民集中居住的村庄,因有一个很深的水潭,四周河港相连,呈十字交叉形,沿潭有三株大香樟,浓荫匝地而得名。《南漳子》记载:“深潭口,非舟不渡;闻有龙,深潭不可测。”遥想当年,这些村民生活在河港深处,泛舟捕鱼,耕地插秧,养蚕纺丝,整天不问世事,过着桃花源般的生活,好不快哉。
我们下了船,走上碎石板铺就的林荫小道,阳光漏下来,斑斑点点。踏上古老的石板平桥,流水一路陪伴,一片民居分列于小路两侧,静候来客。
河面顿时开阔起来,形成一片水面,几只龙舟静静地沉睡。它们只在端午醒来,只为端午的龙舟竞渡。每到端午,村庄披红挂绿,两岸彩旗招展,岸上观众络绎不绝,人声鼎沸,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水中是雄姿英发的龙舟,青龙、黄龙、赤龙,个个名头响亮,霸气冲天。船上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衣服的颜色与龙船的颜色相配,身着青色、黄色、赤色对襟短衣,头戴绣花边头笠,腰系绣花带,手握五尺木桨,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只听一声枪响,锣鼓声,欢呼声,呐喊声,水声,人声,响彻云霄。这一天,西溪是沸腾的,热闹的,快活的,然后又归宁静,寂寞无声,周而复始。只有家家户户飘香的粽子、蒸糕、还有米酒,荡漾在上空,久久不散。
几棵老樟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虽说有百来年,依旧勃勃生机。它默默见证着村民朴实的生活,见证着历史的过往云烟,仍用无边的慈祥撑起一片绿荫。三三两两的游人随意坐在石凳上小歇,更多的游人涌向岸边的一艘小船,拍照,发微信,做美篇。这条不起眼的小船,可不是村民出入的小船,也不是游人往来的小船,它来自电影《非诚勿扰2》中,所以显得身世不凡,与众不同。因为这部电影,这条小船连同深潭口,还有西溪湿地一下暴露在世人面前,名声海内外,惹得游人纷纷来此一探究竟。这些被现代文明所劳累的人,来此荡舟掬水,呼几口氧抚几抹绿,小憩一下,又是何等的奢侈与幸福。纷踏而至的游人给西溪带来了人气和财富,却也打扰了这一方与世无争的安宁和幽静。
这是幸还是不幸?
跟随人流,一路东行。我们在河渚街感受风土人情,在七店八铺买民俗文化用品,也买莲蓬、柿子、石榴、圣女果、橘子、盘柿、菱角等西溪物产。
只有静静耸立的河渚塔,悄无声息。这个塔初为石塔,据说是纪念当地一位先贤杭世骏,故称“杭公塔”。如今的河渚塔四层八角,以八根水泥柱形成塔身,底层塔檐为乌瓦重檐,塔上下用折返式木梯连通,谈不上古色古香,也有点不伦不类。登塔远眺,脚下是自古繁华的河渚闹市,光滑的石板路,古旧的粉墙黛瓦民居,连同一座座透露着历史沧桑感的石桥。若没有人头攒动,很容易让人生发出一种岁月漫漫、时光悠悠、时空穿越的幻觉。眼前是清幽淡雅的深泽水乡,水道纵横、诸岛棋布、芦荡寺庵。再远处,一望无际的绿野秋色,层林尽染,色彩纷呈。更远的还有起伏的远山、隐约的杭城水光山色......
满座春风留客住,一船明月渡人返。
继续行船,如是春天。两山溪流环注,道旁松篁夹道,入其中如行深谷,衣袂尽绿,迥非尘境。而今正是秋天,一路上,绿树黄草,疏密不匀,高低错落;芦花摇曳、花絮飞舞,盎然野趣。对面一条渔船擦肩而过,船上不仅有游人,还有刚刚采摘的青菜,活蹦乱跳的鱼。不由羡慕起来,游西溪,干农活儿,吃农家饭,那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回味,让人想起儿时的家乡,儿时的农村,儿时的生活,清苦但快乐,简单却有趣。
又有两艘小船过来,这回不是游人,却是满船的柿子,堆砌如山,黄灿灿的耀眼,憨厚的村民悠闲地划着船,满脸收获的笑容和喜悦。看见我们,随手弯腰抓起一把柿子丢过来,我们赶紧手忙脚乱去接。有的落入水中,溅起几朵浪花,有的落入船头,裂开来一股清香,也有几只被我们接住,就这样捧在手上,爱不释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惹得船娘抿嘴直笑。
又见芦花相迎,原来交芦庵到了。
交芦庵,旧名正等院,后董其昌改题额曰“交芦”,盖取“根、尘、识、都无实性同于交芦”之义。亦以庵构芦中,直名芦庵。这里芦花没有秋雪庵壮观,但四围碧溪萦绕,秋荻幽秀菁深。恰似“月洒满洲连水白,风吹轻絮落船微”。这里也有专门奉祀文人的祠堂,供奉厉鹗与杭世骏二位乡贤。这两位也挺有特色。厉鹗,字太鸿,号樊榭,康熙五十九年举人,但屡试进士不第,加之情性孤寒,不喜逢迎,很不讨人欢喜。但他无所谓,整天以杭州山水为伴,醉心诗词,常常不修威仪,曳步缓行,仰天摇首。即使在大路上,也常有吟咏之意。很多人都叫他“诗魔”。他也够得上这个称呼,没有官场凡事缠身,他的诗词创作往往独辟蹊径,很多前人未曾注意的景物,在他的诗中露出容颜;很多前人已经题咏过的风光,在他的诗中展现新彩。终成浙西词派代表人物,曾经主持江、浙吟坛三十余年,著有多部作品。据说整个杭州,几乎凡有风景之处,都有厉鹗诗,可见其勤快。当然他也有名作,就是这首吟诵西溪的:“芦锥几顷界为田,一曲溪流一曲烟。记取飞尘难到处,矮梅下系庳蓬船。”的确独占西溪鳌头。另一位杭世骏,字太宗,号堇浦、秦亭老民,雍正年间举人,跟厉鹗一样,多次考进士却未中,后来靠人推荐才步入仕途。这个人是个狂人,性格刚直豪爽,在一场“阳城马周科”考试中,本可以靠才华博取皇帝的欢喜,偏偏恃才放旷,洋洋洒洒,直陈胸臆,几千字的文章直指朝廷用人存在偏见,应该满汉一视同仁。惹得乾隆勃然大怒,当场要问斩。还是同乡刑部尚书徐本,冒着危险,替他求情,把额头都叩肿了,才换来免死罢归。遭此挫折,杭世骏从此心情大变,回乡之后,一面教学授徒维持生计,剩余时间闭户著书,勤于学术,终有大成。因为有他们哥俩,许多文人雅士游玩西溪,爱在此聚集,或挥毫泼墨,或切磋诗艺。众多诗句、匾额、碑刻,让整个庵院弥散出书卷气。而如今来的人,匆忙拍几张照,没谁停下来去细细吟诵这些诗句,没谁驻足片刻去潜心玩味那些碑刻,去真心欣赏那些匾额。
作别了摇橹船,我们信步去了高庄。
高庄恐怕是西溪最气派的山庄了。单看门前小溪环绕,四周花木翠竹掩映,广场宽敞,青灰色的院墙就与西溪其他山庄不同。这家山庄主人可不是来此隐居的,只是一处远离城市的别墅,或许偶尔也来过过隐居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他叫高士奇,学识渊博,能诗文,擅书法,精考证,善鉴赏,也算一位人物,关键是康熙面前的红人,他哪有闲情隐居,顶多以隐待仕。不过,高士奇能与康熙成为君臣,亦师亦友,却不是靠科举出道的,而是康熙自己找来的,也算奇遇吧。高士奇这个人才高八斗,科举考试却不顺,一再落第,又逢父母双亡,没有了支持,只能在京城卖字画糊口度日,那段时间生活相当落魄。眼看前途渺茫,碌碌无为一生。却因几个字成功逆袭翻盘,那是他偶然为翻修的关帝庙题写的“天子重英豪”匾额,恰巧有一天被途经此地的康熙看到,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瞥,康熙记住了题字人高士奇这个名字。这康熙也是个喜好书法的人,到处题字写诗,遇到同道自然想切磋一番。派人了解一下,原来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光写字画画多浪费。康熙雄才伟略,用人也不拘一格。专门命翰林院对高士奇等人组织了两场考试,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高士奇毕竟满腹经纶,才气纵横,在考试中发挥不错,不负众望脱颖而出,荣登榜首,深得康熙的赏识。从此平步青云,开始了内庭侍读的仕途。一个小小的科举落榜的文人,靠卖字画为生的穷书生,逐渐成为朝中呼风唤雨的头面人,一代帝王最为器重的帝师,高士奇简直就是草根逆袭的榜样。
当年康熙第二次南巡杭州,就没住西湖边,专门一路探寻而来,跑到高士奇的高庄,只留高士奇一人侍游。可见西溪的魅力,还有他们君臣的亲密。不知是高士奇侍候得好,相处甚欢,还是山庄风景怡人,反正皇帝龙心大悦,诗兴大发:“花源路几重,柴桑出沃土。烟翠竹窗幽,雪香梅岸古。”诗还真不赖。又大笔一挥,御赐“竹窗”匾额,字也有力。又是匾额又是诗,高士奇可赚大发了。
高庄是前宅后园。漫步高庄,但见建筑大气沉稳、雅致俊秀;院落回廊勾连,曲径通幽。那康熙御笔的“竹窗”其实是一座两层建筑,气势恢弘又不失雅致,门前一泓秀水,有残荷犹存;一尊假山,高大清秀;两株参天大树,依旧枝繁叶茂。绕过“竹窗”,眼睛一亮,一处风格与西溪湿地截然不同的江南特色园林扑面而来,脚下一片飘渺的水面,稍远还有一小廊桥围绕着面积不小的一块水域,亭、台、楼、榭、廊、桥环水而建,水园相映。站在桥上,看池塘枯荷残留,远山如黛,蓝天白云倒影其中,间或树木花草相间相衬。
一时迷茫,不知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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