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铜岭村时,正是夏天。阳光从婆娑的枝叶缝隙里洒下来,在路面落下不同形状的斑点。四周安静,风穿过漫无边际的林子,各种鸟的啁啾声传进我耳膜的时候,变得如羽毛一样轻柔,轻吸一口气,每一片肺叶里,都是草木的清香。
出了丘陵,便是豁然开朗的平原。远远望去,大片的绿色掩着错落的农舍。拐进路边的牌坊,进入一个蔬菜主题公园。水渠两边种着薰衣草,穗状的花序举起一片幽蓝,倒映在水里。有风的时候,影子慢慢洇开,平静的水仿佛注入了色彩和香气。彩葵就在路边,尺把高的苗儿,密密匝匝,心形叶片上爬过清晰的脉络,白里带紫。这些都是通往阳光的道路。离花开还有些时日,只能面对着它们,想象各种颜色的花瓣在阳光下灿烂绽放的光景。远一点是辣椒,青椒指向土地,白色的花朵面朝天空,这是花和果的特质,轻盈和厚重,泾渭分明,一种最寻常的植物,诠释了春华秋实的哲理。玉米长得比人还高,叶子宛如一柄长剑,交叉纠缠,刺向缤纷的阳光,拳头般的棒子镶嵌在绿叶之间,紫色的须微微蜷曲。像武士头盔上那一簇鲜艳的红缨,正好暗合了这片土地的意蕴。
这里有一片古墓群,是楚文化的标志地。这里曾是一个古战场,曾经有数不清的红缨在铁马秋风里飞扬。一路踩过来的是历史的尘埃。伸手可触的是楚人的血泪和荣光。走过玉米地,看到一亩亩稻田。晚稻刚插下去不久,水光托起开始返青的叶片,流动着一片盎然的生机。水稻是贴在南方村庄上的一枚标签。每一片叶片后面,都藏着一条路。这条路通向某一个农家院子,院子的门口,坐着皮肤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男人。远处的荷塘边,几个女孩子在拍照。她们反复摆着造型,不停地调整着自己的肢体动作。最后似乎是满意了,身子后仰,双臂张开,头微微抬起望着天空。飞扬的青春后面,荷叶亭亭如盖,风随意地摇动着白色的、粉红的荷花,送来淡淡的荷香。几只黄色的蝴蝶扇动翅膀拍打着镜头,它们并不知道,就在这一瞬间,短暂的影像获得了永恒,成为了这片热土上的一个符号,供很久以后的长夜里作为记忆来打捞。
插图:邢安赢
出了公园沿着公路走一段,就到了另一边的梅园。入眼全是梅树。修直的、弯曲的、虬枝密布的、截掉了树梢的。它们以不同的姿势攻陷了这片五百亩土地的一角。路还在修,路边堆了些长条形的麻石。大概是准备用来铺路的。石头边上,月季好似在静静地燃烧,火焰从绿色的叶子中升起。黄金蝶开得正旺,花形如蝶,仿佛能听到拍打翅膀的声音。我一边信步走着,一边想着梅花盛开时的景象,寒风猎猎,白雪皑皑的平原上,浮动着一片云霞。云霞里晃动着一个个人影,从中传来风声、笑声和雪花翩然飞舞的声音,还有一双双脚踩在雪地上的“嚓嚓”声,热烈与冷寂形成鲜明的对照。古老的土地被这样一种全新的形式唤醒。眼下,梅花早已凋谢。花影在时间里沦为尘土,而风中似乎还残留着冬雪的凛冽,能闻到梅花的香味,看到风雪溃败时丢弃在花瓣上的冰纹。梅子黄时家家雨。但雨并没有下,阳光均匀地洒落,把枝条上一串串的梅子染得金黄。柔软的枝条被压向地面,呈现出一个个难以察觉的弧度。梅子挨挨挤挤,满怀喜悦。没有谁去动它们,听其落向露水滴落的早晨、悠长的午后,或者雨水淅沥的黄昏。在路过一处水塘时,看到成群的青蛙在岸上扑腾。很快一只接一只扑进水里。水花四溅,受到惊吓的野鸭钻出草丛,在水上轻盈地掠过。
大半个上午,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村庄里走着。路过一家家农舍。屋边的菜地里,黄瓜蒂上还缀着花,茄子弯弯地坠在植株上,南瓜藤悠闲地爬过,黄豆郁郁葱葱。菜地边上,石榴树缀满嫣红的花朵。偶可遇见一群群的鸡鸭中间,夹着几只大白鹅,在屋后的小树林里自由自在地歌唱。偶尔有一口池塘,有人搬了凳子坐在树荫下垂钓,清冽的池水,恰到好处地捕捉到了云朵、屋檐、人影及树影。地上是一种生活,水里是同一种生活。一条鱼弹出水面,“咚”的一声又落进水里,荡起一圈圈涟漪,把水里的烟火揉成一幅层次分明的画。
走累了,去村部歇脚。经过一栋小楼,走进一个院子。围墙边的玉兰花开了,树上像挂着一盏盏乳白色的灯。从树下经过,我第一次感到玉兰花香气原来那么浓郁。几个老人坐在那里看书,趁着放下书的间隙,我和其中的一位攀谈起来。老人姓郑,已年近古稀。他告诉我,这个村庄原来叫铜铃岗,传说关羽在这里驯马时一只铜铃掉落,然后这里就变成了铜铃的形状。后来改名为铜岭村。大凡传说都是有共性的,无一例外的带着人格倾向,寄寓了炽热的情感和美好的祈愿。楚人的先辈们希望脚下这片土地像一只铜铃,坚如青铜,风雨不摧,一代接一代在大地之上清脆地摇响。愿望美好,而现实总爱与之为忤,残酷地碾碎希望的光芒。有很长一段时间,这里和众多的村庄一样苦难沉重,一度成为荆州地区典型的贫困村。这片土地与水的关系一度不甚和谐,河流曾经来过,那是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后来因为各种原因逃往了别处,一年又一年风沙淹没了它们流过的痕迹。有一年大旱,导致庄稼颗粒无收。许多人只好外出谋生,以至人口大量减少。农耕时代,偏僻、干旱、贫穷、饥饿,这些带着冷色调的词语,成为铜铃村曾经梦魇般的痛。村民们拖家带口,背井离乡都是迫于无奈,就像当年山东人闯关东、山西人走西口,无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不在通往异乡的路上越走越远。一步一回头,一堵断墙,一树槐花,一片高梁地,都是插在他们心里的刺。
改革的春风吹来后,这片沉默的土地开始焕发出生机。村里抓住这个契机,硬化了道路,修好了水库和标准化的水渠,完成了基础设施。从2015年开始,采取土地租赁、自愿入股、招商引资等多种形式,自筹资金150多万元,走上了现代农村观光旅游的致富路。
铜岭村的发展有自己的特色。开发了那么多项目,却没拆一栋房子。即使在公园内,没人住的空房子依然会保留下来,经过修葺后做民宿。在这里,我就见到了一栋这样的房子。房子并不大,普通的民居。木窗,白墙,黑瓦依偎在一棵大树下。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不久之后它将在设计者的手下,迎来别具一格的转身,成为城市的栖息者唤醒乡愁的驿站。绿化做得这么好,但从未在外面买过一根苗木,村里有自己的苗圃,所有用来绿化的苗木都由自己的苗圃提供。不管是什么项目,除了技术性特别强以外,都不用外地劳动力,道路硬化、蔬菜栽种、绿化、餐饮、接待都由村民自己来做。这样做,发展速度是慢了一些,但是环境没有被破坏。山峦、田土、林木、农舍像钟表一样固守着原来的秩序,村庄还是熟悉的村庄,不是城市的翻版。它面目温和,既有“阳春白雪”的景致,又有“下里巴人”的烟火。同时节省了成本,为村民提供了就业岗位,解决了剩余的劳动力。
“发展最快是近几年的事。”老人自豪地说。我笑着问他:“假如现在在城里送你一套房子,请你去城里住,你去不去?”老人呵呵一笑,“那我不去,还是这里好!这么好的环境,多少钱都买不到。不光我不会去。现在一些出去的人都回来了。”
老人说的话不假,村里完成基础设施后,一些在外创业的村民也看到了巨大的变化,陆续回乡发展。金用武是土生土长的铜岭人,一直从事园林绿化,早年将本地的苗木运往公安县销售,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业务遍及浙江、上海等沿海省市。他看到家乡的发展势头后,选择回乡建了一个梅园,先期投资2000万元,流转土地450亩,现已栽种各种苗木,分为梅花园、海棠园、樱花园、采摘园。对他而言,效益并不是最重要的。环境的美化、故乡的发展、带动更多人创业,才是他念念不忘的所在。
不到三十岁的马聂,从国有单位辞职回来,已成为蔬菜产销合作社的发起人。合作社通过各种渠道筹措资金1200万元,流转土地1000亩,集瓜果蔬菜采摘、农家趣味体验、果树菜地认购代租、年猪家禽认购代养、亲子种植体验于一体,另建成一座游客服务中心,日接待量可达1000人。在马聂的心里,故乡并非只是一般人心中的概念那么简单,早已赋予了新的内涵,不仅仅是从那里传来过自己第一声带血的啼哭,也不仅仅是身体里蕴藏着这方水土的气息,而是他心中的蓝图。他要在这里挥洒色彩,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
告别老人,已是中午时分。我来到了游客接待中心,这是一个四合院,白墙黛瓦,红色的走廊围绕着一个巨大的水池,池水清幽,偶尔有几条鱼游到边上,像在窥视走廊上来回穿梭的脚步以及一张张浮着笑容的脸。这里供应的都是农家土菜,产自蔬菜主题公园。绿色食品,农家口味,从田园到餐桌,简单清爽,正好慰藉缱绻的乡愁,抚平心中的忧思。
我从乡村走出来,故乡与他乡。乡愁与乡土,一直沉沉地压在心中。这些年读书,我往往会在一个个深夜里,在书本中走进一个个村庄,似乎只有萧索、破败、空寂这些元素。似乎在一夜之间,大地上的村庄都已人去屋空,只剩下一片荒芜。冯骥才、十年砍柴和黄灯等一批作家把这里归结为城镇化进程的后遗症,他们试图用过度的焦虑来拯救村庄。事实上,这样的村庄终究是极少数,随着时间的流远,只要留得住绿水青山,只要留得住乡愁。很多人从一片土地上出走,还会重新回到了那一片土地。毕竟那里是他们血脉的源头,精神之旅的归宿,是生他养他的故土,那里有他的父老乡亲,有他挚爱的亲人,有他儿时的玩伴,有血浓于水的亲情,有无尽的乡愁。只要身体里的血还在流动,生命还在延续,村庄就不会消失,它们只会以新的面孔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正是中国农村和中华民族新的希望所在。
离开铜岭村是午后时分,车行驶在公路上。平原辽阔,但见姹紫嫣红。轻风拂来,鼻腔里进进出出的是满满的花香,布谷鸟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真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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