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宋璟碑
1991年冬天,与我同去巴丹吉林沙漠参军的,有数位战友原籍为河北沙河市十里亭镇东户村。聊天的时候,大家都说自己的家乡如何好。最后落在出过那些历史名人的话题上。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战友说,他们那里出了一个宋璟。关于这个人,我在历史课本上知道他的名字和他的一些事迹,但从没想到他的家乡竟然在我们沙河。沙河这个地方,隋代之后名为温州,盖因山中有温泉之故。元明时期有刘秉忠、郭守敬、张文谦等科学家和官要。清朝至今,似乎就没有了如此的贤人俊杰。以至于当地人所引以为豪的,也只是宋璟和张文谦。我惊诧之余,趁探亲的机会,专程去拜谒了位于东户村中学院内的宋璟碑。这宋璟碑,现在是残缺了的。时间的铁锤总是在敲打和磨碎。站在宋璟碑前,我深深鞠躬,然后抬头仰望。那碑文出自颜真卿,书法也是他的。颜真卿之声名,不仅是书法艺术上的超绝,还有在安史之乱中的宁死不屈与坚决抗击安禄山所部。其书法艺术与人品,也算是当世无匹,流芳后世。宋璟在洛阳去世之后,著名的颜真卿撰文并书写,这对于宋璟来说,肯定是皇帝赐予谥号之外的另一种荣耀。
《新唐书》说:“(宋璟)耿介有大节。”“风度凝远,人莫涯其量……宋璟刚正又过于崇,玄宗素所尊惮,常屈意听纳。故唐史臣称崇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二人道不同,同归于治,此天所以佐唐使中兴也。”这等人物,以及政治影响,尤其是他在世时候的杰出作为,竟然出自我们邢台大地,太行山下,起初,我真有点不敢相信。邢台乃至沙河之地,似乎少有这等人杰降生,明清之后,数百年似乎没再有过令人钦敬之贤者能人和不二俊杰,类宋璟这般旷世人臣,似乎只有巨鹿县的魏征和隆尧县的后周皇帝柴荣。
魏征之劝谏,有时候是顺势而为,比之宋璟的令玄宗“素所尊惮,常曲意逢迎”,似乎少了力度。柴荣之英武亲民,东征西讨,也有一番作为,无奈盛年早逝,江山拱手归于赵宋。宋璟最令人敬佩的,便是他的耿介方直。天下臣子,多的是上有所好,善解上意的“揣摩”与“奉迎”,也多的是审时度势的“进谏”和舍得一命的“死谏”。宋璟的令皇帝忌惮和尊崇,首先从人格上,已经超越了以上诸人及其做法。宋璟之大,在于他的天下为公,行不藏私,俯仰天地之间,无所愧对。他的这一人格,使得后人追念不息,但极少人能够承其衣钵。公元1750年秋天,作为后朝另一皇帝的乾隆自南京返回,至今河北沙河十里亭时候,闻听此处乃是唐代名相宋璟故里,先朝时期又建有梅花亭,遂驻跸停驾。梅花亭如今还在,还留有乾隆抄写的宋璟《梅花赋》和梅花画作数幅。
公元687年,宋璟尚未步入仕途。他和叔父羁旅在今四川剑阁,住在驿馆之内。那个时候,正值北方萧瑟,万物雪藏,而川陕交界之地仍有梅花盛开,娇艳吐芳。宋璟睹物思情,心有所感,作《梅花赋》,托物言志,以文表情,一时广为流传,至今仍为赋梅文章之翘楚。在梅花亭中,我逐字逐句默诵宋璟《梅花赋》其情其才其志之清洁、俊朗、高远,令人肃然动容,忍不住鼻子发酸,眼泪暗涌。人生何其倥偬,短短几十年,多数人为生活奔波占去多数,再为政,若能耿介方直如初,独有政治能力和远见,且加以实施、践行和贯彻,当可称之为毕生幸事。
最能照见宋璟之耿介个性的是发生在公元703年秋天的一件事。斯时,还是武则天在位时期,广阔的天空下,几场秋雨过后,天气转凉,一向耿介的宰辅魏元忠被张易之等人构陷下狱。张易之还有个弟弟,名叫张昌宗。先是效命于太平公主,后被太平公主敬献给其母武则天。为了彻底扳倒宰相魏元忠,张易之又贿赂了当时的凤阁舍人张说,为他作伪证。张说不仅是高官,也是诗人。他们想着,这一下必然一击就中,置魏元忠于死地。
可他们没有想到,另一个人出现了。他就是时任监察御史,后迁凤阁舍人的宋璟。见到张说,宋璟说:“张大人,名义至重,不可陷正人以求苟免。缘此受谪,芬香多矣。若不测者,吾且叩阁救,将与子偕死。”张说闻听此言,满面羞惭。当日廷对,张说放弃了为张易之作伪证的想法。魏元忠无罪。在此之前,魏元忠就被来俊臣等人构陷过一次,依仗自己的战功和刚直的为人为臣的秉性,才化险为夷。朝臣之间的斗争,向来是你死我活的。这背后,隐藏的是权力的分配与争夺。
在封建时代,王朝的兴衰有一个根本铁律,那就是,如何用人,用什么样的人。自张柬之等人逼宫,武则天不得不退位还唐之后,唐帝国也经历了一场梦幻般的历史。李隆基夺得帝位,盛唐的气韵才逐渐蔚然升腾起来。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便是姚崇宋璟张九龄等能人贤臣以自己的品格和才能,全力投入到了缔造盛唐的伟业之中。
李隆基时代,边将求战功而谋升迁的事情经常发生。前者有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后来有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幽州节度使安禄山。姚崇、宋璟以为,边将最好的做法是积蓄实力,据外夷于边外,倘若为个人前程而妄开战端,于民休养不利,于国稳定亦不利。在姚崇宋璟执政时期,姚崇规劝李隆基不必要引导和苛求边将谋求功业,宋璟则直接不建议皇帝大肆赏赐边臣。这一做法,实际上是在忧患边臣坐大,自称其功,以此要挟朝廷,进而形成风气,尾大不掉等恶劣后果而采取的政治策略。
事实证明,姚崇和宋璟的这一施政理念,确实是超前的。倘若不是李隆基过于注重边臣战功,甚至鼓励边将出战,以至于后来对安禄山无限度的赏赐和信任超乎寻常,进而导致“安史之乱”毫无悬念地爆发了。《新唐书》说:“(姚)崇劝天子不求边功,璟不肯赏边臣,而天宝之乱,卒蹈其害,可谓先见矣。”导致安史之乱的另一个因素,便是杨国忠等人与安禄山“争宠”。朝臣之间,为的不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之福祉,以天下为一己之私,这是李隆基执政后期昏聩至用人失当,导致唐帝国犹如弓弦崩断,乱箭流矢,顷刻满国,生灵涂炭,若不是郭子仪、李光弼、李嗣业、李泌、颜真卿等人的运筹帷幄与全力恢复,李唐帝国便再也难续其江山国祚了。
在如此的政治环境下,宋璟显然是一个冠绝群伦的读书人,一个在政治生涯中独善其身,且保持了鲜明个性的治世能臣,一个操守高洁的高级官员,一个心有锦绣的诗人和文章家。宋璟生于我乡,又归葬于故里,对我们这些后辈而言,实在是一个永久的荣耀。从宋璟碑再到梅花亭,去宋璟墓前祭奠,我全身心都是鼓荡的,也是虔诚的。还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在时间的谱系和虚空里,我们的心灵永远都在追慕人世中“独标自高”的先贤和楷模,也总是会被某些同类的旷世作为的政治成就与践行“人间正道”的完美人格而引领,因此导致众人的渴慕之情不断洋溢与迸发,大致是最美好的了。
紫金山怀“五杰”
其实我早年间去过那里,今河北邢台县白岸乡前坪村,也看到过那里壁立千仞的红石崖。但没人告诉我,这就是有名的紫金山书院旧址所在。那时候,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人们的心思都转到了如何发家致富这一俗世要求上,对文化乃至历史遗迹之类的东西,除了可以卖钱的文物,大抵是不感兴趣的。及至很多年之后,在《元史》上读到刘秉忠、张文谦、郭守敬、张易、王恂等人的事迹,方才惊呼,原来我们偏僻的南太行乡野,竟然也有过紫金山书院这等闻名全国的书院,出自该书院的紫金山五杰,名动元代且为一时之学术、文化、思想之标杆,此等人格与伟业,于家乡后人,何其幸也!刘秉忠原名刘侃,随其祖父刘泽由今辽宁绥中县迁至河北邢台。七岁,刘秉忠以质子的身份被送到金国元帅府,十五岁,及他的祖父病逝之前,以孝养之名回到邢台,并在府衙内做了一个小吏。少年时期,刘秉忠便就学于紫金山书院。这个书院,因为处在太行山中,四面高崖深涧,道路崎岖且艰险,在辽、宋、金以及后来的蒙古等军事力量逐鹿的北方,算是一个读书治学的安全之地。古来读书,非宁静无以致远,非安宁不可长效。尽管培养出了刘秉忠和张文谦,以及后来的郭守敬、张易、王恂等当世名臣和影响至今的学问家、科学家,但紫金山书院的开创乃至刘秉忠等紫金山五杰的师承源流则无从查考。
情况雷同的是,《元史》上也略去了刘秉忠和郭守敬的父亲名讳与生平,只记录了他们祖父。刘秉忠祖父大名曰刘泽(世仕辽,为官族。)郭守敬祖父郭荣(“通五经,精于算数、水利”)。但这两位“老人家”,都是有远见卓识,且自身科学水平和文化修养至高的人。刘秉忠和郭守敬自小便具备了较好的教育和就学条件,及至入紫金山书院之后,两人在天文、数学、水利,包括阴阳五行、卜占、历法等方面的学术水平和实践能力愈加精深与超绝,为他们先后从政,加入到元朝统治集团(忽必烈幕府,称为“潜邸”),为其出谋划策,进而成为蒙古帝国的继承人,随军作战,力劝忽必烈大汗止杀、改变屠城之旧制,休养生民、典章立制等方面,起到了卓越的作用。
当然,无论是刘秉忠,还是张文谦、郭守敬、王恂、张易等人,他们最大的功绩还是在科学研究方面。如王恂用天元计算高次方程,与郭守敬、张易、许衡等合作编制《授时历》,参与水利建设与元大都的设计营造等等,在当时,都可谓是开先河的人物。元朝的“元”则也来自于刘秉忠的直接建议,取“元亨利贞”之“元”的本意。刘秉忠所推荐的官员,皆是元代名臣。刘秉忠自始至终都是紫金山五杰之核心人物,从最早入忽必烈“潜邸”为谋士,到当朝为官数十年,这五个人也是团结如初,无论是做官,还是为人,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个整体,也可以说是一个团队。《元史》上说:“秉忠以天下为己任,事无巨细,凡有关国家大体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听,帝(忽必烈)宠任愈隆。燕闲顾问,辄推荐人物可备器使者,凡所甄拔,后悉为名臣。”
这里面的因素,主要是刘秉忠的个人品质在起主要作用。这个“风骨秀异,志气英爽不羁”的少年,曾辞去官职,于今河北武安山中隐居。信佛(曹洞宗),又修道。自号藏春真人。写诗,也始终关心天下大事。一直到老,位极人臣,刘秉忠都是好学不止,且“斋居蔬食,终日淡然,不异平昔。”
刘秉忠等紫金山五杰在元代虽有朋党的嫌疑,但刘秉忠等人恪守的是“天下为公”的正道,并没有以权谋私,公器私用。其他四人,也都如刘秉忠一般。张文谦也是如此,郭守敬之科学研究与治水功绩,在当朝也是令人钦服,且惠泽一方,泽陂后世的。但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吾乡先贤郭守敬,今河北邢台市有“郭守敬大街”,也建有纪念馆并塑像等。但我仅仅以为,郭守敬只是一个单纯的科学家,根本没想到,在他背后,还有如此雄厚的紫金山书院和“五杰”。也难怪,自我记事起,故乡南太行山一带的人们,虽然看重文化并竭力培养子女,可是从根本上,在乎的是读书入仕的效应,在乎的是文化知识对于现实生活的助力。这也无可厚非。也是孔子“学而优则仕”理念的有效践行。可如果将这种想法与做法和“紫金山五杰”相比,则显得境界低下了,尽管如此,崇文向善,毕竟是一个好的想法和行为,不可苛责。
刘秉忠大致也是紫金山五杰中最富有才情的,他不仅为人简朴散淡,以汉族臣子身份位列元代“三公”,他的襟怀与境界,思想和作为,当然也是令人服膺的。关于他的文学创作,从政之余,有诗集《藏春散人集》传世。其中,散曲《木兰花慢·望乾坤浩荡》堪称其代表作:“望乾坤浩荡,曾际会、好风云。想汉鼎初成,唐基始建,生物如春。东风吹遍原野,但无言、红绿自纷纷。花月流连醉客,江山憔悴醒人。龙蛇一曲一还伸,未信丧斯文。复上古淳风,先王大典,不贵经纶。天君几时挥手,倒银河、直下洗嚣尘?鼓舞五华鸑鷟,讴歌一角麒麟。”
张文谦为人也刚直,他的止杀与力主改“屠城”旧制,以及参与的“四海测验”和治水等科学工作,也堪称旷世功业。王恂、郭守敬、张易、许衡等人的《授时历》《推步》《立成》《上中下三历注式》《修历源流》《仪象法式》《二至晷景考》《五星细行考》《新测二十八舍杂坐诸星入宿去极》《新测无名诸星》等,无疑是最了不起的,超越当时世界水平的科学创造。
这样的五位人杰,治世能臣,与科学大家、大知识分子,实在是令我这个后辈同乡骄傲不已,也倍感欣慰。人之为人,始终应当是有理想有作为的,也更应当为大多数人着想的,倘若有能力,也该“忧患天下,心系众生”。这是古代知识分子和仁人志士一直坚持和发扬的一个美好传统。“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姜子牙《六韬·武韬·顺启第十六》)刘秉忠等紫金山五杰,确实皆为有道之人。不过,在彼时年代,紫金山五杰也是受限的,他们的内心和精神也可能是极其矛盾、纠结的。但从根本上说,他们的实际作为和取得的成就当中,包含了顺势而为与积极进取,尤其是怜悯众生,科学探索,俨然成为了全人类的共有财富。
无论在什么时候,民族等因素都不应当是壁垒和某种区分的依据。紫金山五杰及其平生的非凡作为,后世极少有人提及,连我这个同乡,竟然也不甚了了,若不是近些年来好读古书,无意中得知,恐怕还以为吾乡偏僻简陋,缺少人文传承,是为历史的“荒野”与“遗漏”而自惭形秽。
时隔数年,我再度去到紫金山,在书院的残碑与旧址之间流连与怀想,只觉得了一种清朗、辽远之气,缭绕弥散,虽不见其形,但能够感知到当年此地之学术研究氛围,以及紫金山五杰所遗存下来的“大道正气”。前些年,邢台县也将之开发成了旅游景点,又增加了“韩仙子洞”“天坑地瓮”、怪峙、观象台等景点。游客熙攘,指指点点,各种言语迸溅不已,我站在其中,遥想数百年前的紫金山书院,一定规模宏大,书声琅琅,那些莘莘学子,峨冠长袍,清秀谦逊,游走或静坐在这山崖的某一处,他们讨论和默诵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刘秉忠等紫金山五杰之作为,虽时短而效长,虽一朝而泽陂万民。他们所秉持的,是华夏文明甚至人类之心。他们于太行山中段乃至整个冀南平原的后世影响,无形却巨大。
广阳山往事
好像是中考的时候,我们去到四十多里外的渡口村。这个村子,处在南太行山与冀南平原之间的丘陵地带,一边连着崎岖万仞的高山,直上山西的黄土高原,一边以低纵的丘陵姿势,向着平原逶迤而去。考试完毕,日光还烈,于中空俯瞰人间。吃了点东西,有同学说,对面的山名字叫广阳山,上面有庙,还有石刻、石洞之类的古代遗物,要不上去看看?这位同学,我忘了他的名字,但他这一次提议,使得我迄今为止唯一一次登上过广阳山。事实上,我很多次路过这里,因为这里是我们山里人到市区的唯一出口和通道,另一处则要绕道邢台市或者武安市。我还在故乡的时候,渡口村对于我们这些山里的人来说,是一个不怎么友好的存在。这村子里出过不少喜好打架斗殴的年轻人,甚至还有些比较厉害的,敢于作奸犯科,藐视法律。每次路过,我们都想着赶紧走过去,班车最好一刻也不要停留。当然,这个村子也出了好几个将军,都是作战英勇的,也有过数位官至地市级或者省级的领导干部。
大地上的每一处村落或其他人烟之地,因为人多,难免混杂。复杂和多面才是人的基本面目。无论是作奸犯科,还是功于当代,都是相对而言的。渡口村便是如此。其地处大山的落点,丘陵起纵之地。当地人讲,这是龙脉结穴的地方,当然会出现一些奇异和特别之人。广阳山位于渡口村的正北面,一道河滩之上,凸起一座山峰,山体多为灰炮石,植被以黄荆、酸枣和茅草居多。
“三面向阳,故称广阳。”这大致是广阳山名称的来历,沿着青石台阶向上,大致两百米,便可进入老君洞。所谓老君,当然就是老子李耳。这一位究天人之际、通宇宙之变,穷尽大道,窥破万象的超绝智者,关于他的传说,历来纷纭离奇,不胜枚举,几乎大地上的每一处,特别是奇山秀水,到处都留有他的种种痕迹。这广阳山也不例外。一些研究者对公元前477年到471年,这六年间,老子的行踪存疑甚多。1991年,中国老子学会有关人士至广阳山考察之后,认定老子自函谷关书写《道德经》之后便隐居于此。关于这段历史,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说:“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据明万历年间沙河知县姬自修编撰的《沙河县志》载:“广阳山,县西七十里,磅礴高耸。珠峰拱列,上有石室,绝无尘埃,号圣人室。”这“圣人室”便是老君洞,室内有老子塑像,也有香火供奉。沿着石壁向上,可以上到山顶,但巉岩危崖,颇为险恶。我们这伙儿年轻人,只是看热闹,对老子的了解,也只是书本上那些只言片语,哪里知道什么是中国哲学和道家思想啊!只是观看了一番,然后站在悬崖上,俯瞰整个渡口村,只见一大片参差不齐的石头房子,散落在河滩一边的斜坡上,其中有颜色鲜艳的楼房,也有枯树覆盖的,看起来极其陈旧的石头房屋。而西边的层叠高山,仿佛一面厚实无边,且又起伏连绵的宏大屏障,雾霭绕岭接天,深不可测,也浑然不知其所远。
向东看,则大地平阔,虽有丘陵,也显得毫无遮挡。下山来,这一次之后,虽然无数次路过和看见,也再没有登上过。几年后,我参军离乡,尽管每年都回来探亲,路过渡口村和广阳山,却再也没有再次登上过,更没有拜谒。近几年,再过广阳山,却发现山腰上插满彩旗,也多了一些亭台楼阁,还有阴阳八卦的标志。这大抵是一种旅游开发。忍不住再看《沙河县志》,其中诸多往事,也都是我不知道的。这令人汗颜。人对自己家乡的漠视,其实也是一个罪过。
广阳山附近,还有一眼漆泉,顾名思义,便是犹如黑漆的泉眼。泉边有漆泉寺,据说应是后赵石勒时期修建的。唐初,李世民因在此屯兵,与刘黑闼决战而胜,敕令尉迟敬德监工,重修漆泉寺。旁边,又建有一座广阳庵,肇始于元代,其中供奉儒、释、道三家祖师,明代又扩建为三教堂。体现的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政治风尚与宗教特色。其实,在中国民间,三教合一的迹象向来明显。以我故乡南太行乡村为例,人们既注重读书而仕的社会理想,又尊崇孔子之三纲五常的道德伦理。既有万物有灵的民间信仰和认知自然万物的思维方式,也注重对方术的理解和运用,如红白喜事的择吉、方位,及日常的行为禁忌与“讲究”等。同时又对佛陀等保持了应有的虔诚态度,因果之说也占据了多数人的思想意识。
老君台上,至今还有石磨、石椅等,传说当然也和老子有关,言之当年在此隐居时磨米面所用。更甚者,当地还有老子坐骑——青牛误入庄稼地,被一个农民打断一角的传说。凡圣人和先贤,民间穿凿附会,本是常事,也是喜欢和尊敬他们的一种表现。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明清之际,竟然还有人在此隐居。分别是殷岳及弟殷源、申涵光、张盖,号称“广平三君”。分别从邻县鸡泽、永年等地,因志趣相投,或官场失意,或以旧朝之人不事新朝等缘由聚集于此,以简朴生活,吟诗作画,清谈志向为乐。
其中的殷岳,曾为睢县知县,刚刚上任,申涵光以书信劝之,殷岳即弃官而走。与其弟殷源曾揭竿而起,兵败弟被杀。明亡,张盖“谢诸生,悲吟侘傺,遂成狂疾”,与申涵光、殷岳等为友,结伴隐居。明亡之后,申涵光至京痛悼死难将士,后陪伴母亲回到故乡永年,终生隐居不仕,与师友诗文唱和。《清史稿》评价其诗歌说:“吞吐众流,纳之炉治。一以少陵为宗,而出入于高、岑、王、孟诸家。”这几个人,还有一个共同的至真好友,就是巨鹿人杨思圣。该人《清史稿》有传记,言其顺治年间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升修撰。历任春坊侍读学士,初为山西按察史,升河南右布政史,转四川左布政史,素来与申涵光等人交厚。即使身在外地,也时常念及不辍,可见他们之间的情谊之深厚,有《送申凫盟(申涵光)并呈殷伯岩(殷岳)》诗曰:“几月依燕寺,萧条客念归。送君怀往路,昨日雪花飞。蓟北连沙戍,漳南老蕨薇。寄言殷伯子,招隐故心违。”
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申涵光、殷岳、张盖和杨思圣等人,虽然来自邻县,但他们本质上还是冀南平原上的人。在我的印象中,邢台这一带,要么不出什么人才,要么就出宋璟、张文谦、魏征、柴荣、郭守敬一类的巨擘。但历史上,似乎乐于隐居的读书人也极少。申张殷三人能至此隐居,于山野之间饮风吸露,在朗月烈日之下以诗文自娱,端的是魏晋之风。由他们的事迹,我想到屈原和陶渊明,也还有杜甫和王维。这些都是不得志的人,也都是以一身傲骨和一颗诗心,把自己的生命和才情,消耗在了日月轮转之间,这种勇气,历朝历代都有,但这样的人,却是鲜见异常的。
那年初秋,我又一次回乡,抽空便去了广阳山。斯时的广阳山,一如往常,满山的黄荆也都已经老迈,青叶摇落,正在转向枯萎。这令我想起老子《道德经》中的“物壮则老”,以及:“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等言。这种基于宇宙天地与万物本质的辩证,实在是令人受用无穷。爬山途中,手扶一块灰炮石,忽然想,此前的渡口村,很多人家以烧制灰炮石,成灰之后售卖为生,村子其他地方的灰炮石已然殆尽,唯独广阳山上的一块都没少。这也值得庆幸,也说明,人们对于老子还是有敬畏心的。
老君台上,秋风横渡,飒飒之间,满山都是粮食与浆果的味道,热切而冷峭。这是公元2020年,老子距今,已经有两千五百多年了,斯人智慧,长存不息,斯人之背影,飘然而又淡然。始终给人以恍兮惚兮、寂兮寥兮的感觉。而他留存于世的《道德经》,实在是胜过千言万语的智慧之书、丰沛之书、大道之书和终极之书。至于申涵光、张盖和殷岳等隐居的诗人和先贤,他们虽没有大的建树,但在彼时年代的个人选择,是理想的自我兑现,也是现实的个人选择。下得山来,我还回身,深深地鞠了一躬,向这一座实际海拔只有748米的山峰致敬。
封峦寺旁英雄冢
从河北沙河市白塔镇向西南方向,还有诸多的村镇。最著名的大致是册井、窑坡、显德汪和柴关等。这些地方以前都是出煤炭的,相比我们正西方向的南太行山里,人们的生活肯定要富裕得多。册井、柴关等地与武安市交界。属于太行山平缓区及丘陵地带。有一年回家,与当地人聊起来,说册井有一座大安山,且还有封峦寺。抗日名将范子侠牺牲之后,亦长眠于此。此前,我对这些不甚了了。找来《沙河县志》看,不禁肃然起敬。太行山一带,曾是八路军129师活动的主要区域,从河北一直纵横到山西武乡、阳泉和吕梁、晋中等地。百团大战、平型关大捷,以及杨成武击毙日军名将阿部规秀,都与这一带八路军和人民群众有关。和弟弟开车去到之后,先去拜谒范子侠将军墓。他原籍江苏丰县,先入东北军,后到随营学校就读。从一个参谋做到了团长。是一个英姿飒爽的热血军人,更是一个有勇有谋的指战员。范子侠最为豪气的事情,便是进入1933年率部投降日本的李守信部,成功说服官兵,揭竿而起,逼迫金宪章所部投降。
从照片上看,这是一个清瘦的年轻人,眼神坚毅,且充满信心。穿着一件大衣,帽子下面的神情,让人想起悲壮的铁血战士。起初,我在想,一个江苏丰县人,怎么辗转到太行山一带呢?从范子侠的履历看,他是一个不断在寻找出路和真理的人,也是一个善于组织和发动群众的人。到柴关乃至加入八路军129师之前,他一直在河北无极、藁城、新乐和行唐等地组织抗日义勇军。他的誓词是:“我们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我们是炎黄的子孙,我们是英勇善战的军队,我们是勇往直前的铁军,我们要为民族求解放,为祖国争生存,誓以头颅换回已失去的锦绣河山,誓以鲜血粉碎万恶的汉奸敌人。”
这种充满斗志的语言方式,大致是那个年代所有救亡图存,矢志抗战救国人的共同口气和心声。其中,在百灵庙战役中,范子侠将军率部击毙了日军的山原大佐。他的强悍和勇敢,在太行山上得到了充分展示,尤其对他作战指挥方面的才能,也是一个检验。加入八路军129师之后,范子侠任新编十旅旅长,平汉纵队司令员兼太行军区第六分区司令员等职务。参与和指挥了百团大战、黄崖洞保卫战等战役。1942年,在距离测井不远的柴关村,率部阻击日军反扫荡,不幸牺牲。
我走到墓前,深深鞠躬,再以一个后辈军人的身份,向范子侠将军敬礼。巍峨墓碑沉默,墓冢之上和四周,草木葳蕤,夹杂着一些野菊花、黄腊梅,还有鲜艳的酸枣、山楂和红柿子等。正是秋天,大安山上下,树叶变红,犹如血染,秋风横穿。有一种萧瑟的悲壮感。遥想当年,这个离家千里的少年,投身军旅,开始了他一生的铁血征程,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马革裹尸还”的伟大的人生选择。他在太行山一带组织的抗日义勇军,特别是数次在抗击日军战役中的非凡作为,着实体现了一个横刀立马,决战决胜的将军气质和气概。然而,天不假其年,使得这位将军身死异乡,成为在伟大的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将军中的一员。
对这样的人,无论怎么样尊敬和祭奠,怀念与表彰都不为过。一个民族,最重要的是振奋精神。范子侠及那些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人们,对于我们中华民族来说,都是我们的先辈。躬身告别范子侠将军墓,转到封峦寺。据说,这座寺庙也是宋仁宗敕封的。其开山祖师名叫宋仁,也是赵宋王朝的贵族。宋仁年少之时,便看穿了俗世人生的虚妄,毅然出家为僧,在封峦寺修行,最终也圆寂于此。
范子侠和宋仁,一个入世,一个出世。一个为民族救亡而离乡舍家,加入到抗日的洪流之中,为国捐躯。一个一心向佛,超脱尘世,舍却诸般荣华和享乐,以青灯古佛,觉悟超脱完美了自己的心灵和生命。范子侠将军之英雄壮烈,是更高层次的觉悟与修造,舍得一身,而为千千万万的同胞,身陷炮火,为的是收拾旧山河、迎接新中国。无疑,相比宋仁之修行,范子侠的作为,正是民族的脊梁,无数个范子侠组成的血肉长城与钢铁子弹,无疑是抗日战争之所以取胜,我们民族的信心和精神再次被提振直至胜利的根本所在。
封峦寺中,香烟袅袅,钟声洪亮。四周的山坡上,秋天的迹象正在缓慢呈现。走到石介撰文的石碑前,仔细端详。时间的斧凿使得坚硬的石头也开始残缺了,其上的文字也被风雨一丝丝地磨淡、变浅了。这个石介,是北宋初期有名的学问家之一,与孙复、胡瑷等人,并称“宋初三杰”,他是山东兖州人,一生的功业主要是办书院,做教育。也是宋初较有成就的诗人之一。《宋史》说石介:“笃学有志尚,乐善疾恶,喜声名,遇事奋然敢为。”学术上主张“拯五代之横流,扶百世之大教,续韩孟而助孔周。”坚持道统论、无神论,也有些神秘主义倾向,是一个民本思想的人,也是一个粗心的唯心主义者。
这样的一个人,欣然为封峦寺撰文刻碑,颇为蹊跷,但因了宋仁先为名门望族,石介到此一游并撰文,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细读碑文,石介毫不吝啬地夸赞大安山之美:“储天地之英,聚毛实之秀,舒夕雾而吸朝霞,轶浮云而清冽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则会稽不足竟其名,天台不足侔其胜,概实灵仙之所窟宅,神明所扶持也。”并详细记载了他和和尚宋仁之间“闻诵咏之语不绝于耳,木鱼之声直落胸襟。一钵日足,心神保全,万虑都捐”等具体情境。
佛家之觉悟与“空明”,学者之思维与醉情,英雄之铁血梦想,在这小小的大安山分时空段发生,实在是我故乡的荣耀,历史的陈迹,文墨的穿越性,以及故事、传说的历久弥新,实在有着某种天意在内。
坐在封峦寺内,内心浮想不已,感觉人世悠悠,众生忙碌,而唯独文化、思想与为国家民族的牺牲,才是永恒的。从另一方面说,僧人、英雄和学者,构成了大安山乃至册井乡另一种文化底蕴。无论是英勇捐躯的范子侠将军,还是和尚宋仁、学者石介,他们的境遇与追求,凸显的是人在盛世、专心立身崇文、修行超脱的作为和理想,更表达了中华民族自古有之的身赴国难、渴慕英雄的不朽文化精神。这小小的封峦寺,不怎么巍然高大的大安山,竟然有这样的历史,英灵与文化的陪伴与浸染,实在是令人心生敬意的地方。离开之前,我和弟弟再次去到范子侠将军墓前,深深鞠躬。日暮之中,天气发冷。薄暮炊烟之间的大安山,再一次肃静沉雄起来。
从人到神:柴荣的倥偬人生
人总是容易忽略甚至轻视自己的故乡,反而对他人的生活地葆有兴趣和新鲜感。这大致是太熟悉的缘故。就像我,对于祖乙、魏征、张文谦、刘秉忠等邢台历史名人,我有些迟钝,甚至不以为然。此外,还有医圣扁鹊,战神李牧,作为宰辅和诗人的宋璟,科学家郭守敬、王恂、元朝的设计师刘秉忠等,这些人在世时的功业与后世影响,堪称是我故乡邢台之地的杰出者,也是世代可以引为楷模的至高标杆。这些人当中,最令人扼腕叹息的,便是后周世宗柴荣,这个人一生的作为和命运,真的是神奇与蹊跷。
《新五代史·后周本纪》载:“世宗睿武孝文皇帝,本姓柴氏,邢州龙冈人也。”所谓的龙冈,大抵是今邢台县羊范镇一带。此地接续太行山脉,濒临大沙河,历来为南北之通道,民族之走廊。幼年时候,我去邢台市区时路过此地,只觉得这名字有些怪异,完全不符合村镇命名之普遍规则,但也因此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多年之后,我在当地的志书上看到,这地方,居然是后蜀建立者孟知祥和后周世宗柴荣的故乡。此外,还有一个名叫王仁镐的后唐官要。
公元951年,天下政权林立,割据称雄。郭威以“清君侧”的名义,攻入开封,杀掉后汉隐帝自立,号曰周。但三年后,郭威便患病死去。少小时候一直跟着郭威及其妻子柴氏(圣穆皇后)的柴荣,在其灵柩前,以养子兼太子的身份继位为皇帝。这是柴荣真正辉煌人生的开端。关于柴荣的故里,有人说是今邢台市隆尧县柴庄,但《旧五代史·后周世宗纪》《五代史补》等说柴荣生于邢州之别墅或者邢州龙冈。
新皇帝登基,自然又是一番整顿。从吏治开始,再军务和边防。柴荣曾言:“朕当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足矣!”《新五代史记·周本纪第十二》。在此之前,柴荣便以郭威强力助手的身份在后周赢得不二名声,也受当世之人尊敬。当年,郭威带兵杀向开封之时,柴荣留守邺城,再主政澶州,即今河南濮阳,“为政清肃,盗不犯境。”这一说法,是对柴荣政治能力的充分肯定。及至郭威信任柴荣之际,他身边的王峻一再进谗,诋毁柴荣。
这样的事情,大抵是时常发生的,只要是风光无限之途程,肯定不会顺利,磨难时常就是为成大事者而量身定做的。因为郭威自己没有儿子,他的皇帝之位,迟早会沦入他人之手,柴荣作为养子,再加上他的实际能力,无疑是后周最好的继承人。最终,王峻被贬谪之后,柴荣与郭威的关系再度亲近起来。公元954年,郭威病重,柴荣在其灵柩前,成为后周的实际继承人。与此同时,远在太原的北汉刘崇起兵三万,又说服辽国,出兵同征后周。大军逼近潞城,柴荣决定御驾亲征,然冯道说,那边山高路远,贼兵又多,陛下还是不去为好。
新皇帝上任,急需要做的事情,便是巩固自己的地位。要想令人服膺,一个是政治手腕的高明,一个是军事作战上的谋略和战果。柴荣力排众议,很骄傲地说:“以我兵力之强,破刘崇如山压卵耳!”(《资治通鉴﹒后周纪二》)柴荣的这句话,现在听来,也还震耳发聩。这种帝王豪气,必胜信心与作战意志,实在是当得起他的帝王之尊。在随后的高平之战和晋阳之战当中,面对部将范爱能、何徽等人率军不战而退,导致的战场被动局面,柴荣亲自上阵,冒着呼啸的飞箭和卵石,击退北汉军队,又和赵匡胤、李重进、张永德等将领带军队乘胜追击,至今太原,重挫北汉刘崇及其所部。但在忻州遭遇辽军,再加上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粮草难以为继,大将军史延超战死,士气颇为低迷,柴荣认真分析形势之后,也觉得不可再战,他日再图,遂下诏班师。
斯时,尽管全国境内大小十几个割据政权,但在柴荣看来,当世英雄,一统之君,非他一人莫属。随后,柴荣汲取与刘崇正面作战时,因为临战将不听命,士卒不用力导致战争失利的原因,令赵匡胤在全国范围内招募壮士,选其中优秀之人,充实禁军部队,加强训练与整饬。针对北方边境松懈的问题,他差遣专人,征调民夫,在今河北深县和冀县一带疏浚河道,巩固边防。与此同时,柴荣开始了他败后蜀、征南唐的作战计划。公元955年春天到秋天,后周大军攻伐西蜀,战局一时晦暗不明,柴荣以赵匡胤以特使身份前往了解。赵匡胤回复说为完全可以取胜。果不然,向拱、王景率军收复了今之甘肃天水、陕西凤县、甘肃成县、陇南等地区。
次年,柴荣又亲自率军攻打南唐,先是由李谷、李重进、赵匡胤等人,以十多支部队展开对南唐的攻伐。作战当中,虽然有失利之处,但柴荣的战争决心,尤其是他亲自率兵出征的切实作为,鼓舞了士气,最终迫使南唐元宗李璟率众投降。这是对柴荣继位两年来的治国和作战成效的有效检验,但奇怪的是,接下来的近三年时间内,柴荣似乎没有大的动作,可能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内政上。直到公元959年,柴荣才开始了北伐幽燕的军事步伐。这一次的作战目标是契丹。在柴荣的战略构想当中,契丹才是北方最强的敌人,后汉之流,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从某种意义上说,驱逐了契丹,就等于稳定了大半个北方,也从某种意义上解决了来自于北方边疆的军事威胁。斯时,女真的金国还没有崛起。
柴荣无疑是一个有战略思想的皇帝,收复今之河北任丘(辽国莫州)、辽宁瓦房店(辽国宁州)、河北河间(瀛洲)等地十七个县之后,准备攻打幽州,李重进、赵匡胤等大臣以本朝新建,百废待兴,不宜操之过急等为由劝谏,加上柴荣又忽然染病,遂下诏带军队返回开封。关于柴荣生病,《五代史补》记载说:“车驾至瓦桥关,探逻是实,甚喜,以为大勋必集,登高阜,因以观六师。顷之,有父老百余辈,持牛酒以献,世宗问曰:‘此地何名?’对曰:‘历世相传,谓之病龙台。’默然,遽上马驰去。是夜,圣体不豫,翌日病亟,有诏回戈,未到关而晏驾。”
历史上一些蹊跷之事,尤其是此类的谣言或名之曰“谶言”的“怪事儿”,可谓不胜枚举。《五代史补》中也说:“世宗末年,大举以取幽州。契丹闻其亲征,君臣恐惧,沿边城垒皆望风而下,凡蕃部之在幽州者,亦连宵遁去。”这也说明,柴荣及其后周军队的实力,也为契丹所忌惮。几乎与此同时,类似“鱼腹藏书”之类的天启式的谣言货真谶语也出现了,《新五代史·后周本纪》说:“一日,忽于地中得一木,长二三尺,如人之揭物者,其上卦全题云:‘点检做’,观者莫测何物也。”公元960年,柴荣带着一世的雄伟梦想,未酬的凌云壮志,黯然告别人间。
后来的历史,一如书本所载,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北宋开启。柴荣在位实际才五年多一点的时间,可他的一系列实际作为,已经足够威慑天下了,后世名臣司马光评价柴荣说:“若周世宗,可谓仁矣!不爱其身而爱民;若周世宗,可谓明矣!不以无益废有益。”由此可见,柴荣之为政,以民为本,虽有灭佛和好杀的一面,但其在短短五六年的时间内,将一个新兴的割据政权引领到了一个笑傲群雄的高度。可惜,一代英主,而天不假其年,徒呼奈何?
时至今日,柴荣这个人,几乎被人遗忘了,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河北、山东、河南、山西、陕西、内蒙等地的民间,竟然有人供奉“柴王爷”,尊奉他为财神。原因是柴荣父亲柴守礼和柴荣本人,曾做过茶食生意。河北赵县至今有民谣说:“赵州大石桥鲁班爷修,玉石栏杆圣人留;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轧了一道沟。”此外,竟然还有地方将柴荣奉为窑矿工人的守护神等等。由此可见,柴荣在民间的影响也是巨大的。民众也很喜欢这个短暂的皇帝及其作为。也或许,关于这些,也都是后人的穿凿附会,但不管怎么说,类柴荣这样的皇帝,历史上并不多见,他的一生,可谓倥偬飘忽,但其在世时候的非凡雄武,却少有人可比。
如今的羊范镇,似乎也没有了柴荣的任何痕迹,他的陵墓,即今河南新郑市郭店镇的庆陵,也早已破败不堪,虽有些修缮,但也只是一个似有似无的遗迹了。我每次因为回老家路过羊范的时候,总是想起这位天命不予的皇帝,一个雄心吞天的当世枭雄,心里充满了惋惜,似乎也感觉到了某种不可违逆的玄机。也想到,生死之间,人世作为,有一些东西终究是要事与愿违的,世间万物万事,也终究会是一场游戏,半缕云烟。余下的,是一代代人的各有角度与心思的怀想与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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