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南方人到咱们这里,采走了‘万年声’。”所谓的“万年声”,即就是沟谷之内的“回声”。这个说法是爷爷告诉我的。他和村里的老人们一致认为,人在沟壑中大声呼喊,或者石头滚下、天空炸雷等等时刻,沟壑内之所以有回声,是自然中神秘的“万年声”存在的原因。那时候的我,对此也信以为真。爷爷嘴里所谓的“南方人”,通常被他们称作“南蛮子”,但是一个褒义词,意思是聪明、有本领,而不是如今字面上的具有地域性歧视的蔑视性称谓。当年,如此的说法还有很多,如村子内外某些庙宇的来历,爷爷会告诉我,那地方是龙脉所在,皇帝专门派人来勘察以后,用建庙的方法,把龙脉镇住,防止再有像皇帝那样的人降生。
如此带有神秘色彩的话语,流播于乡野民间,充斥在大地众生口舌,千百年来,成为了民间的一种带有臆想性质的自娱自乐与口口相传的文化传统。当时我年纪小,对于诸如此类的说法,听得一脸茫然,脑子里尽是不可思议的神奇与懵懂。读书后,方才知道这些都是民间的一种传说,很多东西与科学规律相悖。多年之后,我也是一个知天命的人了,每次回到家乡,走遍了亲戚朋友,便喜欢一个人再到村子后面的深沟里去走走看看。
这条山沟,虽不太深,但也曲折蜿蜒,两山耸峙,南山谓之阴坡,北山为阳。村人习惯性称之为“后里沟”,这其实是一个很随便的称谓,意思是很深的一条山沟。山沟中间是一条堆满石头的河沟,无数的红褐色石头被年复一年的暴雨洪水冲刷得棱角全无,圆滚滚地堆在山沟中间,不下雨的时候,河水变小,石头悉数裸露出来,人在河边行走,进山放牧牛羊、打柴或者收板栗、庄稼和柿子等等,慢慢形成了一条小道。
2020年初秋,我再次回到故乡,即河北沙河市西部山区,这里与武安市、邢台县以及山西左权、和顺两县一衣带水,同气连枝。当年,我将之命名为“南太行”,也算一个文学地理,涵盖了太行山在山西东部、河北南部、河南北部等区域。之所以这样命名,我内心的想法是,一个人的写作必定是有根的,而所谓人的根,则是与其出生成长之地有着密切而又深刻关系的。在文学这条路上,真正的天才极其少,像我这样的写作者,写作其实就是一种练习,而且永远都在练习当中。因此,有一个文学地理作为依托,于写作者而言,是一个自我意义上的建立,也是有效的催发与蔓延。
当年我放牧牛羊,一次次在沟谷和山坡上犹如岩石一般移动,头顶蓝天,脚踩浮云的旧时影像再次浮现。几乎每一条山岭沟壑,我都爬过,每一块石头,我都路过甚至倦怠地依靠过。那些年,因为村人多,出外的极少,每年秋冬之际,打柴的人割光了满山坡的黄荆,整个山坡就像被推子推光了的头颅,一片荒凉与鄙薄。可到春天,黄荆再度满山生长,整个后里沟,就又是草木葳蕤,众鸟鸣叫的绿色之地。自然的生生不息体现的是天道的轮回与生命的坚韧。可现在,整个后里沟却是荒草埋旧径,草木遮众生,俨然一个荒芜所在了。飞鸟依旧脆鸣,虫蚁各自纷纭,据说消失多年的野猪和狼也都返回了,其中一些,公然侵入村庄肆意毁坏。这令人欣慰。以前守着村子的人,凡是能够出去挣钱的,都出去了,能够搬到城里的,也都走了,剩下的,都是六十岁以上,以及实在没有进城能力和身体或智力存在障碍的人了。
现在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舍弃了生养自己的地方,去过所谓的好的生活。而自然和大地的本能,又趁机将先前被人砍伐和破坏掉的“本相”迅速恢复了起来。走在其中,草木牵绊身体,比成年人还高的荒草呈现出一种繁茂的荒凉,山坡上不断有石鸡的咯咯叫声传来,还有它们突然振翅低飞,翅膀扇动的零散声响。如此情景当中,我竟然有一种落寞感。差不多三十年前,这山里到处都是人,打柴的,放牛羊的,挖药材、捉蝎子的,不管在哪里,只要大喊一声,就会有人回应。而现在,锦绣之地,却只有正在枯黄的植物,亘古无垠的晴天蓝空,流云如绸;山坡上的隐蔽的狐狸、野兔和黄鼠狼等等。
忽然听到一阵沙沙声,这种声音我极其熟悉,是有人在用?头刨地。我一阵欣喜,快步走过一片高密的草地,眼前忽然开阔起来,只见一座池塘横在河沟中间,两边都是用石头砌起来的石墙,还都是崭新的,整整齐齐,跟建房子一样。南边山坡上,有一条小路,铺着石阶,一层层弯曲,蜿蜒直上高坡。再看,还有一面较为宽敞的坝子,连通了两道大山根部,还搭建了两顶茅草屋。正惊奇,突然看到一个人,抡着?头,正在刨山坡。我大声咳嗽了几声,那人停下,回身看我。哦,原来是堂哥杨志。他呵呵笑,我也是。笑过之后,我叫了他一声哥,又打趣说,你这是在修风景点啊!杨志呵呵笑说,可不,没事了,咱也弄个旅游区玩玩儿。
杨志虽然和我辈分相同,可与我父亲算是同一代人。村里把荒坡分到个人之后,为多打些粮食,杨志就整天在后山抛坡种庄稼。每到秋天,为防止野猪糟蹋他的血汗粮食,便和老婆住在这里,以鞭炮哄赶那些青面獠牙的山中猛兽。数年之间,先前岩石嶙峋且深嵌的这一带,便被他整理成了世外桃源的模样。
杨志喜欢说笑话,说故事。我问他在这后里沟有没有遇到啥稀奇古怪的事儿。他笑了笑说,哪能没有呢?随后,他给我讲了一个。某日正午,他们在这里做饭,刚把铁锅架在火上,又添了水,柴火熊熊,不一会儿,铁锅吱吱作响,水也冒起了白气。其妻正在切菜擀面条。忽然一阵响动,他的铁锅居然倒扣过来,浇灭了柴火。以此判断,绝对不是铁锅没放好翻掉的原因。他惊异,他想可能刚才没放好,遂继续加水,再点火。谁知,又到水就要开了的时候,铁锅又无故倒扣,水尽火灭。
我问:“你不害怕吗?”杨志说:“有啥怕的,见的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我又向他妻子求证,她妻子笑着说:“你哥这个人,啥时候说过假话!”
这类的事情,我以为在乡间完全消弭了,人们的思想观念和生活环境跟随时代的进步大幅度改变,甚至进入到了另一个时空。类杨志这般仍固守乡土和传统生活习惯的人,在我们南太行乡村,已经屈指可数。农耕文明及其方式正在慢慢消失。杨志的“故事”,让我想起少小时候在爷爷身边的那些日子,我没想到,那些已经断根了的民间传说和趣事,特别是带有深厚传统烙印的思维习惯和认知衍生的各种古灵精怪,竟然在杨志这里复活。这使我蓦然想到,文学创作的原点,一定是纯粹属于个人和个体性别的独特的经受与感知,进而运用他们自己的识见和判断,提炼为一种可供参考、想象、理解、萃取的公共经验。
地方不在于大小,只在于人群的独特性、丰富性、复杂性。事实上,大地的每一处,只要有人,就是一个绝好的文学场域。这些年来,我的散文和小说书写,除了从军的巴丹吉林沙漠及河西走廊和成都之外,用力和书写最多的还是南太行乡域。它很小,也很偏僻,其中的人们,思维和思想,乃至整个文化传统,仍然是守旧的,和南方一带的开放与灵活形成了鲜明对比。甚至,其中还残存着愚昧、封建,也有暴力和狭隘,偏见与愚妄。
我的部分小说和散文呈现和挖掘的,正是南太行奇崛山地中的世道人心与幽邃人性,也相信,他们不是个例,而是人类的一部分,或者说整个人类。或许它们显得有些陈旧,距离时代的核心和现场有些遥远,但不可否认,无论是怎样的一个乡域,怎么样的一群人,他们都是人,都应当作为文学书写的对象。而文学的本质,似乎并不必要去迎合主流和主题,给予这世上每一个人以文学的、道义上的、思想上的、生存生活上的和精神灵魂上的尊重,我觉得是作家诗人应当自觉做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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