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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文学的“巨流河”边上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5502
张学昕

  几年前,在一次规模很小的文学聚会上,我认识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葛文芬老师。诗人李皓向我介绍她时,说葛老师2003年就开始发表短篇小说,在她八十二岁高龄的2015年,出版了五十万字的叙写乡情、亲情和爱情的长篇小说《公孙苑》。听后我很惊异,今年已经八十七岁的老人,何以对文学如此痴迷?若干年前,她曾经是大连理工大学应用菌研究开发中心的高级农艺师,在业内具有极强的执行力和影响力,深受同行们的尊敬和爱戴。因此,我非常想知道,她缘何在退休后,七十岁开始从事文学的“园艺”?这会是怎样的一种写作状态?我想,这其中一定具有太丰富的传奇性色彩。面对这位慈祥的老人,我不由得心生敬畏,也充满好奇,所以,也就特别想读到她的文字。

  很快,我读到了那部五十多万字的乡愁小说《公孙苑》。这部长篇小说选择了一个较为宏大的叙事视角,在风云变化的大历史背景下,叙述了一个家族的变迁、兴衰、荣辱,其中演绎着爱情、亲情和友情,众多的栩栩如生的人物,以及生动感人的故事,更像是一部生命的交响曲。后来,我又读到了另一部九十万字的自传体小说《云山不在高》。同样让我吃惊的是,如此大体量的文本,叙事者竟然一丝不苟,娓娓道来,从容不迫,其间清晰的历史观和审美形态,令我震撼。叙事的诉求、叙事的终极目的、精神主旨,都十分明确。她就是要写出大时代的历史变迁中,个人的命运沉浮,生命个体在纷杂的人为和自然中的一闪即逝。这两部长篇小说,在处理题材方面,表现出一种深情追忆中的深厚、沉郁的情怀,充满历史意识和地域色彩。在这里,我觉得对于这样的文学老人,似乎已不必再用我们以往苛刻的叙事学标准,来考量她的小说结构,测量小说技术层面的相关问题,包括文体、故事、人物和故事之间的平衡度。葛老师的叙事形态,显示出“倔强”而执着的生活的“原生态”意味。那些没有太多整饬的情节和细部,尽管还缺少应有的叙事张力,因此而压缩了阅读的想象性空间,但是,故事本身和人物所特有的“异质性”,依然让我十分着迷。具有强烈自传性情感叙事,一个家族的生死歌哭,其间的惆怅、温暖,人物的聚散离合,浓厚的乡土乡情,形成大东北别样的俗世风景,也见证了巨流河半个世纪历史的流淌和变动不羁。特别是《公孙苑》,既是一个时代背景下的家族故事,也是个人心灵史记忆,它构成了一个“公孙苑”式的隐喻和象征,它也延展开人性、命运、家族和复杂多变的社会生活的深层隐秘。在这部小说里,我们真正地体味到了如苏童所说的:“每个人能够拥有的世界,小到一个屋檐,大到一个村庄,可它们都在演绎着世界的风景。”可以想见,葛文芬老人就是在以其个人的情怀,重述了这样一个充满审美智性的感觉世界,让我们感受到情感叙述的洪流中,那些潜隐在历史深处的人与事。

  1934年,葛老师出生于辽宁省康平县最北部的位于辽河干流西侧的葛家炉屯。辽河在此由北向南,是辽宁境内最大的河流,是中国七大江河之一,汉代时称大辽河,五代以后称辽河,清代称为巨流河。而且,这条古老的河流,也堪称辽宁百姓的“母亲河”。由于内战,加之家境的变迁,葛文芬老师在童年失去了最佳的读书时机,后历经周折,1953年才越级考入康平县初级中学。1956年毕业后,考取熊岳农业专科学校,学习农学。那些年,艰苦的生活环境,并没有泯灭她少年的梦想。辽阔浩瀚的东北草原,多姿多彩的棉花田里,少年葛文芬就已经构筑起两道梦想的彩虹,即做一位农学家和作家的人生理想。正是这样的梦想,使她在后来的生活、工作道路上,无时无刻不让她寻求读书、学习和写作的契机。

  葛老师的生活经历和学习道路,让我想到了同是生长在“巨流河”畔铁岭的另一位文化老人,她就是台湾著名的学者、作家,生于1924年、年长葛文芬十岁的齐邦媛老人。大约七八年前,我曾读过齐邦媛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巨流河》,还曾撰写过一篇关于这部作品的文章《时间之上:“非虚构”的历史与人生》。在这篇文章里,我也思考、猜想过一位八十岁的耄耋老人,为何在如此高龄,如此深情地写下这三十万字的回忆文字。这同样是一部单纯的个人生活史、家族史、家国史,这部书,对于像齐邦媛这样一位老人,在埋藏着二十世纪风风雨雨的悲伤、喜悦中,她的记忆,以及对历史和自身的回望,体现出一种怎样的文化姿态和生命体悟?她笔下的历史、时代、个人之间,蕴藉着怎样的纠结、起伏关系?

  在这两位老人之间,我似乎立即感受到她们的相近和相异。她们都是从大东北的巨流河畔走出来,离开家乡,或者远离故土,她们都有着在大学里执教或研究的经历,她们虽然是同代人,但是,她们有着迥异的人生选择。这些,并不妨碍她们各自的写作。那么,七八十岁之后,在她们的晚年,她们各自呈现给我们的到底是集体记忆,还是个人经验的内省?她们的叙述,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呢?八十岁,这绝对是一个说真话的年龄。我坚信,她们数十万言的文字,一定是“费思量,自难忘”的。那么,她们的叙事动力何在呢?这也是我们发掘她们这种“回忆性文本”的精神力量的途径。或许,只有阅尽俗世沧桑之后,才能坦然从容面对人生。

  说到底,葛文芬的文学创作是一门悉心临摹生活的艺术,她的创作大多是源于自身的生命体验。她从日常生活的点滴入手,用白描去定格生命细部的动人瞬间。即使是像《公孙苑》这样的长篇小说,更多的是从个体记忆的视角对家族荣辱与变迁的记录。或许,有人会认为这样的创作流于琐屑,缺少宏大的视域。但是,葛文芬这样缘于个体生活的体验式创作,恰恰是我们当下文学场域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她从自身体验出发,嵌入普通人的生存空间,关注对他们日常生活发生影响的“活的文化”,从而刻画出日常生活的生动细节,因为真实,所以动人。

  这里发表的《棉袄罩儿》是一篇充满温馨感的散文。以过年穿新衣的民俗作为切入点,回顾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普通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围绕为两个女儿赶制棉袄罩一事,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做了展示。以她的个体记忆复苏一个时代的情境。《滑菇也叫滑子蘑》同样也是从日常生活入手,先写在市场上看到“一小塑料袋金黄灿烂的滑菇”,感觉像“见到老朋友”一样。于是,兴冲冲买回家做了一锅味道鲜美的汤。接着对滑菇做了科普式的介绍。正当我们惊诧于葛文芬对滑菇“老朋友”般的熟悉时,她笔锋一转,写到她长期以来对滑菇艰辛培育的过程,将改革开放后知识分子重获新生,对科研工作的投入与热爱,呈现在饱含情感的文字中。在文本的最后写道:“改革开放40年,滑菇人工栽培40年。滑菇之于我个人,一个菌类栽培的科研工作者,幸福甜蜜总是孕育在艰辛苦痛之中。每当我望着一桶桶金黄灿烂珍珠一般的滑菇,装进集装箱运往码头,我就像送爱女出嫁,依依不舍,泪水中满含着欢喜和欣慰。”我想,所有这些充满温度的文字,都是对人生与时代的反思和回顾。在我们当下的文学创作中,对宏大的文化记忆和沉重的集体记忆俯拾即是,却较少关注对个体经验和记忆的梳理,而恰恰是这种个体记忆才能在最大程度上补充和完善集体记忆,因为集体记忆总是在一定程度上弱化群体内部之间的差异。只有将散若晨星的个体记忆汇聚在一起,才能共同构建起一个民族的历史与文化。从这个角度看,葛文芬的文学创作便有了特殊的意义。毕竟,记忆包含着向前和向后两个维度,不仅重构着过去,也链接着当下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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