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优良的传统习俗,过大年,人人都要换上新衣裳。去年春节之前,我的大女儿问我:“老妈,过春节,你想要啥样的新衣服啊?”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一件唐装!”没过几天,她果然给我买回一件唐装,锦缎面料,枣红色底儿,红白相间的碎花儿,挺括的立领,红色的中国结纽襻,很美观,很雅致,我非常喜欢。
二女儿下班回来看见,她很好奇,伸手拎起来左看右看,仔细端量,竟然感慨地说:“老妈,姐姐给你买的这件棉袄罩儿,很好看的啊!”“棉袄罩儿”四个字,令我心头一暖,一下子勾起40多年前的回忆。
孩子们小的时候,一进入腊月,就期盼着过大年穿新衣裳。其实孩子们热切期盼的新衣裳,无非就是套在棉袄外面的罩衣,样式简单,连袖对襟,立领,单薄的便装,当时人们普遍把它叫“棉袄罩儿”。那时候,棉袄罩儿盛行一时,几乎人人都有一件。
40多年以前,没有羊毛衫、夹克衫、羽绒服之类颇为讲究的成装。单薄的棉袄罩儿,虽然不能遮风防寒,但它却成了那个年代服装的主流。无论大人小孩,一到冬天,棉袄外面都套上一件棉袄罩儿。如今,服装设计师们已将这种简单朴素的便衣升华,改造装饰,面料为绸缎,细腻华丽,做工精致,尽显雍容华贵,处处洋溢着传统文化的审美意蕴,这就是唐装。可“破四旧”“立四新”的年代,棉袄罩儿不敢叫唐装。因为唐装意味着传统复旧,封资修的余音,谁都不敢显露出复古的观念。
每年一进腊月,我便去供销社买几块布料回来,起早贪黑地缝制,做成简单的棉袄罩儿,让孩子们脱下旧的,换上新的,套在棉袄外面遮丑。
记得1979年腊月,大年将近,经济紧张,一家人买布做棉袄罩儿的钱没有着落,我的心情十分纠结。当时我在庄河农业技术推广中心工作,我先生是高中教师,我们两个人每月工资加起来85.5元,我们有两男两女四个孩子,一家六口人。孩子渐渐长大,经济条件越来越紧张。来到年根儿底,格外捉襟见肘。那时候,一进了腊月,上级发来的各种票券铺天盖地,什么猪肉票、猪下水票、白条鸡票、鱼票、鸡蛋票、豆腐票,还有半斤砂糖、半斤糖块、一斤饼干、一斤花生、半斤瓜籽的票,等等。上级关心老百姓,一到过年,样样数数,面面俱到,人人平等,绝对公正。这些东西平日里,在供销社或百货公司买不到,即使买得到,也是议价。只有过大年才凭票平价供应,自己拿钱购买。当时虽然钱紧张,但是,一年只有这一次好机会,哪一样不买回来,都觉得对不起孩子们。咬紧牙关,一样也不能放弃。就像不花钱一样,我和我先生起早贪黑排队抢购。
疯抢年货,把买布做棉袄罩儿的钱花光了。我的两个儿子倒是没挑没捡,我们两个大人,把旧的脱下来,洗干净,熨烫板正就行。可是,我的两个女儿,一个念初中,一个念小学六年级。女孩好美,讲究穿戴,好与同学攀比,绝对不肯将就。腊月里,两个丫头天天放学回来问我,啥时候买布做棉袄罩儿啊?人家同学的妈妈都给做好了。女儿催促,我心急如焚,可又一筹莫展。那时候,同事们多是低工资,多子女,家家户户都是“罗锅子上山——前(钱)紧”。所以,不可能张嘴跟人家借钱。
正在发愁,事情有了转机。旅大市(那时候还没改成大连市)农学会召开学术年会。改革开放初期,恢复学术交流,全市农业科技工作者齐聚一堂,发表论文,研讨交流。我在那次学术会上发表一篇《生物防治病虫害》的学术论文,获得了一等奖。当时,被评为一等奖的论文有三篇,每个作者获20元奖金。拿到这20元奖金,我心情激动,欣喜若狂。我们这一代农业科技工作者,长期为农业生产搞科研,推广新技术,坚持在第一线,风里来雨里去,可从来不知道啥叫奖金。改革开放,科学的春天来了,上级的关怀,如同阳光雨露滋润,温暖了我们科技工作者的心田。
那次学术年会在位于天津街的大连饭店召开。大连饭店的后身就是妇女儿童商店。一散会,我拿着这20元钱,马上钻进妇女儿童商店。那里各种布料物美价廉,花样俱全,当时我买了12尺花布。花布是葱绿色底儿,带红粉相间的梅花,多少年过去了,这块布料的姿色还栩栩如生地留在脑海深处,仿佛过去的日子从不曾走远。当时,还买了8尺深蓝色斜纹布,心里乐开了花,赶紧乘长途汽车赶回家。已经是腊月二十五,抓紧给孩子量身裁剪,通宵达旦地缝制。
当时我家的先进设备,除了一台白山牌自行车,再就是一台缝纫机。为了自己作衣服,省吃俭用,买了一台大连纫缝机厂出品的前进牌缝纫机。白天上班工作,夜里缝纫机不停地转,孩子们乐得不睡觉,围着缝纫机,眼睛盯着看,渴望新衣服早一点儿出炉,巴不得立马穿在身上。
所买8尺斜纹布,给我先生做了一件棉袄罩儿。我先生是职业高中的美术教师,为人师表,讲究穿戴。我先生人长得帅,同事们常把他与电影明星相比较,一米八的大高个儿,身材好,说他像达式常;五官英俊,两腮有嘎达肉,又说他像李玉和。我给他做了对襟立领的棉袄罩儿,前怀钉一排黑色横直的纽襻,新衣上身,气宇轩昂,朝气蓬勃。学校的女老师见了,都夸奖他爱人手巧。
我自己的棉袄罩儿有现成的,去年过大年自己做的,墨绿色底儿,带枣红色碎花儿,钉着红色中国结的纽襻,过完大年脱了下来,洗一水,再没舍得穿,压在了箱子底。找出来熨板正,新的一样。
将我先生换下来的旧衣裳洗干净,里朝外,旧的翻新,给大儿子改做了棉袄罩儿。当时大儿子读高中,迎接高考,一心扑在学习上,完全无视穿戴。小儿子刚上小学二年级,姐姐穿旧的花衣服,买一袋黑色染料染一下,套在棉袄外面,像新的一样。男孩子好糊弄,不挑不捡,只要有好吃的,就喜笑颜开,心满意足。那12尺花布,给两个矫情挑剔的女儿做了棉袄罩儿。
插图:齐鑫
棉袄罩儿的裁剪和缝制都还算简单,连体衣袖,不用上肩。关键是开领,上领,订纽襻,费工费事。开领必须适中,不然穿上不可身儿。领口如果开的往后,前襟就会翘起来;如果开的朝前,后襟会撅起来。棉袄罩儿是立领,需要硬一点直立起来才好看。我的两个女儿脖子修长,身材挺拔。我在里面垫一层厚点的布,做成挺立的高领,穿上身显得亭亭玉立,格外精神。
棉袄罩儿最为讲究,最精湛的是纽襻。纽襻是画龙点睛之作,可制作纽襻很费功夫。我事前把布料剪成斜纹的布条,然后,一针一针地缝,缝成柳条藤蔓一样,均匀的细长条,再将细条打成蒜头疙瘩和套扣。每件衣服需要钉五六付纽襻。我从小跟母亲学会了打蒜头疙瘩、盘纽襻。我母亲心灵手巧,能盘出好多种花样的纽襻,小盘肠、蝴蝶结、云子卷、梅花瓣、喇叭花等等。现在该给女儿盘啥样纽襻?我在犹豫。我先生正给朋友画家具玻璃,上面的喇叭花、蝴蝶栩栩如生。我立马来了灵感,为大女儿盘了蝴蝶结的,为小女儿盘了喇叭花的,纽襻是大红色的,订在葱绿色的衣服上面格外显眼。
那些天,单位还没放假,白天上班工作,夜晚带灯赶制,通宵达旦。困得眼睛睁不开,直打瞌睡。好几次针尖把手指扎破。但是,过大年的新衣服,是神圣不可耽搁,无论如何也必须在除夕夜之前赶出来。
女孩们身上的棉袄罩儿,代表着妈妈的脸面。我女儿同学刘燕的妈妈是医生,人家心灵手巧,绣花编织,技艺高超。人家两个女孩子的棉袄罩儿从来不买花布,纯色天蓝或者葱绿色的布料,手工绣花。前襟、后背、领口、袖口,绣出各色图案的花朵。钉上金鱼和蜻蜓的纽襻,简直无与伦比。杨鑫的妈妈,做活心急手快,粗针大线,缺乏耐心细致。她给女儿做的棉袄罩儿,不钉纽襻,只钉上一排按扣,前怀一马平川。她女儿嫌不好看,生气哭闹耍脾气。我大女儿来求我,让我给杨鑫的棉袄罩钉上纽襻。其实,盘制纽襻,打蒜疙瘩,再钉上去,很费功夫的,但我还是答应下来。忙乎大半夜,总算完成了。
大年三十之前,我终于把一家人过大年的新衣服棉袄罩儿,赶做妥当,这才轻松下来。当我把成衣交给孩子们,溢于言表的兴奋激动之情,深深地打动了我。大女儿对着镜子,前后左右地照,美滋滋地笑个不停。然后脱下来,脸贴上去,久久闻它的味道;二女儿把棉袄罩儿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抚摸它,然后叠得板板正正,放在枕边,晚上睡觉搂进被窝里。只有小儿子满不在乎,爸爸给他的一块大白兔奶糖握在手里,时而张开手心,用舌头舔一舔,舍不得含进嘴里,害怕它化了。看着孩子们的举动,作为母亲的心,五味杂陈。孩子们月月盼,天天盼,一年到头的煎熬和等待,盼来了大年春节。一件单薄的棉袄罩儿,一个小小的糖块,竟然让他们兴奋不已,无限满足,无限珍惜。此时此刻,我的心情酸楚愧疚,暗自悲哀。可是物质匮乏的时代,却又无可奈何。
现如今,孩子们都已年过半百,他们在改革开放的阳光雨露哺育下,都已成家立业,事业有成。当今物质极大丰富,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他们穿的再也不是一件棉袄罩儿,再也不用舌尖舔一块奶糖。时尚的新装数不胜数,穿不过来倒成了负担。吃的用的,欲取所需,坐在家里看手机网购,快递会把所需物质送上门来。当今的好时代,人人都尽享幸福生活。
贫寒出孝子,孩子们不忘母亲的寸草之心。大女儿参加工作,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一件棕色的做工极为考究的唐装;二女儿去日本留学,业余打工挣钱,为我买一件银灰色羊绒大衣;大儿子的蜂胶、奶粉、深海鱼油,小儿子的姜茶、西洋参、鱼油,源源不断地供应。赶上了好时代,为我带来晚年的快乐、幸福和健康。
上世纪70年代末的那个春节,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天气寒冷,大地白雪皑皑。大年初一大清早,两个女儿穿上崭新的棉袄罩儿,我为她们梳上两条小辫儿,扎上粉红的蝴蝶结。她们甩掉肥大陈旧的外套,只穿着棉袄罩儿,不畏寒冷,高高兴兴地跑出去,同学聚会,显摆一番。不多时,把一群女同学领来家,一群女孩子,全都穿上了簇新的、花样繁多的棉袄罩儿。女孩们互相攀比,互相欣赏,互相夸奖,一片嘻嘻哈哈的吵闹声,像春天的小燕子,嘻嘻哈哈的欢笑声,把初春节日吵得生机盎然,蓬蓬勃勃。
棉袄罩儿,过大年的新衣裳,如同春寒料峭中绽放的腊梅花,成为那个年代新春佳节一道亮丽光彩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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