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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上升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5622
王国梁

“烟囱伸向天空,不管后者是否接受……烟囱始终笔直地伸向天空,可黑烟却不遵循烟囱的困囿,纵然受到烟囱壁的阻挡,黑烟呈螺旋状,一路上升。”什么狗屁逻辑,或者根本没有逻辑。一些奇怪的想法从姜林的脑子里掠过时,他的双脚正迈向烟囱,他的耳朵凑向烟囱,他的心也跟着靠近。

  严格来讲,这已经不能叫烟囱,起码对姜林来说是这样。烟囱的功能只局限于吸入和排出,但他眼前的以及稍远处的这二十根烟囱,虽然也有如上功能,但更准确的名称是“听筒”。二十根烟囱连通这栋楼二单元108户人家,吸收他们一日三餐的烟火,也偶尔吸入无处不在的生活琐屑。由于声音传导随着距离越远而衰减,这些“听筒”只能勉强搜集楼顶四户的破碎信息,有时姜林听得云里雾里,但拼凑和破解一直是姜林的强项。有时他甚至故意错过部分细节,信马由缰地在猜测的图纸上预留出空间,仿佛国画中的“留白”。

  “……不是你,那……我吗?”

  “滚!”

  “你让谁滚?他妈的……你的气!”

  楼顶有风,往往很大,姜林手上的烟还剩三分之一,指关节已经感觉到了燃烧的烟草传来的温度。在右侧平台第三根烟囱旁边弯腰站了十五分钟,这是第三根烟,可总共加起来姜林不过抽了五六口。前五分钟,红烧茄子混合着韭菜炒鸡蛋的味道涌入烟囱,姜林没敢太靠近,害怕无辣不欢的林成府家再就势炸一碗辣椒油。他这么想着,果然没过一会儿,辣椒的浓烈就顺着烟道喷涌而出。姜林迅速移步上风向,巧妙躲避,这是长久训练的技巧。待辣椒味散去,姜林重新点上一根烟,一只脚踩在烟囱底部的方座上,身体微微前倾,耳朵恰与烟囱顶部处在同一水平线,林成府家的那点破事便尽收入姜林耳中。

  林成府的爱人在文化馆上班,搞群众文化工作的脾气都不太好。没点手拿把攥的本事是镇不住场子的。林成府爱人的绝招是大嗓门,而林成府恰为互补,说话细声细语。姜林和林成府在楼顶分享过香烟,也交流过各自的悲惨和苦闷。林成府羡慕光荣“单身”的姜林,对边喝酒边扣脚丫子看球的生活无限神往。而姜林也羡慕林成府有个贤内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对他来说已经止步于记忆。彼时,他们混在楼顶的“香烟”阵列中,有一句没一句地任坏情绪发酵,不时频频点头又无奈地摇头,像两只受伤的公鸡,从对方散落的伤痛中频频点头、相互宽慰。

  而此时,姜林只身楼顶,孤独地品尝着林家的苦酒。通过近一个礼拜的拼凑,姜林终于品出味道。林成府的大嗓门爱人单位来了一个嗓门更大的领导,一时盖了她的风头,让她颇为不快。偏又跟“林家的软柿子”倒不出憋屈,只得不时发作,大吵大闹,借题发挥,甚至命题发挥。前几日的剧情更为狗血,吵完架之后约半个小时,俩人就化干戈为玉帛,展开密切的身体“会晤”。姜林听得周身燥热,像一块烧红的焦炭,风越吹越旺,最后只得挪步他处,极目远眺,用漫长的黑夜冷却欲望。

这些烟囱通体白色,高一米半,碗口粗细,底部有个方形底座用来固定,顶部加盖橘红色矮帽,远远看去,就像一支支杵在地上的巨型香烟。这盒“香烟”不均匀地码放在姜林家楼上。姜林家住27楼,也就是顶楼,所以,“香烟”日日在姜林家头顶燃烧,向空中释放人间烟火。兰晓云不喜欢顶楼,冬冷夏热,大风天家里闹鬼。尤其对楼顶的二十根柱子颇为膈应,感觉像在头上上香,为此跟姜林埋下离婚的伏笔。两年后初秋的一个午后,同样红色的两张离婚证为姜林和兰晓云这篇拙作完成了首尾呼应。

  兰晓云嘴上说已经不恨姜林了,不爱了,恨有什么用呢?可心里还是不甘,她把自己的青春分成多份,最后一点库存给了姜林。姜林曾说:“你是我一生的宝贝。”兰晓云对此很受用,她觉得姜林温柔、体贴,虽然有点洁癖,可总比那些脏兮兮的油腻男要好。姜林说这话的时候手臂环绕着兰晓云,好闻的气味闯进他的胸膛,让他觉得此生无憾。后来姜林无数次回忆这种气味,却完全想不起来,仿佛它从未发生。幸亏楼顶的烟囱,如果没有它们的误打误撞,姜林不知该如何走出没有兰晓云的阴霾。

  那个萧瑟的秋日午后,兰晓云分三次把行李送到楼下。她咬着牙,坚决不让姜林碰。电梯上上下下,姜林立在厨房门口,盯着兰晓云果决的背影,苦涩不堪。突然,他看见她的眼角存有泪痕,那一瞬间,他想拉住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然后哭着咬他的肩膀,像以前吵架一样,顶多是寡淡生活中的一味调剂。可这次不同,他从兰晓云的背包里嗅到了终结的气息,她把洗漱用品一并带走,不给自己回头的借口。

  当晚,姜林下班回家,拎着一包啤酒,走得不急不慢。楼下的垃圾桶旁,刘姐挥舞着铁钩,熟练地翻拣着垃圾。楼下停的车歪七扭八,人们从车与车之间逼仄的罅隙中穿行,外卖小哥的摩托车无法通过,只得停到路边。又有新住户搬家,大袋小包桌椅板凳堆满了楼道门。催缴水电费的粉色单子,在各家各户的报刊箱上迎风扭动。楼道里一片黢黑,只有电梯门开的一刻才会有光降临。

  姜林没进家门,直奔楼顶。天没黑透,远处的高楼已渐次点亮。鳞次栉比的广告牌下面,匆匆穿行的车辆,裹挟着上班族一天的焦躁。路灯渐次亮起,延伸到鱼山脚下,有薄雾阻挡,电视塔的射灯哑了火。高架桥上依然繁忙,那条以速度命名的高架桥常年堵车。高架桥途经一处化工厂,是老城区硕果仅存的污染源。为了迎接去年召开的国博会,工厂请设计师把高耸入云的烟囱设计成了一只巨大的温度计,并取名“老区温度”。每当夜幕降临,烟囱外壁的霓虹如约亮起,发光的灯带组成温度计的刻度,数字温度列坐一侧,给每个过往的市民提醒季节更迭。老区温度此刻正汩汩往外冒烟,像一只点燃的炮仗。一侧的数字显示虽然只有十五度,但却无法阻挡温度的外溢。姜林心凉如水,打开啤酒,倒入喉咙,酒入肺腑,再次搅动悲凉。两年,就这么过去了。

  开第四罐的时候,姜林有点上头,天上飞云流转,瘦月若隐若现,起风了。突然,背后隐约传来声响,断断续续,随风飘散。姜林捏着半罐酒,搜寻声音来源。糖醋里脊、红烧排骨、清炒蒜黄……复杂的气味从四面八方飘来、飘走,由浓转淡,进而消失无踪。

  “……品味,俺家老张不行,大俗人一个。”

  “快别夸他,乱花钱。”

  “别背后嘀咕啊……来,走一个走一个。”

  “老李,你养鱼?”

  姜林离烟囱越近,声音越清晰。这批拆迁房质量差已是共识,可没想到竟能差到这种程度。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这倒是给百无聊赖的姜林提供了一个消遣的绝佳选择。

  想必是很熟悉的朋友,姜林想,不然不会当着女士的面在桌上讲黄段子。这男的,自认为很聪明,听声音就让人讨厌,一个劲儿滔滔不绝地“兜售”普世价值观,大侃特侃马龙白兰度和奥黛丽赫本,比较黑白胶片和彩色电影的质感不同,对古典音乐和现代流行乐的畸态发展表示担忧……姜林听得恶心,酒劲儿上蹿,赶紧收拾酒罐回到了家。

  那一夜,姜林睡得不踏实。睡前洗澡时用的洗发水是和兰晓云一起逛街时买的,叫什么夫?兰晓云说现在成功男士都用这款洗发水,姜林没用过,但觉得气味好闻,就买了两瓶。回来用了一个礼拜,发现除了气味好闻,头皮屑、掉头发等一系列连锁不良反应都找上门来。最后他还是换回常用的海飞丝,症状果然缓解。兰晓云讽刺说狗肚子里就是盛不了香油。姜林反驳道,“那也分公狗母狗。”兰晓云骂,“你说谁是狗。”姜林回,“你看谁像谁就是。”

  如此琐事按说不该是兰晓云和姜林离婚的理由,但却是压垮他们对彼此耐心的最后一根稻草。事物由量变到质变需要一个积累的过程,而在这个积累的过程中,姜林和兰晓云都做出了巨大贡献。

  将睡未睡之际,姜林想起刚才“讨厌男”讲的一个歇后语,在座的都没猜到答案,这让“讨厌男”颇为得意。姜林知道谜底,觉得谜底用于描述他和兰晓云从吵架到离婚的过程十分合适。

“林兄,你不觉得三户最近有点不正常吗?”姜林撕开烟盒包装,取出一根递给林成府。林成府刚要推托,手却已经抬了起来。

  “怎么说?哪儿不正常了?”

  “我听见……”姜林一说出口就觉得尴尬,赶紧圆话,“哦,我听说她交际圈挺广的。”

  “听谁说的?你认识她?”

  一句谎话抛出来,就得一直编下去,“不认识啊,不过,你看她……”姜林说着,双手在胸前笔画了两条S线。

  “嗨,咳……怎么说,嗯……是挺会打扮的。”林成府脸上飞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绯红,同时,心里不禁想到自己素面朝天的妻子。

  “她家前段时间经常来人,还都穿得挺像样的。电梯里经常香味弥漫。”

  “你这观察够仔细的。”

  “嗨,这不是无聊嘛。”

  姜林和林成府你一言我一语乱搭话,一根烟很快见底。

  “不过……”林成府扔掉烟蒂,用脚踩灭。“有天晚上,我隐约听见有锯东西的动静,大半夜的,听着挺瘆人。”

  “林兄可别开玩笑。”姜林又抽出一根烟,林成府摆摆手。

  “不抽了,一会儿回家烟味大,你嫂子又要发疯了。”

  林成府接着说,“不过你想想,半夜三更的锯东西,是不是挺瘆人?”

  姜林突然觉得后背发凉。恐怖电影看过不少,变态罪犯杀人后把人肢解、抛尸灭迹。“林兄你别吓唬我,看那姑娘平时也不咋说话,走路老低着头。”

  “昨天我下楼的时候还碰见过,一起等电梯的时候,瞄了几眼。年轻啊,怎么打扮都好看。”林成府叹了口气。

  “美女杀人犯?”姜林说出这个词,自己都不相信。

  “想什么呢,好了,我先走了。”林成府跟姜林摆摆手,转弯消失在晾衣绳后。

  姜林一个人站在楼顶,旁边就是连接2703的烟囱。刚才,姜林差点跟林成府说,不如我们就一起听听,可理智及时地拉了他一把。偷听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况且,既然能听到2703,自然也就能听到邻居2704林成府家,那基本可以算作主动投案自首了。除此之外,这二十根烟囱几乎已经成为姜林的秘密消遣,邻居们活色生香的生活让他每日大快朵颐。那些在白天被巧妙伪装、掩饰,躲躲闪闪的纠结和不堪,到夜晚来临时,尽情地在每扇门后得到释放。

  此刻摆在姜林面前有两条路,径直回家或者听听2703,看看有什么发现。几乎没有犹豫,姜林往前迈了一小步,探身、侧耳,迅速完成已经操练过无数遍的既定动作。

  2703此刻静悄悄的,没有做饭炒菜的烟火气。也对,一个新时代的单身年轻女士怎么会自己动手做饭呢?外卖才是他们将自我与世界连通的首选。也没有说话声、脚步声、水流声。一切都静悄悄的。晚上七点,这个点儿她肯定已经下班了。没准现在已经吃完饭躺在床上刷手机,或者在阳台上铺上瑜伽垫,随着舒缓的音乐做一套睡前拉伸。也或者,对着化妆镜,把白天精致的妆容一一卸下,敷一片白白的精华面膜,面无表情地横陈在沙发上,看朋友圈里的生旦净末丑。

  不知过了多久,姜林换了多个姿势,小腿渐渐发麻。可烟囱一直静悄悄的,没有姜林期待的反馈。无奈,姜林只得讪讪离开。姜林想,无论听到什么声音,这个留白无疑都有点超出预计,如果是美女杀人犯,那么此刻的安静能说明什么?只能反证她的冷酷无情。如果此刻她家里依然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姜林回想起看过的恐怖电影《汉尼拔》。主人公汉尼拔食人成性,经常在家宴请朋友,而食材就是自己刚刚宰杀的某人的部分器官。姜林越想越恐怖,脚底发软,匆匆下楼,突然亮起的楼道灯,让他不禁惊叫。

  楼道灯坏了多日,怎么突然亮了呢?

姜林住的这片小区刚刚建成没几年光景,十几座高层不规则地矗立着,呈S型分布在椭圆形的小区内。拆迁前,这里有大大小小五六个工厂。火柴厂、化肥厂、纺织机械厂……如果你跟别人说你住在滨海公寓,大概没几个人知道。老青城人把这里称作大桥洞子。

  大桥洞子其实不大,姜林每天上下班都必须穿行而过。桥洞的形成盖因有铁路穿过,这条德国人遗留的铁轨已经静静运行了百年。公交车通行后,只能让路基尽量下沉,也拜公交车所赐,经年累月的碾压,让路基越来越沉,自然形成了桥洞。

  滨海公寓虽然建成时间晚,但区位优势明显。南部紧邻长途汽车站,西部靠滨海大道,北部连通高架,铁轨在东侧穿行而过,地铁站也已在建设中。如果不是离婚,再过一年,姜林就能跟兰晓云坐地铁花十五分钟到海边喂海鸥。那些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来的白色的胖鸟,成群结队在栈桥附近驻扎,间或振翅起飞,间或在浅海漂浮,也不乏沿着浪花拍打沙滩的闲庭信步者,看来鸟也有无聊的时候。栈桥是青城的著名景点之一,常年游客如织,有一半是来喂海鸥。那一半如果夏天来,就无缘得见了,五月份之后海鸥就回老家避暑去了。姜林刚来青城的时候曾听说过不少关于青城人和海鸥的故事。其中有一个说,海鸥是有记忆的鸟,记得青城人对它的好才会年年来。有海鸥被近海的渔网缠住腿,冬泳的大爷帮助海鸥脱困,海鸥绕大爷头顶盘旋许久,以示报恩。如此动人的故事不知是不是媒体杜撰,但宣传效果极佳。往年来喂海鸥者络绎不绝。海鸥们得美食滋养,被喂得越来越胖,口味也越来越刁。前几年馒头、面包尚能入鸟眼,这几年已发展为非油条不能近身。因此,由喂海鸥而诞生的产业链也不断升级产品。原来五毛一个的馒头如今换成了两块钱一袋的碎油条。

  闲暇时光,姜林和兰晓云也一起去喂过海鸥,由于提前做好功课,所以带了几根早餐剩下的油条,也因此受到兜售油条小贩的鄙视。姜林对喂海鸥没兴趣,他的关注点在兰晓云身上。胖海鸥从兰晓云手上叼走油条的一瞬,兰晓云会绽放开灿烂的笑容,伴随海风发出爽朗的笑声。如今,海鸥依旧,笑声已远,兰晓云这只海鸥终于挣脱姜林的困缚,振翅飞去。只是,这只海鸥没有感恩的绕顶盘旋,甚至连愤怒的哀嚎也没有,她就是那样,静静地、头也不回地飞走了。坐地铁去喂海鸥,成了姜林和兰晓云未曾抵达的绝唱。

  滨海公寓看不见海鸥,但能望见如柳叶般细长的北海。按说也算是海景房,可房价较周边始终捉襟见肘。青城开放得早,人口流动性大,加之气候适宜,景色宜人,定居者众多。老城区房价飙升国内一线,新城区也水涨船高,唯独滨海公寓一带新老城区交接地带,可能受了大桥洞子的诅咒,不涨反跌,也因此人气一直不旺,住在这里的大多是拆迁后旧房置换的当地人和进城务工急寻落脚地的新市民。姜林属于后者,来青城五年后,他卖了老家的房子在此扎根,从此告别东搬西挪的日子。虽然上班稍远,但周围住着同事,上下班偶尔可以蹭蹭车,放假的时候还能聚一起喝喝酒,日子倒也不难过。

  和姜林一楼之隔住着公司同事卞英杰,当地人、单身狗、游戏控,卞英杰身上的标签很多,活得洒脱,性格活络,身边的小姑娘换来换去。姜林结婚那天,卞英杰勾搭上了兰晓云的伴娘胡静,俩人你侬我侬一个多月,最后无疾而终。卞英杰对此不以为然,用他的话说,生活如此不堪,你我何必纠缠。

  姜林经常蹭卞英杰的老款帕萨特,卞英杰则三天两头到姜林家楼顶约酒。他家住五楼,早晨九点就见不着太阳,靠近北海,气候潮湿,卞英杰整日觉得身上发散着淡淡的霉味,不得不用大量古龙香水进行压制。导致每次卞英杰来,姜林都能未见其人、先嗅其味。

  “我说你能不能少用点香水,我们楼道除了三户那小娘子,就属你味儿大。”姜林扔掉啤酒罐,又从地上摸出一罐重新打开。

  “不成啊大哥,你又不是没去过我那儿。”卞英杰咽下一口酒,“我都他妈想点把火把屋子烤烤。”

  “说到点火,听说了吗?4号楼前几天失火了。”

  “听说了,那傻孩子为了给家里消毒,囤了二十斤酒精,整整二十斤。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病?”卞英杰不可思议地摇头苦笑。

  “我见过那个女的,有一次上班她堵人家车了,打电话下来还骂骂咧咧的。”

  “要我说就活该,下回就长脑子了。”卞英杰捏扁啤酒罐,伸伸懒腰,望着远处。

  姜林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想跟卞英杰聊聊2703那个姑娘,说说林成府晚上听到骇人的锯声,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而且,聊到这个话题,就不免要暴露自己烟囱的秘密。作为自己的专属领地,姜林还没做好拿出来供人分享的准备。况且,卞英杰嘴上没个把门的,万一哪天他走漏了风声,自己就得被冠上“臭流氓”“变态”“偷窥狂”等刺耳的名号。有些秘密,还是继续保留下去为好。姜林这么想着,突然,卞英杰朝烟囱凑了过去。

  “姜林,好几次了我就想问,你家这楼上什么味儿啊?是不是这些管子发出来的?”

  姜林猛然一把拉住卞英杰,动作之迅猛,连姜林都没想到。卞英杰被拉了一个趔趄。

  “干嘛啊?我闻闻。”

  姜林抓紧回神,“小心,林成府家经常炸辣椒油。”

楼道里依然没有灯,只有被窗户切割整齐的月光贴在墙上。

  拾级而上,推开通往楼顶的门,烟囱们依然笔直地树立在那里。橘红色的帽子,帽沿上有一排方形小孔。烟气通过小孔时打着好看的旋儿,像翻滚的浪花。靠近电梯井的那根是没有烟的,2702还空着。而西平台的两根却冒得正盛。不一会儿,林成府也上来了。他径直走向属于自家的那根烟囱,站在旁边,左右打量,似乎在找寻什么。大嗓门也跟了来,奇怪的是她变得沉默,上来就冲林成府温柔地招手,像遇见了久别的朋友,她走到林成府身边,拍拍他肩膀上散落的头屑,目光里满含温存,像对待文化宫里学声乐的大爷大妈,她不时用手拽拽他们的衣角,为他们掸平衣服上的褶皱。让他们在所有人面前都感觉有面子,也感觉和她的关系,并不是一句叨来咪能够表达清楚。

  三户的女邻居也来了,她穿了一身红裙子,好身材一览无余。她一上来就跟林成府两口子亲切地打招呼,清纯的笑容像邻家女孩。红裙子在她家的烟囱旁摇摆,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奇怪的是一旁的林成府,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仿佛她是透明的,可刚才,明明看到他热切地摆手回应。此刻他们三人都沉浸在对烟囱的注目礼中,烟越冒越大,可他们并无去意,反而更加喜悦。林成府不时摸摸烟囱,好像在抚摸自己茁壮成长的儿子,大嗓门环抱着林成府的胳膊,像一只考拉抱紧树干,静静地享受自然的馈赠。红裙子摇摆得更加热烈,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下变得闪亮,黑色底裤若隐若现。她有好看的手指,修长的手臂,在那些粗壮的烟囱衬托下更显娇媚。门又打开,兰晓云也来了,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长头发垂在胸前。她一跳一跳地走来,走向另外一根烟囱,她的笑容依然温暖,像夏天的风,轻轻拂过。她眯着眼盯着烟囱,不时指指点点,每点一次,烟囱都发出更浓重的一团黑烟。这下,所有的烟囱都有了粉丝,烟囱对此格外享受,尽情地向外冒烟。黑色的烟盘旋上升,最终在天空中拧成一股,飞向更高的地方。他们纷纷抬起头,想探寻黑烟的去处。一大群海鸥飞来,他们排列成奇怪的队形,绕着黑烟不停地旋转、旋转,一直跟随黑烟扎进云层。仰着头的他们从海鸥的队形中获得了灵感,也围绕着烟囱开始慢跑。林成府和大嗓门一直牵着手,红裙子跑得太快,绊了一下,从她的裙子里掉出一把短锯,但她似乎并不感到尴尬,继续慢跑。兰晓云的羽绒服太大,跑起来动作夸张,她只好伸开双臂,艰难地保持平衡。他们就这样一直跑,直到跑得满头大汗,还是跑,朝一个方向。

  一阵咚咚的敲门声传来,姜林摸出手机,七点一刻。

  来不及回味刚才的梦境,姜林起身下床开门。

  敲门的是一个瘦小的青年。

  “大哥,抱歉,打扰了。能借个钳子吗?家里水龙头堵了。我刚搬来,就住隔壁。”小青年脸上带着歉意说。

  “哦,稍等。”姜林转身去取钳子。

  关上门,姜林回到房间,躺下后睡意全无。光线已经从窗帘缝里闯进来,回想刚才的梦境,实在匪夷所思。这是兰晓云离开后第一次出现在姜林的梦中,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往日点头之交的邻居也都变得热络,红裙子竟然还把锯藏在裙子里。姜林越想越觉得可笑,可再想下去就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可以算个解释吧。

  姜林翻看手机,两个未接,一个是卞英杰的,凌晨两点。另一个是骚扰电话,有238人标记。估计卞英杰又喝大了,要么就忘了带钥匙。有那么两次,卞英杰泡吧回来忘带钥匙,在姜林家借宿。跟卞英杰缤纷多彩的生活相比,姜林活得着实寡淡无味,两点一线,几乎没有娱乐,唯一的消遣还不怎么光彩。

  姜林翻了个身,翻看日历,日程里“离婚”二字赫然映入眼帘。左滑三页,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兰晓云离开快一百天了。

刚搬来的小青年很勤快,也很不见外。经常到姜林家东借西借,倒是也知恩图报,偶尔包点饺子、炸点刀鱼也给姜林送来。

  小青年一看就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姜林能看得出,毕竟他也是农村出来的。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没机会养成串门的习惯,对大半辈子都住对门的邻居见而不识也是常有之事。小青年把自己收拾得很利索,每天上班下班,生活规律,永远精神饱满、斗志昂扬。

  是人就有坏情绪,姜林对小青年的赞叹止步于表象,要想再深入了解只能依靠烟囱。最近林成府家安静了不少,看来两口子已经风雨过后,重归于好。姜林听了两天,不幸被辣椒油呛了一回。林成府私自改变做菜顺序,先炸了辣椒油。饭后辅导完孩子作业,孩子上床睡觉,两口子也开始展开“会晤”,一袋烟的工夫,老林就败下阵来,接下来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姜林掐灭烟头,像刚做完二十个俯卧撑,面色红润,身上冒出一层细汗。

  三户的红裙子家也有了动静,跟姜林所猜不假,舒缓的音乐响起,该是一堂杰西卡老师的普拉提或者索菲姐姐的瑜伽。吹风机呜呜鸣叫,姑娘该是刚洗了澡,不知是不是穿上了火辣的真丝睡衣。单身生活令人羡慕,对姜林来说如探囊取物,可三个月过去了,除了楼顶的烟囱,姜林的生活没有半点波澜,好像整个世界都把他忘了。

  靠近电梯井旁边第二根烟囱是二户小青年家的。姜林听了两个礼拜,动静时有时无,信息零散,需要更多的串联。感谢天赐的想象力,姜林通过拼补勾勒出一个立体的小青年。23岁,技师学院毕业,工作三年,目前在一家车床厂做技术监督。有个妹妹,上高三。母亲身体不好,每周透析两次。老家有十亩地,父亲为照顾母亲,都转租了出去。小青年每月往家寄3000块钱,房子是租的,还没对象。

  冰箱里躺着半盘饺子,那是小青年前天送来的,姜林就着喝了两罐啤酒,韭菜三鲜的,咸淡适中,小青年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找对象就该找这样的,有上进心,懂生活。可现在的姑娘们眼光都高得很,有房有车是标配,比之前更讲究门当户对。卞英杰秉承的不婚主义虽然与传统格格不入,但却是逃避生活的一条捷径。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看似洒脱,但经不起时间的推敲。姜林规划着跟兰晓云的幸福图画,可眼看着对门林成府的长长短短、柴米油盐,渐渐磨去生活的激情,姜林又不禁屡屡却步,这真是自己想要的吗?

  敲门声响起,听频率就是隔壁小青年,姜林开门。

  “姜哥,借您的胶带,谢谢。”小青年红着眼,面色如土。

  姜林接过胶带,“正好,正要给你去送橙子,公司发了两箱,我自己吃不完。你等会儿,我给你拿。”

  “不用了,姜哥。”小青年喊住姜林,“姜哥,明天我就搬走了。”

  姜林收回脚步,表示不解。

  “我爸病了,妹妹快高考了,我得回家照顾我爸。”小青年低声说着,“谢谢你,姜哥。后会有期。”

  姜林想宽慰几句,小青年已转身离开,留下一个瘦弱的背影。

  灯火闪烁,夜幕垂垂,姜林立在门口,感觉周身气压渐渐增强,这是另外一个夜晚来临的前兆。自兰晓云离开,姜林对夜晚始终保持喜忧参半的态度,家里没了等待也就没了期待,唯一的烟囱在楼顶,嗅着他家烟火,让姜林像个偷糖吃的孩子,一面陶醉于那些花花绿绿的甜蜜,一面又不禁隐隐担忧,小心翼翼地遮掩。

  这一夜,姜林睡得很沉,那个奇怪的梦没有续集。小青年匆匆而来,悄悄离去,像一个模糊的影子,显得不尽真实。可不管怎么说,2702重新空了出来,这意味着电梯井旁的第二根烟囱重新陷入静寂,同时预示着姜林的消遣节目从此打了八折。

卞英杰交了新女朋友,名曰PP,在他广袤的后花园中,PP算不上娇艳的一朵,却也别具风韵。卞英杰说PP是在他玩跑跑卡丁车时认识的,本名吴美丽,因为本名太俗,也便于记忆,于是起了个PP的绰号作为标记点缀在他冗长的恋爱轨迹上。

  PP住东城,俩人每次约会要跨越大半个青城。卞英杰态度硬朗,决不能为了谈个恋爱开车满城穷逛。PP倒也识趣,干脆在西城租了房子,为能跟卞英杰手挽手玩跑跑。不巧租的也是低楼层,俩人一来二去身上都泛起了霉味。

  小青年搬走后,卞英杰打起了2702的主意。卞英杰觉得,租下2702是多方共赢的选择。把现在的房子租出去,拿租金租下2702,经济上没有负担,也是对以房养房的变通理解。可好处就多了去了。首先不用再忍受潮乎乎的气候,顶楼的日光浴尽情享用。PP也可以搬过来,省下一份租金可以给游戏充值换新装备。跟姜林住隔壁,蹭吃蹭喝蹭网络,连生活费也省了,简直perfect。

  卞英杰跟姜林沟通了想法,与其说是沟通,倒不如说是通知。卞英杰说,我们要做邻居了。然后在小青年离开后一个礼拜,和PP大包小包地搬进了2702。

  姜林早就听卞英杰说过有搬家的想法,也想到过推荐2702的房子,可又一想不禁喜忧参半。卞英杰平日浪荡成性,常常宿醉不归,家里不开火,没准要经常蹭饭。以后不仅要自己蹭,还多了个PP。唯一值得期待的是楼上的烟囱终于不再寂寞,整天乌七八糟的卞英杰回家是什么样子呢?姜林对此不无期待。

  不出所料,搬家第一天,卞英杰就带着PP来姜林家蹭饭。PP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显小,短发、娃娃脸、身材矮小,穿着宽大的卫衣,站在一米八三的卞英杰身后更显得更加局促,也不怎么爱说话。对于卞英杰机关枪式的黄段子不感冒,倒是对电视上播出的肥皂剧看得起劲,不时跟着神经质一般的女主嘻嘻哈哈。趁着PP去洗手间的工夫,卞英杰偷偷问姜林。“怎么样,是不是人如其名?”

  “吴美丽,还行吧。”姜林说。

  “什么美丽,我是说PP,八杠子压不出个屁来。”卞英杰不怀好意地笑着。在他眼里,PP只是漫漫人生旅途中的偶然驿站,吃饱喝足待腻歪了他还是最终要重新上路。

  姜林想到了兰晓云,他曾把兰晓云当作停泊的港湾。虽然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仍要出海,但当夕阳归隐、灿星高悬之时,他这叶轻舟还是终归要进港避风、添加补给,享受片刻的温存。

  卞英杰带着PP又来了很多次,多得让姜林感到意外。难不成卞英杰这次要玩真的?可姜林深知,PP不是卞英杰的菜,就像以前的KK和MM,以及NN和TT。因为跑跑卡丁车而建立起来的感情比薯片还薄脆,谁利用谁还说不定呢。

  卞英杰搬来后,楼上的烟囱队伍重新补齐,姜林也恢复了日常的“拼图游戏”。最近他在卞英杰的烟囱前逗留时间比较长,因为他的那根烟囱经常发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动静。相比较而言,林成府家的烟囱安静了许多。夫妻二人的“会晤”常常不欢而散,辣椒油也经常忘了炸。红裙子的生活异常规律,吃外卖、做瑜伽、看电影、最后洗涮。隔着不长的烟道,姜林甚至嗅到了红裙子好闻的香味。

  卞英杰的烟囱声音复杂,不到姜林家蹭吃的时候,俩人下了班回家后就开始玩游戏。卞英杰的技术显然比PP好,老是埋怨PP拐弯技术臭,氮气加速也找不准位置,道具乱用,敌我不分。PP只有几句简单到乏味的嗔怪:哎呀,不怪我,哼。别看PP说话声音小,在床上的声音却煞是惊人。卞英杰体格壮硕,经常把PP折腾得连连求饶。姜林一边听一边耳红心跳,好几次被飞落的烟灰烫到手。最近几天,卞英杰带PP来吃饭的时候,姜林隐约看到PP手腕有浅浅的淤青,姜林不禁暗暗猜测,卞英杰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于是在饭后“消遣”时,格外留意。果然时常能听到类似皮鞭抽打的声音以及PP撕心的惨叫。

  有一次上班,在电梯口等电梯的时候,姜林碰见了PP。虽然略施粉黛,但也掩盖不住PP的憔悴,姜林突然问了句,“你没事吧?”

  PP像被什么击中,瞪着眼睛仿佛充满疑惑地说,“没事儿啊,怎么了?”

  姜林说:“哦没什么。”就低头钻进了电梯。PP的紧张更加坚定了姜林的猜测,只是他不知该做什么。没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现在的小年轻玩得都很开,追求感官刺激,仗着年轻,就尽情糟蹋身体。在这一点上,姜林不得不承认自己“老土”。他说不出对一个陌生女孩,这点残存的怜惜值不值得,而他也越来越看不清这个复杂的世界。在身边的一切都加速向前推进的时候,他却像一台老旧的汽车,哼哧哼哧半天挪不了几步。

红裙子原来叫林静婉。

  姜林是听卞英杰说的。这几天姜林看卞英杰总带着一丝不悦。门里门外两层皮,卞英杰未曾考证的特殊癖好让姜林刮目相看。

  “最近怎么没带PP来吃饭?良心发现了?”姜林望向远处,灯火明灭处,是大桥洞子下面的烧烤摊。最近天气回暖,烧烤摊舒展筋骨,焕发生机。

  “闹别扭,冷战呢。靠。”提起PP,卞英杰似乎满是不屑。

  “所以,又勾搭上三户了?”姜林递给卞英杰一听啤酒,顺便抛了一个“鱼钩”。

  “嗨。静静啊。摸索,摸索阶段。”卞英杰接过酒,轻易上钩,而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猥琐。

  姜林猜测,卞英杰所谓的摸索,已然是已经展开攻势。凭借着矫健的外形和那条三寸不烂之舌,没几个姑娘能抵挡住卞英杰的死缠烂打。姜林跟红裙子见过多次,甚至在梦中还有短暂的交流。加上从烟囱听到的散碎信息,姜林估计红裙子也必将败下阵来,躺倒在卞英杰的嘻哈裤下。

  林成府也发现了端倪。趁着楼顶放风的空,跟姜林透漏。他经常能从猫眼看见卞英杰敲三户的门。

  姜林发现林成府的手背上有抓痕,印证了三天前他从烟囱中获得的消息,两口子动手了。

  “林兄,先关心关心自己吧,这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了?”姜林指指林成府的手背,抛去一个复杂的眼神。

  林成府不好意思地摸摸手背,尴尬地笑着。

  “跟孩子闹着玩,不小心。”

  姜林哈哈笑着。林成府的孩子转去了寄宿制学校,也是烟囱传来的信息。编瞎话都不打草稿。可姜林却无心拆穿林成府,馍蒸一口气,人活一张皮,撕开了谁都难看。

  三户的静静让姜林颇不平静。他像一位入戏太深的观众,急于跟静静剧透卞英杰的故事,让静静悬崖勒马,救静静于水火。可反过来想姜林又觉得不妥,如果自己是静静,邻居跟自己说二户的那个是衣冠禽兽,让自己不要接近他,那这个人不是神经病就是疯子。里外不是人,姜林陷入深深的焦灼。突然,姜林想到一个好办法,于是他拨通了PP的电话。

  把PP和卞英杰主动请到家里来吃饭还是第一次。姜林像个热情的主妇,又像是个巧舌如簧的媒婆,面对着还处在冷战中的二人,不咸不淡地自圆其说。

  饭吃得寡淡无味,PP显然还在生卞英杰的气。而卞英杰也显然对酒更加感兴趣。姜林忙前忙后,把高中时候的搞笑事都贡献成菜码,依然没有缓和二人的关系。

  饭后,送走PP和卞英杰,姜林没离开门,从猫眼里看到,PP果然进了卞英杰的房门。姜林没顾上摘下围裙,开门上了楼顶平台。

  烟囱如实地传递着卞英杰和PP的吵架。摔门声、椅子倒地的撞击声、玻璃破碎声不绝入耳。姜林穿着围裙,站在烟囱旁,随着剧情心情起伏。PP发现了卞英杰的玩世不恭,卞英杰对PP的发现不以为然,骂PP在他的婊子谱里排末位,PP哭得伤心欲绝,PP要离开了,卞英杰让PP滚,滚得越远越好。PP走了,楼下传出震耳欲聋的摔门声。之后一段沉寂,卞英杰显然没有追出来。

  姜林听到有人上楼,不管是谁,此时看到他穿着围裙站在烟囱旁,都将是令人费解的一幕。姜林赶紧往楼下走,差点跟PP撞了个满怀。

  “哦,小吴,是你。”

  PP没有搭理姜林,含泪的双眼只在他的围裙上停留了一秒钟。PP推开姜林,走向楼顶围墙。姜林怕PP想不开,便跟了上去。

  “你要干嘛?”姜林想去拉PP。但PP跑得很快,她快步跑到楼顶围墙边,发出惊叫一般的哭喊。

  “你别太难过了。”姜林隔着PP三米远,不再敢靠前,生怕自己的举动再次刺激PP。

  PP望着远处,发疯一般地哭起来,对过楼上的灯渐次点亮,应该也听见了PP的哭喊,有的甚至探出头来,搜寻声音的来源。

  姜林看着PP在围墙边痛苦,却不知该如何去劝慰。或许此时应该把卞英杰叫上来,但他怕一旦离开,PP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PP哭累了,渐渐瘫软在围墙边,像只受伤的小狗,低低地哀嚎。姜林试探着走向PP。“想开点,总会过去的。”他试探着走近,让PP在自己能掌控的范围内。

  突然,PP转头望向姜林,又让姜林往后退了一步。

  “过不去了,累了。姜林,再见。”

  PP说完,纵身翻下围墙。

  27楼,突然刮起一阵风。

林成府一家搬走了。名义上为了孩子上学,离着近方便,其实个中原因,不言自明。林成府走的那天把家里藏的两条烟送给了姜林,他说他已经戒烟了,也不再跟妻子争吵。孩子大了终归要飞走,夫妻俩人相依为命,老了还是伴,迁就迁就一辈子就过去了。姜林不曾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林成府仿佛一夜之间就参透了人生真谛。

  林静婉依然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仿佛不曾发生过什么。她始终没让卞英杰进她的家门,不仅卞英杰,她曾经一度憎恨所有男人。三年前,她因为感染病毒,切除了子宫,导致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而她感染病毒的来源是自己的男朋友去洗头房嫖娼。她患了严重的抑郁症,无数次想过自杀。连死都不怕了,怎么会怕死人呢?

  卞英杰对PP的死有推脱不掉的责任,并且,警方在PP身上发现了多处淤伤,怀疑PP生前遭受过虐待。万念俱灰的卞英杰交代事发当晚,他和PP吵过架,之后就发生了PP的坠楼事件。法院根据警方的调查和综合研判,判卞英杰过失杀人,入狱六年。

  姜林是当晚案发现场的唯一一人,因为跟当事人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只是在楼顶抽烟无意中撞见,所以免于刑事责任。姜林在警方质询时撒了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他的脑中无数次浮过PP转身坠楼的一幕。除了小学时亲眼见自己患病的姥爷去世,他再也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死亡。他记得,那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患食道癌的姥爷,瘦骨嶙峋地躺在病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他无比艰难地想表达对这个世界的不舍,堵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被无限拉长,最终缓缓消失。到底是怎样的决绝,才会给人那样的勇气?他只能确认一点,当晚,他从PP的眼神中,读到了绝望。

  PP走后,姜林失眠多日。他无数次懊悔,如果不是那天他打的电话,PP就不会来,也就不会发生那件事。可另外一个声音又在说,PP和卞英杰是早晚的事,或许只是换一种方式。各种声音在姜林脑子里乱撞让他头疼欲裂。

  27楼只剩下了姜林和林静婉,他们见面次数乏善可陈,偶尔碰见了也没有交流。眼神在对方身上短暂停留后便各寻他处。姜林也不再登上楼顶,那些烟囱里再也不会传出什么秘密。想抽烟了,姜林会躲在厨房里,打开抽油烟机,让轰鸣的机器卷走阴霾。

  2702一直空下去,姜林想起了曾经短暂逗留的小青年。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不知他是否已经渡过难关。姜林这么想着,双脚不听使唤一般出门、下楼。

  姜林在栈桥前一站下车,步行往栈桥走去。去年,栈桥周围安装了随时抓拍摄像头,车辆不能暂时停靠,只能一路向前。去栈桥要么提前一站下车,要么坐公交车。当然,也可以从沙子口乘快艇,从海上奔近道,单程120块钱一位。

  已经四月底,再过几天就是五一长假,到时候栈桥上将上演比肩接踵的年度大戏。青城五月份进入旅游季,一直持续到十月份,数百万人集中涌入,旅游大巴来往穿梭,各个旅行团摩拳擦掌。老城区的大街小巷里,各种口音、各种语言、各种肤色的人驻足、拍照留念。经常会有拎着塑料袋散啤、穿两根筋的中年男子,专注于低头走路。淡黄色的散啤上飘着雪白的泡沫,要赶在泡沫消散前尽快享用,才能最大程度品尝散啤的精髓。

  姜林花五块钱买了三袋碎油条,在青城的几年,他已经能够轻松自如地跟当地小贩用方言砍价,俨然大半个青城人。

  天气晴朗,海面上波澜不惊。海鸥们慵懒地在海边修整,不时整理羽毛,见有拎着油条的游人,便一拥而上,索要早餐。青城的海鸥不怕人,青城人也喜欢海鸥,就像喜欢蛤蜊和散啤,喜欢红瓦绿树,喜欢脸基尼。青城人从来不吝惜对家乡的赞美,也绝不接受外地人的无端诋毁。这份喜欢,隐隐夹杂些自私,却让人怜惜。

  海鸥对姜林的早餐显然满意,呼朋引伴纷纷前来。不一会儿,姜林就被大群海鸥团团围住,他们急不可耐地从姜林手里叼食油条,对姜林抛到空中的油条也通通笑纳。

  最后一包,姜林把油条捏在手里,用力向空中抛去,几只海鸥撞到了一起。一些细小的绒毛飘落,在空中打着旋,有的被海风吹远。

  海鸥享用完美餐,渐渐离去。姜林掏出烟,点上一根。看着海鸥在海边上聚集又散开。它们就要走了,可它们还会再来。姜林这么想着,不觉有一行泪水划过脸颊。

  气温回升,海面上有薄雾升腾。远处有货轮经过,发出悠长的汽笛声。姜林在滨海公寓的楼顶也经常听到,但却是来自于北海,来自于无数个他与黑暗为伴的夜晚。同时陪伴左右的,还有白色的烟囱以及无尽的秘密。

  香烟燃尽,汽笛声远,姜林决定要给小青年打个电话,告诉他,一些事情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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