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放寒假,我们这些孩子就有两个盼头:一是盼家里早点杀猪,好吃香喷喷的猪肉;二是盼早点过年,能吃上好东西,穿上新衣服,尽情地玩耍。民间就有“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过年”的顺口溜。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长海县王家岛中学任教。一入腊月门,小岛上的空气就飘逸着浓郁的香气。虽然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但海岛与我老家——庄河北部山区的风俗习惯相差无几,因为我们都是山东人的后裔。一入腊月门,过年的大幕就徐徐地拉开了。孩子们悠闲地在大街上放着爆竹,大人们忙着杀年猪、做豆腐、蒸年糕、办年货、挂彩旗……十里八村家家户户,就连小岛清冷的空气中,也都洋溢着浓浓的喜庆气息。真是年味十足。有一次,我问我的学生们:寒假来临了,你们最想的是什么?不出我的所料,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学生都有两个企盼……
俗话说:入乡随俗。1980年的冬季,到了腊月以后,岛里家家户户陆续忙碌着杀猪请客。那时,我来海岛工作时间不长,除了与教师同行相识以外,社会上包括部分家长都很少接触,可我隔三岔五就被这些家长或社会上没有交往的岛里人请到家里吃饭喝酒。岛里人憨厚、淳朴、好客、直率,使我无法拒绝。只能是恭敬不如从命,也就跟着赴宴去了。
岛里人的杀猪宴,比我老家的丰富,也十分讲究。首先在客人的座次上,老爷们、长辈、高宾贵客都坐在炕头上,尽管炕头热得烫屁股,不得不用小木凳或小褥子铺在屁股底下;晚辈后生都坐在炕梢儿;妇女们一律坐在地下的圆桌上。其次是杀猪菜肴,先上几道下酒的凉菜,什么蛎肉拌龙须菜、海蜇皮拌白菜心、生鱼片、生赤贝、生扇贝蘸蒜泥、辣根,还有龙须冻等,这些菜没有油腻,吃起来鲜溜溜的清凉爽口。凉菜还没吃完,紧接着上炖炒海鲜系列:什么炒海龙(海蜇拌鱼炒)、鱼豆腐(老板鱼与豆腐一起炖),鱼肉嫩,豆腐鲜,汤汁稠,味道鲜美;焖杂拌鱼,将黄鱼、黑鱼、鲇鱼、辫子鱼等同锅酱焖,各种鲜味混杂,既好看又可口。还有香喷喷的烤对虾、红彤彤的蟹甲红、鲜溜溜的鲅鱼丸、油炸海红、油炸海蛎等等都是渔家硬菜。渔家主妇过日子都要个面子,各家请客就像大比武一样,一家比一家档次高,生怕客人说个“不”字。海鲜菜系上完了以后,地道的杀猪菜才闪亮登场。先上“蒜泥白肉”,即大片的五花肉烀熟后切成大片,蘸着蒜泥吃,那可是自家用粮食喂出来的猪,那猪肉最纯正,有着天然的肉香,而现在市场上卖的那种速成肉是吃不出当年海岛“粮食猪”那种香味了。
插图:彭扉
蒜泥白肉刚吃上几口,主妇及帮厨又端上一大盘拆骨肉。所谓的拆骨肉,就是从大骨头中剔下来的纯瘦肉,说“拆”,是指大块的瘦肉要用手撕开。帮厨们又端上一摞小碟,一人一个,里面装的是酱料,什么酱油、醋、辣椒油、蒜泥、芥末、辣根等,样样俱全。说实在的,大铁锅炖出的瘦肉,再加上这些调料辅佐,越嚼越香,香得自然,令人回味无穷。
最后一道压轴菜是酸菜蒸肉,看那大块肥肉,我心里就打憷,因为我从来不吃肥肉。据说,海岛主妇都是把炖熟的肥肉连肉汤放进酸菜锅里,锅底架着大柴木棒,咕咚咕咚不紧不慢地炖着,这样炖出的酸菜会有浓郁的肉香,等炖好的时候,肥肉里的肉脂已经被酸菜给拿得差不多了。大肥肉一人一块,我闭上眼睛把肉慢慢地吞进嘴里,果然新鲜爽口,肥而不腻。这时,桌子上的大小盘子里三层外三层,摞成了小山似的。
腊月里,各个捕捞船队都收山了,渔民们围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尽情享受天伦之乐。这是他们一年中最幸福的日子呢。这杀猪请客,又给他们增添了会亲访友、胡侃闲聊寻开心的机会。那时候海岛的文化生活单调,没有电视机、没有收录机,尤其是渔民们在茫茫的大海里漂泊,憋得难受,他们能坐在一起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是个很开心的享受。于是,他们在杀猪宴上别出心裁地选桌长。桌长往往是由威望高、能喝酒、能闹、能寻开心的人担任。桌长在桌上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像皇帝老子一样,金口玉牙,他说东你不敢道西,否则就挨罚。而桌长也总要抓一个不能喝酒、且能寻开心的人当笑料。记得在王家岛前庙屯一位渔民家做客。在座的客人推荐了于老鬼(船上的大车)当桌长,于老鬼酒量大得惊人,且满腹都是笑料,选他当桌长,他自然很高兴。酒宴一开始,他就瞄上了一个小火鸡(船员)。桌长动筷夹了一口海蛎拌龙须菜,大家都战战兢兢地跟着夹海蛎龙须菜,而那小火鸡却夹了一筷海蜇皮拌白菜心,菜刚放进嘴里,桌长严肃地说:“筷子都放下,你自罚一杯!”小火鸡自知夹错了菜,乖乖地自罚了一杯。小火鸡平时说话结巴,一着急就更说不出话来。他放下酒杯,急忙中被酒呛了一口,想说什么,“我……我……我”地就是说不出来,“停!”桌长一声令下,“说话多一个字罚一杯!”小火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闷着头又干了两杯。我同情小火鸡,就说:“结巴的人唱歌不结巴,就请你为大家唱一首歌吧?”大家哗哗地鼓起掌来。小火鸡站起来,朝桌长鞠了一躬,又很滑稽地向其他人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清了清嗓子,学着苏小明女人的腔调,唱:“军港的夜啊,争吵吵(静悄悄)……”“停!唱错了,土舌滴溜的,什么争吵吵,罚三杯!”大家都笑喷了,这时,小火鸡打憷了,眼看着酒杯,手有点打颤。桌长命小火鸡邻坐的一个晚辈给小火鸡的杯里倒酒。那晚辈端起酒瓶就倒,小火鸡急了,忙说:“少……少……”“他嫌你倒得少,给满上!”小火鸡脸憋得通红,“少到点!”可是酒杯已被那晚辈斟满了。小火鸡又连续喝了几杯,胃里的酒精直往上涌,他难受得脖子一伸一缩,满脸通红,像一个要下蛋的小母鸡,光着袜脚跳到地上,跑到院子里现场直播了。他从院子里回来后,又说又笑又唱,唱着唱着唱起了拉船号子:“哎嗨吆,哎嗨吆!有力气呀,把船拉呀!拉上滩呀,好回家呀!老娘们呀,在家等呀!又炒菜呀,又焖虾呀!咱能捞着,守住家呀!被窝里一躺呀,笑哈哈呀……”他一边唱着,一边扭着细腰,逗得大家一片笑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的话也就多了起来。家长里短、南朝北国,漫无边际地神聊。小火鸡唱乏了,竟躺在炕梢儿睡着了。一晚辈开玩笑地说:“这才是静悄悄,不是争吵吵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最后,桌长于老鬼作了总结讲话:“没有不散的宴席,感谢东家对我们的盛情款待。其实,我们渔家杀猪请客,亲朋好友聚在一起,不图吃什么山珍海味,就图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坐在热炕头,喝着小酒,谈天说地,别有一番乐趣在心头……”
时间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有一次,我在大长山岛听人说,于老鬼和小火鸡都驾鹤西去了,我听后禁不住泪流满面。我想念当年的于老鬼,想念小火鸡,想念王家岛的父老乡亲,怀念那烫腚的热炕头,怀念那杀猪宴,怀念那与人为善、其乐融融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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