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黎路
早饭后,喜欢去海边走走。穿过楼下那片绿地,出小区南门,便是海边了。前后不过四五分钟,而我则往往舍近求远,宁愿从楼后的滨海北路绕到西侧的北黎路向海边慢行。对,一定是慢行。这样一条路,自然会让你脚步慢下来的。北黎路不长,从北坡的龙池湾向南,一直延伸到海边,也就三公里的样子。人行道与马路间的绿化带中是一排芒果树,这个时节,鸡蛋大小的贵妃芒已挂满枝头。人行道旁则植竹为篱,手指粗的修竹密匝匝地形成一道屏障,且每隔三两米,间种一蓬三角梅。竹绿得水嫩,花红得耀眼。只有亚热带的阳光和西海岸温润的海风能涵养出这般葱茏剔透的绿植吧。走在翠竹列屏,鲜花夹道,枝上芒果触手可及的北黎路上,你的脚步不慢下来才怪呢。
这只是一部画册的封面而已,北黎路的亮点应是竹篱后面那片湿地。站在居所的凉台上西望,这片与大海一道之隔的湿地尽收眼底。那里是成片的芦苇荡和草滩。冬季的西海岸恍若家乡的金秋时节,芦苇荡里芦花似雪。海风拂来,层层雪浪自竹篱脚下向远处那个总是隐在雾霭中的渔村荡去。渔村叫阜头村。每天清晨,你会在村里雄鸡报晓声中醒来。披衣下床,凉台上,你的视线越过薄雾缭绕的湿地,便融入渔村十里鸡鸣犬吠的人间烟火中。
这片湿地是鸟类的天堂。每天,太阳还未跃出海面,湿地里便已百鸟齐鸣。像在开早会,还是在争论一个千百年来也不曾得出结论的、鸟世界的终极话题,抑或是以她们清脆婉转的歌喉欢送村里渔民出海。
天气晴好时,时常会有几只白鹭在与苇荡相连的草滩上起落。这些白鹭俗称牛背鹭。她们往往与草滩上吃草的水牛为伍。或跟随其左右,或直接落在牛背上。据阜头村的渔民讲,这些白鹭,除捕捉湿地里的小鱼小虾外,还喜欢啄食牛身上的蝇虫。
大海边,草滩上,时光仿佛放慢了脚步。憨朴的水牛,与天使般冰清玉洁的白鹭形影相随,和谐依伴,悠然漫步在碧绿的草滩上。惟愿这万物和睦相融、生息与共的静好岁月永驻人间,直到地老天荒。
走在清晨的北黎路上,浸润了水汽的青草气息和悦耳的鸟鸣不时自竹篱后渗出。高过竹篱的芦穗,像一串串丝滑柔软的流苏在微风中抖颤,又如一把把银白色的小梳子,在梳理湿地中纷乱的鸟鸣。理不清的。这或短促、或悠长、或清丽、或浑厚的音符已形成一组合唱,与来自尖峰岭的山风呼应,和拍岸的海浪声共鸣,是浑然天成的天籁之音。
傍晚,燃烧了一天的太阳,疲惫不堪地坠入大海降温去了。这时节,倦鸟归巢,从早喧嚷到晚的人类也都闭上了嘴巴。压抑了一天的各色草虫们,终于赢得了话语权。走在向晚的北黎路上,你分不清是蝈蝈、蚂蚱、蛐蛐,抑或是蝉儿的声音,草滩上、苇塘中,虫儿们的鸣声已交织成一张网,将晦暝的湿地罩住,又水流一样漫出竹篱,淹没整个海滨。即或你躺在居所的床上,犹如密雨的虫鸣也能清晰入耳。不似鸟儿们摇唇鼓舌的啼唤那般明丽爽脆,也不像蛙鼓样的憨直粗放,虫儿们抖羽震翅弹拨出的音乐,别是一番绵密、悦耳、悠长。
在花香浮动,虫声盈耳的北黎路上,走着走着,远处又传来几声似曾相识的鸟鸣,也是夜色渐浓时,湿地里唯一的鸟鸣。水润润的鸣啼清越、悠长,不由使人驻足凝神谛听。先是“咕咕,咕咕……”的几声,而回应她的鸣叫声则短促、磁性,极富穿透力。可多日来,你却难以找到与其相近的参照音,更捕捉不到一个恰切的词语来指认和形容她的音调。困惑间,晚潮夹带的海风掠过湿地,竹篱后的芦苇飒飒有声,脑中蓦然跳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句来。电光火石间,你脑洞顿开。那难以言明的鸣叫声不正是“关关、关关……”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此时,湿地里“关关……关关……”的鸣叫声,是三千年前中原大地某片水泊沙洲中,那对互通款曲的雎鸠相与唱和的回放吗?
“咕咕……咕咕……”
“关关……关关……”
是那让一代代多情人“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鸣啼穿越历史尘埃,从三千年前的古老中原,一路鸣叫到时下的西海岸吗?
星空明澈,海潮乍起。走在“蒹葭苍苍”“绿竹猗猗”的北黎路上,你恍若走进了时空隧道,走进了《诗经》的古老意境中。
拾贝
去海边捡石头,成了这个冬季每日的必修课。先是受了邻居的点拨,说退潮后,海滩上能捡到雨花石一样的石子儿。不由心动,就去了。
小区附近的海滩游人多,自然见不到什么宝物的。就沿着海岸向远走。临近阜头村那片礁石滩时,阳光下,被大海周而复始地淘洗,又铺上岸的砂石间,就有闪烁着不同色泽的石子儿诱惑着你的眼球。羊脂玉般润白的、墨绿的、赭红的、蛋青的。从鸽蛋到鸡蛋,甚至拳头般大小,形状各异的石子儿就那样各呈异彩地散布在海滩上。面对满滩的珠光宝气,人往往变得贪婪。兜里装不下,就用凉帽盛了满满的喜悦回家。清洗、归类、把玩、拍照,在朋友圈里得瑟,着实兴奋了些日子。可好景不长,没过几日,这些石籽渐渐失去了原本的光泽,一个个的表面像蒙上了一层灰尘,即使浸入水中,也没了海滩上那莹润、剔透、光彩照人的神韵,俨然一副被岁月风尘锈蚀的珠黄老妇模样。困惑间,让我想起多年前,去黑河参加一笔会,途经五大连池。在火山遗址火烧山,满坡的植被和形同盆景的火山石让人着迷。于是我选择了一块长满绿茸茸苔藓,形似假山的石头,不远千里背回哈尔滨,置于花盆中。我的蜗居顿然弥漫了一股清雅之气,来家的朋友一番清赏后,说我是一个善于发现美的人。可没过多久,我发现我是一个善于毁灭美的人。起初,外出几日,石上的苔藓自然会枯萎为暗灰色。可浇上水,她会瞬间转绿。日子久了,绿意渐失,任你浇再多的水,也没了回春转绿的迹象。最终,灰突突的苔衣纷纷从石上剥落下来。沮丧之余就有种犯罪感。这原本是一块有生命的石头,是那座植被丰厚、绿意葱茏的大山的一部分,却因了我的贪心,使它脱离了赖以生存的环境,最终导致凋萎、死灭。正所谓“淮南为橘,淮北为枳”也。
眼下,那些已然失宠、灰头土脸的石子儿应是离不开海水滋养吧。该让她们回归大海,在海水的浸润下重新焕发出生命色彩。敦颐老先生所言极是,有些美好的事物“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将这些石子儿放生回大海后,我发现,每日落潮后,海滩上总有三三两两的赶海人。我对搁浅滩涂的小鱼小蟹、海螺丝及蛰伏礁石上的牡蛎生蚝什么的,没什么兴趣,而散布在沙滩上的贝壳却吸引了我的目光。
大海竟是如此丰饶,海滩上走一趟,你想空手而归都办不到。选上几枚入眼的贝壳带回家,置于放大镜下,且不说色彩,仅贝壳上的纹理、图案就让你惊叹不已。俗话说,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贝壳亦然。一枚贝壳就是一幅大写意画作:孔雀开屏、烟花绽放、山峦起伏、渔翁垂钓、风动流苏、裙裾曳地。线条之精妙,构图之神秘,形象之丰富逼真,方寸之间尽显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古今画师汗颜不已。
不由想起家乡冬季里,窗子上那些神秘的窗花,那是寒风以霜雪为墨绘就的,而远隔万里的南国,这些贝上的精妙笔墨又出自何方神圣之手?
奇迹出现在一天的傍晚。事后,每每想起都让我深信不疑:每一次的遇见都是千年的缘。当时天色已晚,我只是随手拾起几枚贝壳准备回转,并未留意贝壳上的图案。回家清洗时我发现了她,当时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现了幻像。那枚乳黄色贝壳上的图案分明是一组甲骨文啊。以我浅薄的学识自然破译不出是什么字的,可它与通常镌刻于钟鼎、甲骨上的象形文字如出一辙。让你感觉像谁在贝壳上的临摹。由此你不能不联想到我们的祖先对贝的珍视,竟至以贝为币的。中华汉字中,凡与金钱相关的文字大多带了贝字,如赚、赊、赎、购、赌、赢……贝字几乎成了金钱的符号。难道我们的祖先是受了当时货币上这些象形图案的启发,方在甲骨和龟背上开启和孕育了中华汉字的雏形吗?
在这个冬季里,意外的遇见和发现,一时竟让我云里雾里了。清洗、拍照,并转给了隐居龙沐湾的老费。微信里,老费呲牙一笑,说你在海南可以买一套别墅了。
俗了不是?我当即就批评了他。怎么说这也是本世纪一项重要的考古发现啊,其价值怎么能用金钱来衡量?
屏上闪出一小人,立正、敬礼,“老师我错了。”
甭管老费信不信,我是决计将这枚孤品收藏了。没有假说,哪有最终的科学结论。本人期待着。
这是一片丰饶而迷人的大海,她不仅为人类奉献了一饱口腹之欲的美味鱼虾,更为我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精神食粮。
此时,夜色渐浓。海滨广场上的舞曲与歌声已偃旗息鼓。海面上,浓雾深处传来晚归渔船突突马达声,使周遭显得更加宁静。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退潮后的海滩上,又会给人们带来什么惊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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