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星辰笼罩着这一片亘古洪荒,弯刀般的海岸线又把它生生劈成了海和荒滩。夜幕笼罩的海深邃无际,带着令人敬畏的永恒神秘。荒滩里的蒿草起伏荆棘丛丛,间或耸立着被墨色皴染的孤树,伴随着无边无际的虫鸣……
紧靠海岸的荒滩上,一株虬龙般的刺槐树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的桅灯,颇具现代意味的灯光所及,犹如黑暗中发光的巨怪,罩着一间风雨飘摇的渔窝棚,也罩着树下酣睡的老犟。
老犟已是四十开外的年纪,却还孑身一人,靠风里雨里挑八股绳讨生活。他没家,寄居在村里的关帝庙旁的偏厦里,进出的门却从来不锁,煞有介事地讲是关老爷给他看门,动他的东西会遭报应。不过他所谓的家也没有什么可动的东西,除了一套破得不能再破的行李卷,一套可以对付吃饭的家什,再别无长物了。至于他的姓氏,他的家乡,村里没人去深究,只知道他是山东逃荒过来的,原来是哥仨,两个弟弟捡了麻风病人死后的鞋穿,也传染上麻风病死了,他因脚大没穿,侥幸得活,遂以挑八股绳贩鱼为业。老犟个头不高,却是磨架子身材,很是壮硕,一张黑红色的大饼子脸,人却有点愚,见谁都是木木地一笑。
老犟现在连睡觉也带着这木木的笑,木木的笑就成了他脸上的面具,给人一种谦卑的表象,可心里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树下的老犟现在睡觉的姿态挺特别,他把一双破鞋垫在屁股下,两只赤脚插到沙子里,再用沙子把脚脖子埋起,头顶遮蔽露水的树上挂着一条蛇一样的火绳,散发出苦涩的青烟,丝丝缕缕盘绕在他的眼前,仿佛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护佑,驱赶蚊虫对他的叮咬。
老犟有很强的野外生存能力,除了火绳,他还随身携带火石、火镰和引火的火绒。火石其实是块玛瑙石,硬度大,又带有花色的纹理,挺罕见的。老犟在海边捡到玛瑙石坯后,也不知磨了多少天,到底把它磨成了二寸多长一寸来宽半寸来厚的长方体,很是精致,要是放在新石器时代,保不定就是部落酋长祈祷神灵施予火种的圣物了。火镰则是旧柴镰的废物利用,折下一块,磨去刀刃和尖锐处,就可以了。火绒是采下香蒲的蒲棒,晒得干透,子弹般随身携带。取火时,火镰擦击火石,火花溅到撕成絮状的火绒上,冒烟,用嘴轻吹,渐渐起了火苗,就引燃成功了。火绳是防蚊和保存火种的物件,春末夏初,老犟就到海边的荒滩寻找长满艾蒿的洼地,挑细细的艾蒿割了,晾到半干不湿,再编绳卷盘,晒透备用。
睡着睡着,荒滩上就传来了狼嚎,呜——呜——声音极具穿透力,带着恐怖在黑暗中飘荡。酣睡中的老犟醒了,静静倾听,嘟囔一句:这畜生倒挺准时的。复又睡去。狼嚎叫不醒老犟,可到了该醒的时候,他就醒了,也许是日月星辰运行带来的潮信,也许是他听到了涛声中波浪拍打木船的声响,挺神秘的一种感应。老犟的目光向海边扫去,果然,模糊的沙滩上就有了两个人的剪影,仿佛皮影戏的人物一般飘来。
老犟穿鞋,取下树上的火绳,把燃着的一端戳进沙子熄灭,盘起收好,迎上前去。
飘来的两位,一位姓蔡,因腿有毛病,人称蔡拉巴;另一位姓窦,心眼挺多,被叫做豆鼠子。老犟跟这两位不太对撇子,可你钓鱼我贩鱼,一条产业链上的,面子上还过得去。
刚才听到狼嚎,就知道你老犟来了。
可不是的,海猫子(海鸥)一叫,你俩就潮上来了。
豆鼠子和蔡拉巴把装货的抬筐抬到桅灯下,和老犟打着哈哈。
抬筐挺沉,两人抬得咧咧巴巴,看得出鱼获颇丰。豆鼠子和蔡拉巴是用筐线“拉夏”钓鱼,夏秋之际,用两只浅浅的筐,一筐装一盘线,线上拴几百把大号鱼钩,钩上拴羊肉、鱼肉、软盖儿螃蟹软皮虾爬子等鱼饵,如果鱼饵太碎太散,就用软网包上再拴钩上……线装筐里,鱼钩排挂筐边。傍晚,等船到了选好的地方,便放下饵钩,泊船等待收获了。
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真正的钓鱼人,对使用了一潮的羊肉、鱼肉等鱼饵,一般都会重复使用,或者拿回家做菜吃了,软盖儿螃蟹软皮虾爬子就扔掉了。
老犟,你看这能有一百斤鱼吧!
豆鼠子看着鱼获,猫戏老鼠般得意,故意往少了说。
就算一百斤,不称了。
老犟边说边要往挑筐里捡鱼。
别,别,蔡拉巴急急地说。豆鼠子嘿嘿一笑,老犟则现出一脸懵懂的冷幽默。
蔡拉巴就要到渔窝棚拿大钩秤,老犟伸手把他拦住。
用我的盘秤吧!
老犟的盘秤一秤能称二十斤,百十斤的鱼得称五六次,挺麻烦。可老犟也有自己的心眼儿,这样称鱼就得一条条捡,打不了马虎眼,河豚、鲨鱼膫子、华子鱼等就被刷出来了。海边规矩,这几种鱼是不能卖的,河豚有毒怕药着不懂行的人,鲨鱼膫子、华子鱼不算正经的鱼,都由渔民自己处理。结果,老犟把这些鱼刷出来,往往人家还会随手扔给他,老犟爱占这便宜。
一秤一秤地称完,装货,算账付钱,老犟心里就纳闷,今天怎么没一条杂鱼呢?
整理完货担,老犟要走,却被豆鼠子猛然喊住,满脸的严肃,看来他是下了决心。只见他变戏法般拿出了一个网兜,倒在捡货的大笸箩里,是一大三小四条河豚鱼。
老犟一看,那大的河豚鱼黑背白肚,啪啪地甩动尾巴,是条毒性大的品种,可这种河豚去除毒素后炖着吃,极鲜嫩,味道比别的河豚鱼好。
插图:李金舜
你用这河豚鱼把那狼药死,我用五百斤鱼换。
豆鼠子几次用河豚鱼去毒那狼,可狼生性多疑,除了吃老犟扔给的鱼,别人的鱼一概不吃。
老犟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豆鼠子,仿佛看着一个怪物。
你两条腿的人跟四条腿的畜生较什么劲?
就这一句,声音不大,也没更多的感情色彩,却直刺豆鼠子的心底。
豆鼠子恨不得变成一只真的豆鼠子钻到地下。
但他还需要老犟这个主顾,风里雨里,深更半夜的,除了老犟还有谁来贩鱼?权衡思索了一会儿,他就把河豚鱼白白给了老犟。
拿去孝敬你那日本朋友吧!你个二鬼子半。
因为老犟每次都留些鱼卖给城东鬼子街的日本人,人们就叫他二鬼子,后来觉得这样称呼似乎抬举了老犟,有点名不副实,遂改口叫他二鬼子半了,讥讽他连个二鬼子都够不上,只能算个半拉二鬼子。
老犟的身影渐渐隐没在荒滩的黑暗里。
走在黑暗里的老犟一点不觉得孤独,也不觉得肩上的担子有多沉重。相反,离开网铺,离开豆鼠子、蔡拉巴等人与人之间的算计,精神上反倒是一种轻松。
咱就是个挑八股绳的命。老犟认命,于是他肩上的担子就随着他的心意,人与担子合为一体,一颤一抖极富韵律,这八股绳就被他挑成了一种行为艺术。
老犟挑八股绳,最打眼的是那一套家什,一根扁担,两个挑筐,挑筐上各拴四股绳,外加一杆盘秤。乍一看也没什么特别,细细端详就看出些门道了。
扁担是他从山东家带来的,一种带有暗纹的硬木做的,看过的人有说是水曲柳的,有说山榆的,这两种木材不管是哪种,都是制作扁担的好材质。最奇的是扁担的两头高高翘起,在扁担中很特别,因而弹性极佳。老犟就巧妙地利用扁担的弹性,形成最佳的步伐节奏,从而达到省力的效果。
老犟挑筐上的八股绳是自己搓的线麻绳。庄户人,搓条绳子很平常,但别人搓绳是两股合一,老犟搓的却是三股合一,跟机器纺得几乎一样,结实耐用,也不知他是怎么搓的。两个挑筐也是他自己用精心挑选的河柳条编的,相比绵条荆条编的分量会减轻一两斤,俗话讲远了无轻载,这样一路下来也能省不少力气。
老犟挑担时,脑袋里就会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山东家的老鸹窝,弟弟的面孔,发绿光的狼眼等,一个个的意象,自然而然地涌出,随着他的步伐交叉重叠,晃来晃去。小时候,闯关东发财的回山东家,一个个的剪头、洗汤,换得里外三新,街上一走,兜里的大洋叮当直响,那叫一个展扬。可自己这一辈子恐怕……
其实,这样的胡思乱想是老犟打发时间的办法,他也一直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就这样,老犟挑着八股绳,一个人在荒滩上走着想着,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融在了一起。
大约走出了二里地,老犟就看到了沙岗上那两只绿莹莹的狼眼。不过此时的老犟并不害怕,狼也没有攻击的意味,反倒是发出亲昵的低吼。
老犟探手从前面的挑筐里掏出一条二斤多重的铜鳞鱼扔了过去。
现在老犟把这狼当成了朋友,或者是一条豢养的不会摇尾巴的狗。老犟寻思,狼截道要鱼吃,可能是身子里缺什么东西,也可能就是一种嗜好,上瘾了,跟城东鬼子街的日本人爱吃河豚鱼一样。
可狼毕竟是狼,见了扔来的鱼,上前嗅嗅,又倏地跳开,如此反复,不知是怀有疑心,还是在老犟面前玩耍讨好,耍了好一会儿才把鱼叼走。
老犟挑担出了荒滩,他不走官道,而是拐向河边的一条小路。官道进城是走弓背,小路是弓弦,能少走八里路。可这小路荒寂,沿途只能看到几户人家,荒野里的孤单的独立家屋。老犟常无端地把它们想象成江湖黑店或狐鬼的幻化,从不多看一眼。小路鲜有行人,一盔盔的坟茔,年代久的荒草萋萋,新埋的一抔黄土,隔开了阴阳两界。而最大的一片坟地是被叫做龙凤岗的义地,城里的大买卖家集资买的,专门收留死后无地可埋的主儿。
走到这义地的边上,老犟的胡思乱想也换了内容。
先往身后想,自己死后,大概也会有人用席头一卷,送这里埋了。这样也好,就能见到两个弟弟了,他会像过去一样捧住小哥俩的脸,摇晃,掐他们的脸蛋儿……
再往前想,就自然想到了自己那不算风流的风流故事。那个叫翠儿的女人是筱字辈的评戏名角,人老珠黄后,天津、奉天、营口等大码头唱不下去了,流落到这城里,可她还得用嘴里的唱腔换嘴里的那口食儿。
老犟有一回卖完了鱼,被席棚里咿咿呀呀的唱腔吸引,一时兴起,买票进去一看,得,就他一个观众,于是就一人唱,一人听。
两人唱着听着,唱的走下木板搭的舞台,一步一步款款飘来,听的也呆了一般……老犟的眼前就只有那张白中透粉的脸,加上一双含着泪水勾人神魄的媚眼,一只涂得血红的樱桃小口。
翠儿唱的是《卖油郎独占花魁》,老犟就把卖油郎当成了卖鱼郎,把眼前的女人当成了花魁,人就入境了,甚至还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哼起来:
我那好心的妈妈娘啊!
近前趴在娘的怀,
秋波杏眼落下泪来。
戏听完,老犟就狠了狠心,抖抖索索地掏钱想打个赏,没想到却被一下拦住了。
一双白皙而又瘦削的手攥到老犟的手上。
这位大哥,今天你一个人听我的戏就难得了,人海漂泊,知音难觅呀!今天我不要你的赏,以后听戏也不收你的票。
过了些日子,老犟还真的又一次迈进了席棚。翠儿不仅没要他的票钱,还给了他一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
扭捏一番,老犟把衣服换上,翠儿又前后看看,顺手抻抻衣角,别说,还挺合适。
老犟感到一种家的温暖和憧憬。
可惜后来,翠儿因为坚决不给日本人唱戏,惨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之下。她死后就埋在这龙凤岗义地里。一天傍晚天昏雨湿,阴气沉沉,老犟走到这里,似乎还听得到了翠儿那咿咿呀呀的唱腔。他就想,自己死后埋在这里,听听这曲调也不寂寞。
挑着担子想着走着,老犟就出了荒寂的小路,他精神一振,经过新修的洋灰大桥,从倾颓的南城门悠悠地进了城。
走街串巷卖货,行话称串棱子的。那宽街套着窄巷,活胡同套着死胡同,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地标建筑,很让串棱子的人头疼。刚开始卖鱼时,老犟就吃过不少苦头,有时串了好几条街,结果又转了回来,更多的是一次次走进死胡同,并且还是刚钻过了的死胡同,兀自哭笑不得。一回老犟心急,要从死胡同底部的矮墙越过,哪想到是人家的厕所,里面还有人,他看到了女人半月似的屁股,自己闹个大红脸,还挨了一顿骂。
老犟就开始琢磨,怎样才能走出最佳的路径呢?
无意间,老犟看到了墙上的图画:一位头戴礼帽留八字胡的简笔人物,挺时髦挺绅士的,旁写“仁丹”二字。老犟知道这是日本人卖仁丹的广告,那八字胡也被称为仁丹胡。仁丹他吃过,木村给的,含在嘴里麻麻的,直冒凉风,除此也没什么特别的功用。
可日本人为什么到处画这仁丹的图画呢?
老犟卖鱼时,遇到这图画就端详一番,再遇到一幅,再端详一番。时间长了,他还真看出了门道儿——八字胡的两撇胡子不一样。直路边上的,八字胡为正常的八字;拐弯的路,或前面是死胡同,那八字胡的一边就向上撇,路往哪边拐,哪边的就撇。他明白了,这玩意儿表面是广告图画,其实是一种暗中的路引,日本人用于治安巡逻防范的。当然,老犟还看不出其他的含义,能看出这些,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于是,老犟木木地苦笑,自己还真对得起二鬼子半的绰号。
老犟边卖鱼,边按墙上的八字胡所指,一点点探索,修正,渐渐就形成了自己的卖鱼路线。一路卖来,不走冤枉路,人脉也足,而地痞无赖也不敢到有图画的地方捣乱。
这一次,老犟卖鱼一如既往,卖了大约半个时辰,太阳红着脸升起,鱼卖得差不多了,他收起秤,也不再吆喝,挑担向城东的鬼子街走去。
鬼子街是老百姓背地里的叫法,当着日本人的面得叫日本街,或者叫樱花街。谁要是鬼子街叫顺口了,让日本人听到,保不准就得挨顿打。
出城,经过日本人经营的苹果园中间的甬路,就到了树木花草掩映的鬼子街了,一座座鸽子笼的洋房,充满了东洋的情调。
虽说鬼子街有木村,老犟到这里卖鱼还是有点打怵,那是一种亡国奴的自卑,老犟这个二鬼子半的心底还是怕真的日本鬼子。
鬼子街的早晨很是寂静,老犟来到木村住的洋房前,也不敢吆喝,撂下担子静静等待。虽然木村总说老犟是好朋友,但他知道日本人冲的是鱼,自己就是个卖鱼的苦力。
洋房里的木村看到老犟,就跟妻子一起就出来了,旁边还跟着一条黑背狼狗,挺凶的样子。
木村是满洲铁路的医生,个头不高,戴副金边眼镜,挺文气。他的妻子则挺招摇,苗条的身材穿身典型的和服,连在室内穿的木屐都没换,就拿个木盆噶哒噶哒出来了,挺大的一张脸也真叫白,带着夸张的笑。
老犟带着木木的笑,算是跟木村打过招呼。
黑背狼狗则不动声色地盯着老犟。
人陆陆续续聚了过来,老犟就开秤卖鱼。
木村挑了一条大鲈子鱼,老犟给称了,这鱼算钱,不过秤头高高的。
老犟又把那四条河豚鱼给了木村,不算钱。
看见河豚,就看见了罕见的宝贝,日本人就得意这一口,把个木村夫妇乐得够呛。老犟则一再嘱咐,絮絮叨叨,这河豚一定要收拾干净,要把河豚鱼的贴骨血抠净,肚子里的东西管它有毒没毒,都不能要。
你的大大的好,这个我会收拾。
木村的妻子忽然想起什么,急忙噶哒噶哒跑回家去,拿回来两个玻璃酒盅给老犟。
木……木村先生,我不喝酒,这个我不要。
不。这酒盅你斟满酒,里面就会有神奇的景象出现,你一定喜欢的。
老犟怀揣酒盅,就像揣了火炭,火烧火燎地急急赶路回家。
走着走着,看看前后没人,老犟掏出酒盅边走边看,结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老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只好揣起酒盅继续赶路。走了一阵,又掏出酒盅端详,还对着阳光照照,结果还是没看出什么。
好容易回到家,老犟才想起他家里根本没有过酒,人急多忘事,在城里打一斤多好。想法子琢磨了一气,他决定用水试试。
仿佛做着什么精密的科学实验,老犟颤抖着把破瓢里的水一滴滴倒进酒盅,等微澜平静,一个东洋美女沐浴般呈现酒盅之中。老犟看了一会儿,把酒盅里的水倒掉,东洋美女就没了,再倒满水,美女又出现了。
老犟的思绪从酒盅中幻化的美女移情到那死去的翠儿身上,想了一会儿,老犟猛地将酒盅掷到地上,酒盅瞬间就粉身碎骨了。
第三天清晨,老犟又一次来到鬼子街卖鱼。
木村和妻子还是头一个从鸽子笼似的洋房里出来,而且照例带着那条大狼狗。
微风吹来,老犟的脸又挂上了木木的笑。
没承想,木村走上前来,猛地一把薅住老犟,另一只手“啪啪”给了老犟两个耳光。
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
你的死啦死啦的。
这两个耳光,对老犟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他不由得摸摸火辣辣的脸,难道,难道……他惊呆了。
木村的妻子抢上前来,眉目倒竖,把木盆恨恨地戳到老犟的鼻子下,一股浓浓的又臭又腥的气味扑面而来。
老犟忍着恶臭一看,是一团烂肉臭鱼和软皮螃蟹虾爬子混成的东西。老犟明白,这是从上次的那条鲈子鱼肚里掏出的,但肯定不是鱼吃进去的,而是被人做了手脚,塞进去的,他的眼前就晃起豆鼠子那狡诈的眼光。
木……木村先生,这可不是我干的。
老犟分辨。
你的卖鱼,怎么卖这种东西?
奸诈,还狡辩,良心大大的不好。
木村越说越气,又挥手打来。
老犟这回有了防备,抬臂抵挡,又连连退缩躲避。
木村干划拉打不着,更加暴怒,就打声尖锐的口哨。
一旁的黑背狼狗立即扑了上来,一下把老犟扑倒。
黑背狼狗开始疯狂地撕咬,老犟的屁股、大腿被咬得血肉模糊。
一旁的木村和妻子此时异化成了冷血动物,屏气静观。
过了好一阵,木村才一声呼哨,领着妻子和狗扬长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老犟才爬起来。四下一看,看热闹的都走了,挑筐里的鱼也被人拿走了,但此时的他也顾不得这些,连忙挣扎着回家。
走着走着,老犟觉得被狗咬过的地方疼得要命,这一块那一片的,都分不清哪是哪了,伸手摸摸,带出了满手的血。他咬着牙下到路边的沟里,装作撒尿的样子,脱下裤子察看,两条大腿和屁股,血肉模糊,连他自己都不敢搭眼了。不过还好,没有咬到裆中的要害部位,他暗自庆幸。
老犟踉踉跄跄地赶路。这一路上,老犟也不知是在天堂还是地狱,人飘在虚幻的世界里,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画出不规则的路径,而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变形了……
终于走到家里,他一头倒下昏了过去。
当晚老犟就发烧了,一会儿仿佛被放进了蒸锅,粗脖子红脸,喘不过气来。一会儿又被浸进了冰水,浑身哆嗦。脑海里满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活蹦乱跳的鱼、呜呜吼叫的狼、翻脸的木村、狰狞的黑背狼狗……迷迷糊糊,冷一阵热一阵,嘴里说着胡话,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第三天,木村坐着二腰子马车来到村里。
木村除医生的职业之外,还是个不大不小的特务。老犟失魂落魄地回到村里,那伪满警察的腿子就知道了,等一发烧,情报上去,木村就掌握了。
木村这一次来,是担心老犟真的伤了身子,不能给他贩河豚鱼吃。他穿了一身白大褂,还戴了一副白手套,细心地给老犟察看了一番,然后,皱着眉头给老犟打了一针盘尼西林。这药当时可是罕见物,围观的村民暗暗感叹,老犟到底是个二鬼子半。
老犟一动不动任由摆弄。
打完针,木村摘下白手套,连带着针头的针管一起放到窗台上,他是嫌老犟埋汰,这用过的东西就不要了。然后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又过了一夜,老犟的高烧退了。除了起来弄口吃的,他就躺在炕上静养,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被咬过的伤口渐渐恢复,却时不时地发痒。
老犟的心也在发痒,无意间,他看到了窗台上木村留下来的那个针管。
养好伤的老犟还挑八股绳卖鱼。
不过他只在城里这边卖,再也不到鬼子街那边去。一晃半个多月过去,鬼子街的日本人闻不到鱼腥味,木村矜持不住了,来到城里,顺着那悠悠的吆喝找到了老犟。
前一段的事大大的误会,我们还朋友的是。
老犟的脸更木然,连笑也没了。
明天卖鱼,你的还去我们的樱花街。
老犟还是木木的,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木村要买鱼,挑了一条装到秤盘里,老犟给倒了回去,摆手不卖。
木村讪讪地走了。
第二天木村又来买鱼,仍然是好脾气。
老犟这回给木村称了一条,气氛开始缓和。
第三天,老犟就到鬼子街卖鱼了,他又免费送给了木村几条河豚鱼。
在回家的路上,他买了一瓶酒,一回到家,就把藏在筐底的那条河豚鱼带毒炖了,然后开始大口喝酒,大口吃鱼。
吃着喝着,河豚鱼的毒素借着酒劲儿发作,老犟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舒服和解脱,腾云驾雾般,轻飘飘挑着八股绳的担子,嘴里哼着翠儿的唱腔,高高兴兴地飘向了天国。
鬼子街炸了营,木村和妻子还有那条黑背狼狗都被毒死了,谁也想不到,老犟这个二鬼子半竟干了这样一件轰动伪满洲国的大事。
老犟死后埋在龙凤岗义地,他不仅可以听翠儿那咿咿呀呀的唱腔,还能一次次听到他喂过的那条狼的吼叫,呜——呜——声调悠长而哀怨,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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