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失了!在日益笔直、宽广的道路上。是否有人试图寻找证词,或来路上的徽标?
在当当网郑重地点下鼠标,买下《世间的陀螺》这本书。收到书的第一感觉是:太薄了!
“写给亲人、故乡和远去的旧时光”“一代漂泊者的复杂乡愁、亲情困境与人生际遇”“从故乡的逃离者、批判者到回归者”“以至真至诚,直面一生所爱,深沉追忆时间深处的山河故人”。无疑,这是一本关于乡土和家园的书,是所有人无法规避的“软肋”和“硬伤”。
我常常论“批”买书,在刚刚入手的一批书中首先打开了这本《世间的陀螺》。我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一个惯常对别人的书品头论足的人,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书写的?
看过之后,似有隐隐的不满:一、几乎是梗概;二、混杂的拼盘;三、可能是专栏文章结集而成,部分内容和交代难免重复,且前后两部分的体例明显不同。这些倒不重要,我边读边叹他把一块好“料子”浪费了。如果一心一意地写好全书的第一部分,在浩繁错综的家族史中穿行,哦,那会是多么美妙的书啊!
请原谅我出于编辑的职业病、作者的自律、读者的挑剔(我一身三职),我对这本书是有要求的,或者说,是作者如浩月般的大名,让我戴上显微镜般的眼镜先入为主地细心挑剔它哪怕微小的“光斑”。
是否可以说:书名太平凡了,像我们平凡的生命。自序也略显多余,一个作家除作品之外的叨叨,都与祥林嫂无异,如果没有什么更新鲜的质素需要呈现出来。况且,旁征博引诸多关于陀螺的意象、歌曲、诗歌、本意和喻意,是没必要的。读者不笨,何况陀螺谁都玩过,单单这两个字就够了——欲言又止,何尝不是高一等的境界?如果出版的体例务必如此,就另当别论了。
褒贬是买主。我一边挑着毛病,一边认真地读完该书,像挑食的孩子,先前还用筷子捡出菜里的葱花、蒜瓣儿,后来便把饭菜扫得一干二净。仔细回味,甜嘴巴舌,眼泪汪汪。我并非刻薄之人,请作者原谅我是个“挑食”的人,仅此而已。究其另外的原因,无非是希望他写得更好,起码再用心一点。
我动用了不太擅长的数学,得知作者比我小六岁。那么,我们虽分属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人,但与乡土的经历大致相似、相通,不同之处只在于细小的皱褶和个人化的私密痛点。
我像站在幕后的观众,一会儿被剧情吸摄着,走长长的回程,感动如泥泞;一会儿又看到了转换布幕时的慌乱与杂沓,责怪他们偶尔露出的一二破绽——我同时参与了两重视界的思维和情感活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既是观众,又是在场者,哲学意义的跳入与跳出之间,感动是纯粹的,挑剔也是真实的。
但是——
我感动于他的无畏:那些欲罢不能的纷杂琐屑家事,那些万箭穿心的心路历程,那些哭着笑、笑着哭或情感无声崩塌的桩桩件件,我们都曾经历过,只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写出。每逢此情此景,心里想的却是:做个“懂事”的乖儿吧,别给家人丢脸,烂在心里算了!就像时下有的家长对待初涉世事的乳儿的态度:刚学会说话,就要让他们学会不说!
我感动于他的自省:当他经历了出走、回归的艰难旅程,他已百毒不侵,爱恨交加的亲情是最好的解药。他深邃准确地摸到了自己的疤与痛,并有着从中开出花朵的忍耐与坚韧。阅尽千帆之后的通达、豁亮,让他来不及倾吐过往的苦水,一抬眼便看到故园一茬一茬的青青禾草,在微风中如故人般轻轻向他颔首。站在无人的风口,前路已远,未来可期。他抚平胸中汹涌的浪涛,放下一叶小舟,顺流而下。
我感动于他笔力的深邃:字字珠贝,闪光,漂亮,珍贵,易碎,像亲情;又如钉子,粒粒尖锐,坚硬,逼仄,刺穿麻袋,无法藏掖。世间难有这么极端而复杂的情感,任利刃也无法切分清楚,如肥瘦相间的生肉,谁能斤两不差、丝毫不损地泾渭厘清?想想威尼斯商人吧。每读到泪盈满眶之处,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闭会儿眼睛……
我还感动于他表达的精准:弹无虚发,颗颗致命。每一个细部,都是一个火山口。细究下去,都会有腾空的烈焰映红海天。每一个疼点,都曾是一个巨大的灾难现场。我们看到的,却是滚滚红尘正在慢镜头般弥散、沉降的沉寂荒野……其实,展开每一处,都是一部惊心动魄的画卷;扩延每一节,都有关于土地、人生、命运的宏大诗篇在流逝的光阴中久久回旋。他用点点血泪作为来路上的证词,忠正,守成,隐忍,正如落泪是金……
它们像情感的断章或碎片,折射着人类的悲恸与欢欣、迅疾与缓慢之光。正如诺贝尔获奖作家托卡尔丘克所言:“也许我们应该相信碎片,因为碎片创造了能够在许多维度上以更复杂的方式描述更多事物的星群。”人类情感不正是需要不同解构和阐释的星群吗?而带着各自体温、血型和基因的孤单个体,又是怎样“唯独”的一个,需要诚恳地道出。
它复活了农耕文明不泯的记忆,记录了一代人渐行渐远的乡愁,使之成为遥远乡土的有效备忘——它是一座心灵的纪念碑,却让反复经过的人们顺着各自的“乡路”,在老宅或祖坟面前止步,画上肉身或精神还乡的句号或省略号——家庭的“消息树”或许已经枯亡,但旺盛的根系在地下向四面八方无尽地延伸——不管你是否愿意,它是合理的,因为它始终存在着。
我试着体会,一个大家族中的长子、长孙,他的担当与体恤,痛苦与挣扎,定如那个将要溺水的孩子一般。守墓的三叔令我心惊,好像他就是我的三叔——如果我有。说一不二的二叔,体恤、文雅的四叔,枯守爷爷书摊的姑父,杀猪的六叔和怎么也打不散的六婶;姥姥的冷言淡语,移花接木的姓氏,燃烧的草垛,省略的履历,空白的地带,三岁时的银杏树,生了铁锈的水井,差点儿要了性命的白马河,县城的小书店,奔跑的绿皮火车,乌有的旗杆镇,烟雾缭绕的录像厅,生石灰厂的体力活儿……我看到一个潮湿、坚硬的童年,晃荡、迷茫的青春,也看到一个勇武、倔强的中年。刚安顿好七嘴八舌的家人,又操起斧镐夺门而出,抱打不平。这样的形象与陆游的“上马击犯胡,下马草战书。”似有所同?死亡,悲剧,未知的生活,神秘的宿命。仿佛他就是我的弟弟,心隐隐地疼……忽然觉得自己的肩膀硬了一些,替他扛些什么。
极端的家庭,极端的情感——请原谅我动用“极端”这个危言耸听的词。如果说,若即若离、细若游丝的母亲像风筝,是家园形象的缩影,那么,永久缺席的父亲,难道不是乡土之于游子的另一个恰切隐喻吗?“橘子”的意象,让我想起朱自清。放手?和解?宽宥?安慰?
面对世俗的一切,所谓亲情,就是咬紧牙关,硬着心,含着泪,做你不想做却必须做的一切——情感上,想说“不”,而脚步却只能说“行”。当我们终于能够按住胸中的滔天巨澜,在故乡之河上悠悠漂流,入港,所有的冲突与对抗都如熔金的水面,冲击、荡涤着心的堤岸。当曲终人散,家族的亲人们像蒜瓣儿一样松了根基,还有什么顽固地锈在脑海里?那个海啊,一忽儿救了你,一忽儿又妄图溺死你——我们以反复走近的方式,终于成为故乡的“游客”。
但终究要与故乡握手言和。不然,还能怎样?!灰尘满面中,我们终于长大成人。给我们生命的爹娘、母土和怀抱,终将远去。但故乡终将揽你入怀。“如果故乡不能给你安慰,异乡就更不能”——这个观点,我严重同意——假装我们仍被宠溺,假装我们蜕了皮刚刚成为新人。成人的世界里,哪有容易二字,先哄好自己要紧。然后,再重新出发。而再次出发的地方,正是你的力量之泉,不管是正向能量源,还是反向推动力。
故乡和亲情,是我们永远的血液与胎记,矛盾、复杂、顽固、执迷,在所难免。一汪泪水,一声叹息。心颤抖,血凝固。剪不断,理还乱,倒是真的。
当年,我因写下《愤怒的亲情》荣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我的心哆哆嗦嗦并不是因为童年留给我的持久的恐怕记忆。我不想就此出人头地,不想以反调的亲情进入文学史,我写下给我和亲人留下痛苦记忆的爷爷,只是想表达人世间另类的亲情——无论如何也无法更改的骨肉联系,即使换血,也于事无补……
前几天,我去了弟弟在市郊给家族买的宅院,二层楼的框架已经落成,我站在属于我的带露台的窗口前,望见了大片大片的稻田。水稻黄澄澄的,有了待嫁闺女的小小模样,尚需几日持续的曝日灌浆。鸡鸣,犬吠,虫啾,鸟啼,祖屋前端坐的老妇人,田间禾锄的老汉,茕茕孑立的远树,即将降临的暮蔼……这一切,与小时候的家园何其相似?那里已开发成民宿,屋外是乡村的,室内却是城市的。我呆立着,风穿过空旷的窗口拂过面庞,有泪要流。仿佛谁亏欠了谁,月轮升沉,仍耿耿于怀。无端地,竟想起从前和奶奶拾生产队剩下的稻穗却被人追骂的经历,直到关了院门我俩还俯在炕沿下打颤的细节历历在目。还有,那年年前,我因为要去澳洲看望留学的儿子,出国前去祭扫爷爷、奶奶的陵墓。谁知一酒鬼半路杀将出来,生生将我的新车撞得打不开右前门。气愤的喝斥是没用的,我牙齿颤抖地站在风口等待前来勘测现场的保险人员。忽抬头,却见出事地点与火葬场直线距离不过区区几百米……我愿意理解为,冥冥之中,是亲情搭救了我。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谈到离开乡土的人的精神状态时说:“‘土气’成了骂人的词汇,‘乡’也不再是衣锦荣归的去处了。”批评、审判、谴责、救赎,都来自并作用于心灵。当我们被越来越炫的现代技术和看不见的病毒无声地耗损,被越来越快的车轮带向不知所踪的远方。我坚信,终有什么会把你遥遥地招回:也许是落日的夕晖复制了你四岁的某个傍晚;也许是牛粪和青草的气息让你想起童年午后的某场太阳雨;也许是一条河的沉默里埋葬着父辈的秘密和骨灰……
里尔克的诗《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中这样写道:“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那么孤单,像世界的最后一幢屋。/……离开村子的人将长久漂泊,/也许,还有许多人会死在中途。”悲壮?哲思?它是《定时祈祷文》中的一首。抛开写作背景中“告别”的隐意,可否认为这是他对人类未知命运深广思考后的祈祷?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那就回吧,不管以哪种方式。
乡村路带你回家。童年和此间的记忆,是不可再生资源,如煤。但总有一个燃烧的时刻,让你身不动、影不摇,却把你烧得遍体鳞伤……而说不出疼,夤夜喟叹……
为着他关于生命的沉静述写,我郑重地向作者致敬——以同行的名义!以文字的名义!——如果冒犯,以体恤,以宽宥;如果微笑,以叹息,以沉静。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