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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光影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5077


  母亲渐行渐远。我收藏起她曾经用过的牙刷、漱口杯和梳子,又想起了家里的那些旧物。

  那时候我是一个能把大哥教的“爷爷、奶奶、爹娘”一律写成反字的小女孩,陪伴我左右的是躺在抽屉里的鼻烟壶、红木壳怀表、金丝水晶眼镜和水晶球。那时我对怀表、金丝水晶眼镜并不感兴趣,偶尔独自玩过家家时,煞有其事地把怀表揣进兜子里,戴上眼镜,扮演一个男生。我把玩鼻烟壶和水晶球的时间很多。鼻烟壶有的半透明,颜色呈淡青色,温润,小口,腹大,有点像今天盛红花油的小瓶子;有的能从外边看到里面还套着一透明的瓶,这样的瓶有五六个,壶上画着不同图案,有一壶画有着古装的一男一女,好像在说着什么。多年后,我知道这个画面是《西厢记》中的张生与崔莺莺。还有的壶是极简的山水画,一道水纹,两座岱山,三只飞鸿,百看不厌。另有壶画有八仙和一些蝴蝶、蛐蛐、蜻蜓等昆虫。而水晶球是凸起的椭圆形,底部平展,里面有花和水草,跟真的似的。夏天,它像冰块一样的凉,凑近它,别提有多惬意,我喜欢把它放在额头、颈下,刚才还汗津津的,片刻像起了风。长大后方才知道水晶在中国最古老的称法为水玉,意谓似水之玉,又说是千年之冰所化,先秦时代所著的《山海经》里面就有水晶出现的记载,水晶到了唐朝已广泛流行,诗人温庭筠有诗为证:水玉簪头白角巾,瑶琴寂历拂轻尘。

  我喜欢鼻烟壶和水晶球皆是因为好奇,好奇那些昆虫、花草、人物是怎么钻进鼻烟壶和水晶球里的?也问过母亲,想必母亲也不知道,她用她的不耐烦让我一边玩去。不开心的我把鼻烟壶举过头顶,做了一个要往地上摔的动作,遭到母亲一顿训斥。我不死心,偷偷砸了一个带花的玻璃球,球破碎后,发现里面没有花,联想到鼻烟壶、水晶球里的花鸟虫鱼,竟有些释然。多年后,女儿继承了我当年的好奇,它奇怪玩具小汽车内的司机是怎么进去的,竟然抄起汽车冲水泥墙扔了过去。车毁,不大点的塑料小人落在地上,女儿比当年的我有收获,至少它捡到了一个小人。

  这些旧物,第一个莫名消失的是水晶球。大姐嫌疑最大,理由极为简单,她初为人母,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送与儿子。大姐和外甥没回老家时,水晶球还在,惟独他们走后,水晶球却没了踪迹,我哭着找遍家里的犄角旮旯。

  

  插图:彭扉

  再后来,鼻烟壶、怀表,也不知去向,只剩下孤零零的金丝边水晶眼镜。水晶镜片镶嵌在很细的金丝边内,眼镜腿是有弹性金丝,挂在耳朵上,后面还空出很长。这副眼镜至上世纪90年代中期还在。母亲一直把它放在一个做针线的小筐子里。有一次我得了麦粒肿,母亲拿出眼镜,说戴一戴就好。我戴上眼镜,站在镜子前,这个时候的金丝水晶眼镜,成了瘸腿龙,一条能伸缩的眼镜腿挂在我的耳朵上,由于眼镜自重,另一边向下倾斜,露出了另一只眼,像个小丑,我见自己这扮相,笑出了眼泪。不久后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个讨水喝的南方人,他喝了水后说想出20块钱买我家喂猫的豆青色碗,母亲觉得划算,就给了他。后来母亲发现筐子里的眼镜不见了。

  那些东西哪来的?待我40岁时,我追问过母亲旧物的来历,母亲说不出所以然。我大胆猜测旧物与父亲有关,尤其是鼻烟壶。父亲嗜烟如命,即使到了人生最后时刻,还要卷一支烟抽。可翻阅有关鼻烟壶的资料后,获知它与怀表都是18世纪50至60年代,一个意大利传教士带入中国,赠与皇上的洋货。鼻烟是在研磨很细的优质烟草中掺入麝香、冰片或玫瑰等香草类植物,经过精细加工在密封蜡丸中陈化后,数年乃至数十年后,才成为一种有益身心的烟制品,有黑紫、老黄、嫩黄等不同颜色,气味醇厚、辛辣,以鼻吸食的方法使用,能起到明目、活血、提神、醒脑,能使鼻腔通气和治疗鼻炎之目的。即便此物在中国落地生根,可拥之人非官即富。经济拮据的父亲,怎么可能闻鼻烟?怀表、金丝水晶眼镜和水晶球,就更不会属于父亲。

  最后,我想起奶奶,她是一个双手能把算盘打得行云流水的奇人。奶奶60年代末去世时,80来岁,照此推算,奶奶出生于1890年左右,推测她结婚在1905至1910年间。学过历史的人都知道这期间中国正被列强瓜分,清政府向人民大肆敛财,以支付战争赔款,贫穷、饥饿,国家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

  但,凡事皆有例外,有一些官僚子弟、商人,过着西式或中西合璧式的生活,这也是我想到奶奶与那些旧物有关的依据。一个在那年代能把算盘的女人,她有出身商人之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购买鼻烟壶、怀表、水晶眼镜送与爷爷,我看此事有谱。

  我没有见过奶奶,可从他人描述的我父亲哥仨和两个姑姑相貌上,看到了奶奶的优良基因,父亲哥仨都在1.80米以上,两个姑姑的个头也近1.70米。再说相貌,有人说我大姑是奶奶的翻版,大姑有瓷一样的洁白细腻的皮肤,有黛眉凤眼高鼻梁小嘴巴和佛菩萨一样大大的耳朵。大姑很美,奶奶很美。

  只因为奶奶生有一双大脚,嫁给了算是门当户对的我爷爷。奶奶结婚当天下轿时的那一幕,成为村里人多年以来茶余饭后的笑谈。奶奶一双大脚,引得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还没等那些人闭上嘴巴,只见她掀起盖头,从腰间掏出两把新剪刀,她冲着西屋,一阵乱剪,一边剪,一边念念有词,一没仇,二没怨,我是这里女主人,咱们井水河水两不犯。看热闹的人交换眼神,他们猜到这新娘子提前做了功课。

  如果奶奶是井水,那么她说的河水是指徐氏。徐氏是我爷爷的第一任妻子,18岁的她在西屋上吊,之后她生前住过的西屋总是不太平。起因是用八抬大轿抬进韩家的徐家小姐迟迟不孕,成了我老爷爷眼中无后为大的罪人。祖上靠省吃俭用,拥有良田豪宅,持家的本领世袭给老爷爷,他自然不允许徐氏在家中空吃闲饭,他要让她创造与吃饭同等的价值。每天亲自给她送称过秤的棉花,要求她黄昏前纺完,他过秤后收穗子。这一天,老爷爷一进西屋,一种不堪的味道向他袭来,他掏出洁白的手绢捂住鼻子,眉毛一拧,声音也提高了八度,质问低头向他问安的徐氏,浊气哪里来的?一个凤字,从徐氏带着惊吓的唇角跳出,老爷爷抡起文明棍,嘴里说了句,混账,你还污蔑大小姐,棍子就到了徐氏头顶。这徐氏也不躲闪,瞬间血流如注。凤是我脑子不够数的傻姑奶奶,我爷爷的妹妹。凤闻声赶来,见徐氏捂着头,鲜红的血似涓涓细流,从指缝中流到额头、脸颊、衣服上。她问老爷爷原因,老爷爷回答,她这个贱人弄得屋里浊气不堪。凤把眼珠瞪得要从眼眶中滚出来,她怯怯地说,爹,是我了,我听嫂子拉呱,来不及去茅厕,就尿裤子了。老爷爷知道错怪了徐氏,可他还是一脸怒气,脚尖调转急匆匆走人。

  徐氏无辜遭遇侮辱,随即寻得一根麻绳,把轻飘飘的身体挂了上去。老爷爷想以徐氏暴毙身亡通知儿媳娘家,孰料家里的佣人揭发了老爷爷。徐氏家开始要告官,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的老爷爷跪下来求徐家高抬贵手。徐家又提出要求,半年后发丧,发丧期间韩家放粮。老爷爷一一照办,眼看百亩良田和豪宅大院写上了别人的名字,他也成了家谱上的故人。

  奶奶那一通剪,家里的门吊是否还叮当作响?无从得知。结果是奶奶靠着智慧和勤劳,很快使韩家有东山再起之势,这一切有多年后奶奶分给大伯和三叔的房子为证。大伯家在南北街正中央,独门独院,一排气派的青砖房(因为那时村子里到处是土坯房)。三叔分得五间北屋,那房子冬暖夏凉,墙至少有一尺半宽,里里外外看不到一块土坯,大梁粗到在整个村子里极少见。

  奶奶跟村里人学会做香。距离我家12里地有个叫寺庄的村子,那里7天一个集,每到集上,奶奶跟村里的壮男人一起推着小车,去集上买做香用的原材料——榆树皮。奶奶用小车推起300斤榆树皮,一路上东摇西晃,回到家里还上气不接下气,就把榆树皮摊在院子里,又豁出细皮嫩肉的肩膀,艰难地拉着千斤重的碌碡,行走在榆树皮上,直至大树皮成为碎块,再进行下一道工序,把树皮运到磨坊,磨成榆面,回家制成香,到集市上卖掉。

  周而复始,奶奶用算盘准确地算出本钱和盈利,修房盖屋,使陆续出生的五个儿女衣食无忧,在第一个孩子出生时,买来水晶球,当做礼物,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我年轻的爷爷在家风严格的大家庭中没有话语权。他成为一个善于精打细算,治家有道的女人的丈夫,时代为他这个一家之主撑腰,不用操劳,生活逍遥,戴水晶眼镜,手持鼻烟,怀揣洋表,谁能看得出他是落魄公子?不料他的生命到了尽头。

  鼻烟壶、金丝水晶眼镜、红木壳怀表、水晶球,奶奶定会睹物思人,往昔怎样?今夕如何?已不重要,奶奶用那个年代女人对婚姻的解读,完成了本该两个人该完成的事,操劳儿子娶妻、女儿出嫁,继而看护孙子、孙女长大成人。

  一只鸟儿经常在黑夜里呜呜咽咽,那是我可怜的奶奶。大儿子和小儿子对她这个寡母并不感恩,时而对她语言羞辱,又时而对她推推搡搡。她不想不孝敬的儿子得到果报,可果报还是叩响了他们的门扉,大儿身患食道癌,小儿子死因不明(因偷了生产队一布袋谷子,被带走关押,后他逃出,再被带走关押,有人说关押期间生病死后送回家的,有人说是被枪毙的),两个骨肉一前一后走向另一世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在奶奶身上轮回了两回。

  自此,奶奶把全部的爱倾注到老实本分甚至有些迂腐的我父亲身上,以至我出生时不如一只猫大,还穿一身接生婆认为最不吉利的白衣(不是胎衣),奶奶都不嫌弃,她高兴父亲又得一女,解开斜襟棉衣,把冻得周身发紫的我贴近她的胸膛,我用一声啼哭告诉奶奶,我活了,奶奶用她在世的最后两年呵护着我……

  每每想起那些旧物,依稀回到了旧时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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