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到了池州,被巨大的沙洲隔开,分成两股,一股是夹江,另一股是正江。沙洲就是凤凰洲,属枞阳,也不知道它这个名字是缘于什么来历。沙洲常年被树木掩映,绿油油的,即使秋冬季也是如此。所以,怎么看沙洲都像一只伏在水面上的只鸟。江水过了凤凰洲,又合在一处,汇合之地就是江口。江的那边是枞阳,从池州去枞阳,因有凤凰洲的阻隔,就需要绕道至江口搭乘轮渡过江。
我第一次去江口,是很多年以前,那时我才二十几岁,要去巢湖办事。我坐在客车上,等待着轮渡过来。听说百年前的江口是个蛮荒之地,长满芦苇的沼泽。但此时,我眼前的江口早已经是一个略具雏形的小镇了——起码它有了一条泥泞的街道,这都要归功于这个轮渡码头。客车在渡口停下来,等待渡江。时值秋天,江面开阔,天空很高远,空气清新,码头上安安静静的没有市声。唯有刚刚走过的这条尘土飞扬的土路,让我不甚愉快。本来我可以不从这里走的,但我从来没有到过江口,我之所以选择这条路,是为了满足我对陌生之地的好奇。在那个年纪,我对陌生之地的向往,非常强烈。但在现在的我看来,当时的那种向往是幼稚的,因为世上绝大多数的地方,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两样。
可是这一次我失算了。前面传来消息,说是轮渡出了点问题,可能要等上三个多小时,才能回归正常。司机摇上车窗说,你们要是等得着急,就去附近大堤上逛逛,看看风景,只是不要走远,轮渡一修好,我就按喇叭叫你们。那时的交通极不方便,有什么意外也无法改变行程。旅客们骂骂咧咧,但也只得如此。我缓步在江堤上走着,一个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二里开外。
一个腰身快弯成九十度的人,从堤下枯黄的藤蔓中钻了出来,吓得我一跳。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人,他的上半身几乎和地面平行,行走的姿势像一只驼鸟。他的出现让我猝不及防,我定了定神,才看清他是一个瘦弱的、残疾的男人,手里还捧着一个大南瓜。显然,他是冲着我来的。
你看看这个南瓜!他的眼光有点热切,脸上洋溢着讨好的笑容。他手捧的确实是个上好南瓜,硕大,正正圆圆的,虽然看起来外皮粗糙,但我知道南瓜越是外表粗糙,剖开来,它的肉就越鲜艳好看且厚而好吃。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瓜,翻来覆去地打量着。这显然出于他的意料,他没想到竟有一个陌生人对他的瓜这样关注。他有点不自在地搓着手,像一个初出茅庐的画匠,第一次向人展示自己的作品一样的忐忑不安。他对我说,是吧,这真的是个好南瓜,我种了这么多年的瓜,也没有种过这么好的瓜。他不断地向我夸耀他的南瓜,兴奋得像个孩子。我愣住了,一个和我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如此热情、不厌其烦地介绍别人不感兴趣而仅仅他自己引以为豪的南瓜?
我问他,你莫不是想把这南瓜卖给我?他笑了起来,笑得很灿烂。他抱紧那个南瓜说,不卖,这个南瓜我不卖。在这个时候,我才猛然想起他可能精神有点不正常。我把瓜还给他,顺便说了一句,不卖是对的,这是个好瓜。他听了,似乎受宠若惊,也许在他卑微的生活中,很少或者根本就没有人肯定过他,称赞过他,和他有相同的意见。而这一次,我带有赞美的结论足以让他愿意邀请所有他认识的人,都来看一眼他收获的完美的南瓜。
这个男人满足地抱着他的瓜走了,他驼鸟一样的身躯,慢慢地钻进了秋天的那一片枯黄之中。刚刚我还不知如何是好,现在我站在江堤之上,心中却有了一丝沉重。江水在奔流,滔滔不绝。枯水期的岸边,那些顽强的树,终于挣脱了水的羁系,裸露出了它们被冲刷出来的伤痕累累的根。广播里的歌声响起了,是香港一个电视剧中的主题歌:“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在当时,这是我觉得最时尚、最流行的音乐,我们每一个同事都会哼唱。它有着那么一股说不出的激情,又有些悲凉、无奈的成分在其中。在歌声中,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还是无法排解心中隐隐约约的钝痛。我再回头去看那个驼背的男人,他已经在他的南瓜地里消失了。上天把身体的丑陋和精神的残缺一古脑给了这个人,不可否认,他应该是人世间最不幸的人之一。但是,他和世间所有的人一样,也有他的追求和成就,即使这种追求和成就,是很低微的,低微到甚至是一个有品相的南瓜。
有个乡亲荷锄走过来,对我说,驼子又在给你看他的瓜了吧?只要有人从这里过,他都要给人家看他种的瓜。他脑子不好,什么事也不会做,只会种瓜。他夏天种西瓜,秋天收南瓜。不知为什么,他种的瓜又大又甜。我随口说,想必是江口这个地方土地肥沃,有江水滋养的缘故吧?那个乡亲笑了,那倒不是,有的人种瓜就是不行,一样的土地,种出来的要比驼子种的瓜小很多很多,话说回来,这驼子种瓜可是一心一意的,他不仅是种瓜,还爱瓜。换作旁人,他能做得到吗?
因为和这个种瓜男人的偶遇,让我记住了江口秋天的景致。落叶一片片地在脚下飘散,芦苇倒伏,许多不知名的野草已开始枯黄。但是这些卑微的落叶、芦苇、野草还是不甘于自己的命运,在风的吹拂中,在贫穷中表达着它们存在的欲望。
后来的一个秋天,诗社的方老师邀请我们去她老家品农家菜,吃农家饭,顺带看看江口的景色。方老师的老家就在江口镇上,从贵铜公路下来,拐进一条小路,走过一个田畈就到了她家——确切的说,是到了她父亲家。方老师是个诗人,是个文文静静的诗人,轻声细语,温婉内敛。我不喜欢那些善于抒情的人,有时候,往往正是他们夸张的抒情破坏了聚会的氛围。在我的想像中,安静、优雅的方老师,应该出生于那种不愁生计的家庭,从小就过着优裕的生活,然而,我到了江口之后,这个想像才归于现实。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方老师的父亲,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我们喊他方叔。方叔一个人住在一幢三层的楼房里,这样的楼房在江口是普通的,几乎家家都是。楼房的后面,是一平房,黑洞洞的,堆放着杂物,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方家居住的老宅。从平房到楼房,只隔有一米多远,抬脚跨两步,就可以从平房进入楼房。我忽然想,这两步,是不是从贫穷到小康的一步呢?因为正是它,表达出了方家和江口镇翻天覆地的变化。女诗人们在厨房里烧菜,我们则是在屋前屋后乱转。这是一个土岗,许多房子就建在岗上。前面可以看到贵铜公路,后面可以望见长江。邻居家门前的晒场上,有一个水泥封起的土堆,我猜测它可能是一座坟茔,因为在土岗的下面还可看到类似的土堆,有的墓碑还在。这似乎是这个土岗遗留下的某个标记,但它总是被人忽略,并不引起人的注意。
方老师的姐姐在市立医院工作,方家的两个儿子都在省外,大儿子是南京大学的博导,小儿子在北京一家研究所工作。家中有一张全家福,镶在像框里。老人拿来给我们看,他说,这就是我一家人,一看到这张全家福中的儿女,就像看到了许多只鸟。真的,我把他们当成飞出去的鸟。方叔建议我们去二楼和三楼看看,那里,每一间房都打扫得很干净,每一间房中的被褥都堆放在床上,用白布盖着,防止积聚灰尘。年年如此,临到过年时,这些飞出去的鸟,全都要飞回来,飞回属于他们的房间里。
吃饭的时候,方老师和我们谈起了她的家族史。那是民国二十四年,方老师的祖父从江北枞阳渡江逃荒,来到江口,因为没有土地,只好栖身在这一片乱葬岗上。祖父向沼泽要田地,种粮打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二十多年过去了,方老师的祖父给他的五个儿子每人划了一块地,在岗上筑起了五间瓦房。方叔是方家的老三,成年后娶了媳妇,老三媳妇是村里公认的最美、最聪明的女人,不仅如此,她还是江口村的妇联主任和妇女队长。遇到难解的问题,比方说邻里的矛盾,只要她一出面,三言两语,人们莫不信服,再大的事情都会顺利地化解。结婚不久,他们的大女儿来到人世,紧接着又生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方老师是其中最小的那个。
又过了好多年,方老师的大姐要出嫁了。那时候,方老师还很小,她在贴着大红喜字的箩筐中间欢快地奔跑,因为箩筐里有许多鸡蛋,涂在蛋壳上面的小粉红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喜悦。方老师跑着跑着,突然看见姐姐在哭、母亲也在哭。在这很热闹的时候,她弄不明白姐姐和妈妈为什么抱在一起哭。她认为姐姐出嫁是令人高兴的事,大人们为何要为高兴的事伤心。幼小的方老师当时就在想,在喜庆的日子哭哭啼啼的,不是个好兆头。果然,三年后,大姐得了忧郁症,在一个夜间走失了。方老师的妈妈,这个历经磨练的妇女队长也挺不住了,她带着一家人漫山遍野地呼号,在电杆上、车站的墙壁上贴着小广告,几乎访遍了附近所有的村庄。方老师流着泪说,这么多年了,一直到今天,还没有找到大姐。方老师望了一眼门外,对我们说,你看见天上的白云了吗?那些日子,我母亲一直望着天上的白云,她常常自言自语,说天上的云往哪里飘,我就往哪个方向找,往东飘,我就去东边,往西飘,我就去西边。白云指引着我,它会带我找到我的女儿的。可是天上的白云并没有方向,它们在天上跑得疲倦了,就会慢慢地散去。白云没有了方向,母亲找大姐也没有方向,母亲找得疲倦了,就回家躺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母亲走后,方叔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方老师说,父亲为母亲治病,欠下了许多债务,一家人走进了无助和迷茫之中。父亲每天早上出去做工,星夜才回家。即使在这样艰难的时候,他还是给孩子读书,而且一个也没有拉下。苦难是一只发烫的熨斗,它会把心底里因伤痛而留下的皱褶,渐渐地熨平。一直到大哥考取了博士,二哥出国留学后,这个家才在悲伤中重归平静。我无法想像一个精瘦的男人,怎样在那种艰苦的年代,养活了四个孩子,给他们上学、读书,并且每个孩子都修成了正果。我看了一眼方叔,他似乎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只是静静地听,偶尔喝一口酒,不发一言。
后来,我的单位也搬到了江口。接踵而来的还有许多工厂、学校、房地产开发商。不管是荒芜的,还是肥沃的土地,都被城镇化的建设渐渐地淹没了。紧跟着房地产开发商而来的还有世代居住在乡村的农民,他们看到房价像青葱一样上涨,最初在城里的买房者资产都已经大幅升值,于是纷纷进城买房。可是他们迟了一步,房价已经涨到了阶段性高点。相比主城区而言,江口新区的房价还在低位。绿地控股进驻江口后,宣布要再造一座新城。新开的楼盘前摩肩接踵,首开的楼盘瞬间售馨。
老徐是我们单位聘请的保安,已经做了好多年了。早些时候,他带来了六个村里的亲戚,组成了一个公司,承包了附近五个单位的保安工作,这样,他自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个公司的头头,可以不上班了。空闲下来的老徐常去绿地控股的工地上走走,走着走着,就动了买房的心思。售楼大厅里,沙盘展现出了令人激动的前景,老徐在激动中参观了样板房,又在样板房中徘徊了一个上午,流连忘返。回来的时候,他对我说,你说我怎么这么笨,迟疑不决的,不敢下手,你看才三个月,绿地城的房价都涨了三千五了!
我说,你要是买,还来得及。你看这势头,可能还要涨。因为地产商要把房子卖出去,只有涨价这一条路,不然,房价一跌,谁还来买他的楼?老徐一听,觉得大有道理,竖起拇指夸我说,读书人就是见识高,我下决心了,买它一套,做个真正的城里人。
这次老徐是下了狠心,四处筹钱。我也不知道我的建议对不对,心中有些不安,老徐的经济状况并不好,倘若建议错了,房价下跌,岂不害了老徐?我找到了他,对他说我的建议只供参考,还是你自己拿主意。老徐哈哈大笑,很豪爽地拉着我的手说,就是房价跌了也没有什么,我是买来住的,不是买来炒的。想不到保安老徐说出这样话,不仅有点哲理,还有点洒脱。我休了一天假,自告奋勇地陪老徐去售楼部看房。售楼部的大门前铺着红地毯,拴着许多五光十色的气球,气球下面挂着“美好人生,从此开始”之类的广告语,只是那些红地毯上有许多污泥、散落着瓜果皮、塑料袋和撕碎的纸屑,有的气球已经碎裂了,显得很邋遢,杂乱无章。看房的人们夹杂着各种乡音,他们来自附近的乡镇,我在想,这些进城的农民,离开了他们的土地,将怎样在这个城市中生存?
老徐不以为然。他说蛇有蛇路,鳖有鳖道,到哪里都饿不死人,说实话,我喜欢城市生活,比黑灯瞎火的农村要有趣多了。他相中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新房,客厅朝南,采光好,而且在一楼,有个矮冬青树围起的小小院落。老徐说,有个院子好,可以种菜。我说,城里是不许种菜的。老徐白了我一眼,我在自家的院子里种菜,谁敢管?售楼处的小李凑过来说,大叔好眼光,这样的房子只剩一套了。小李是江口本地人,开发商征了他家的地,就安排他来公司工作,除了保底工资外,卖一套房还有额外的提成。小李说,这套房一百平方米出头一点,每平方米三千五百元,要三十六万多。现在公司做活动,看在大叔你在江口上班,实心实意买房的份上,我去找领导给你个整数,三十五万,不过要全数付清,才能交房。
迟疑了一会儿,老徐对小李说,说实话,我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的钱,得缓个把月。小李说那行,我给你把这套房号在这里,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后,如果有人来买,我就不管了。老徐很快找他公司的几个哥们,借了五万,还不够,又打电话给在江苏打工的儿子,儿子的钱是定期的,要一个半月后才能取到。一个半月后老徐终于把购房款凑齐,来到售楼部。小李说,实在不好意思,前天公司开了会,房子涨价了,现在每平方米要三千七百元,就算给你优惠,也要三十八万。老徐一听傻眼了,他说不带这样玩的,我是预订的。小李笑笑,预订是要定金的,你没付定金,就不能算预订。我从中协调说,不就三万嘛,不能因小失大,你现在交个定金定下来,再去找钱,看这势头,房价还要涨。
我借给老徐两万,他又从亲戚那里借来了七千元。第二天,我看见老徐精神非常亢奋,他对我说,我凑齐了,又凑了三万元。我看见他似乎有点疲惫,问他在哪里找到钱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去血站卖血了,卖的不多,四千元,晚上做点好吃的,就能补回来。我也为他高兴,虽然凑钱的过程很艰苦,到底圆了他买房的梦了。老徐说,明天你陪我去售楼部,我是个粗人,法律知识欠缺,你得给我把把关。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等了两个小时,也没有见到老徐的影子。我打电话给他,电话那头,老徐戚戚地说,房子买不成了,他的老伴中风了,正在医院抢救哩。
从此老徐再也没有和我提起过买房的事了。
这个秋天,我又一次来到了轮渡码头,呆看着江上帆船点点,瞭望着对岸晴川历历。这时候,轮渡拉响了汽笛,像是倾吐心底的惆怅。一只白鸟,从容而优雅地从堤岸上飞走了,消失在江面上,这让我感到自己的平庸是这样的无可比拟。但我知道,长江东去,正是这些平庸和卑微的浪花,才形成了滚滚而下江流,它们一直向前,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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