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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铁匠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4922

铁匠铺立于巷口,黧黑的门柱像一株古树,守卫着幽深的巷子。房子是旧砖老瓦,面目沧桑,与周边簇新的高楼格格不入。处于夹缝中的老铺子,身形虽然萎缩,但依旧老树新枝,年年吐绿,那股子倔强和孤傲始终存在。

  金铁匠脾气固执,不知多少人劝过他,占着上好的风水宝地不去生财,等于抱着金饭碗讨饭,简直是浪费资源。干嘛犟驴一样守着灰头土脸的炉灶,起早摸黑,整天叮铃咣啷,敲敲打打,能弄几个钱儿?赶紧翻建改造,招租出去,自己既落得个游手好闲,一身轻松,又能坐收其利,这两全齐美的好事,莫非他没去想过?

  铁匠铺所处的位置是人气最旺的地段,从三眼井,过双影桥,街面的麻石就显得越发密集平坦,石头被脚板踏得光滑如玉,受力的部位磨出了凹面。那些金匠铺、银匠铺、铜匠铺、锡匠铺、铁匠铺、裁缝铺、伞匠铺、锁匠铺、中药铺、粽绳铺、弹匠铺、棺材铺一字排开。这些匠人既有手艺人的灵巧,又有商人的精明,他们除了少数以师带徒,大都是子承父业,世代相守,血脉一样往下流传。

  日月轮转,世事兴替,一眨眼就换了一代手艺人,当年的毛徒弟,如今成了最后的掌门。老金十四岁不到开始当学徒,亲眼所见匠人街的兴衰,最早关张的是染匠铺,接着是铜匠铺、伞匠铺、弹匠铺、箍桶匠铺,一个个不声不响地隐退。有些被改造升级,有些被风卷走,彻底消失,不知所终。比如街头的棺材铺,兄弟几个都是上好的木匠,他们从街头消失之后,又从另一个地方顽强冒出。在这些匠人里头,棺材铺兄弟是最早闯江湖的人,他们远行广东,转入家具行业,在顺德家具界白手起家,最后成了专供欧美市场的家私集团,资产过亿。

  

  插图:包蕊

  锁匠的儿子走的是另一条路线,他在义乌小锁厂打工多年,成了厂里的骨干,老板的红人。后来老板全家移民国外,把锁厂转给了他。锁匠儿子头脑好使,他主动转型,从普通锁具,转产到高端锁具,别人还没回过神来,他早就走在前头了。有一段时间他的锁占据了品牌防盗门锁具的半壁江山,被称为“江南锁王”。

  很多人都把棺材铺和锁匠铺的成功经验当作励志故事,铜匠、染匠、伞匠、弹匠的后代纷纷效仿。他们大都涌向沿海,从打工到创业,逐渐摸到了路子。只有磁铁般的老金,把儿子牢牢地吸附在身边,不让他跟随大流。儿子留在铁匠铺帮他抡大锤,金铁匠心里还残存着农耕文明的火焰,还保留着“一学打铁,二学劁结”的美好记忆。

  当成片的乡村别墅拔地而起,列队的豪车开进小镇时,老金的儿子金一初再也坐不住了。在一个晴天朗日的夜晚,他自己把自己逐出了家门。别人笑话金铁匠,这是斧头剁了自己的柄,从此应该偃旗息鼓,死了坚守之心。

  儿子逃离师门,对金铁匠来说等于拦腰被斩,釜底抽薪,人们等着金铁匠不声不响地关门。可金铁匠就是金铁匠,他内心倔强,外表顽强,儿子走了,他照样早出晚归,炉火兴旺,独撑门脸。谁都知道,在千锤百炼的铁匠行当里,锻打是关键所在。锻打时师徒之间用力悬殊,师傅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精制小锤,徒弟举的十八磅方头大锤,既笨重,又呆板。师傅的锤子指到哪,大方锤就得打到哪,每一件完工的铁器都离不开徒弟的锤打。

  师傅的锤子上尖下圆,轻便灵巧,带着威严。那个锤子既是身份象征,又是技艺指引,在师傅手上花样迭出,上下翻飞。师傅一手钳着鲜红的铁块,一手握着小锤,如果在铁砧上重重一敲,徒弟就得使全身力气,拼命锻打,声音沉实,火星飞溅,趁热打铁,分秒必争。假如小锤在铁砧上叮当叮当轻敲两声,徒弟就得赶紧停止,哪怕抡到半空的大锤也得立马收住,双臂轻轻垂下,然后拉动风箱。

  铁匠是个体力活儿,大锤就是铁匠铺里的顶梁柱,须臾不可离开。早上金铁匠神情落寞地拉开铺门,愣了一会儿。儿子丢下的那柄铁锤像个弃儿靠在铁砧旁,锤底闪着幽幽的冷光。他是师傅,很多年没摸过这把大锤了,檀木的锤柄被手掌打磨得光滑锃亮,摸上光滑如玉,留有厚厚的汗水包浆。金铁匠禁不住上前掂了掂,然后双手握柄,呼的一声举了起来。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姿势不对,大锤刚一举过头顶,耳里就听到咔嚓一声。他感觉手臂像遭电击,一股酸麻刺痛传遍全身,那一刻金铁匠感觉胸闷气短,连呼吸都有些吃力。他知道这是岔气了,腰部像抽走了筋骨,怎么也直不起来。那一刻金铁匠弯成了一粒虾米,感觉手里的大锤足有千斤之重,压迫着他透不过气来。

  看重脸面的金铁匠不服这口气,难道臭小子一走,自己真的就这样趴下?绝对不能,他决定招个徒弟,可是四乡八邻问了个遍,哪还有年轻人学打铁。想当年只要略微松点口,那些蜂拥而至的徒弟瞬间就会挤破大门。时过境迁的事不可再提,眼下要紧的是如何寻找替代品,听说可以机器换人。

  金铁匠专门跑了一趟县城,早就听说县城有机械化的铁匠铺,能省工省力省时。不过金铁匠一直持怀疑态度,机器真的既可当师傅又可做徒弟吗?百闻不如一见,他决定去看看究竟是个啥玩意。

  从城郊到城区,金铁匠租了一辆三轮,来回转了好几圈。城里确实有好几家使机器的铁匠铺,可是哪还有半点铁匠铺的影子,叫铁器厂还差不多。首先风箱不用拉了,改为小锅炉加鼓风机,还有最关键的是铺子里的人彻底放下了铁锤,改用自动化的冲压机。一块烧红的铁坯,在机床上反复冲压,然后再置于钢模中,锻压成所需的铁件,那种铁器既笨重,又缺火候,一个模子制造,千篇一律,毫无个性。

  像老金这种信徒般虔诚的老铁匠,哪受得了这般伤筋动骨的颠覆和改造,对打铁世家来说,这简直是一种玷污和羞辱。将近五十年的从业生涯,每一锤子的敲打都带着自信和自豪,从满师之后,他每天都在琢磨钢火二字。他不说自己打制的刀具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至少是锋利无比,经久耐用,在方圆百里无人怀疑。不论是庖丁解牛的厨子,挥刀斫肉的屠户,还是运斤如风的石匠,他们全都信服金铁匠这手艺,对他敬重有加。铁器的好坏重在钢火和器形,钢火的成败在于冶炼,那种微妙的火候功夫要如何修炼,每一锤的锻打都在决定品质。这可不是装神弄鬼穷讲究,就连淬火那一招也藏着无数的技巧和奥妙。

  从县城回来,金铁匠不仅没有垂头丧气,反而让他心生骄傲。放下锤子的人不叫铁匠,面对这样的铁器他从骨子轻视。打铁离不开一个打字,连歇后语都讲了,铁匠做官——打向前,而机械化将打铁变成了压铁。

  回家后金铁匠突发灵感,他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自己既当师傅,又做徒弟。为此特意选了一柄新锤,这柄锤子很特殊,它既不是大锤,也不属于小锤,是不大不小的中锤。拿起这柄锤子,金铁匠有些尴尬,从某个角度来看,他已经退让和认输了。这锤子就像他此时的身份,一半是师傅,一半是徒弟。每一锤砸下去都有双重意义,该轻还是该重必须拿捏准确,那样才能不越位,不错位,达到师徒合力,让一件铁器在无形中变得有形。

都说匠人身带标签,其实那不是标签,是职业使然。比如裁缝勾颈驼背,篾匠罗圈曲腿,染匠双手漆黑,铁匠、补锅匠则是浑身污秽,满脸乌黑,从上至下只剩一口白牙。

  不过万事都有例外,老金就与众不同,他爱干净、爱整洁。一个灰头土脸的铁匠,整天烟熏火燎,身上每个毛孔都渗进了黑色,拿什么去谈干净?可金铁匠就爱较劲,即使是挥汗如雨,露腚光膀子的夏天,他也纹丝不乱。帆布工装,双层围裙,全副武装包裹起来,很坚决地隔绝粉尘烟雾。这还不算,完工之后金铁匠立马就会走进里屋,哗哗地放水冲洗,从头到脚都会抹上香胰子,仔仔细细地擦洗几遍。直至确认鲜亮如初了,这才换上干净衣服,梳好微微鬈曲的头发,慢悠悠地拐进巷子,那样子不是回家吃饭,而是上门相亲。

  在凡尘俗世的街巷里,满眼粗粝,金铁匠这套讲究特别扎眼,尤其那些一身臭汗的大男人受不了,他们看着就肉麻。早年金铁匠冲洗的时候,连徒弟也躲得远远的不好意思,师傅那样子像在杀猪剃毛,每一次擦洗都是凶巴巴的,充满了狠劲儿。

  巷子旁卖肉的周大胖,一身油腻,口无遮拦,在大庭广众之下经常取笑老金,说他装模作样,招惹女人。周大胖的话金铁匠视心情而定,有时佯装不懂,茫茫然,匆匆而过,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不予理睬;有时他也忍不住会回敬一两句:“哦呵,今儿个不知踩了哪条骚狗的尾巴啦,见人就咬!”

  金铁匠丢下此话,人已远去。周大胖却咬住不放,继续挖苦:“哼哼,洗吧洗吧,就算洗掉一层皮也是白搭,没娘们儿有工夫搭理你!”

  金铁匠早进了巷子,可周大胖的话却生了翅膀,从背后冲撞而来,在巷子紧追不舍,弄得金铁匠心头一颤一颤。周大胖这人看上去五大三粗,可心思却如针尖发丝般细小,金铁匠不由暗自佩服这家伙的眼力。

  一个人的内心看来真的无法掩藏,金铁匠天天隔街相望,连自己都没有察觉,那些举动不知不觉便泄漏了秘密。那些年金铁匠利用了极好的角度,时刻关注对面的动静,他把曼秋裁缝铺当成了百看不厌的风景。

  王曼秋是镇上最时尚的裁缝,也是最漂亮的女人,平时只要从街头走过,整条街的男人都像患了歪脖子病,面朝一个方向,圆滚滚的眼珠子像被丝线牵住,怎么也拽不回来。对于这样的风景,男人一边陶醉的时候,女人却在另一边妒忌愤恨,生怕自家男人的魂儿被勾走。

  王曼秋是跌落小镇的一只凤凰,她高雅的气质与偏僻的山野格格不入,整个东部片区她是唯一滞留乡村的上海知青。三十多年前的那次返城大潮,她有过挣扎,有过煎熬,看着朝夕相处的队友们陆续离去,她心里七上八下,无比难受。

  最初的王曼秋是让人羡慕的对象,她插队没吃过多少苦,在知青点不到一年就被大队安排当老师,教了一年小学又调去公社做广播员,可以说是一年一个台阶。看好她的人都认为,照这种速度下去,说不定很快就会走进县城。

  王曼秋的风光并没维持多久,她的人生就拐进入灰暗的方向。谁也不知道王曼秋到底遭遇了什么,总之她在广播站被扫地出门。打回原形的王曼秋灰头土脸地回到知青点,迈进院子的那一刻,恍若隔世。周围的人全都变得陌生起来,看她的眼神也是怪怪的。除了队长给她安排了一个脏兮兮的床位,再没有谁来招呼她一声。知青点像个冰窖,冻住了每一张脸。

  炎凉的世态让王曼秋变成了经霜茄子,让她脊背发凉。墙倒众人推,这是无法逆转的现实,孤立无援的王曼秋开始品尝命运的苦水。为了排解心头的愁绪,她只有拼命劳动,脏活儿累活儿抢着干,大家好像也乐意等着她去干,好像她只有拼命干活儿才能减轻身上的罪孽。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没有太大伤害,可是返回知青点后,王曼秋的身心完全发生了变化,后来不知何故,王曼秋竟然闪电式地嫁给小学徐老师。徐老师有点跛脚,不过他是整个小学老师里第一个科班出身的公办老师。一直以来,镇上的男人百思不解,徐老师凭啥能有这样的艳福?公社干部都没搞定的美人被他搞定了,他们不停猜测,想知道事情的背后究竟有怎样的秘密。

王曼秋从一个上海姑娘,变成乡野村妇,就像仙女落入凡间,让人大惑不解。人们更加不解的是婚后七个月,王曼秋就生下一个女儿。开始没有觉察,等孩子到了两三岁才发现不对劲儿,到医院诊断为先天性智力障碍。

  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镇上各种传言开始满天飞。面对满街的风言风语,王曼秋没有退缩,她明白自己现在是妻子和母亲的双重角色,人家毕竟是大上海来的姑娘,见过世面,知道肩上有了责任。当时农村正在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街上已经出现经商开店的个体户。王曼秋在金铁匠斜对面租了一间铺位,开起了镇上首家时尚裁缝店。

  喇叭裤满街飘荡的八十年代,这种引人注目的奇装异服很快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那个时候只要看到身穿喇叭裤,头戴蛤蟆镜的青年,就认定是地痞流氓。管教严厉的家长,见到孩子这身打扮,劈头盖脸就是几个耳光。还有更激烈的会操起剪刀,一剪两半,喇叭裤转眼就成了喇叭旗。惜物如金的孩子见状如丧考妣,搂着剪破的裤子号啕大哭……

  也许是封闭得太久,当国门一旦打开,感觉八面来风,目迷五色,那种耳目一新的装扮无比诱人,有条件的没条件的都盼着早点穿上喇叭裤。为此,王曼秋没日没夜,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人知道王曼秋是从哪儿学的裁缝,大多数人认为她是自学成材。比如突然流行的喇叭裤,那是时尚的风向标,属于前无古人的事情,这个式样没有师傅能教。王曼秋缝制喇叭裤很快招来了一些家长的愤怒,有些人甚至当面谩骂,说她是伤风败俗的妖精婆。好在她根本不去计较别人的态度,只是埋头干活儿,她记住了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喇叭裤是一种短立裆、上紧下松,臀部和大腿部分裁剪紧凑的裤子,看上去像个倒立的喇叭而得名。这种裤子穿上去屁股紧裹,长度到底,一般都盖住鞋跟,走路如同扫帚扫地,特别拉风。

  时装流行就如流感爆发,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喇叭裤的风头快要过去时,王曼秋开始办班教学。消息刚一发出,一帮大姑娘小媳妇就蜂拥而至。普及班两个月,提高班三个月,期满考试每位学员要做两套衣服,一套冬装,一套夏装。从选料、裁剪,到锁边、缝制都得独立完成。如果能顺利做好两套衣服者即为合格,不合格的转入下期再学,学费不再另收。

  这是一种有效的教学方法,接受能力强,有悟性的学员,经过两个月的训练,果然就能有模有样地裁剪衣服。开始一些高傲的同行认为王曼秋这是草率行事,讲究速成,掀不起啥风浪。可是几期培训班办完,那些老裁缝便慌张起来,眼看抢饭碗的人真的来了。于是他们相互邀约,兴师动众地找王曼秋来了。这些土生土长的老裁缝满脸悲愤,情绪一个比一个激动,他们要向王曼秋讨说法,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行业也有行业的游戏。一班带几十个徒弟,如此批量化生产,往后家家户户都有裁缝,那老裁缝只能喝西北风去。这简直是做断子绝孙的事!

  一番争辩之后,王曼秋与老裁缝们达成了口头协议,从下一批开始,不再招收本地学员,只接受外省外县来的。既然不能让人家关门歇业,老裁缝只好退而求其次,同意王曼秋的方案。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人以为王曼秋会服软,谁知王曼秋据理力争,毫不退让,连大男人都暗自佩服。就是这段时间,王曼秋与金铁匠有了交集,学员结业就像授徒满师,需要一点仪式感。王曼秋准备每人送一把裁缝剪刀作为礼物,质量必须一流。

  出乎意料的是金铁匠拒绝了这个大订单,老铁匠不能做流水线的活儿,更不愿粗制滥造,以次称好,应付了事。他对每一件活计都得精工细琢,充满个性,为此,金铁匠手下打制的铁器有一种不可复制的气息。铁器的质量会随天气、心情而变化,所以每一件铁器都存在细微的差异,无法批量生产。

  对于金铁匠的坚守,王曼秋在心里多了一份敬佩。这种敬佩来自信任,来自限量版的订单。有钱不赚是傻子,别人接活儿都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而金铁匠却是宁缺毋滥,牢守底线。

  碰巧王曼秋也是个有个性的人,本来她完全可以到县城商场去订购一批新式剪刀。可是王曼秋更相信金铁匠的手艺,自从用过金铁匠打制的剪刀,她就再没有沾染过工业化的剪子。她佩服金铁匠的眼力,他的剪刀就像量身定做,那两个张开咬合的环孔,不大不小,刚刚合适,让王曼秋的拇指、食指在里面灵活穿插,自由往来,无比流畅。最让她满意的是剪刀尖上的锋利和尾部的力度,哪怕再厚实的呢毛布料也如切割豆腐一样,剪刀压下,平整干净,十分利索,毫无拖泥带水的迹象。

  交货那天,王曼秋为表谢意,给金铁匠送了一罐豆豉鲮鱼,一瓶肉松,一包大白兔奶糖。这是来自大上海的礼物,金铁匠捧着这些东西受宠若惊,他竟然一样也没拿回家,一样也没舍得吃,牢牢地锁在储藏间的铁柜里。没人的时候他会拿出来仔细端详,连包装上的文字都能倒背如流。特别让他心驰神往的是生产大白兔奶糖的上海益民食品厂,那是大上海的骄傲。他感觉自己是镇上最幸运的人,自从尝过一颗奶糖,那种醇浓的香甜就沉到了心底,日久天长,留驻舌尖,在口腔中盘桓不散。从此,金铁匠记住了正宗的上海味道,这种味道后来化作王曼秋身上的香水味,金铁匠感觉特别好闻。

金铁匠以前很不理解继父,认为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继父很不诚实,一肚子的花花肠子。那些年他既吃着碗里的,又霸着锅里的,金铁匠不懂继父为何要这样做。

  同样是当局者迷,继父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他的一举一动金铁匠尽收眼底。他最早发现继父另有女人是从一把剪刀开始。那是一把精巧如梭的小剪刀,可以看出精致灵巧的外形经过了细心的锻打、淬火、铣削、水戗、石磨多道工序。继父在那把小剪刀身上倾注了无限的激情和爱意,可以说祖传三代的十八般武艺悉数用尽。

  金铁匠很意外,打制剪刀的过程他竟然一无所知,根本没有动用他的大锤。应该是清晨或者晚上,继父拿他的小锤,细细碎碎地敲打出来的。可以想象,那样子就如小偷,使的全是暗劲儿。

  那把精工打制的剪刀,小巧玲珑,头尖尾阔,身形舒展,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雨燕,那种动感的形状特别漂亮。在继父外出的一个雨天,金铁匠偷看了那把剪刀,看过之后不由惊叹,对继父这绝顶的手艺,除了佩服还是佩服。怪不得继父在数以百计的铁匠面前能鹤立鸡群,原来他的确有过人之处,不得不服。欣赏着炉火纯青的技艺,感觉继父不是简单的铁匠,而是点石成金的摩术师。

  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金铁匠跟踪了继父,继父将那把剪刀送去了桂坳,交给了青莲婶。这把剪刀给青莲婶带来了好运,她一举拿下了全省民间剪纸大赛冠军。青莲婶由此成为全县的公众人物,照片登上了县报的头版。

  桂坳从明清时期就是闻名遐迩的剪纸之乡,古老的剪纸虽是民间艺术,但在外头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赛事,有各种各样的需求,那种乡土文化的内涵远不是鼠年剪鼠,龙年剪龙的应景之作,而是上升到了一种历史文化,转化为民风民俗的多重表达。

  金铁匠多年前就去过桂坳村,那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地方,缓慢的节奏,宁静的景色,就像现实版的世外桃源。整个村子个个心灵手巧,男女老少皆会剪纸,农闲了窝在家里,随时可以操起剪刀挥洒一番,就像狂草的书法,在宣纸上笔走龙蛇。青莲婶是桂坳村剪纸的代表性人物,她是大家公认的传人,不仅能剪出白描式的芳草绿树,花鸟虫鱼,还能剪出民间故事,神话传说。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只要青莲婶操起剪刀,一弯一扭,那物件就活脱脱地跃然纸上。见识过的人无不叹服青莲婶的金指巧手,那把跳跃的剪刀就像马良的神笔,只要在花花绿绿的纸片中走行,天地瞬间就是一片辉映。花朵静静绽放,凤凰振翅欲飞,剪刀让一张纸托起了世界。

  乡间学艺,师傅牢守底线,一般会教一步,留一步,提防徒弟打师傅。继父愿意教金铁匠一些真本事,完全是冲着他的守口如瓶。其实金铁匠守口如瓶并非是为继父着想,他是不愿让娘生气难受,眼不见心不烦。让娘蒙在鼓里是善意的欺骗,是为了保护娘,他不想让娘伤心。

  直至成家立业之后,金铁匠才开始回想,假如当年将继父的事情和盘托出,对家庭来说不知会是怎样的后果。一直以来他都庆幸自己选择了沉默,让娘与继父平稳度日,直至继父过世也没有出现明显的裂痕。不过事情并没有金铁匠想得那样简单,娘的痛苦和煎熬只是没人知道,她藏得太深,直至重病时才透出一点风来。

  原来继父与青莲婶的情事娘一清二楚,她只是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继父的手艺如此出众,别人想学还拜师无门,娘忍气吞声,强作欢颜,全是为了儿子,让儿子学成这门手艺,到时能独掌门面,做娘的也就放心了。

  金铁匠记忆里青莲婶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但是岁月匆匆,继父过世后,金铁匠还见过一次青莲婶,是去医院的路上,发现青莲婶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了。也许是年轻时剪纸用眼过度,老了双眼出现严重的白内障。虽然到医院做了手术,但由于错过了最佳治疗期,效果并不理想。随着年轻人大量外出,桂坳的剪纸传统很快凋蔽衰落。

  在强大的现实面前,金铁匠也同样遭遇尴尬,有时十天半月等不到一个顾客,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几乎就是眨眼间的事。开始他以为这是自己老了,后来才明白并非人老了,而是时代变了。锄头、犁耙、镰刀、斧头全都被机器替代。木匠、篾匠、铁匠被工业产品打败,石匠的錾子敌不过电脑雕刻,老匠人的锯子、刨子、凿子、篾刀已锈迹斑斑。乡村早已清冷空寂,但金铁匠没有放弃,他仍在坚守,只要还有一个人上门,这铁匠铺就还有存在的意义。

  金铁匠隔街相望,双眼一片空茫,感觉岁月如狼似虎,贪婪无比,胃口庞大,它吞噬了小镇许多故人旧事。曼秋裁缝铺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富丽堂皇的店铺,全镇最大的服装超市整天宾客盈门。看着透亮的玻璃橱窗山墙一样,陈列着黄金比例的塑胶模特,展示着新潮的时装,一切恍若隔世。穿着时尚的青年男女,牵手出入店铺,一路谈笑。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家红遍全镇的曼秋裁缝铺,更不知道店主王曼秋就是行走的模特。不管哪种衣裙,只要穿在她身上就会有模有样,十分迷人。镇上的女人就是在王曼秋这儿见识了旗袍的风采,唐装的古朴,完成了美学的启蒙,才有了后来追梦的动力。

  时光如刀,谁也不会饶恕,矮锉锉的周大胖像一堆无骨的赘肉,明显有了老态。他不仅挥刀砍肉的力度明显减弱,就连看女人的目光也变得温柔友善起来,很少再有之前那种咄咄逼人的挑逗。阿珍是经常受周大胖戏弄的女人,她家里有个患软骨病的儿子,听医生说要多补钙,于是天天到周大胖这买猪大骨煲汤。周大胖每次帮阿珍斩大骨头时都说刀有损伤,有一回真的把刀口斩缺了,阿珍很过意不去,说下次请周大胖到家里吃饭。周大胖听了像捡了宝贝,笑眯眯的充满期待,只要阿珍来了就问:“什么时候请吃饭啦?”弄得阿珍很不好意思。旁边有人赶紧提醒阿珍,“千万别请,谁都知道你男人不在家,请周大胖吃饭等于引狼入室,你会后悔莫及的。”周大胖装作气恼的样子,大骂旁人胡说八道,乱嚼舌根。大伙儿嘻嘻哈哈,聊笑一番,这才散去。

  周大胖的斩骨刀一年半载就得请金铁匠加一次钢火,錾一下刀刃,这是无疑问的事。周大胖买过好几次十八子屠刀、王麻子斩骨刀、大足老屠刀,哪一种都不如意。要么太笨重,要么太单薄,一头猪还没分解完毕,那刀就成了缺牙老鼠。从此,周大胖只认金铁匠的手艺,刀口与骨头的碰撞,如金石敲击,似天音绕梁,手起刀落,那骨头齐整整地分开。打制刀具的那几天,周大胖完全变了个人,对金铁匠毕恭毕敬。卖完肉,洗好砧,肯定会拿出一瓶好酒,摆上几样下酒菜:卤猪耳、爆牛肚、花生米、鸡胗、鸭舌,有时还会添上一碟自制的泡椒。两人对面而坐,亲哥们儿似的聊上一阵。等酒喝完了,有了微醺之感,周大胖才把刀交给金铁匠。拿刀的时候必定是刀柄向前,刀刃向内,双手呈上,样子无比恭敬和虔诚。

  对于白发皓首的金铁匠来说,最有成就感的还不是周大胖的好酒,而是意料之外的回头客,那滋味就如恋爱中的男女,热烈而神往。移居城市多年的王曼秋竟然专程回镇上找金铁匠,多年前金铁匠帮她打制的那把剪刀爱不释手,可搬家时不知怎么弄丢了。此后她买了好多各式各样的剪刀,甚至韩国的蜻蜓牌、德国的SK5牌都试过了,可就是没一把用得顺手,以致裁剪出来的衣服质量大打折扣。

  王曼秋离开小镇多年,她没想到镇上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不仅集镇面积扩大了几倍,而且街道住户也密集纵深起来,原来的老建筑已经找不到一点踪迹。好在老金铁匠铺还在坚守阵地,依然顽强地立于巷口,好像在等待久别的亲人归来。

  王曼秋见到老金铁匠铺的那一刻,眼眶湿润了,她放下了高傲和矜持,激动得上前与金铁匠握手拥抱,喜出望外的金铁匠被这个突兀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

  王曼秋虽然告别裁缝铺多年,但是家人的衣服还是她亲手缝制。她眼光挑剔,极少进店买衣,看到千篇一律,毫无个性的衣服她就提不起精神,对她来说,哪怕多滚一条花边,多订一排钮扣,也要保持服饰的差异,体现自己的个性。在她的努力下,连智障女儿也学会了简单的缝纫。

  优秀的匠人都有相似之处,那就是高傲和自负。金铁匠从不轻易夸赞别人,但对王曼秋却佩服得五体投地,特别对她目测量体的功夫更是赞不绝口。王曼秋搬离镇上时,给金铁匠做过一件白衬衫。事先没有给金铁匠量过尺码,也没有问过金铁匠的肩宽胸围,但是衣服做好金铁匠穿上去非常合身,无论是衣袖、衣摆、胸围,还是肩宽,全都恰到好处,可说分毫不差。

  王曼秋除了会做曾经风行一时的喇叭裤,还擅长缝制国服——中山装。中山装的制作工艺复杂,从版型到细节都有特殊要求。这种服装看似容易,实际缝制起来却颇有难度,每道工序都有技术门槛,一般的裁缝难以驾驭。比如中山装的衣兜要掏出来,而不是硬贴上去。掏不能大,也不能小,而且布纹都得对上,才能保证中山装四个兜平整合适,不鼓不皱,体现出一种对称的美感。还有衣领,中山装的领子是双领合一,两个领子要严丝合缝,那样扣在一起才美观,否则就不能达到穿着舒适、大方得体的效果。镇里有两名干部的中山装出自王曼秋之手,穿在身上尽显干部风范,比服装厂生产的还要得体,所见之人无不赞叹,有一段时间王曼秋成了政府部门的定点店铺。

王曼秋来找金铁匠打剪刀,其实是多年前的事了,可是金铁匠反复回放,感觉犹在眼前。也许美好的事情总是流逝缓慢,深藏心底,不曾远去,为此,感人的一幕常谈常新。

  县招待所厨师张矮子骑着三轮来找金铁匠,金铁匠正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见老顾客光临,金铁匠才猛然回过神来,赶紧起身端茶递烟。

  侍候过多任县领导的张矮子,已经船到码头车到站。他在退休前想给徒弟一点念想,于是决定送徒弟一把铁勺,一把菜刀。红案厨师厨艺的高低,首先就在刀功上,菜切得好坏,直接影响到菜品的外观视觉,色香味形,缺一不可。一流的厨师必定有一流的刀功,而一流的刀功离不开一流的刀具,每一步都是相互依存,层层递进的。

  在日见喧嚣的镇区,金铁匠大部分时间清闲无事,想有个人踏进铺门唠嗑几句都很困难。尽管有时一整天没有动过一下炉子,没有炭火烟尘的飘浮,但他回家前还是要冲洗一番,换上一尘不染的衣服。这个时候周大胖一般都收摊回屋了,有时不回屋也在藤椅上低头打盹,对金铁匠的洁癖再无聊侃的兴趣,他已经像只退场的老鹰,面对世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金铁匠依然是早出晚归,一辈了叮铃咣当敲打着铁器,他早就把敲打当成了动听的音乐。可是眼前炉火黯然,铁锤冷落,听不到敲打铁器的声音,他心里难受。于是有一日他梦醒似的爬上阁楼,翻箱倒柜,从一堆旧物中寻出当年拉过的二胡。琴已经老旧了,琴身蒙尘积垢,一身破败。金铁匠抱在怀里,用棉纱软布,擦拭干净,发现琴筒、蟒皮、琴杆、琴头、琴轴、千金、琴马都还齐全,只是弓子和琴弦需要更换。

  早上出门,金铁匠绕道去了斜街,街头的乐器店刚拉开门帘,他成了最早光临的顾客。弹古筝的美女老板很热情,帮他挑了弓子和琴弦,用纸袋装好递给金铁匠。

  走在街巷中,金铁匠心情大好,连脚步也显得轻快起来。他拉开店门,洒扫庭除,然后到后院取炭,生旺炉火。一直以来,不管有无业务,他都未曾熄过炉火。人们认为金铁匠这是浪费资源,没有活儿却把炉子烧旺,那些燃烧的木炭没产生半点作用,这是罪过。可是坐在铺子里的金铁匠以炉为伴,他不能缺少这盆炉火,如果炉火熄灭了,就像一个人停止了呼吸,必定走向死亡。

  快近晌午了,窗前的杨树上有报喜鸟鸣叫,金铁匠被清脆的鸟声吸引了,心里蓦然漫过一股温暖。他抻长脖子,上下搜寻,很想找到鸣叫的小鸟,可鸟儿却捉起了迷藏,躲在枝叶间不肯露面。只闻其声,不见其形,金铁匠只好收回目光,继续组装地上的散件,不一会儿,那把二胡就被金铁匠整饬得光亮如新。上好蜡,调好弦,金铁匠开始试弓。

  多年没拉了,手指生硬得像截木棍,打铁与拉琴本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好在金铁匠的基本功还在,一阵刺耳的噪音过后,慢慢有了感觉。当金铁匠磕磕绊绊地拉完一支曲子,浑身变得燥热起来,额头冒汗,感觉比挥锤打铁还累。他起身喝了口凉茶,然后在墙边的竹椅上靠着歇息,穿堂风拂面而来,异常舒爽,金铁匠眯上了眼睛。很快匠人街就恢复到从前,匠人们各归其位,在铺子里忙碌。铜匠在打制铜壶,焊接烟斗,弹匠揉搓着松软的棉花,染匠的蓝蓼、栀子、苏木染料摆满一屋……

  后街的河面起雾了,雾气中他感觉有个人影飘了进来,开始看不真切,等人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位姑娘。姑娘穿着大方,举止得体,满脸微笑地站在金铁匠跟前,叫了声金师傅好!然后弯腰鞠躬。就是这个少见的鞠躬动作,让金铁匠眯缝的双眼猛然光亮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在心底悄然升起。姑娘直起身,自报家门,她是桂坳青莲婶的孙女,专程来请金师傅赶制几把剪刀……

  金铁匠有点激动,还没等姑娘把话说完,他就霍地站了起身来。可是当金铁匠灵醒之后,发现四周空无一人,铺里根本没有姑娘的影子。他感到奇怪,莫非刚才一幕是个梦境?回味起来又不像梦境,因为他手上还攥着两百元钱,这应该是姑娘付的定金。

  几个月前,桂坳的剪纸被确立为省级非遗项目,可是青莲婶的眼睛已经失明,好在脑子还不糊涂,可以口头传授。为了抢救性保护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村里正从外面紧急召回年轻的小媳妇和大姑娘。想到这儿,金铁匠迅速转过身去,三步并成两步,风快地钻出店铺,往外张望。外面湿漉漉的,原来刚下过一场大雨,屋外的空气异常清新,被雨水淋湿的街道依旧车来人往,没有变化。

  金铁匠赶紧把钱放进兜里,走回店铺,风快地掀开炉门,拉动风箱。风箱咕叽作响,发出一种怪叫。金铁匠感到不解,赶紧低头察看,原来那一炉燃旺的炭火不知啥时已经消失,只剩一堆白色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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