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收拢住最后一道光芒,天边绚丽的火烧云,从紫红、粉白而黛青色,位于新西兰北岛中部的汉密尔顿市,已进入沉寂无声的长夜了。
一家人吃过晚饭,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人近中年的儿子和往常一样,平静地对我和他妈妈说:“咱们一起去澳洲吧!”
不是过来人,不解其中味。
快二十年,一家三代人,从一个人(儿子留学怀卡托大学)到六个人(儿子一家四口及我和老伴),从中国移居新西兰,又要举家迁徙到澳洲去。可谓家庭的大事件,人生的大变故。不必说儿子和媳妇放弃所拥有的一切会有不舍,也不必说他们到一个陌生国度闯荡世界会是多么不易!当年,为解决一大家子人的居住问题,我和老伴千方百计筹措资金,帮助儿子买地盖房子,并且把国内不少主要生活用品和部分书籍海运到新西兰,一心要在新西兰安营扎寨,安度晚年。可是现在,一家人要去第三国,尽管儿子以前说过此事,可当事情临头时,又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一缕思绪悄然回到了从前。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从早晨一直下到黄昏,著名的海滨城市大连,一身银装素裹,一派诗情画意,一幅冬日的浪漫气象。
一天忙碌下来,我伫立在落地窗前赏雪,突然,一阵寒风呼啸着卷起一团迷蒙的雪沙,猝不及防地吹打在窗玻璃上,一个激灵之后,脑海中闪现出鲁迅先生散文《雪》中的诗句:“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此刻,我就是那孤独的雪了!
穷家难舍,故土难离。
一个土生土长年过花甲的老人,为了养老,背井离乡投奔独生儿子到新西兰去,并将在那里度过后半生,谁能知道他是什么心情?况且,翌日就要动身了。
天色微明,人们还在睡梦里,我的侄子就冒着严寒如约驱车来到我家了,他要送我和老伴到机场去。
一定要去国外吗?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可是,当行李箱装进车子后,侄子的车还是按时启动了。一颗不堪重负的心在加速跳动,一双昏花的眼睛注视着自家临街的那扇窗,心中自语:今天离开了,何日能回来?
一行泪珠,滚过脸颊。
一架南方航空公司的大型客机从大连机场起飞,夜以继日,飞越重洋群山,于次日当地时间下午两时许,抵达新西兰奥克兰国际机场。从机舱的小舷窗看下去,空港地面上走动的都是洋人面孔,所见的文字标识也是英文,一切都在提醒自己:你已经身在异国他乡,新的生活开始了!
可是,我的家在哪儿?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作家说:“儿子小的时候,你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你老了,儿子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我为质朴言语中蕴含的深刻哲理暗自窃喜,以致使我在第一眼看到从汉密尔顿前来接我和他妈妈回家的儿子时,一腔离愁别绪,一路颠簸风尘,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儿子为了让我俩多休息一会儿,放慢了车速,也示意不再说话。可我兴致不减,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面的风景。
一尘不染的辽阔天空,一条沿着高速公路奔流不息的怀卡托河,随处可见的原始雨林,广袤无垠的草地牧场,漫山遍野的花草……不仅悦人眼目,也使人心情欢畅。
车子驶进汉密尔顿街区了,一处处坐落在小山坡和平地上造型各异的房子,一样的欧式建筑风格,走在其中,恍若走进露天建筑艺术博物馆。也许儿子看出我的神情有些疑惑?小声对我说:“爸你所看到的这些房子,都是普通老百姓的私人住宅。”这使我想起东晋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难道老来有幸,居然“漂泊”到偏安一隅的“世外桃源”了?
因为快乐,所以安然。
冬去春来,我就在这块人稀、地广、美丽、寂静的土地上,过着简约、平和、清欢的日子,倒也契合了我个性中不事张扬恬淡文静的精神气质,为我所钟情的文学写作提供了不可替代的条件。使我潜心构思小说,创作诗歌、散文,也有拙作忝列新西兰中华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新西兰新中经贸文化交流协会、新西兰华文作家协会散文诗歌等多种大赛奖项。受到了鼓舞,收获了欢欣。心情使然,也曾动情地感慨:一个常年漂泊在外的游子,倘若找到了安适之地,也就认为是故乡了。可是,在有过漫长的异乡生活经历,为那难以平复的思乡情感折磨之后,不再轻信什么乐不思蜀,什么年深日久,他乡即故乡了。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移居新西兰第三个中秋节之夜,一家老少吃过象征团圆的夜饭,也就先后去睡觉了。唯有我,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一会儿凝视窗外的月亮,一会儿呆坐在书房,一会儿伏案作笔记,直至疲惫不堪和衣仰卧在床头,回忆故乡的人与事:一条通向北山公墓的羊场小道边,在柞树、松树和野草野花丛中,一个椭圆形黄土堆前,竖立着一块青石墓碑,那里长眠着含辛茹苦一辈子,拉扯我们兄弟姊妹八个长大成人的双亲;那条岸边长满芦苇和蒿草的四溢河畔,有我祖父和父亲缩食节衣翻新和重建的老宅,也是孕育我生命,童年和青年时代生活居住多年的房子;以及融化在血液中的传统习俗,有色彩有温度有味道的乡土文化。
故乡的记忆太深了。
一个人长期客居他乡,不免会想什么是故乡?也许表述各不相同,其精神内涵不会有二致。在我的心中,故乡不但是人与物,也是精神家园。她是一场走不出来的缱绻长梦,一首不会变老的动人诗篇,一团不能释怀的凄美情缘。每当想起故乡来,总也禁不住吟咏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凭借古代诗人的大作,抒发今人我之情怀。
夜已经很深了,南北两半球时差之故,此时异国子夜,故乡也是掌灯时分,整个世界都安歇了,可我,一个人仍然辗转在床榻之上,不尽的思绪回旋在他乡和故园中。
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住久了,一定会不断发现她独特的美来。如同茫茫人海中偶然相遇使人慨叹相见恨晚的“意中人”,引发我为她创作的澎湃诗情。2013年5月,我创作发表了诗歌《一个永不落的南十字星座》,礼赞我的第二故乡。可是,倘若扪心自问,我还是会不假思索地说:我的根在中国,我的心在故乡。
其实,也不止是我,一个心态端正的人,一个理性的人,一个有情感的人,即使是跻身当地主流社会,过着锦衣玉食般的生活,也不会忘记自己的祖国和故乡。否则也就无法解释海外游子的通病:即以孤独和寂寞为本质特征的“乡愁”。恰如母腹中的婴儿,依赖脐带给养,才有鲜活健康的生命个体,从而决定了“母爱与爱母”的纯粹和永恒;也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种文化造就一种人。一个人生于斯长于斯,必然和他(她)生存和成长的“土地”和“文化”结下不解之缘。因此,一个海外游子常怀祖国和故乡的不了深情,也就不言自明了。
然而,既然命运之神将我带领到这块异乡的土地上,一个与我们国家有着源远流长的伟大友谊的国度,也受益于这里优美的自然环境,可观的社会福利,没有理由不去尊重她,亲近她,拥抱她。事实上,我在新西兰居住这些年中,也以不同方式接触当地社团、新闻媒体;参与社会、文化活动;结识各色不同人群,建立适度的社会联系;也在学习英语,提高与外部世界沟通的能力。对新西兰社会有了初步认知,也开始适应当地生活了。
然而,世事无常,人生多变。
人变老了,心也变得多愁善感了。在客居他乡的寂寞长夜里,和儿子谈论继续漂泊的话题,心里充满了无言的自怜与感伤心绪。
怎么办?我和老伴儿究竟该如何抉择?是加入新西兰国籍跟着儿子一家人去澳洲?还是继续留在新西兰?还是回到中国独自生活?三条途径,仿佛都可行,也都很难走。许多日子,我和老伴就像一个小学生参加大学高考一样,面对“高深莫测”的选择性试题,一筹莫展,不知所措。
一个多月下来,寝食难安,思来想去,举旗不定,经历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身心煎熬和挣扎,终于因为不能接受加入他国的国籍,也因为要调养身体,姑且搁置困厄,放下心里的重负,先行回中国大连。
人生自古伤别离。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从决定要离开新西兰那天开始,整个人都处在牵肠挂肚般的留恋和眷念中:所去的地方,所经历的事情,以及所认识的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亲切可爱,哪怕是路边的一株树,门前的一棵草……
但是,还是要离开了。
这天下午,要离开汉密尔顿的家了,也意味着告别的时刻进入倒计时了。此间,一分一秒都是那么珍贵,一举一动都不同寻常,一切都将是未来最美好的回忆。
傍晚,我们来到奥克兰市中心。
一家人在一个中餐馆吃过晚饭,由于登机的时间还早,准备先去一家超市看看,也想给双胞胎孙子买点什么。可是,孙子们一致表示不要去超市,一定让爸爸先送爷爷奶奶到机场。只有六岁的两个孙子,也知道留恋自己的亲人了,由此使我回想起多年间和孙子们在一起生活的快乐时光。
一天早晨,准备吃早饭了,老伴来回忙乎着给两个孙子端菜端饭。我触景生情,随口说道:“奶奶多辛苦呀,不仅要给你们做早饭吃,还要做带到学校的中午饭呢……”大孙子立马接着说:“奶奶还给我们洗衣服呢!”又说“等我长大了,你们老了,你们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给你做!”二孙子也插话附和着。
平时老伴在家做饭,我会经常带两个孙子到不远处的儿童游乐场去玩。一次,在孙子们玩得汗流浃背特别开心时,大孙子突然停下来问我:“爷爷,你带药了吗?”我说:“带了,谢谢你对爷爷的关心!”他说了句:“不客气!”这才转身离开了。
好多次了,我和老伴被孙子们此类话语和行为感动着,快乐着,温暖着,也使我们彼此的心靠得更近了,也越来越离不开了!
我们到机场候机厅时,各个工作台前已经排列了许多人。儿子帮助换好登机牌办理完行李托运之后,摘下他一直戴着的耳麦给我,说戴上它既可以挡住机舱的噪音,也可以听喜欢的音乐。他还教我在机舱座位上怎样静心养神。刚说完,先期到澳洲上班的儿媳妇从布里斯班打来国际长途电话,叮嘱我:“爸您如果在飞机上出现心脏不适,不要紧张,飞机上也备有心脏类药物,您可以告诉空姐,她们会帮助您的。”
一位热心女士为我们全家五人(可惜儿媳妇不在场)拍照合影留念时,略谙世事的两个孙子依偎在我和老伴的身旁,用力搂着我俩的腰肢,用肢体语言传递依依不舍的心情。通过了安检门,视线被挡住了,也看不见儿子和孙子了。在我引颈左右寻找他们时,手机电话传来了两个孙子“爷爷奶奶再见!爷爷奶奶再见!……”的声音,一声声纯真稚气的呼喊声,一次次拨动着我俩的心弦,不仅饱尝骨肉分离切肤般的痛楚,也倍感人间亲情比泰山还重!
固然,心中的家乡都好。
但在我的体验中,回到故乡的日子,一如既往粗茶淡饭,周而复始平淡无奇。但正是这样简单而又宁静的生活,使人感到愉悦,心里踏实,也平添彼岸归属感。
可是,不到半年,泱泱的情感之水开始翻江倒海了。留恋在新西兰的日子,思念迁居澳洲的儿孙一家人。也想到自己老了,许多事已经力不从心,需要他人助力了。抑或,倘若有儿孙一家人在可望可及不远处,不需要做什么,也为之心安了。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我收回了远去的思绪,转头望向那扇熟悉的窗户和那盏熟悉的灯光,大步向家走去。
“爷爷再见!”刚走出二楼电梯门,一个童声从身后传来,我闻声迅疾回头望去,原来是对门邻居家一个男孩子在与他的爷爷打招呼。邻居家的一老一小走开了,楼道里恢复了平静。我下意识地念念有词:他不是我的孙子,不是我的孙子……迟疑片刻,转身开门去了。
一走进屋子,看到静悄悄的客厅里,老伴侧卧在长条沙发上,发出细微的鼾睡声,我不禁心头一紧,眼睛湿润了。我小心地坐在她的身边,任由散乱的思绪肆意而去。
天已经亮了,一束阳光投射在书桌上,心里也随之亮堂了。一件困惑许久的事情,莫名其妙地清晰有解了:不要犹豫,不要畏惧,在百花盛开的时节启程吧,重返心安之地。
此时此刻,我已明了我的未来之路,我已知悉故乡与他乡全部意义:故乡,你是远行人的精神家园;他乡,你是故乡人的人生驿站。人生啊人生,你总是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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