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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入口和诗的出口——浅谈王文军诗歌的乡土之美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3822
文 刘恩波

  给王文军的诗定位不难,乡土诗。就像给李铁定位,工人作家。但是,我会对这种简单化的定位,付之一笑。生命有各种各样的标签,其实不是丰富生命,而是人为的宰割和不必要的捆绑。而真正的写作,永远是一种敞开,一种接通,一种释放。有的人写作,有心的入口,可是没有诗的出口;有些人有诗的出口,但没有心的入口。只有两者都有了,我们才说这个人的作品有点意思。

  若想走进王文军的情感世界和诗意世界,有两篇作品可以作为重要的参考坐标。一篇是《清露无声万木中》,描写母亲和母爱,读后眼眶为之湿润,较之宏大的概念,小的温情是诗弦令我们为之怦然心动的魂魄。文军笔下的母亲,素朴得简净,简净得丰饶。这是入骨入神的脉息的跃然扑腾,有血气在,有肝胆在,有情思在。能写出如此温暖扎心到晶莹剔透之境的人,若写不出好诗,便要质问天理了。另一篇是文军与林嵒的对谈,名为《乡土之美与诗意之气》,从中我们不难看到诗人的精神边界和文脉渊源。我想,倘若我们对写作者的出身、背景、素养、思路、想象力的空间感、看取生命状态的时间意识、造型感等等,都不在意、不经心,那么凭空搬上来几套西方概念和理论的舶来品,充其量只能是对诗歌整体性的任意阐释和硬性阉割。

  沿着文军自己倾述的生命现场,我找到了他关于文字的敬畏、虔诚和供养之心。他认同古典诗词作者给予自己的心灵开蒙和催化作用,说他们的字像“珍贵的初乳”。是的,古人写诗,一如写字,讲究格局,尺度,分寸,留白,意蕴……那么可不可以说,文军写诗,就是在古典精神的滋养下而获得了贴近当代生活的创意构思和结构章法。在我看来,他的某些笔触里蠕动着唐宋先辈的风神气度,继承了“诗言志,歌咏言”的诗骚传统。当然,他还是结合了自己的生活阅历、情感思维乃至命运轨迹的点化播弄而成就了属于其独特的诗性风格。

  一

  文军赠我两本诗集《正在发生的事情》和《洼子记》(写于2014年到2019年之间)。我一页一页地翻看,有滋有味,喜上眉梢,就觉得那诗是流年写照,是生命朴素而散淡的折光,也是灵性的开启与邀约。

  我没有把它们当成我的阅读功课,而是视为闲情逸致间偶发的“有文化的休息”(汪曾祺语)。一个人写诗不要太功利,阅读和研究也不要太功利,就是追随着自己心灵的脚步,恣意漫游。宗白华先生说这种境界叫“美学的散步”,这个说法真妙。

  文军写诗,能够看得出来,不是死磕硬磨,而是意到笔尖,随起伏跌宕中的自在纾解和把握。好的作品,流淌于自然,即使经过了险滩激流的冲刷、拦阻和遏制,但到了水到渠成之时,也就变成了舒舒服服的敞开,款款情致的盛放。

  在辽西,在乡土,那是作者诗意的根。在梦乡,也在现实,那是作者生生不息的魂。

  文军的作品接地气,你看他写山,写水,写庄稼植物,写动物生灵……无不渗透着写作者自己的文字风骨和生命热忱,他是拿完全的心意接通了故土人生的全部脉息。这是他心的入口,血汗结晶的参悟。

  首先,他是爱乡土爱自然的,举凡风物人情,乡谊礼俗,文明关节……在他笔下无不接引着诗意的冲动和诗意的乡愁。以他的诗作《这些年》为例,其中延续着根的意识和情怀,那就是“在身体里种庄稼,并为一个中年人找到回乡的路”。他“迷恋乡下的稻谷、月光甚至争吵”“喜欢一身露水、一脚泥巴地/在田埂上走一走”,并说老槐树让自己踏实,“村头小庙的诵经声/就是赞美诗,让我内心宁静”。

  读他的《草是怎么绿的呢》,就感觉那其中蕴蓄着季节的转换,光阴的轮转和生命交叠重合的无奈。坟头的枯草,灰突突的槐树,蹦蹦跳跳的鸟,连接着三哥的话,“到了清明/草就快绿了”。诗里的细节也处理得饶有风味,几株草芽,“怯怯地探出鹅黄的头”,这样的好句子真是做到了“语淡味浓”。让诗在沧桑和饱满之间,错落着几许低沉中渐渐露头儿的希望。

  他写《摘山枣》,将母亲的形象引入诗中,在自然风物里融汇了亲情。他写山枣刺扎进肉里的一声轻轻的“哎呀”“是一根扎进母亲心上的刺”。“母亲把我出血的手指/放入口中轻轻吸吮/慰藉的目光山枣般温暖”。这一系列的动感刻画,完全用白描,没有渲染,没有夸饰,就是贴近生命本来的样子,却写出了人性之真,母性之美。

  《柴草垛》则写得既忧伤,又美妙,像是吉他的拨弦弹奏,声声入耳,回音绵延不绝。似安徒生童话的气息和味道,用讲故事的方式捡起了童年的一束被时光熏染的花瓣。“我在柴草垛里呆过一个晚上”,这就是故事的背景和前提,当然也是悬念。他怎么了,为何不回家呢。哦,因为逃课,受到了母亲的责罚,于是就索性躲进草垛里,用小小的叛逆跟母亲怄气。这既是叙事,也是抒情,抑或说,是用抒情的笔法叙事,这就比太多的没有回味的直言其事甚至流着口水写的口语诗,具备了更丰富的艺术性。“透过柴草的缝隙/天上的星辉挤进来/提着灯笼的流萤/野鸟的鸣叫/也跟着凑热闹”。接着作者用典雅温文的笔触再次延伸自己诗的精神幅员,“美丽的夜色稀释了一个孩子的/小忧伤/夜深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偶尔有猫头鹰瘆人的叫”。写到此处,顿了一下,到了诗歌的末节,作者用了揭开悬念的松弛法,并且用了倒高潮的情节处理,这其实暗合戏剧的节奏和写法,“第二天早晨/一夜未睡的母亲/找到了柴草垛中酣睡的我/她把我紧紧抱住/谁也劝不住/她嚎啕的哭声”。全诗在一种有节制的强烈格调里戛然而止。作者对深沉的母爱,未着一字,尽得风味。

  至于组诗《洼子记》则更是显现了王文军血脉深处中积淀的诚挚、敬畏、感恩、悲悯和怜恤之情。它关乎故土、天道、人心、民俗,是一首大写的诗。我读《洼子记》用了好几个上午,舍不得一下子读完。窃以为这首诗的见光,大抵见证了文军诗歌之美的灵与肉,心和识,魂和胆。129节的诗韵,贯穿一体,一气呵成,诗里有乡音美、乡情美,也有碾碎的记忆,破败的揪心的往事涟漪……诗人在申述,在歌哭,在叹息,在咂摸,在轻轻地撩起岁月的烟波。

  《洼子记》里承接了一个乡村后生的童年、成长、见识、经验、阅历,涵盖了一个诗人回乡返乡的灵魂之旅。它是放大的乡愁的回旋曲,是忠实于生命记忆的赞美诗,也是绞痛了良知的一道道撕裂心扉的伤口。当诗人贴近泥土,就“听到了神的声音”;他感叹自己走过千山万水,“这里仍是原乡——母亲”;他写了乡亲们“被土吃掉”的宿命,援引村民老李的话,“墓碑再高大,也是冰凉的”,这无形中提升了乡土人生的价值感、归属感和命运感。诗里既洞察了荒诞中的美好,又昭告了美好中的无奈,以此构成了文军诗歌的叙述边界和抒情视点上的纵横坐标。

  也就是说,文军的诗歌理念和感觉经验确立了现代精神的反思性——他爱自然的乡土,但同时对农耕社会的落伍落后抱有深深的隐忧和警觉。从“洼子”这个小村落着眼,他凝思眺望的目光几乎穿透了现代与传统,故园纽带和后工业浪潮的无边接缝,而融汇成崭新的人文反省的诗意烛照。

  “逃出村庄”和“守望故乡”的心灵气脉,如今交织在诗人的笔下,形成了具有结构性张力的诗歌源泉。阅读《洼子记》,让我看到了文军诗歌的不凡气势、不俗视点和不屈的精神诉求的边界。那个边界上赫然矗立着“乡土精神守灵人”的生命标记。

  有一点我想表明,尽管王文军笔下常常出现乡村乡土乡情,但请不要把王文军视其为一个纯粹的农民诗人或乡土诗人。我宁愿将他的探索和存在,视为超越辽西地域文明的某种省思、审视和再造。因为《洼子记》价值立场,已经远远超越了田园诗、乡土诗的矫情、陋习、封闭和保守,它是敞开的,大气的,具有悲悯情怀的,深具人文主义理想的精神光照。

  换言之,文军是一个具有内心尺度和幅度的人。亦因此,他的诗歌就具备了心性的入口,即我们常说的写作要“走心”。走心不走心,是评定诗人是否在场的真正标志。有不少“诗人”的“创作”,完全是理智操控的智力游戏,好似一些不走心的潇洒造型。那样的诗,禁不起阅读,失去了亲近感,没有精神互动的引爆点。此类诗,实际上是伪诗,只是徒有其表,牵引不了阅读者的内心风暴。

  王船山先生作为一代大哲,对于诗歌创作亦有高论,先生说:“一往动人,而不入流俗,声情胜也。”也就是说,真正意义上的诗,是襟怀的袒露,或者内心隐衷的外化,发自于心,而成之于文。离开了内在自由的心性的驰骋,光靠玩概念,玩技巧,玩形式,是不会有大出息的。

  文军的诗之所以耐看耐读,我想跟他的取法自然,心安意境,别有寄托的诗意追求脱不了干系。惟其如此,他的诗之乡,就成了他心灵充分诗性化的彼岸。

  二

  毋庸置疑,王文军许多时候得益于自己的乡居生涯,这是他与诗性接通的良好方式。即便后来他进了城,但是依然没有对于乡村、乡土和乡情的放逐感、游离感和幻灭感。乡土大地依旧是他诗歌精神的胎盘和脐带。

  当然,王文军的创作从一开始是在乡土诗范畴内萌发的,乡土诗是其根芽,但是,到了后来,他的创作指向已经走出了固化的单一的农村视角,而打上了人文关怀的内在标记和印象。我们不能说陶渊明是一个乡土诗人,同样不能说梭罗是一个单纯的环保主义者,他们内心的丰富性让他们的作品焕发了多维度的可能性。就此参照系而言,我也把文军后来尤其是近年的努力,看作是他挣脱既定符号系统捆绑和制约的可贵尝试。那是诗性和心性充分化合后的审美自由的冲动和解放。比如《坐化》《一堆沙子》《卖狗》《夔门》等等许多短诗,读起来没什么乡土气,也没有什么辽西味儿,甚至离自然风情也很远。他就是想用直观甚至是超越主观和客观的极简主义态度和方法,研读人生命运,破解人生气象。

  《坐化》其实是在悟禅,悟心里的禅,悟灵知和灵性的禅。“黄昏,一个人/躺在河边的草地/听流水潺潺/身体里的一些事物/渐渐被流水带向远方/想离开时,自己/已是一截河床/河水在体内缓缓流淌”,全诗不见修辞,不见渲染,只是娓娓道来,用人跟物象的融汇化合,谈心境的改变,心性的物我两忘。中国古典智慧就在于打破主观和客观的边界,将人的主体性消融于万事万物之中。对此,弘一大师有过如下开示,“身在万物中,心在万物上。”根据我的理解,大师的意蕴是不是也可以用以下八个字概括,“心接万物,不染一尘。”当然,这个境界太超拔玄远了,但是在面临诗境禅境的当下,人还是可以瞬间转念为空,转念为识破,看开和放下的。虽说,像这么空灵归于禅味儿的作品,在文军笔下并不多见,但是即使有那么几首,也足以看出诗人的写作视角是在往空明澄澈的大化之境上偏移游走靠近,诗之格当然高于普通的世俗气息和浓郁的现实派作品,我称这种创作为“性灵派写作”。

  再看《一堆沙子》,如果没记错的话,最早是在《鸭绿江》杂志上读到这首诗,那之后,我便知道作者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诗人。

  埃兹拉·庞德曾经指出过,“好的艺术家也许是一架好的地震仪”。他可以“展现有序的震颤”。

  《一堆沙子》处理的显然是小事情、小物件、小感觉。但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像这样的诗,你能说它小吗?同样,《一堆沙子》就是从小到小,它虽不像《登鹳雀楼》那般小中见大,但它的小却小出了诗意,从小处落笔,透视了存在的真义。

  “小区里/有一堆沙子/很长时间了/不知谁放的/开始的时候/小区里的人/不断地抱怨/沙堆阻挡了/他们生活的去路/渐渐就习惯了/好像那里/就应该有一堆沙子”。如果按照中国诗歌血统来说,这种写法是宋人的笔调。“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反胜”。按照钱钟书先生的看法,推崇理趣,是宋代诗歌的追求。《一堆沙子》从体例上看,是直白的口语诗。写的是生活表象,而骨子里却埋藏着非常通透的人生看法和对现实的深度剖析。这不就是以“筋骨思理”见长的王安石苏东坡等人的写法吗?文军诵读过许多古典名篇,所以不知不觉中融会贯通,得其神韵。这是诗歌的教化熏陶所致。

  “好像那里/就应该有一堆沙子”,简单的近乎武断的剖白,用在此处,却造成了思想张力上的活跃与亢奋,一下子让人想到黑格尔的一句经典——“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你看,好一点的诗,能给人带来丰富的联想,由诗的表面推及到更远更宽阔的地带。这就是诗歌美学的精华和奥妙所在。

  三

  从大视角来说,王文军是个原生态的写作者,憧憬自然的活力,领悟生命的风神,感知岁月的馈赠,描绘和勾勒内在心境的释然与澄明。同时他也是大地的还乡者,诗意栖居的精神守望者。

  这从《正在发生的事情》和《洼子记》两本集子里能够得到鲜明而有深度的印证。

  欣赏他的某些美妙而充满露水,阳光甚至如鸡蛋清一样色彩的作品,你会感到这个世界的可亲与可爱。当然,他心目中的美好,既是一种回忆的打捞,也是一种盼望和珍藏。与此同时,他的作品并不掩饰生活里的冷酷、无奈和残缺。他的诗有时是风情画、浪漫曲,有时却是忧伤的素描,令我们的灵魂为之吟唱悲悯的哀歌。

  如果说读《神圣的村庄》,你会嗅到乡土人生风情背后的注释和底蕴的话,诗人说

  “房子是土的,街道是土的/大人是土的,孩子是土的/说话的声音是土的/笑是土的,哭是土的……”这里面有着敬畏、痴迷、眷恋,甚至是一厢情愿的古朴的爱,那么一旦走进《乡间的光阴》和《被春风吹老》这样透视着年轮、记忆和沧桑感的略带忧郁的诗篇,听作者说“路边的坟茔……有的已被野草吃掉”,或是“春风吹一遍/人就会旧一点”,由此引发出的对于岁月轮转,人世起落,命运磨折的感慨,就带有某种大悲无嗔的准宗教意识了。或许,文军还没有更深入地体察和思考神秘与神圣的来龙去脉,但是他的某些诗里确实饱含着挥之不去的宿命感,散发着原始的悲天悯人的超越性情怀。

  在《醉卧山水间》《回到寂静之处》《呼伦贝尔记》《倾听》等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与大自然风物遥相呼应,抑或贴得很近地将自己的心跳契合在天人合一式的静态审美流程中,缔结了生命和万象之间的内在交流和默契,而他笔下的另一类诗歌却是有意识造成人跟环境,人跟情感,人跟社会和历史的碰撞,龃龉乃至互相撕扯。这样在静与动,希望与失落,情感与理智的交替渗透和置换中,文军的作品就在抒情与叙事,描写与参悟,热切与冷峻;是与非;美与丑;净化与罪孽……之间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平衡与和解。

  实话实说,我很看重作者后一方面的写作转型。人物、故事、身世、命运、社会和历史的因素开始熔铸在那并不追求唯美的,甚至有些零度意味的词语穿插和撞击里,而获得对生存本身的价值观照和梳理。

  阅读《同学的故事》《天成》《八十三》《龙卷风》那样的将血泪、悲哀、无奈、酸涩、伤感等等因素糅合调制成心灵苦酒的作品,你会感到王文军的思路和诗路都在拓宽、刷新、嬗变,从而形成了突破、转型和整合的精神生态链。

  由写景状物,体味内心,再到写人记事,勾描世态人情,文军的作品逐渐呈现出多元化的样态,多极化的取向。用李辉在《风雨中的雕像》中的说法,“岁月赐予他们历史沧桑感,磨难赋予他们沉郁。”一个活到了一定年龄,经历了人世间风雨沧桑的写作者,到了爬坡过坎的阶段,其内在境界就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我觉得,文军晚近的一些作品开始在平实、朴素、简单、纯净、节制等方面下功夫,做底色。早期的超拔,代之以现在的老辣;从前的锋芒,变成了绵里藏针的圆润。当然,他修炼的火候还未到达功德圆满之境,那是漫长的路途和跋涉,是诗歌在诗人中寻找真正的骑手的不断尝试和打磨,这需要一个人无限的耐力、定力,加上素养,艺术感觉,思维状态,等等全方位的调整、跨越和焊接。

  四

  读王文军的作品,尤其是那些形成了鲜明个性和特质的诗歌,我会由衷体味到美国诗人詹姆斯·赖特的著名判断的准确性和点醒作用——“诗也许产生于由诗句暂时填充的不满、向往、思慕、空寂。从某种意义上说,诗篇就是祈祷文。诗虽然不能改变事,但像祈祷文一样能改变人。诗是产生于语言的音乐。”

  从心的入口,到诗的出口,王文军走过了一条在坎坷、韧性和不断尝试中洗礼和历练精神生活特殊性的路。

  他的创作从形式探索角度来看,也值得我们予以充分关切和瞩目。就整体语言风格和艺术追求而言,我觉得王文军不是纯粹的口语诗人,也不是学院派诗人。他更愿意在口语和书面语,情感和理智,生命感性和价值信仰之间,做某种富有意味的折中调和,处理与平衡。

  美国大诗人罗伯特·勃莱在谈到中国古典诗歌精神时就讲过,“道的真谛是阴和阳的完美平衡。”平衡即意味着不走极端,不陷入形式的泥淖,或者沉溺在理智剃刀的边缘,做概念逻辑的硬撑和考量。

  实事求是地讲,王文军的写作更多受益于中国古典人文传统和民间地域文学的滋养。他的诗基本上看不到世界诗歌潮流的印记和影像,这既是一种自成一体的身心修炼,同时又带上了某种显得有些封闭和不够兼容的烙印。譬如,在和林嵒的谈话录中,我注意到几乎没有涉及到外国诗歌精神的熏陶和教化。某种程度上,这多多少少会影响到他下一步在更高文学层面上的追求。像佛罗斯特、洛尔卡、R·S·托马斯、雅姆、叶赛宁等西方诗歌大师的作品,也是从乡土人生出发,进而融汇变通为人类整体艺术精神,他们的创作无疑值得文军借鉴、思考和参照。

  毋庸置疑,通过浏览《洼子记》和《正在发生的事情》,评估王文军作品在艺术性和诗歌美学上的建树,当然是富有建设意义的。好的诗人,不仅知道写什么,而且也要知道怎么写。这是灵感激发和现实储备,生命跳跃和精神沉潜交相辉映照亮的过程。

  我以为王文军的诗,写到妙处就有了语感之美,物象之美,结构之美和风格之美。

  “我热爱这里已经多年/等我老了/我就呆在这里/直到成为一个泥人”,此为系列组诗《洼子记》最后一节。读起来朗朗上口,声调稳健踏实,饱满蕴藉,这是口语中浓缩的诗歌之美。宛如戏剧独白的力量,把作者的一颗心安顿好了。

  “那片香雪,把我变成一只/挺着吸针的蜜蜂/急急地扑上去,扑进瓣中扑入蕊里……”(《山坡上的梨花》),此中摇曳的意象,充满了诗意的动感。再如,《呼伦贝尔记》中的句子,“其实小小车窗/能看到的事物非常有限/就像安静吃草的一只羊/随时会被草吃掉”,这是安静中蕴藏的蓬勃,简单里承接的丰富,如此的物象之美,几乎在王文军的许多诗里比比皆是。他爱好摄影,当然谙熟光影转换变化中的视野、焦点、虚实的内在感和美感,用到诗中,就像自然地按下快门一样,于是那美的风物和美的风情便郁郁乎点染其间。

  文军诗的结构也很讲究,有的顺流直下,有的跌宕起伏,有的欲诉还休,有的高潮倒置,有的泼墨写意,也有的速写和白描兼而有之,错落之中,自成一格。

  举例为证,譬如《村里的学校空了》,开头和结尾用的都是排比句式,前后对照,层层递进,形成了往复回环共鸣和声的美学效果。开头——“村里的学校空了/没有学生上课的空/窗上落满鸟屎的空/校门被人卸掉的空”,接着铺叙展开。当年孩子们的影子和脚印,老柳树下看书的漂亮女生,未及问到芳名,岁月已经提前掩埋了从前的踪迹。结尾用一唱三叹的口吻不断推进,层叠起势,“今天早晨,我从那里路过/只是看了一眼/心一下就空了/空空荡荡的空,空无一物的空/空到空虚的空,空到发慌的空”。

  诗的力量和气场,通过精心营造的语言勾连回环,首尾兼顾相望,确实产生了不小的冲击力和震撼感。

  五

  在王文军的诗里,举凡乡土的美,自然的恩情赐予,乡愁的隐痛纠结,生命的忧患意识,个体的悲剧性,等等,都获得了带有个性化印记的表现与勾描。他是在乡土人生的框架里,书写着人世间的悲欢喜乐,爱恨情仇。那个根,那个命,千百年来,往复轮转,叠印着一代代乡亲和乡民的春秋大梦,做了又醒,醒了又做。即使赶上了现代化浪潮的裹挟与洗礼,冲刷和重塑,仍挣脱不了的泥土情怀的根芽情结,切割不掉人与自然血脉相连根深蒂固的渊源,这都让王文军这个思考者和写作者,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既卑微又充满亮色的灵魂底蕴。

  时代和历史塑造着诗人,诗人也会为自己的心抵押上一段与诗相伴相安相恋的岁月。

  当然,不必讳言,王文军在写作中还会,或者正在遇到许多拦路虎,那大概也是他作品的软肋所在。譬如:他的主题有时候稍显雷同,一首诗与另一首诗的精神间距并不大;他的叙事功夫还有待提升和打磨,处理命题的视角,立场和方式有待突破既定模式;在使用口语的过程中,应该兼顾和注意到诗歌阅读的相应美感;如何把西方诗歌和世界诗歌的思维、情感和价值观引进来,化为自己的营养资源;他的想象力和感受力还有待突破瓶颈,深化创意;可以尝试写作长一点的诗歌,或者系列诗歌,尽管他在《洼子记》和《乡居日记》里已经有所突破,仍需要大跨步地寻找新的素材新的激情和燃点……

  最后我想引用一下杰出的诗人埃兹拉·庞德用其毕生精力捍卫的一句生命精彩焕发的创作箴言来与文军共勉,“不用平庸的诗句复述已经在优秀的散文里讲过的东西。”我想这是诗之宗旨,也是诗之大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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