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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孩笔下的“罗生门”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3810
文 ?刘世芬

  阅读黑孩的那段时间,我正把芥川龙之介读得心惊胆寒。黑孩的文风,又时而很“太宰治”,这样的时候,我不确定是否陷入了黑孩式的人性魔圈儿。

  暌违文坛近三十年,黑孩霸气归来,一匹小说界的黑马,抛出一颗又一颗集束炸弹,出手皆“王炸”。先是中篇小说《百分之百的痛》,接着又有长篇小说《惠比寿花园广场》,以及不久之后的长篇《贝尔蒙特公园》。疫情期间,在一次与读者的云端互动中,黑孩公开宣称:“我不看好人性。”其实这正与我对黑孩小说的整体印象不谋而合——“不看好”,呈现一种责任:《惠比寿花园广场》中的韩子煊,《贝尔蒙特公园》中的刘燕燕,《百分之百的痛》里的兄弟姐妹……黑孩的一双鹰眼,对人性不依不饶地钻探和深掘,不动声色地矗起一个个人性的“罗生门”。

  中篇小说《百分之百的痛》,展现的是一场亲人之间的“战争”。围绕母亲的病重以及离世,兄弟姐妹之间龃龉不断。离自己最近的人,伤害最深,黑孩展示的是人性最深幽、最灾难、最虚伪、最残忍的一面,所谓至亲至疏,至近至远。

  长篇小说《惠比寿花园广场》,一个中国女子秋子,一个在日本的朝鲜族男子韩子煊。两个在日本生活的异邦人,在去北京的飞机上“一见钟情”,而这样的基础,则是“我”无比渴望的、堪称人生终极目标的惠比寿花园广场——韩子煊在那里“拥有”一所房子。“拥有”原来是一个黑洞般的骗局,在最幽暗的人性深井,其褶皱的表里,被黑孩一层层剥离、呈现。

  通过长篇小说《贝尔蒙特公园》里来自中国的日本役所女职员刘燕燕,“我”与日本丈夫黎本,以及贝尔蒙特公园里的斑嘴鸭,黑孩打开了三扇窗口,播放着显微镜下的日本日常,特别是生活在那里的日本人和中国人。黑孩坦言,写《贝尔蒙特公园》正是因为她买了一个三棱镜,“通过它我可以看见我的前后左右。”黑孩在小说里展现了各色人等的掌控、欲望、利益、暴力、生存、挣扎,将人物的荒诞不经细腻刻画,如放大镜下的古玩纹路一样纤毫毕现。特别是通过动物透射人心,其背后隐藏的是被伤害的痹痛和刻骨的孤独,所叙述的故事不过是寻常人怪诞痛苦时刻的集合物,却向读者逐一展示了人性的“马里亚纳海沟”。

  读黑孩,我时常冷汗涔涔,她对人性的血淋淋的洞悉和针砭,让我想起一大批作家:芥川龙之介、太宰治、毛姆、严歌苓、鲁迅,以及“恐怖伊恩”……他们笔下的温情难得一见,即使偶尔呈现,后面保准跟着触目惊心的阴谋和陷阱。他们就是一把把人性的解剖刀。话又说回来,一位作家能够如此锐利斩刻,其文字必定不会难看。

  黑孩小说里的男性,都有一个共同点:惯于欺骗。从韩子煊到丈夫黎本,说起谎话不眨眼,而《百分之百的痛》里的大姐的儿子,已经工作的外甥冰冰,却把本属于姥姥的养老钱理直气壮地据为己有——那是“我”卖掉北京房子的巨款,本来专门用于母亲治病养老,却被大姐哄骗到自己儿子的名下,当母亲病重需要这笔钱,大姐死活不肯拿出来,而冰冰,那个公务员小男子汉,竟脸不红心不跳地“喷”小姨:“靠……在我这里,你算什么啊。”名叫“冰冰”,说话做事也真的直降冰点,“换了是你妈妈,你也会说你忙吗?”冰冰回答一个字:“会”。读到这里,我不由得冰透全身,牙齿打颤。

  女人来到黑孩笔下会是什么样子?“记录系是刘燕燕的一块袖珍版帝国。不过,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而已,听起来也似乎荒唐。有时候,我会忘记了自己身受折磨,觉得刘燕燕非常伟大。一个中国出身的女人,可以控制日本役所里的一个系,并且没有人会追究这是因为什么。”黑孩的小说里随处可见这类大胆尖锐阴郁绝望的黑色叙事,也成为她笔下的职场怪相,“为了工作,不得不彼此往来,却又相互憎恨”。特别是日本人眼中的国人,“老实说,有时候我觉得混乱并且崩溃。比如我老是琢磨日本人会怎么看我们。户籍住民课就我跟她两个中国人,我觉得日本人可能把我们俩看成了所有的中国人。再说一遍,一想到我跟她被看成是所有的中国人,我就很崩溃。”

  家庭里的“我”也不轻松,丈夫固执的谎言,儿子昂贵的学费。丈夫一次次撒谎,一次次被戳穿却屡教不改。每天的上班成为煎熬,犹如刀山火海……儿子雄大说“妈妈看上去心事重重”,丈夫在一旁解释,原因是明天要去役所上班。然后丈夫自言自语地说:“如果觉得太痛苦的话,不如辞了职待在家里。人啊,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骂他,但好像没有吵架的心情”,明明被辞退却谎称自己立即就要成为出版社经理的丈夫,不断用一个个精美的谎言欺骗妻子,这样的时候竟好意思鼓动妻子“辞职待在家里”,仿佛他不知道全家会在第二天喝西北风……于是“我”屡屡在家庭和职场上受到伤害以后,脚步不由自主地来到贝尔蒙特公园,来到斑嘴鸭身边,被扎了无数的刀口,由小动物来治愈和抚慰。

  男人,女人,中国人,日本人,黑孩冷眼瞟着他们身上的人性黑洞,却比谁都懂得控制、冷静,通篇没有一个指责的字词,把这些“罪行”只做镜像呈现,仿佛在对读者说:“自己去看吧,我可没骂他们!”然而,黑孩深谙“欲擒故纵”之道,越是笔调节制,读者越是“激愤”,虽没“失控”到“义愤填膺”,却是一步步地跟随她看清地球那一隅人性的真相。

  芥川龙之介有短篇小说《罗生门》,黑泽明有电影《罗生门》。现实中的罗生门,是日本京都的正南门,民间称为“地狱之门”。许多无名死尸,被拖到城楼丢弃,因年久失修,愈显颓败、荒凉、阴森。年积月久,在人们心中产生了阴森恐怖、鬼魅聚居的印象,故而有了“罗生门”是通向地狱之门之说。

  罗生门进入文艺作品,很是“诡异”,电影《罗生门》,整合了芥川龙之介的两个短篇小说《竹林中》和《罗生门》:风雨飘摇的“罗生门”下,躲雨的三个人——行脚僧、樵夫和杂工围绕一起杀人案展开对话。樵夫在竹林里发现了一个武士的尸体,武士和他的妻子路过山林,遭遇了强盗,妻子被强盗侮辱,而武士惨遭杀害。然而,故事的真正“恐怖”之处在于,每个当事人在官府面前各执一词:为了美化自己,减轻罪恶,掩饰自己的过失,人人都开始叙述一个有利于自己的故事版本。人心的险恶、人性的丑陋,触目惊心。

  黑孩的小说人物组成了另一时空下的“罗生门”。他们都是软弱的人类,为了掩盖自己的弱点,展现着各自的荒唐和讽刺。《贝尔蒙特公园》里,“我”辞职了,不再“心忒忒”,却发现儿子不再叫“我”妈妈,于是期待亲生儿子“自自然然”地叫一声妈妈,竟成为新的人生目标……

  “我”在家庭和职场中难以喘息,只能在小猫惠比寿和小斑嘴鸭贝尔身边寻得慰藉:“现在这世道,人是最可怕的。只有人才会什么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甚至发展到“我这个人一向只对动物动感情,人死了我几乎不会流泪,动物死了我会崩溃好几个小时”,“人类并不完美,并没有一个精密机械的程序来驱动人类生性运转,可那是多么重要”,所以伴随小斑嘴鸭贝尔的失踪,“我对现实的感触和希望好像也被卷走了”。而妈妈死后,那些“不知羞耻、依然鲜艳茂盛的贪欲,令这一大片空白充满了亲密和黑暗”。

  芥川龙之介在一篇短文《沼泽地》中提到一种“可怕的力量”,这也正是我在黑孩小说中时时感受到的一种惊悸,总感觉前方有一个陷阱,一个怪圈。难怪芥川把绘画作品《沼泽地》称为“杰作”:“尤其是前景中的泥土,画得那么精细,甚至使人联想到踏上去时脚底下的感觉。这是一片滑溜溜的淤泥,踩上去噗哧一声,会没脚脖子。”这是否就是黑孩笔下的“心忒忒”呢?人生无常,地震、山火、风暴、兵燹、海啸,再加上眼下的新冠肺炎,时时威胁着人类。人类就像蚜虫般被天灾人祸所灭杀,然而“我”的苦闷与迷茫似乎告诉同类,以上这些还不算真正可怕,世道人心的叵测才最令人绝望。黑孩的故事,唤起的是读者的共情。据说福楼拜在描写包法利夫人的自杀时竟然呕吐起来,好像他自己也吞下了砒霜……我在黑孩的小说里也看到她在一个个“罗生门”里的挣扎和煎熬。

  黑孩的小说呈现一种潮水般奔涌的语言流,密集的文字流排山倒海般向读者砸过来,推着读者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脚步,想丢掉一个字都不行。读黑孩就别想在风景中悠游,始终的不适、不安、恐怖让人充满阅读的期待。

  一代“丧神”太宰治《人间失格》里有一个细节,中学里的一场体操课,主人公叶藏与同学一起练习单杠,“我”故意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大叫一声,像跳远似的往前猛力一跃,结果整个人摔到沙地上——这是“我”设计好的一次“失败”,立即引起众人哄笑。然而这时,堀木正雄却鬼一样地凑上来,伸手戳着“我”后背低声说道:“你耍招。我看得出来,你是故意的!”

  精心设计的失败,被堀木识破了……为了引起关注,不惜摔痛自己,人性的细微、微妙,尽在其中。

  这让我想起黑孩小说中一个意味深长的称谓——“那个人”。《惠比寿花园广场》里,韩子煊的女儿真实在秋子面前,复述妈妈即韩子煊前妻的话:“那个人是在日朝鲜人”;而《贝尔蒙特公园》中,再次确认作为丈夫和父亲的黎本说谎之后,“我”和儿子雄大从此一致称他为“那个人”:“那个人上楼了”“那个人回来了”“那个人走了”……读着,不由得抱紧双肩,通体冷飕飕。二十年前,东北女作家皮皮在《渴望激情》中让出轨的丈夫尹初石给妻子写信,开头即为“尊敬的妻子”……作家真是个狠角色,人性更如一口深井,一个称呼,人性的真相无以遁形。

  黑孩小说中所写,都是把人类最想隐蔽的部分暴露出来,不管你喜不喜欢,她笔下的描绘都直抵灵魂,让你无从逃脱。黑孩尽管讲了一个个残忍压抑的故事,却也使读者从中读到了人生的真义,犹如《罗生门》里那个婴儿。

  当罗生门下的空气凝固起来,气氛郁闷得让人窒息。突然,一个婴儿的啼哭给地狱般的罗生门增添了一丝生机。樵夫决定收养这个孩子,行脚僧感到十分欣慰。婴儿的出现成为整部影片中仅有的一抹亮色。行脚僧始终不愿意“把人想得太坏”:“如果人们不相互信任,这个世界跟地狱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不愿意世界变成地狱,我相信人。”

  黑孩的小说里也有这样的“婴儿”——小猫惠比寿和小斑嘴鸭贝尔。“我”感受到贝尔娇小身姿的软萌和温暖,这让“我”怦然心动,如此鲜活,如此悲伤。惠比寿和贝尔对“我”的疗愈显而易见,这些呆萌的小动物,萌化了“我”,始终给“我”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百分之百的痛》里没有出现小动物,所以“我”的痛才是“百分之百”。在自我疗愈的道路上,小动物们功不可没。黑孩宣称自己的下一部小说里也会如期出现一种神秘动物,这让我不由得充满期待。

  或许正因为弃婴与惠比寿和贝尔的微妙而鲜明的联系,让我们从黑孩小说里看到了芥川龙之介和太宰治的穿透与精辟。这些压抑的小说带来一丝温暖和更多解读空间的同时,还告诉那些觉得自己“丧失了做人资格”而郁郁寡欢的人:在世人眼里,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糟。

  黑孩喜欢使用第一人称,“我”虽未自我标榜“勤劳、善良”,却渴望一种社会秩序。毛姆曾对写作这样诠释:善于创作的艺术家能够从创作中获得珍贵无比的特权——释放生之痛苦。黑孩本身就是优秀的小说家,中间虽有中断,但小说家的潜质并未消失,在身体某处蛰伏着,一旦机缘适宜,它们就会被触发,像火山一样喷涌。

  就整个地球而言,东京虽离我们不算太远,却也隔了海,已是异域、他乡了。黑孩笔下文字和故事的异质感已然成为她的旗帜。但综观她从写作之初至今的所有作品,对人性真相的恒久探掘仍是不变的主题。食尽了人间烟火,锐利的刀锋,精准地搭在人性的脉搏上,下手之狠,堪比芥川前辈。这种狠,多带劲儿!让人一眼辨别烈酒与温吞水。这或许就是黑孩虽久离中国,但中国的“江湖”上依然流传着她的“传说”的真正原因——在文学的疆域,人们不会忘记一个才华之人跌跌撞撞的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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