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欧洲的代言人
切斯瓦夫·米沃什,这位当年生于立陶宛、后来成为波兰公民的诗人,这位因不满当年波兰奉行的斯大林主义政策、自我放逐西方、在法国流亡十年之后移居美国的诗人,为人为诗,都是传奇。1980年,由于他“在自己的全部创作中,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洞察力揭示了人在充满剧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胁,表现了人道主义的态度和艺术特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并声名鹊起。中国对米沃什的翻译和研究,不一定比他的祖国更充分,但喜爱他的诗文的人,一定不比他的祖国少。
在恐惧和战栗中,我想我要实现我的生命
就必须让自己做一次公开的坦白,暴露我和我的时代的虚伪……
——《使命》
如此直白的诗,给那时的我以直接的异乎寻常的力量。他的那种“试图理解他的时代”的言说方式和语调,有异于所谓“朦胧诗”,在我的内心产生了挥之不去的回响,促使我回首“历史的现场”。他的出现,也使我对“诗人何为”这一命题,有了一个新的看得见的坐标。为了买到当年由诗人绿原翻译、漓江出版社出版的那部《拆散的笔记本》,我费尽周折,最终不得不花高价请书商复印一册。
回想1981年,米沃什受邀回波兰。当时波兰文学界分成亲政府派和持不同政见的反对派。反对派热烈欢迎他,将他作为他们杰出的代表和精神领袖,以增强自己的势力,亲政府的作家也欢迎他,以此表现他们多么愿意改革和开放。但奇怪的是,2001年,当我到了波兰,波兰的诗人们并不主动谈论他。在“华沙诗歌之秋”活动的空隙,我们越是想谈论他,波兰诗人越是躲闪。据说有一部《战后东欧文学史》,里边介绍米沃什的时候说,他可能是一个多样性的牺牲品,因为他做的事情太多了。黯然离乡的米沃什,叶落归根的米沃什,或许是一个知道事情几乎所有复杂性的人,因而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往远处说,米沃什的生活从一开始就以分裂和瓦解为标志,有人认为他是一个被流放的诗人,事实上是他把自己摆在祖国的外面,他让他的祖国因他而疼痛。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百分百的波兰诗人——他一生只用波兰语写诗。
我是带着一些关于米沃什的资料到华沙的,这些资料集中了我的师长翻译、研究米沃什的大部分成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重温,别有一番滋味。
米沃什早期诗作受象征主义影响,常常以忧郁失望的情绪和隐喻暗示的方式,揭示现代世界中文明解体、人性沦落之现实。代表作品如《鲜花广场》:
罗马的“鲜花广场”
橄榄、柠檬满篮满筐。
石子路上美酒四溅,
落英缤纷。
小贩在货架上放的鱼
粉红中带点浅蓝,色泽鲜亮;
一抱抱紫黑色的葡萄
披着桃子绒毛似的白霜。
就在这同一个广场上,
他们把乔尔丹诺·布鲁诺烧死。
暴民涌向火刑场,
教皇的忠实爪牙点燃了柴堆。
火焰还未熄灭,
小旅馆又塞得满满当当。
一筐筐的橄榄和柠檬
又扛在小贩的肩膀上。
一个皎洁的春天夜晚,
随着狂欢节音乐的曲调,
我在华沙游艺场的旋转木马旁
想起了“鲜花广场”。
明快的旋律淹没了
贫民窟的墙纷纷炸塌,
成双成对的人们高飞
在没有云彩的天上。
一阵阵的风来自燃烧的地方,
吹起的黑灰像风筝在飘荡。
骑在木马上的人们
在半空中抓住了花瓣。
那股同样的热风
掀开了姑娘们的衣裙,
而在华沙那个美丽的星期天
人群还在笑语喧闹。
罗马人啊,还是华沙人
他们争吵不休,纵声大笑,寻欢作乐。
有人会从中得出教训,
当他们经过焚烧烈士的柴堆旁。
另外有些人会觉察
有人性的东西在消亡
会看到在火焰熄灭之前
已经诞生的遗忘。
但是那天我只想
那垂死人的孤独,
想的是乔尔丹诺
爬向柴堆的时候,
他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找到
在活着的人们中间,
会有人从嘴里说出
人类的话。
他们早已回到酒杯旁
或者已经在叫卖银白的海星,
一筐筐的橄榄和柠檬
他们已经用肩扛到集市上。
就像逝去的几个世纪
他早已离我们那么遥远。
为了纪念他在火中的飞舞,
人们只是瞬息停了一会儿。
那些在这里死去的人们,
被世界遗忘的孤独的人们,
他们的话对我们来说
变成了一种古老星球上的语言。
直到有那么一天
一切都会变成传奇,
在一个新的“鲜花广场”上
愤怒将燃起诗人的烈火。
(艾迅 译)
这也是我最早接触到的米沃什的诗歌。在华沙游艺场的旋转木马旁,诗人想起了罗马的“鲜花广场”(即康波·代·菲奥里广场),那是乔尔丹诺·布鲁诺牺牲的地方。布鲁诺因坚持对宇宙按照自己的发现进行解释,触怒了政教合一的社会体制。1600年2月17日他被判处火刑。然而,火堆旁没有燃尽的木柴还冒着烟,人们只是喘了口气,就把他扔在脑后了,广场又熙熙攘攘了。小旅馆住满了游客,美酒四溅,橄榄、柠檬和美女一同上市。暴民本来没心没肺,浑浑噩噩,一哄而散;庸众对暴行未必无动于衷,所以忘得也不慢,是那把火没有烧到自己身上。然而诗人看到的不是“生活在继续”,而是“人性的东西在消亡”,“在活着的人们中间”,几乎已听不到有尊严的清醒的“人类的话”了。说实话,读这样的诗,我有自身被烧着的感觉。作为写诗的人,面对之,我惭愧,我不具备米沃什那样的历史感,也不会如他那般面对生活。
米沃什是个怀有自由理想和个人尊严的诗人,他的独立和尊严是和自由结合在一起的。自由受到侵犯,他就起来反抗;自由受到限制,他就选择出走。米沃什曾积极投身反法西斯战争,诗风也随之转变,更多表现对民族和人类命运的深切忧患,控诉法西斯主义的野蛮行径,将忧郁变为深广的历史苦难感与抗争意志。当他出走,特别是到了美国以后,让人意外的是,他以自己是一个小地方人的独立姿态,一颗心暗中回到了故土。
米沃什的后期作品,深入到政治、哲学、历史、文化等各个方面,侧重批判现实生活中的虚伪、欺骗、浮华等现象。但米沃什即使在进行文化和现实秩序批判时,也以真实、冷峻、悲悯的表达,保持了一个知识分子诗人的尊严。他将自由讨论的风格与反讽精神糅为一体,力求在广泛的历史视域中与深刻的读者达成内在的沟通、交流和对话。
我曾经一再表示,一个诗人让我记住三首诗,就已经是了不起的大诗人了。而米沃什这个诗人太大了,其诗让我一直念念不忘的竟有数十首。
先看《偶遇》:
我们黎明时驾着马车穿过冰封的田野。
一只红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只野兔从道路上跑过。
我们中的一个用手指点着它。
已经很久了。今天他们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个做手势的人。
哦,我的爱人,它们在哪里,它们将去哪里
那挥动的手,一连串动作,砂石的沙沙声。
我这样问并非出于悲伤,而是感到惶惑。
(张曙光 译)
乍一看,这样的诗行有什么了不起呢?真是太质朴了,然而奇迹在于,这种质朴却通向了神奇,表达出了我们生命稍纵即逝的经验。黎明时驾着马车穿过冰封的田野,突然一只红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一只野兔从道路上跑过,一行人中的一个用手指点着它……这没什么奇的,奇的在突然的转折之后,这是记忆中浮现的情景。今天,那只野兔、那个曾指点着它的人,都已不在了。可是,他们没有消失——亲爱的亡友和逝去的野兔瞬间以诗的方式复活了。如此“偶遇”,我们或许也有过,忽然出现,转瞬消失,没能用手指点住,勉强表达,也难有这般神奇的惊心动魄的境界。
再看《诱惑》:
我在星空下散步,
在山脊上眺望城市的灯火,
带着我的伙伴,那颗凄凉的灵魂,
它游荡并在说教,
说起来我不是必然的,如果不是我,那么另一个人
也会来到这里,试图理解他的时代。
即便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会有变化。
那些相同的星辰,城市和乡村
将会被另外的眼睛观望。
世界和它的劳作将一如既往。
看在基督分上,离开我。
我说,你已经折磨够我。
不应由我来判断人们的召唤。
而我的价值,如果有,无论如何我不知晓。
(张曙光 译)
我也试试学着米沃什的样子,沿着西山大道上山,在星空下散步,在山脊上眺望石家庄的灯火。悉心体会诗人的“伙伴”,竟然是他的灵魂,是“那颗凄凉的灵魂”。这个灵魂,与我们平常说的“灵魂”显然不同,它是诗人的创造,给人以游荡的感觉,但并不漂浮,像是诗,你抓不住它,但它在。
理解诗人心境的有力证据来自此诗的框架,即“我”与灵魂的争吵,会心的读者不难看出,引起争吵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灵魂”。是它向“我”提问并让“我”回答。这实际上反映了诗人内心的焦虑。米沃什的“灵魂伙伴”提醒诗人说,你想想吧,如果不是你,换一个人,是不是也会来到这里并试图理解他的时代。这是一个发现,亦是对真相的一种把握。最终,诗人对自己的“灵魂伙伴”说:“看在基督分上,离开我。/我说,你已经折磨够我。/不应由我来判断人们的召唤。”这是一种叹息。“我的价值,如果有,无论如何我不知晓。”何等明智啊,不像是一位有着充分自信的诗人写下的诗行。要是换一位,是否会说:如果不是他,那么有一天我来到这里,我一定如何如何。米沃什的自信在于:“我在思考关于我们世纪的何种证据正通过诗歌建立起来。我明白我们仍然被淹没在这个时代之中,因此,必须承认,我们的判断不一定是确切的。”(《诗的见证》)
日子过得多么舒畅。
晨雾早早消散,我在院中劳动。
成群蜂鸟流连在金银花丛。
人世间我再不需要别的事务。
没有任何人值得我嫉羡。
遇到什么逆运,我都把它忘在一边。
想到往日的自己,也不觉得羞惭。
我一身轻快,毫无痛苦。
昂首远望,唯见湛蓝大海上点点白帆。
此诗汉译之名为《天赋》,认为是米沃什诗作中难得的“偷闲”之作,因为“闲”,才显得那么优雅抒情,如一幅绝妙的田园风光画卷。
诗人西川则把它译成《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儿。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值得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说实话,如果非要认定它们还是一首诗,我更欣赏西川这个译本。即使我们并不确知《礼物》创作的年代,大体可以推断它是米沃什的晚年之作。诗人哪里是 “偷闲”,一辈子,见多了,觉醒了,断然舍弃恩怨得失,彻底超脱如烟往事。从远望大海和帆影看,内心还有美好的眷恋。活到老,活出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深刻的生活智慧和生命快乐。
正是这样一首几乎不需要任何解释的诗,和李白的《静夜思》一样,和弗罗斯特的《牧场》一样,成为朴素典范,深入浅出的尺度,却又是谁也不敢说能够解释清楚的。
云啊,我可怕的云,
心跳得多么剧烈,大地多么悲痛,
云啊,苍白而又静寂,
清晨,我噙着泪水看你们,
我知道
我用美丽的谎言掩盖了真实,
我心中的自豪、希望、无情和鄙视
正将死去的梦想埋葬。
你垂下眼光,
一阵灼热的狂飙扫过全身。
你们那么可怕,
云啊,世界的瞭望员!
让我入睡吧,
让仁慈的夜晚将我覆盖。
(王永年 译)
《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题目,同样被“米沃什化”了。在这首诗中,“云”这个举目常见的自然物对米沃什的生命产生了一种纠正力量。一旦联系到诗人的写作,其主旨就显得明确了,即选择哪一种写作?是表达真相,还是编造谎言?
《云》在写法上也很特别,它既不单纯写景,也不托物言志,而是把所写对象融入自我的心境,在文字中构成一个与“我”对话的角色。这是米沃什写作的主要特点之一。米沃什写作的另外两个主要特点,一是善于使用“颠倒的望远镜”,让东西变小,但它们并不丧失鲜明性,而是浓缩;再是以广阔的形式,不受诗或散文的约束,把精力用在沉思存在上。
米沃什素有“另一个欧洲的代言人”之称。这“另一个欧洲”,指的是一个有着丰富多样的文明和文化传统而又饱受帝国轮番占领、统治和瓜分的中东欧诸国。米沃什所经历的一切,尤其是他所经历的大屠杀、种族灭绝以及战后集权社会令人窒息的思想禁锢,促使他以笔来叙述20世纪人类的噩梦。他在他的诗中这样说:“我觉得人们从来没有讲述过这个世纪。/我们试着拥抱它,但它总是在逃避。”因此他不能安于那种所谓先锋的修辞游戏。这就决定了他不是一般读者所指望的那种诗人,他不是一个抒情诗人,而是一个冲破了诗歌抒情限制的诗人。他的伟大在于,他具有直抵问题核心并径直做出回答的勇气和天赋,无论这种问题是道德的、政治的、艺术的,还是自身的。他实际上变成了一个文化良心。
在这个世界上,在多少诗人的经历中,有着与米沃什经历过的类似的东西,而一般诗人的作为,与米沃什恰好相反。
像等待着情人一样等待着缪斯来临
有人说,倘若说普希金是俄罗斯诗歌的太阳,阿赫玛托娃就是俄罗斯诗歌的月亮。1912年,阿赫玛托娃的第一部诗集《黄昏》出版,获得了评论界的好评。她的诗语言简洁、准确,善于把抽象的感情用具体的细节来表达,在短短数行中完成戏剧的场景。我看最为典型的是这首《吟唱最后一次会晤》:
我的脚步那么轻盈,
可是胸房在绝望中战栗,
我竟把左手的手套
戴在右边的手上去。
台阶好像是走不完,
可是我知道——只有三级!
“和我同归于尽吧!”枫叶间
传递着秋天乞求的细语。
“我被那变化无常的
凄凉的恶命所蒙蔽。”
我回答:“亲爱的,亲爱的!
我也如此。我死,和你在一起……”
这是最后一次会晤的歌。
我瞥了一眼黑色的房。
只有寝室里的蜡烛
漠漠地闪着黄色的光。
(王守仁 黎华 译)
阿赫玛托娃以其清新非凡的感知力,被布罗茨基认为是“一开始就以成熟的调子一鸣惊人。”这首诗把离别的感情写得一咏三叹,荡气回肠。富有张力的句子犹如摇曳的火苗,使全诗满溢着女性温柔细腻的复杂情感,犹如一幅色调鲜明而又清新的油画。这幅画由两个基本色调组成,其一是外部环境构成这幅画的背景:凄凉的秋风,险恶的处境,多舛的命运,生死离别,使诗中充满绝望的情绪。其二是暖色调,来自战栗的心房,情人之间的相互慰藉、生死相依的坚贞,这种坚贞爱情超越生死,暖透心灵。
题目已经告诉我们这个事件——会晤,它是全诗的起源与凝聚点,是产生此诗的“核”。开头已经奠定了全诗的情感基调:“在绝望中战栗。”绝望给全诗增添了一种压抑沉闷的氛围,为此她选取了黑色这个色调。战栗则犹如摇曳的烛火,暖色的火苗轻轻地荡漾在黑色的屋里这个封闭的空间。诗中把情人告别的复杂心理描写得淋漓尽致。“我竟把左手的手套/戴在右边的手上去。”这个细节不仅阐释了“胸房在绝望中战栗”的程度,还使离别更加愁肠百结,有了肉体的质感。
来自情人之间的对话是揪人心碎的:“我被那变化无常的/凄凉的恶命所蒙蔽。”情人诉说多舛的命运,流荡着凄凉感,使凄凉向时间纵深处延伸,增添离愁别恨,使之更加彻底。但是“诉说”这一行为由情人之口发出,向情人倾诉,带有渴望得到慰藉的愿望,还有一丝寻求怜悯与体谅的愿望。得到的回答是更为坚贞不渝、深挚的:“亲爱的,亲爱的!我也如此。”一声声呼唤,既是对爱与信赖的回应,是安慰,更是对往昔亲密岁月的召唤,让那已逝去的温馨抚慰凄凉的现实处境。为了对抗和超越现在,情人更是发出了对未来的信念:“我死,和你在一起……”坚贞的柔情逼退死亡的终结,显示超越性、永恒性。
“最后一次会晤”事件本身是冷的,充满绝望,但是有了情的温暖、眷恋,就犹如在黑色的屋子里点燃一支摇曳着黄色光芒的蜡烛。诗人用一冷一暖两个色调,两个系列的意象,相互映衬,紧紧纠缠,将这个场景谱成一支爱的歌曲,一幅爱的图画。最后一段黑色屋子里燃烧着黄色烛光的场景成为这个会晤场面的隐喻,永远留在诗人心中。
《缪斯》是阿赫玛托娃另一杰作:
深夜,我等待着她的来临,
好像我的生命十分危险。
什么荣誉,什么青春,什么自由,
都摆在这位手持诗笛的可爱客人面前。
她来了!她撩开披巾,
仔细看了看我。
我对她说:“是你给但丁口授了
《地狱篇》?”她回答:“是我。”
(陈耀球 译)
赞美缪斯曾经是诗人们的日常功课,如同基督徒的祈祷。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第一句就是“歌唱吧,女神!”《奥德赛》第一句是“告诉我,缪斯,那位聪慧的凡人的经历。”维吉尔的《埃涅阿斯》开头向诗神求助,但丁在《炼狱篇》中也祈求缪斯们用音乐伴随他的歌唱。
传说中的缪斯有九位,各司其职。似乎诗人故意混淆了这一点,把九位缪斯视为一体。
诗人在诗中充分表达了对诗歌的敬畏、喜爱和赞美,并将这些情感置于一个具体的情境中,她像等待着情人一样等待着缪斯来临,在她看来,诗歌艺术远比荣誉、青春和自由更为重要。至于说缪斯向但丁口述了《地狱篇》,还有什么是比这更高的赞美呢?
玄理意味之体验
说到美国诗人罗伯特·潘·沃伦,最有名的诗要数《世事沧桑话鸣鸟》了:那只是一只鸟在晚上鸣叫,认不出是什么鸟,
当我从泉边取水回来,走过满是石头的牧场,
我站得那么静,头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样静。
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谢世,
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
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而是鸟鸣时那种宁静。
(赵毅衡 译)
这是一首看似并不复杂但内里非常富有蕴含的诗。或许是受到玄学派诗人的影响,与托·斯·艾略特和新批评派有着某些瓜葛的诗人沃伦,在这首诗中表达了许多玄理意味的体验,如果硬要给出一个说法,可以叫做“关于存在的追思”。鸟鸣是瞬间的东西;而天空和石头、牧场,这些都是永恒的事物;人是介于这中间的特殊的体验者,他也属于“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但他却没有去关注和怀念那些人力不及的永恒事物。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是徒劳的,与其追慕那些,还不如悉心地去体味一次生命,去感受生命中那“我在”的玄秘状态。
这大约和中国古代王维诗中的那种禅意有微妙的相似之处,王维的《鸟鸣涧》中那种空灵又充满着存在哲思的意境,与之相比很有异曲同工之妙:“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只是这里有近似于“无我之境”的空灵,而沃伦的诗中则更多的是“我的在场”的体味。
与后期象征主义诗人所喜欢的思想含量、意识深度都有关系,这首《世事沧桑话鸣鸟》有些刻意的意义裸露。作者在十分用心地标识着某些标志性的意象:“泉边取水”“满是石头的牧场”“头上的天空”“水桶里的天空”“多少年”……这些都是为了说明时间,时间要素在对人的生命和存在体验产生着不可回避的启示和影响。用“我体验,故我在”这六个字来总结它的含义,也许是可以说得过去的。
《未来的旧照片》也是一首别出心裁的诗:
那注意力的中心——一张幼稚的脸
多年以前(想必是)白里透红——
现已褪色;在相片里只剩一点
灰白,没有多少表情显现。
那注意力的中心,在白色襁褓里,
那是妇人的宝贝;她漂亮而年轻,
面带蒙福的讶异神色,偎依
那迸生出的神秘奇迹。
在稍后的地方,那雄伟的身材
朦胧浮现,脸上闪烁着成就和自豪。
穿着黑色外套,礼帽罩在胸前,他迫不及待
要向你保证世界太平——把烦忙抛开。
相片已经褪色得厉害。岂不合理?
到了七十五岁上下事事都显得老旧,
而这相片正是那年纪。
那对夫妇,当然,已经不在人世。
他们带着剩下的爱情,并排躺
在绿草,或白雪,之下;那婴儿,多年后,站在那里;
旧景模糊,而他满怀罪咎地神伤
于无名的许诺未践,颓然莫可名状。
(彭镜禧 夏燕生 译)
此诗带有很强的叙述性,但它不是线条式的平铺直叙,其叙述时间在这里颇为讲究。它采取了倒叙、预叙、现在时叙述三者交错扭结的方法,使整体叙述的时间段不仅具有长度,更有着深度和宽度;成为既有现实经验重量,又有浓郁象征意义的对生存和生命情境的命名。
所谓“未来的旧照片”,是诗人叙述的基点之一。“预叙”在时态上提醒你,“我是预先向未来看的”。诗中所言“那婴儿,多年后,站在那里”缅怀双亲,暗示了生命虽有诸多偶然,但唯一的必然乃是人生命的衰朽和终有一死。人是世间万物中唯一能预知自己有“时间境域”的生物。
然而,奇异的是,诗人的“预叙”又与倒叙混而难辨,“预叙”的内容已被时光证实。这样一来,说话人的时间基点变得漂移不定,时间在此不是线性的物理时间,而成为主体经验着的时间;诗人穿插进行了三种暧昧的时态叙述,使作品在广泛的暗示功能中,具有具体本真的特指性。这张照片上有一家三口人,那年轻的父亲,有“雄伟的身材”,“脸上闪烁着成就和自豪。/穿着黑色外套,礼帽罩在胸前,他迫不及待/要向你保证世界太平——把烦恼抛开。”那母亲,“漂亮而年轻/面带蒙福的讶异神色”,偎依着她的小宝贝——“那迸生出的神秘奇迹”。这里的“蒙福的讶异”和“神秘奇迹”,在措辞上模拟了圣经《新约》中玛利亚蒙圣灵之福受孕,耶稣降生的神秘奇迹。父母亲的意象用在这里,含着微微的反讽性质。早期自由社会的竞争理念和新教伦理已渐渐丧失了活力,今天,世界仍不“太平”,新的“烦恼”又滚滚而来,他们的“后代”已是“满怀罪咎地神伤/于无名的许诺未践,颓然莫可名状。”
“那注意力的中心”究竟是什么?既是指人生命的衰败,又是指人类精神历史荒诞的蜕化。但诗人不屑于采用滥情的方式说出,而是将三种叙述时间交错扭结,于冷静、克制中传导出了对生命和生存淡淡的缅怀和内在的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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