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村生活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少年时期,离开家乡外出读书,此后一直在城市生活。乡村的时光不以长度取胜,仿佛向着纵深开拓,村庄为我血液打下的深刻印迹,不管我到了哪里,都不会消失。甚至随着岁月流逝,乡村生活的记忆,时常会浮现于脑海。
我走出了乡村,又将乡村生活的牵念系在了城市,频频回眸,时常亲近。时代变迁的步伐真是惊人,过往记忆中的乡土景色,一点一点地被时代巨轮抛至脑后,让我越是近乡,反而越是情怯,曾让我印象深刻的诸多物事,皆成“古物”。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回到过往的追索弹旧之旅,是为这些渐渐消散于历史进程的物品,立一个小小的碑。在我心里,永远感怀那段年少岁月,久久怀念,却不留恋。
界石
家乡“界石”的存在,让我很小就懂得去树立“边界意识”。界石代表了乡村的规矩和法度。庄户人是不喜欢石头的,在犁地时土里冒出一些石头来,可能会折伤犁铧,庄稼人捡拾起来,集中丢在田头地畔。扬麦时也要将石子儿、秕糠与麦谷分开,否则砂石蒙混过关,藏在饭碗里,就会与牙齿公然为敌。
庄户人却又分明喜欢石头,农村盖房子、垒猪圈、修羊舍,统统需要石头砌墙,石头是“家园”的一部分,石头还能做成碾子、磨子,耐心地将粮食研磨细碎,熨帖人们的肠胃。石头是便利生活不可或缺的角色,在乡村作用良多。
但有一种石头,它和兄弟姊妹们原本材质一致,形态无异,只因所处位置不同,便被赋予了神圣意义,拥有了别样内涵,它就是界石。
离开乡村的几十年里,我无数次回望童年的那片故土,打捞时光中的悲喜交集。当我写下“界石”两个字时,感觉沉甸甸的分量仍旧搁留心头,有着当年的余重和生冷,石之为界,便与平常石头,从此划清界限。
国家之间相安无事,有国界线护土守责,人与人之间平等交往,有“底线”默守其岗,乡村的田地、房屋、山坡,便凭靠界石分疆约界。一块普通的石头,一旦守在了应该守护的位置,在生活中就具有了神圣的意义。
乡村相邻的田地上,在地块两端各埋有一块界石,界石与界石之间,刨出一条笔直的浅浅的沟槽,称为“界沟”。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上树掏鸟蛋,下河摸螺蛳,胆大顽皮,天性无拘,但从不会去触碰界石,也不会弄乱界沟。它的庄严与重要,早在父母谆谆告诫之前,便已作为一种乡村的遗传密码,深深融入我们的血液之中。
大多数村里人,都承认着界石功能,不会轻易僭越。比如母亲,向来谨守界石划分的范围,翻挖土地,种植作物,距离界沟还有两指宽的地方,便会自觉收住锄头,仿佛那是一道人间的银河,本该隔开我家与邻家的权益。
大壮的地块与我家相邻,他从自家地块的边界翻松泥土,到了界沟处,看了一眼弓着腰背、也在专心翻挖泥土的母亲,悄悄将锄尖越过界沟,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到了属于我们的地界。
大壮将这事做得轻车熟路,他并不是第一次这样侵犯我们的地块了。界石忠诚地守着自己的位置,未曾偏挪半分,他的锄刃却仿佛长了眼睛,悄无声息地蚕食,默不作声地越界。大壮间或直起身,向我家地块投过含义不明的一瞥。锄头撑了他的腰,他将一桩光天化日之下的过界行为,变得理直气壮。锄柄竖起来,一番顶天立地的端直,光明正大的肃穆,为这小小的侵占,发出一声冷哼。这一刻,大壮似乎轻轻松松完败了界石,它约束不了他,只能像哑巴一样默默看着他。
母亲站起身,风吹拂着她清瘦的脸,她抹了一把额头细密的汗,将一绺濡湿的头发别到耳后。大壮的锄头一而再再而三,毫无顾忌地越过界沟,她无声地叹着气,眼里现出一丝疲惫的神色。她没有像大壮那样,眼神如刀地甩过来,狠狠警示对方,行事不要欺人太甚,而是低头继续做事。田地相邻,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要大壮不过分越界,母亲认为没有必要斤斤计较。
大壮干完活先行离开,他心情很好,脚板在地上踩出哒哒的快乐声响,昂着下巴,目不斜视地上了小路。母亲这才来到两家地的界石中间,目光拉成一把长长的尺子,来回丈量着。不是她眼花,大壮将原本笔直的界沟,挖成了抛物线,如同天狗吃了月亮,我家的地被啃掉了一块,形成了月牙状。
这块被大壮锄头蚕食的“缺月”,像硬物哽住了母亲的喉,她拼命往下咽,胃部翻涌起一层层疼痛,无法“消化”这番难受。土地金贵,分配到人头上的份额不多,家里养着几个孩子,便是好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都指望着地里能多生长一点粮食,饭碗中多分上半勺吃食,可这样的想法,常常都要无情落空。纵然风调雨顺,土地全力以赴,贡献最好的收成,但毕竟土地有限,交完公粮,落到“家庭自主”的粮食,不过勉强糊口而已。
一年到头,我们很难将肚子喂得圆圆饱饱地沉沉睡去,躺在漆黑夜色中的母亲,听到旁边孩子腹腔空鸣的声音,歉疚与疼痛如细小铁丝,缠绕了她的五脏六腑。
母亲披衣坐在床上,凝神静思被大壮强夺的一溜地块。这看似小小的一块地,却能多种十来棵苞谷,或是多种一片麦子,到时多收几捧粮食,也能让孩子尽可能吃口饱饭,少受一分饥馑的威胁。生性善良的母亲又开始思忖,大壮可能不是故意为之,一时没看清,锄头越了界,说不定明天就会更改过来。
大壮第二天大喇喇地来播撒麦种,眼见他要将种子撒到我家地界里,母亲喊了一声“慢”,说他越界播种了。大壮拧起两道浓眉毛,歪头看向母亲。
母亲却兀自涨红了脸,脚趾头紧张地抓着地,有些发怵。大壮明明是站在我家的土地上,他反倒姿态从容,拿出了主人的做派,双眼觑着母亲。母亲克制着与人讲理的畏怯心理,指了指两边界石,再次提醒大壮越过了地界。
越界行为被人揭穿,大壮竟毫无慌乱神色,索性吊起眼眉,用舌尖上下梳着牙齿缝,顶出一粒残渣来,呸的一声吐到地上,反唇相讥道:“界沟明明就是直的,瞎指啥哩?我看你是眼睛出了问题。”母亲再次看看两家地块的中间,确认大壮越过了界石,可他垮下一张脸,抄手站在那儿,拒绝承认越界事实。
大壮不肯承认界石的公允无私,界沟的弯曲和笔直,此刻不再是公论,而是一只没骨气的狗,大壮瞪瞪眼凶两声,它弯也是直,直也是弯。母亲的眼泪焊在眼眶里,摇摇晃晃,就是不许它落下来。
越是退让,大壮越是张狂越界,母亲擦了一下眼窝,只好请来生产队长解决。队长到了地头,看看两端的界石,觉得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大壮侵占了我家地界。队长教训大壮:人家孤儿寡母的,你这样贪心,还让人家活不?见队长决心主持公道,大壮不敢顶撞,极不情愿地按照界石,重新刨出一条界沟,退回了强占的土地,嘴里却依旧嘀咕不停:一个寡母子,争啥界石?
父亲早逝,家中失去了顶梁柱,母亲用她柔弱的双肩,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可无论她如何自尊要强,遇事不管对错,都因寡妇身份先矮了三分,受人白眼。生存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复杂,那时大家都穷,生活在乡村的人,理应抱团取暖,共御风寒。现实生活中,却是弱者对更弱的人龇出尖齿利牙,能多占别人一点便宜,就不会轻易放过。
村上侵占他人土地的不是孤例,即便巴掌大的一溜儿地,也会有人巧取强夺。农民靠种地吃饭,土地生养作物,馈赠于人,缺了土地,农民便是无箭簇的空弦,无米的巧妇,无水的泉眼,空有干劲儿也一筹莫展。多占那一小块地,夏天就可能多掰几个苞谷,冬天能多收几个红苕,这些食物看上去稀松寻常,但在青黄不接的时节,可能就是一次度过春荒的分水岭。
母亲恨不得分到自家名下的田地,能再宽一点或者多一点。她不怕流大汗出大力,只要能让我们几个缺爹照拂的孩子吃饱肚子,宁愿走很远的路去开荒拓地,也不去打界石的主意。在母亲心中,界石划定了主权,是世间极为公正的秤,称出了良心的重量。
“寸土寸金”,绝不是渲染夸张的成语,它是人们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在乡村,土地是最能让人安心的保障,给养和滋润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从古至今,各地即使风俗有异,大都流传着“破土仪式”。小到筑屋,大到修城,都有一套仪式需认真遵循。川北一带的农村,起新房是要杀鸡作祭的。选鸡冠红艳的大公鸡,以鸡血祭奠,奉上几盘馍馍、果子的供品,才能顺顺当当地砌砖披瓦,心安理得地搬进新居,此后家宅安宁。我想,之所以要举行“破土仪式”,大概老祖宗早就认定,土地是应该用来生长粮食或草木的,根根蔓蔓,枝枝叶叶,和大地之间都是血肉相牵的联系。人们要让土地长出房屋、猪圈、牛舍,其实是违拗了它的原初功用,所以得专门以鸡血供果等供之,求祷一番,祝颂一番,让土地原谅人的行为。
庄稼人对待土地,有莫大敬畏之心,说起“劳作”来,他们更愿意用“伺候”两个字代替,土地是需要用一颗真挚的心,一双勤劳的手,事无巨细去“伺候”。乡村的界石,保证了土地的疆域划分、神圣和尊严。界石守护着人们的田地,同样也保全着屋舍,以及房屋地基范围内的树木、蔬菜和花果。
我家屋后有一排树。这些树是父亲在世时,从山上一棵一棵背回来,带着憧憬和欢喜,栽得整齐成行。父亲为什么要栽这一排树,我不得而知,可有了这些树,有了春之新芽夏之浓荫,它们像卫兵一样忠心耿耿地守着我们敝旧的茅草屋,因为有它们的陪伴,房屋似乎有了家园的温馨和体面。树干上仿佛还留着父亲掌心的暖暖余温,树枝上延伸着他未竟的遗憾心愿,树叶上招展着他深沉的万千叮咛,让人心念牵动。对于我家来说,这排树不仅是成年的树材,今后能作修房屋、打家具的用途,还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念想,有种天长地久的慰藉。
我们与单全房屋相邻,他曾经看到父亲栽树,也看见父亲出殡。不知从何时起,单全生出奇怪的念头,这排树应该属于他家,我们不配拥有。这是一个古怪而强蛮的逻辑,但在当年的乡村并不鲜见。一家孤儿寡母,不配享有许多东西,包括平等的对待,为人的尊严,甚至应该活得更凄惨一些。
单全心思缜密,要将这排树据为己物,就得“师出有名”,最好的方法,便是伪造证据。趁着夜色,单全挪动了我们两家之间的界石,在原位置一尺多远的地方重新埋下,如此一来,原本栽种在我家屋基附近的树,就进入了他家的地界范围。
我们自然不能接受这种行为。围着界石转一圈,我越看越生气,界石原本有半截埋在两家分界的泥巴中,露在外面的一截已经长出了青苔,单全重挪地方,挖的坑不如之前深,只向下勉强栽了一小截,位于地上方的界石,赫然可见分层的青苔,上绿下褐,痕迹特别明显。界石经受了一番“强制搬迁”,像是惊魂未定地暂时落脚此处,它与刨出的新土,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我指着界石身上的苔痕,问单全是怎么回事,他傲慢地将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有本事让石头回答你。”证据如此醒目,单全还在抵赖,我气得搬掉界石:“石头不会说话,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这里并不是界石原先的家!”单全见我年龄不大脾气大,个头不高声量高,竟敢和他犟嘴争辩,索性一掌重重推来,我被掀倒在地。
眼看单全就要对我施以拳脚,母亲闻声跑来,挡住怒气未消的单全。单全越过母亲的肩,指戳着我们骂骂咧咧:“寡母子,到底会不会教儿子?敢跟我耍横!”母亲担心我挨打,息事宁人地劝他“歇歇火,莫动气”。
这排树是父亲留在人间的遗物,母亲不看单全,看了界石的苔绿,说既然扯不清界石到底是摆在哪儿的,只好请村干部来论理公断。
单全面对村干部的询问,抛出一个陈年依据。他说某年某月某日,我父亲向他借过十斤麦子,后来没还上,愿意拿这排树作为抵押。他念我家日子过得凄惶,一直拖着没来要债,如果不是明年他要送女出嫁,需要一点木材做嫁妆,也不会老话重提。
这就难住了村干部,将脸转向母亲。母亲从不记得父亲向她交代过借麦一事,更没有说起过如果还不起麦子,拿树抵押给人家的事。
一边说界石挪之有理,但又没有借麦子的任何凭据,也没有一个证人证明当年的借贷关系;一边说闻所未闻此事,但也拿不出证据表明当年没有借过麦子。村干部不知到底该信谁的,让我们暂且搁置纷争,等拿出过硬的证据再来评判是非。村干部随即离开了这场难断的邻里纠纷,他们前脚刚走,单全就变脸变色,冲我们挥舞拳头,口沫四溅地威胁母亲,声称一切都按“现在的界石位置”,确定这排树木的归属,否则……单全将无尽的想象和莫名的沉重压力留给了我们。
那是一段让人难堪日子。单全承认他让界石长了脚,但长脚的依据却是我家亏欠在先。父亲不在人世,死无对证,单全满村说我家坏话,白白赖掉他的麦子,现在他收回权限还百般阻拦。单全喷溅的谣言,村里竟有不少人责怪我们不地道,“父债子还”是天经地义之事,人死债不空,我们这样欠债不还,魂灵都不得安宁。
原本谨守本分的界石,此刻被单全用成讨债的工具。腥臭的口水和无稽的指责,如洪水泛滥,一走出门,后背就落满了白眼和指戳。不明真相的村人,责备我们的不义,还“规劝”母亲,该以如今的界石为界,还单全一个“久违的公道”。
界石不能分清是非,我好想一夜长大成人,能和单全打上一架。母亲竟比我想象的平静,她还和从前一样,上山下地、屋内屋外,每天从早忙到晚地劳作。不管单全编造出多少荒唐的情节,母亲认准了村中划分各家各户的地界,界石就该有它明确的位置。
母亲相信界石终究会还我们一个公道。这块平凡又不凡的石头,就该是人人该守的准则,不该践踏的底线。
人们以为,这个身为七个儿女的寡妇,会轻易妥协这场纷争。母亲的执拗,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许是她苦苦守护的界石,给了她一份信心和勇气,村干部根据原来的界石位置,确定这排树木和房屋地基归我家所有。这场漫长的界石之争终告落幕。
界石和人之间,就是这样微妙地共存。
农村处处有界石,就连山坡都有界石划分,越界会引发各种骂仗和纷争。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能在山坡捡拾枯枝败叶当柴火,能用镰刀砍削连着草根的泥皮,背回猪圈垫做粪土。那时家家户户煮饭烧水,都靠柴草做燃料,是十分宝贵的资源。
童年的我上山捡柴,捡得实在艰难,老半天都未捡满半背篼柴火,看到前方有柴,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越过我家的山坡,拾走人家掉在坡上的一根枯枝。我的越界行为被人告发,这片山坡的女主人,是村里有名的火爆脾气,她堵在我家门口,口沫横溅地骂足整整一天。母亲羞臊得不行,手握黄荆条子,把我关在家里一顿抽打。
上山“砍坡”背渣土,或捡拾柴草,母亲都会叮嘱,千万看着界石,不要伸手到人家的地盘。我从此深刻地明白,越界会惹祸上身,还会为家人招来羞辱,便一直小心谨慎地约束自己的行为。
母亲和我干完农活,路过我们的坡地,她看向与我们相邻坡地的豆秧子。这是村里李婶的山坡。老人家岁数较大,眼睛患有白内障,两腿又有伤痛,她好不容易在坡上种了一些绿豆,眼看豆子过了成熟季节,快要掉在坡上,李婶还没有摘豆回家。
母亲一直教导我们,别人的东西莫沾,别人的财物莫拿。她却忽然掉转步子,走向李婶种有绿豆的山坡。
我慌张极了,站在原地不愿挪动脚步。母亲不慌不忙地采摘豆子,几个村里人扛着锄头走来,看见母亲采摘李婶的豆子,彼此对看一眼,一脸狐疑地悄声走过。
母亲摘完豆子,将豆角放进篾背篼,叮嘱我:“你跑得快,给李婶背过去。”
原来母亲是遵守界限规则的,我欢快地应答一声,赶紧顺着下山的路,向李婶家一路小跑。
李婶听到我的声音,气鼓鼓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寡妇的儿,你妈好能干,连我这个老太婆的便宜都要占,你来干啥?”
母亲采摘豆子时,已有嘴快的人告知李婶。我没有解释,搁下背篼翻转,确保没有一粒豆子遗漏。李婶伸手一阵翻摸,声音带了一点惊讶:“是我家坡上的豆子?”我告诉她,是母亲让我送过来的。李婶嘴唇抖了抖,拉住我的手送我走出她的院坝。她的手心,干燥而温暖。
后来我外出念书、工作,定居于城市,母亲请人写来书信,有时说起关于界石纷争的事。这是乡间屡见不鲜的争夺,为了抢占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有人打得头破血流,有人闹得反目成仇,有人扬言要踏破人家祖坟,还有人因为界石之争招来了牢狱之灾。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在乡村,记忆却从未远离界石,它原本以忠诚公正的面孔存在,却成为各种事端的导火索,上演着乡村的爱恨情仇。
光阴流逝,乡村发生了巨变,母亲永远离开那片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今年回乡上坟,我在熟悉又陌生的田间地头走了一圈,现在的乡村,几乎找不到界石的存在。
村里的青壮劳力,大多选择外地打工。我和村干部多番努力,村里已经通了天然气,再也无需捡烧柴火煮饭。山上的野草和灌木繁茂生长,此前走得烂熟于心的羊肠小道,得手持镰刀,一边开路,一边才能前行。
春节回老家,乡亲们大包小包地回归故乡,热烈地寒暄,真诚地问候,再也不会因为谁误捡了荒坡一根树枝,或争一块田地的界石,闹得不可开交。
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我早已不为村庄发生过的一些事耿耿于怀。有形的界石完成了它的光荣使命,大多消失于历史长河,无形的界石,却在人的心里,深深留痕。
界石与碾子,都是石之真身,它们像是外硬内软的好心人,看上去铁面无私,不容商量,真正走近它,才会明白在缄默之中,自有关怀,冷硬外壳,难掩温存。
碾子
碾子是一种古老的粮食加工工具。村里的那盘石碾子,天长地久地坐落在村子的大路口。旁边一棵绿荫如盖的槐树,不知已经生长了多少年,枝繁叶茂,参天蔽日。天气晴好的冬日,几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从各自的房屋里颤巍巍走出来,拄着拐杖,挪到树旁,倚靠着石碾子,让石头强硬的力道,托起了衰弱的身躯。太阳光落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仿佛冬衣里的那把骨头,得了天大的恩赐,晒得和暖有力。看惯了来来往往的老人家,人们将他们也当成了石碾子的一部分。如果发现少了一个,那就是老人家已经“走”了,走到哪里去呢?在庄稼人的朴素认知里,守够了寿数终老的人,都是有福去“天”上的。小孩子们赶紧将脑袋仰得高高的,望向蓝天白云,辨不清哪片云彩是老爷爷或老奶奶的身影。
因为石头本质,让人深信不疑,碾子是“寿比天长”的。在我出生前,碾子就在那儿,现在还像一个青壮小伙一般,任劳任怨地为大家服务。没人去探寻它到底多大年龄,时光在它身上,永远是一个未知数。
碾子是由碾台、碾盘、碾磙子和碾架组成,碾磙子和碾盘是碾子工作时的主力,被岁月打磨得油光水亮。碾子脚下,一条光溜溜的圆形轨迹,像是被千万双脚板来回夯实过的小路,坚硬而平整。一年又一年,无论春夏秋冬,石碾子就转动起来,转醒了村庄的黎明,转来了闪烁的星星,转大了怀里吃奶的娃娃,转得人们的青丝变成了白发。一代又一代的庄稼人,和碾子结下情缘,它就是人们不说话的伙伴,情愿让它先行品尝宝贵的粮食。人们发自内心地走来,信赖它,热爱它,亲近它。
每年秋收,人们将晒干的稻谷,送上碾子脱壳,是一道丰收免不了的仪式。九月的碾子转个不停,村庄的空气中,回荡着谷物特有的甜香。人们脸庞晒得黢黑,走到碾子跟前,目光满足地拂过地上装有谷粒的口袋,绽放丝丝缕缕的笑容。碾子放置在露天,没个挡风遮雨的棚,女人们会拿一把扫面板或灶台的笤帚,将碾盘清扫一遍,犹如给碾子整了仪容,净了脸面,把稻谷均匀地撒在碾盘。套好黄牛的绳索,在牛屁股上轻轻一拍,牛和碾子配合了千百次,早已心有默契,甩甩尾巴,围绕着碾子,一圈一圈转起来。除了寂寞的足音,能与黄牛微喘应答的,是碾盘发出的吱呀声,让牛百听不厌。
黄牛拉碾转圈,竟会生出微微的眩晕感,仿佛这是一次又一次轮回,谁也不知道哪一段时光被碾碎,哪一世的悲欢被收藏。黄牛只知道一圈又一圈地循环行走,它心里会有关于轮回的思考吗?若有下一世,它会心甘情愿受人驱使吗?牛和石碾子的配合之中,究竟传递了怎样的消息,自诩聪明的我们哪里能一一破解呢?如果没有奋蹄行走的牛,碾子的威严总来得有几分空洞,要让它转起来,为米香麦甜转起来,牛就是它最忠实的伙伴。世上哪有那么多委屈愤懑呢,更多的是让生活打上踏实的底色。碾子和牛,都该满意于自己的角色定位,沉默的愈发沉默,庄严的依旧庄严。
石头做的东西,总给人厚重肃穆之感。小时候所见的碾子,虽然缄默,但碾道却从不孤独,那儿犹如一个乡村社交场,人们会活泼泼地淡下脚步来,拉家常,说闲话。碾子有时还能化解矛盾,一些人原本有些小疙瘩,在碾子前遇到了,正是一双手不好张罗的时刻,一方主动地帮另一方,张个口袋帮个小忙,另一方顿时不好意思,赶紧送一个知恩的笑脸过去。一来二去,碾子无形中竟承担了“握手言和”的调节功能。
碾子看过人们“一笑泯恩仇”,偶尔也会听到不愉快的争吵。庄稼人在春节前,各户人家都来用公家碾子碾点玉米、红薯干儿、黍米啥的。有些人个性强悍,明明来晚了,偏偏要加塞儿,抢在人家前头碾粮。老老实实排队的人不干了,两人一递声就吵起嘴来;一些天生爱扯“老婆舌头”的闲散女人,有事没事都喜欢在碾道转悠,东家的新闻听一句,西家的闲话听一声,添油加醋地四处传播流言蜚语,后来被当事人知道了,一路吵骂到碾子跟前,吵嚷推搡,闹得鸡飞狗跳。她们越是纷争得厉害,碾子越是安静无言。
碾子默默地碾动,不论人间是非。不管谁错谁对,它都碾细粮食,一视同仁。它静静聆听身边的温言与骂声,审视着人们守望互助或刹那反目成仇。谁也不知道碾子肚子里,装载了村庄多少秘密,多少故事。
碾子喜怒不行于色,从不泄露半点隐私,它是庄稼人可亲可靠的一个地方。那时乡村没有通电,晚上的娱乐生活,乏善可陈,人活于世,除了对衣食饱暖的需求,精神上也希望有所交流和沟通,能在疲惫辛苦的生活中,尝得一点回甘的甜头。于是到了夏夜,碾子便成了大家欢聚的天地,摆龙门阵的“据点”。大人们拿着蒲扇、拎着小板凳,晚饭后聚集在碾子旁,摇着蒲扇,天南海北地聊起天来。
男人们热火朝天聊着国家大事,议论着他们从过期报纸和公社广播里看来听来的新闻,就算对政策半懂不懂,也不妨碍他们为坚持自己的看法,而与对方争得口沫横溅面红耳赤。女人们凑在一起,一边借着星光纳鞋底,一边将生活的艰辛苦乐讲出来,婆媳间的矛盾、妯娌间的龃龉,甚至夫妻间的闺房趣事,都是她们此刻的最好谈资。
小孩玩的花样就更多,文静的女孩子团团蹲在碾子旁,用石子或者杏核来“抓子儿”。男孩玩弹珠、打烟盒板、滚铁环。
就算没有任何玩具,孩子们也能发明出各种好玩的游戏,我们百玩不厌的,就是“猜中指”和“藏猫猫”。有次玩“藏猫猫”,一个糊涂的伙伴,将自己藏得太隐蔽,左等右等不见有人来,竟抱着膝头,睡得口水直流。其他孩子回家后,那家大人又急慌慌地出来寻找,村里的狗都跟着乱叫,这才吵醒了睡着的伙伴,揉着眼睛从稻草垛子里爬出,气得大人揪住他的耳朵拖回家。
土地包产到户,每户人家的粮食,量少不能轻易使用碾子,各家各户就有了石磨。碾子渐渐冷落,不复当时的热闹,碾盘上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不久,柴油驱动的打米机走进村庄,连轻便的石磨也被闲置一旁,碾子便更如那过时的青衣,落伍的名角,凭靠过往的拙笨粗砺,再也不能登上如今异彩纷呈的时代戏台。被淘汰被抛弃被遗忘的碾子,仿佛成为它注定的宿命,残忍地横在人们的眼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碾子,成为一些人肆意搬弄的对象。有人挖走了碾槽,用来造房时打墙角、砌猪圈,丢下碾台躺在地上,任凭风吹雨淋,日晒霜落。再后来,碾台也不知所踪。以前常常坐在槐树旁,拄着拐杖的老人们,很乐意有人上前寒暄,和他们摆两句龙门阵,可他们大多年老耳背,你问东,他偏要说西,浑浊的老眼热情望着你,缺了门牙的瘪嘴,咧出莫名的笑容。
老人们仿佛被时光洞开的嘴巴所吞噬,再晴暖的日头,也难以见到老人们三三两两坐在树旁,让阳光拂暖血液中的冰霜。再后来,为了修路,砍掉了碾子旁边的那棵槐树。村里的年轻人,大都不记得这里曾经有碾子和槐树,是那么矜持而温厚地守护着光阴。
村里有人说碾子是“青龙”,石磨是“白虎”,青龙白虎,都为人间的风调雨顺谷粒归仓而来。因为是“青龙”,每逢久旱无雨时,农村还有“洗碾子”祈雨的习俗。人们一边洗,“主祭”的大人一边大声唱:天苍苍,野茫茫,落下雨来见龙王。大雨落进麦田里,小雨落在菜根上。
碾子也没有如人们祝祷的那样,降下甘霖,解了旱灾。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依旧对它揣着莫名的敬意,对美好生活有着真诚的向往。我们期盼着有一天能温饱无忧,过上幸福的好日子,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碾子却已不能在时光中与我们继续同行。
碾子碾过米面杂粮,碾来一锅暖心的羹汤,也碾来了生活的期盼。见证过时代变迁的碾子,终究消散于历史烟尘,无论何时想起,心中都是一份温柔的念想。
炊烟
炊烟是乡村的牧歌,从古老的时代,不知是谁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从此乐音袅袅,缭绕在乡村上空,日复一日,唱着一首无字的乡村老调。乡村的清晨,是被鸡鸣唤醒的,引颈高唱的公鸡,撕开了黎明的静寂。吱呀一声,木门开了,男人沉默不语,扛着锄头下地,或挑起水桶去井畔;女人挽起头发,在腰上扎一块围布,摸出一根火柴,擦亮厨房的晦暗,点燃了灶里的火,木柴噼噼啪啪烧起来,带着红亮的喜悦。乳白淡蓝的炊烟,从烟囱中冉冉升起。无需喊叫,地里的男人直起腰一看,炊烟的升腾和消失,心里有了数,手脚麻利地多锄几下,抬起泥脚走向家里。炊烟升起的村庄,一缕薄薄的阳光才跟着升起,仿佛是被炊烟给引出来的光芒,让清晨有了美好、光明和饱足的开端。
至于黄昏,对于庄稼人而言,算得上要回去吃顿“正餐”了,家家户户的炊烟,有了一点从容悠然的味道,各自升上天空,却又不会保持直直的一股,总是你纠缠我,我靠拢你,风一吹,炊烟便往山那边散去。烟也有情有义,它前生是山上的枯枝或茅草,如今通体焚烧,只化为灶膛一撮灰、屋顶一缕烟,却还惦念着自己的家园。枯枝败藤,茅草树根,皆是它的兄弟姐妹,在升上更辽远的长天之前,它想要有一个告别仪式,能再去和它们摆摆手点点头打个招呼。轻柔的烟雾向山那边飘去,山上草木目送它的灵魂升空。
炊烟如同乡村流动的水墨画,每一缕炊烟下面,都是熟悉的乡邻,他们以柴火绘图,在蓝天泼墨,粗细浓淡,各有千秋。
即便村庄一些人户之间有些小矛盾,但炊烟不管这些人间的恩怨,它们该联合就联合,该同行就同行,该交融就交融。天空浩渺,容纳得下炊烟入云,在你不可视的高远之处,烟与烟之间,许是亲密无间,奔赴远行,然后消散于山川河谷。
村东一家男人是个急性子,他老婆每次回娘家,他家炊烟就会变得又浓又急。他总是嫌弃火小,饭熟得慢,蹲在灶膛前,咬着牙巴骨,不停塞柴进灶,猛火急柴,烧出来的却是夹生饭。
村里那个独居的女人是个药罐子,她家炊烟也和主人一样,歪歪斜斜地上升。她家的炊烟细瘦、单薄、怯弱,仿佛如她一般,常年青白着一张病恹恹的脸,走上几步,便得停下揉着胸口喘气。看到她家的炊烟,人们会从心底升起一种怜悯的情绪,生怕什么时候,这烟囱不再冒出青烟。
我们更爱看的,还是自家烟囱的炊烟。炊烟不仅仅是烟气,还代表着能让我们肚腹饱足的食物。即使那食物简陋,也是炊烟下的母亲,为我们捧出的一颗心,竭尽全力照顾家人。
人活着,不能不吃饭,乡村每天都要升起腾腾炊烟。远看炊烟,那是一幅流动的水墨画,或粗细勾勒,或浓墨淡彩与天地之间;近看炊烟,那是热饭热汤水,就是我们裹腹充饥的食物,但若一直走到灶膛前,是母亲眉心紧锁眼含幽怨的脸孔。在农村,要用土灶烧出一顿饭来,是对女人的考验,偏偏这考验是日日发生,哪有一天能躲避懈怠?
我家的炉灶上墩着一口大锅,既煮人饭,也煮猪食,人猪经常同锅。烧柴时会有少许火苗蹿出炉膛,为了节省能源,比大锅位置稍低的炉膛口,我们又架了一口小鼎锅,有时能熬一口稀粥,也能烧烧开水。
烧火煮饭,升腾的炊烟,风箱功不可没。农村做饭几乎都要拉风箱,长方形的风箱,两头各带一个木托板的进风口,箱内用两根横圆木固定了推拉横木板。外拉风箱时,木托板打开,一端的进风口张大嘴巴吸进风来,当往外推时,吸饱风的进风口木托板自行关闭,另一端的进风口趁机张开大嘴吸风。吸进风箱的风,通过风闸的出风口输送到灶膛中,使得灶膛的火烧得更旺。
拉风箱看似一推一拉的简单动作,也要讲究技巧。火柴刚刚点燃了柴草,拉快了风大,容易把火吹灭,但又不能太慢,否则风不到位,熄了火苗,反而浪费了一根火柴。火势略微烧旺,风箱再拉得稍快些,拉出和推进的风力讲究着“节奏均匀”,拉杆拉到风箱三分之二的位置再推进去,不急不缓,定心静气,才有利于风的吹量。风箱轻拉慢送,叫“游火”,急拉狠送,叫“赶火”。要做到自如畅快地拉松,考验着拉风箱之人灵活变通的技巧。
产生炊烟的灶膛,就像是一个永无餍足的大肚罗汉,不管你塞进多少柴草,火舌轻轻一舔,便将大把的柴草尽数变成了灰烬,轻飘飘吐出烟雾来。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其实巧妇也难为“无柴之炊”,每天要烧一家人的饭食,还要煮出猪食来。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家乡,家家户户做饭都需要柴草。特别是在寒冬腊月,柴草用量较大,田野里的枯草败枝早早就被人们抢收一空,我家风箱又不时“罢工”,不能将火苗烧得旺旺的,有效节约一点柴草,柴草便成为长期困扰我们的难题。
为了节约燃料,母亲刮“锅烟墨”刮得很勤,隔几天就要翻转铁锅,刮下一层厚厚的黑灰。母亲并未学过物理知识,不懂热传导定理,但这并不妨碍她从实践中出真知,以朴素的行为践行科学真理,她爱说:勤掏灰,勤刮锅,一年省个大草垛。可母亲刮锅底灰,只是有限的“节流”,更重要的还是“开源”。
村里一些人家厨房的屋梁下,挂着一串风干后又被烟熏的猪大肠,要炒菜了,割下一小截,丢进锅里,呲溜溜吐出一汪油来。炊烟将厨房里的秘密泄露得远近皆知,在下风口嗅一嗅,香得让人流口水。这样的炊烟,油味欢腾,肉香诱人,但村里绝大多数的炊烟,朴实简陋,所升腾的香气,来自于老实本分的红苕或玉米。就算再简单的炊烟,因为散发着食物淡淡的香气,也令我们陶醉。
此去经年,我早已离开乡村,在城里谋生,回到家乡,再难以看到炊烟袅袅升起的旧时景象。现在农村也通了天然气,庄稼人不再烧柴草,以前的土灶也被闲置,炊烟便也无迹可寻。这让我每每回到家乡,望着辽远长天、旷野绿树,望着山顶清幽、云朵如棉,故乡的美一如从前,总觉得有哪一点,和以往大不一样。
也许,就是因为少了那一股股乳白淡蓝的炊烟;也许,就是少了炊烟下等我晚归的母亲。
人离不开粮食滋养,也离不开粮食下肚后,一番消化吸收的最终去处。城市洋派的“洗手间”“盥洗室”,离我们农村的生活实在太遥远,人们简单直白地称它为茅坑。
茅坑
乡村一句老话说得好,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庄稼是否茁壮生长,馈赠人们以大好收成,是需要肥料的,而排泄物便是绝佳的“农家肥”。人要活下去,少不得吃吃喝喝,以五谷来“祭”自己的五脏庙,消化一通,排出二便,又能为庄稼上肥。庄稼与人之间,堪称是“你滋养我,我滋养你”,好比那众生,生了又死,死了又生,生死不已,如同车轮般转动不停,循环不止。庄稼是庄稼人安身立命之物,“农家肥”为庄稼保驾护航,地位怎会不尊崇呢?人都是爱“雅”的,阳春白雪,花好月圆,做个“雅人”,旁人见了连竖大拇指赞叹,好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可若不是一心想把自己饿死,哪能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呢?人既然得吃,又不是那神兽貔貅,只进不出,自然会“生产”屎尿屁,这是自然现象,却因为其“不雅”而遭到嫌弃,背着粗俗名声。好在庄稼人天生质朴,轻夸夸其谈的玄论,重真真切切的现实,你要掩鼻皱眉和他抱怨“屎尿好臭”,他会一本正经回答“农家肥,肥力才好!”
庄稼人因为对农家肥的重视,为我们贡献了一个绝佳的俗语:肥水不流外人田。什么是“肥水”呢?粪尿二便都算,它可以沃田,可以浇园。庄稼人倘若不将屎尿拉在自己茅厕,偏要去“便宜”他人,会受旁人耻笑,认定他是个“吃家饭屙野屎”的人。在乡村田埂上,若看见一个脸色胀得通红,微微弯腰弓背,捂着肚子夹了双腿往前小跑的人,那一定是要赶紧回到自家茅坑,卸下这一身“重荷”。
我诞生在茅草屋中,在这里一点点长大。小时候,曾被大人教导“农家肥很重要”,但对于茅坑,始终喜欢不起来。现在的我,也不能像那些资深的庄稼人一样两手叉腰,声如洪钟:“臭?你娃娃懂啥叫香臭?若没有‘粪当家’,你看庄稼能不能长得那么饱满扎实,到时饿了你娃娃的肚子,才知道没吃的比臭还要命!”
庄稼人说得对,但或许因为年幼,我上升不了那种严肃端正的哲学高度,持有饱满明亮的生活热情,还是常常恨自己的鼻子,受到“臭”的侵扰。
现代房屋建筑讲究“干湿分区”,四五十年前,我家茅草屋早已运用上了这个理念。厨房和茅坑之间,只隔着薄薄一扇篾条门,从厨房那边推开门,茅坑与猪圈,两者之间仅一栏相隔。这样安排“厨卫相连”,是从厨房到茅坑,开了一个斜斜的石头水槽,洗碗涮锅水的潲水等,可以通过这个水槽,流到茅坑中,作积肥之用。而猪圈与茅坑离得近,也是方便“收粪”,虽说猪粪是干粪,人的排泄物是稀粪,但将之修在一起,相当于“以臭邻臭”,和吃饭睡觉的房屋隔开,也算一种“香臭分区”了。可臭与臭相叠加,到了夏天,简直能催变出可怕的生化武器。
夏天,我们一家人坐在桌前吃饭,一门相隔的茅坑,屎尿在热辣辣的太阳下,散发出了发酵后的强大味道,熏得人眼发花,头发昏,鼻根发酸,舌头发麻,吃下去的每口东西,都辨不出它的本真味道,只剩下恶臭打底。光是臭,也不会让人如此难以忍受,春夏万物生,我情愿这世上只有庄稼生、草木生甚至鸟兽生,千万不要让蚊子苍蝇生!
苍蝇在一个夏天若不被人打死,谁也不知道会喜滋滋地繁殖出多少“孝子贤孙”。我们吃饭时,绿头苍蝇也欢欢喜喜地飞来,它们没有一点自尊心,羞耻感欠奉,从不想想自己刚在粪坑里驻扎停留,或飞上飞下,甚至刚刚才吃了屎,现在又想来染指我们碗里的红苕。一顿饭,我一边吃,还得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以手掌作为蒲扇,在空气中左劈一下右挥一下,驱赶这挥之不去的绿头苍蝇,想着它会来偷爬我的饭碗,恶心得直皱眉头。
在我家茅坑拉屎,对于我的屁股是个大考验。夏天茅坑里气味浓郁,臭气远飘,这就不说了,还有两样东西,让我深深苦恼,那就是蛆虫和蚊子。
蛆是苍蝇的幼虫,“年幼”的蛆是白色半透明的,“年老”一点的通体泛黄。不管是很么样的蛆,在我眼中一样丑陋可恶,让人大倒胃口,偏偏它们也和它们“父辈”一样没脸没皮,刚跨进厕所,嗡的一声,绿头苍蝇四散飞绕,茅坑里一团团白色挤着、叠着、推着地蠕动。有些蛆虫,你都不知道它是靠着何等顽强的毅力,那无骨的软身子一拱一拱的,竟能拱出茅坑,还百折不饶地一心爬上我的脚背,弄得我蹲一会儿就要跺跺脚,甩掉这些恶心的家伙。
母亲养了几只鸡,有只芦花母鸡不怕人,我将自己关在茅厕里“方便”呢,芦花鸡与我熟悉,大大咧咧地跟进来,就在我脚边,专注于美食,脑袋一点一点地吃着蛆虫。大家就在茅坑前相安无事各干各的,但我毕竟是人,不是头脑简单的鸡,想着这奇异的画面,内心便难以言表。
若说蛆的存在,令人恶心不已,那蚊虫便足以激发我十足的愤怒了。我怎能不愤怒呢?拉一次屎,屁股蛋子都要被当作蚊虫的“美味佳肴”,被叮咬出无数个红包,重重一掌拍下去,手上能沾叠十几只蚊虫的尸体。当我终于完成“大事”,站起来提裤子时,用手一摸,能摸到许多肿肿的小包,起起伏伏如癞子脑袋,痒得要命,痒得钻心,痒得我欲哭无泪。乡下蚊虫都是狠角色,你哪怕一边“嗯嗯”,一边反手在屁股旁边扇来扇去,还是会被狡猾的蚊虫逮着机会就来“啃屁股一嘴”,吸走你的血,留下一个包。
在乡村的冬天上茅坑,倒是少了蚊虫的滋扰,但外面北风呼呼一吹,屁股冻得像两个生铁蛋子,蹲的时间稍长,手发僵,脚发麻,浑身僵得像枯木,裤带时常连续几下才能系上。
茅坑因为是露天而敞,如同一张大嘴一般,不时吞噬冒冒失失的活物。有时猫追耗子太过激动,“刹车”不灵,直接掉到茅坑淹死,沤出奇臭味道。酷暑烈日,鸡被晒得晕乎乎,“失足”于积蓄粪尿之中的茅坑,也是是常有的事。无论是家里的小猫或是小猪掉进了茅坑,我们都会费尽功夫捞它起来,挽救它的生命自然回天乏力,母亲舍不得扔掉小猫小猪的尸体,破开肚腹反复清洗,做了肉食给我们吃。虽然能吃上一次荤腥,于我们是难得的幸事,但想着它在茅坑中死不瞑目的样子,噎在喉头的肉便难以下咽。
天雨地滑,有时在茅坑蹲久了,猛地站起时眼冒金光,四肢僵硬,一不小心就会摔个仰面朝天。摔疼屁股事小,将“农家肥”沾到身上,就要受兄弟姊妹嗤笑,认为蹲个茅坑,咋跟饿狗抢屎似的?村里讲究一点的人家,在茅坑里斜砌了石板,这样“炸弹”滚落,有个坡度效应,不至像愣头青扎猛子一样,不管不顾就往里狠跳。我家茅坑没经过这道改进工序,常常控制不住自己,释放“深水炸弹”,洁净无辜的屁股蛋,常常溅上粪水。
夜里上茅坑,于我最为头疼。小便可以在屋角尿桶解决,大便急起来不得不去茅坑解决,只能央求母亲陪我去。持一盏煤油灯,母亲守在门口,我持灯进去,隔几分钟就要喊声妈,生怕她自己回了屋。间或一只冒冒失失的老鼠,从黑暗中忽然蹿出,灯光映得它豆大的眼睛发红,让我心里发毛。母亲不能每次都陪我,我端着煤油灯,神情紧张地去“方便”时,从未觉得这是一件“方便的事”。
茅坑这样“不可爱”,我也不得不承认资深庄稼人说得对,在农村,茅坑太重要了,它是保障庄稼收成的“聚宝盆”。粪便是“不雅”,但对于农村来说,可称为宝贝疙瘩,自家屋里的粪坑,积到一定的量,就要用长柄的粪勺舀进粪桶,挑往庄稼地,肥土浇苗。
茅坑里的人粪,与猪圈里的猪粪相比,称为稀粪。但细分下来,稀粪又能有干稀之分,干的浓的大粪,当作底肥,比如在地里栽种南瓜、冬瓜、辣椒、豆角、茄子等秧苗之前,将干大粪深埋于土,让肥力慢慢释放。稀粪水直接泼洒到菜苗根部,尤其是夏天,最是需要这种水肥滋养,头天泼一次肥,第二天就能看到那菜苗往上蹿了一点“个子”。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粪便是臭的,粮食是香的,没有臭,哪来香?如同没有流汗耕耘,哪有丰收所获?那年月,粪便是宝贵的肥料,正所谓“冬雪有情,盖覆无垠麦苗;大粪有义,催饱粒粒金黄”。生活中的事,就是这样辩证统一的存在,刺鼻恶臭与丰收醇香,蛆虫乱拱与蔬果水灵,都是相辅相成地依赖存在着。这个世界,原本就是错综而复杂的,也因此愈加迷人。
回望曾经让我哭笑不得的“茅坑故事”,当年的那些郁闷和苦恼,竟淡淡消散在岁月的风烟里,存留下来的,是我对往事难忘的追忆。这追忆中,既有对昔日庄稼人之苦的感同身受,更有钦佩和崇敬——我的祖祖辈辈,在故乡泥土之上,勤勤恳恳遵守着“五谷轮回”的自然定律,以一颗真心和不懈劳力来伺弄土地,繁衍子孙,茁壮村庄,生生不息。他们普通又木讷,但他们是真正了不起的一个群体。
祖先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宝贵的精神财富,不管是面对庄稼,还是直面生死,他们的疏阔与大气,通透和睿智,直到今天,仍让子孙后代受益无穷。
如今的乡村,随着人们的生活越过越好,曾经熟稔无比的煤油灯、界石、碾子、炊烟、茅坑,如今也到了“辞旧纳新”。与它们挥手说再见的时候,这些荒弃在野草和刺蒿中的“遗老”,散发出故旧气息的词汇,多年之后,不知是否还有人懂得和珍惜。
让我永生难忘的乡村生活,自然不只这几样,在日常的方方面面,在记忆的旮旮角角,像是晒坝扫麦粒,扫过很多次,依旧能再扫出几粒“漏网之鱼”。乡村生活给了我一份沉甸甸的情愫,但我依旧愿意以虔诚的牵念,记住曾经的美好,以及乡村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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