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故乡西北30公里处的云雾山上,有一处被誉为“川东小九寨”的美丽去处。这里植被繁茂,景致青翠可人。冬日寂静的山野,空气跟滤过一样好。我们一行五人,越湖,弃船后,行走在山野的林间小路。我和身边的小伙伴兴致尤高。稀奇古怪的植物,摧毁我们平时的矜持,泛滥的好奇心不时缠住我们的脚步。我们在山野间弯来拐去,不断前行,奔着一棵在人们的嘴里名气响亮的龙头树而去。
山坡沟谷走了一阵,我们上了一条宽度可以通行一辆汽车的硬结石路。相对于落叶沉积的山间小路,这当然算得上大路了。行不多久,我俩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我们又发现了新大陆:路边灌木丛中不起眼的植株上,枝杈间缀着一个个精致可爱的小球,纯色的,很像浓缩版的排球;带青绿色条纹的,极像迷你版的小西瓜。
停在它面前,打量它,麦哲伦的感受我们没体验过,我俩的惊异却彼此感同身受。这陌生的物种,植株的茎与枝,跟辣椒植株的粗细接近,不过辣椒茎与枝都尽力挺直向上伸展,而它的茎和枝横向发展,平行于地面,有的干脆匍匐在地面杂草上。冬春之交,泛黄的叶子枯败零落将尽,一枚枚球状果实特别打眼。白底加青绿条状花纹的果子尤其可爱,要是带它们去西瓜地历一回险,它们一定会在“大人国”惊讶得如同此刻的我们,瞪着绿豆眼,张着合不拢的嘴。西瓜因为体型庞大显出一些笨拙之态,恍然看去,并无多少视觉美感,它们却精致小巧耐看。伸出手指触摸,表皮光滑,没有西瓜的硬度。大概它的表面积太小,人的好奇心和欲念却很大,用三个手指头的指腹,去抚摸去感受这么个小玩意儿,指尖和离指尖不远的心尖,都远远没有满足感。
放眼这荒僻的山野,摘个野果验看一下,顺便把玩把玩,应该不算逾矩。捏住果子,三个指头收紧,以为顺势轻轻往外一拉扯,它就立马成为掌中物。我想错了。根本扯不下来。试着朝其他方向用力掰扯,还是失败。就在你刚往其他方向用第一回力时,你已被它刺疼了一回。缩回手来仔细查看它。你很小心,注意了不要碰到茎和枝上的刺,却没看见果实和枝的衔接物——短短的蒂上也有刺人的硬毛。
不甘心,我再次伸手去掰扯。向左向右,朝上朝下。手指上不敢太用力,怕捏坏它。还真没遇到过,一株不起眼的植物,如此宝贝自己的果实。摘它一个果子,简直是在跟它抢东西,鏖战了半天采不下来。心底险些对它生出一缕怨气。一急,又被刺到,哎呦叫了一声,缩回手。
同行的小伙伴,运气不比我好。没摘下来果子,她一转身,发现近旁还有一棵同类,只是身形矮小些,植株上还有几片青绿叶子。她率先观察到,这种植物的叶子上,也有长长尖尖的刺。经她一说,我忍不住惊叹一声,注意力也转到叶子上。小心翼翼捏住一片叶子的边缘,将它轻轻掀起,果然,连背面也生尖刺。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的嘲讽和愤愤不平:“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植物呀?除了果实是光滑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带刺!浑身武器,把自己武装到牙齿。它对这个世界是有多恨啊?”
我再一次伸出手。我越发想知道,光滑的果实里面,究竟会包藏些什么内容。
小伙伴也诉苦了:“我都被它刺到了!还是摘不下来。”
我没回她话,心想,看我的。我指腹夹紧那果实,比前两次加大了力度左右摇晃拉扯。在我的坚持下,有个指腹上隐隐传来果子被压瘪进去一小块的感觉,我赶紧住了手。虽然很想看看果实里面什么样子,却极不希望它摘下来之前就被损坏。那么可爱的小东西,完完整整握在手上,仔细观赏,美美把玩,那感觉是很诱惑人的。在一株陌生植物跟前,我进退维谷,呆立如木桩。扪心自问,大春节的回一趟故乡,不向人语喧喧、烟火俗世里去,偏向这寂寂山林深处来,我是将一腔对故土山水思念的苦涩与甜蜜,严严实实捂满一怀的。脆弱的情绪有些受伤,无端地委屈。
身旁的小姑娘正当花季,学习的压力,以及与家人沟通交流不畅所累积下来的情绪对抗,使她的日常跟年龄不相称的言语少,表情绷得比成年人还老气,近年每相聚一次都越发难得见到她的笑容听到她的笑声。自打闯进这青山碧水间,她的表情已经活泛多了。试想,自然的山野,每一样生命都是鲜活的,每一丝空气都是清新的,没有旧知识的反复记忆,没有旧题型的重复练习,老师的告诫、老妈的絮叨都淡出这个世界,迎她而来的是全身心的自由和放松。她的胸怀和骨骼,定然被这山野浸润,不同常日。
此刻她默无声息,静立我身侧。我似乎又窥见了她的常态。我的执念,我缩回手的遗憾,好像也被她看穿。她又把手伸出去了。
摩挲了一阵,她终于是摘了果子下来,摊在手心展览给我看,——遗憾的是并非完整摘下。她先掰扯下一半果实,再用力,又掰下果实的一部分,——只是一部分,因为仍有一小块坚决留在蒂上,不愿跟母体分离。我看到了白色果肉,以及褐黄色和黑褐色的种子,类似于茄子切开后见到的芝麻粒大小的籽粒,不过这些种子并不散布在果肉中,而是聚在中心成为一团。
小姑娘一边掰扯一边惋惜地说着:“你看,摘不下来完整的,摘下来,它就坏了……”
我已经预感到了这个结果,所以我住了手。这奇怪的植物,浑身长满刺的植物,霸道的植物,它留住果实的愿望有多强烈?!如果留不住了,宁可为玉碎。它的世界如此不欢迎强力。
我看见了果实里面的真相,而这好看的果实并不是亲自损毁在我手上,心里似乎维持住了一种平衡。少了一份遗憾难过。然而,眼睛直勾勾看着小姑娘的指尖,捻着扯成块的果肉,和那一团凝聚在一起的种子,很想要过来,也在指间捻一捻,求得最直接的感受。最终没好意思开口。于是另一种遗憾伴随我离开山野,一直留到更悠远的岁月里。
通过手机小程序,我们寻得它的芳名:喀西茄。别称还很多,苦颠茄、刺天茄、天茄子、苦茄子等,是中国植物图谱数据库收录的有毒植物,喜欢生长在海拔1300-2300米的沟边、路边灌丛、荒地、草坡或疏林中,可以长到一至两米高。
我们在大路上继续往前走的过程中,先后又遇到几株高矮悬殊、体型大小不一的喀西茄。有歪倒在路边的,光秃秃的植株上挂满黄色小球,它已经处于整株老熟的状态,先前应该是枝繁叶茂、蓬蓬勃勃的一株。有从路边坡地蔓延到路上来的,仍旧枝叶婆娑,枝叶间藏着已经成熟的黄色果儿和一两个尚未老熟的带青绿花纹的果儿。近两年它大概称得上植物界的网红,有关它的文字、图片、视频不少。其中一个视频,主播带人们认识一种叫喀西茄的不常见物种,他用三个手指捏住果子后,逆时针大致转了一圈,圆鼓隆咚的果子,轻轻松松就到他手上了,完整无缺。不由人不叹服:内行,懂得,就是不一样。
我们更进一步了解到喀西茄全株有毒,未成熟的果实毒性更大,人和家畜误食可以引起中毒。身上如果被它的刺扎了,会又痒又痛。它虽然有毒,却是济世的良药,根、叶、果和籽都可入药。消炎解毒,镇静止痛,外用内服,方子很多。但是毕竟有毒,不遵医嘱过量服用的话,可以引起口干、吞咽困难、体温升高、瞳孔扩大、视力模糊等中毒症状,重者还会出现呼吸循环抑制,甚至呼吸衰竭而致死。
小姑娘叹道:“大自然真是神奇又美妙!姨,这句话不骗人。”她的表情舒展放松,眼神流光溢彩。这样的精气神,本该是花季少女的标配,我却只在今天的山野,有缘目睹。
梳理对这种奇特植物的所有感知,职业习惯使然,我突然从小姑娘生物课本上一个话题说起,谈到大自然其实是那么讲理:你若不了解它,重则它浑身上下的毛刺,足以吓得你转身离去;轻则把它撕扯成几块,你也摘不到一个完整的果子。而对于懂它的人,果子,它轻易奉上;根、叶、籽,都可拿去入药。它浑身的武器,非但不是跟这世间的对峙和恨意,反是每一茎枝叶都充盈温情和善意。大自然万千物种,有哪一样生来就是人之天敌、生来就是为消灭人之存在而存在的?在我们还不了解它的时候,敬畏应当是通往真相的路途。
小姑娘该是美丽校园中最受老师们宠溺的那种孩子,她一边专注听一边与我交换眼神。那一刻,我欣喜于看到她的眼神光芒四射。
最终我们还是达成了最初的心愿,去观瞻了人们口口相传的龙头树——一株古罗汉松。相较于惊鸿一瞥的喀西茄,这棵名头响亮的树,倒未留下特别的印象。想想真有意思,世间有多少事情,始于明确的目的,收获却在别的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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