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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 海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2318
于洪涛

  乱泥头南面靠海,周围都是盐碱地,一年到头打不了多少粮食。迫于生计的人们,选择了赶海。那个年代物价低,赶一趟海顶多能收获个十块八块的,但人们在乎的是日积月累,积少成多。

  赶海的队伍里总少不了六口子家的父亲,他能把潮汐背得滚瓜烂熟,比如初二三正晌干,初九、二十一天亮到海底之类。因为他精通赶海之道:像扒沙蚬子、钩蛏子、捡泥螺、捡海钱、推大网、掏黑老婆、钩胖头鱼没有他不会的,这其中,去次数最多的是扒沙蚬子。除此之外,船上的活他也会干,在海上曾漂泊了几年。

  受父亲的熏陶,我从小就对那片海有了向往,总想跃跃欲试。机会终于等来了,那年我16岁。记得那天特别冷,北风呼啸着,恨不能把房瓦揭下来,父亲反而兴奋了,说,咱爷俩去二道岗,今天能落出来。

  常听父亲说起二道岗。二道岗在深水区,只有具备大活汛、超强风两个条件,才能完全落出来。人们之所以喜欢去二道岗,是因为这里盛产黑壳大沙蚬子,以其蛤肉肥厚鲜嫩,口感极佳享誉海内外。究其原因,不知道是因为海泥,还是因为海水,还是很久以前,在二道岗和大鹿岛以南发生的那场海战,那些湮没在海底的英烈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保一方水土,让海边的人得到安生,享受幸福生活。虽然南北多地生产沙蚬子,日本人却慧眼识珠,出高价收购二道岗的沙蚬子,有的人企图以次充好,以假乱真,但妄想的他们根本骗不了精明的日本人。

  赶海的行头既要保暖又要实用。脚穿苞米窝当鞋垫的脚蹄,这种脚蹄是用驴皮或牛皮缝制,从用盐水褪毛到用麻线缝制有一套固定的工序,塑料胶鞋只是后来的替代品。身穿破旧的棉袄棉裤,头戴狗皮帽子,腰扎钢绳(一种专门长在海滩的草,多年没发现这种草),肩扛铁耙子、网兜和扁担,怀揣熟鸡蛋和玉米面饼子。

  一切准备就绪,极度兴奋的我跟着父亲,随赶海的队伍步行至海边,等待退潮,裸露出冰面的那一刻。然后人们才沿着白茫茫的一片冰排,向海底进发。

  海是自然的海,路是自然的路。海边的人祖祖辈辈赶海,路是天长日久踩出来的,踩出一条叫“亮道”的路,亮亮的,硬硬的,洼洼的,一直蜿蜒到海底。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步行约四五里地的路程,就到了海水活动区域。踏过一段乱泥滩,还得趟过一条深沟,才能到达目的地二道岗。仙境总在阑珊处,过这条沟并非易事,一不小心就灌包了,那可就惨了,冻成冰须子踩在脚底,走起路来叽里咣当,脚就要挨冻了。

  落出来的二道岗是一处高地,眼前很开阔。乍眼一看,滩面上露出无数个小孔,向上喷出乳白色水柱,像微小的喷泉。父亲告诉我,水柱越稠密,越说明是沙蚬子窝。他让我放下随身工具,轮起耙子翻刨起来,翻过海泥,大大小小的沙蚬子便暴露无遗,赤手往网兜里捡。我看到人们画地为牢,各显身通,就看谁的手头快了。

  开始的时候,两手冻得像猫咬了似的,尤其是手指尖,钻心地痛,在父亲的指导下,我也学大伙的样子抬手往大腿上使劲摔打,直到拍痛了,血络活跃了不再受冻为止。阵阵拍打声,似参差不齐的鼓点,撒落在茫茫海滩,与天边的浪涛声遥相呼应。

  海风总比陆地上的风要强,不过你不用怕,超强度的劳动,增加身体的热量,能挡风御寒。

  网兜里的沙蚬子要在海水里洗干净,约摸一百多斤够挑了,会抽一支烟解解乏。或者背转过身,从裆里掏出软皮囊,一股臊哄哄的热气稍瞬即逝,还来不得施展就被寒风吞噬。

  天边传来阵阵轰鸣声,弥漫着淡淡的清雾,父亲告诉我这种景象预示着将要返涨。我发现滩面少有鬼蟹子、蹦蹦狗、鱼虾和各种贝类,原来敏感的它们,心有灵犀,已施展隐身术,缩进泥土里,以防海浪的侵袭。

  翻刨过的滩面,也像被飞机大炮轰炸过的阵地,没有硝烟,却一片狼藉。嗖嗖的北风裹着海腥,吹拂着人们的脸颊,突然没有了活动量,体温骤降,感觉到阵阵寒意。于是,有人踏上了回返的路程。这支队伍,是唯一没有领头人的队伍,完全是自然流动,人们说走就走,想挑多少就挑多少,没有硬性约束。

  父亲也弯下腰来,挺身挑起了担子,随大队人马回返。有了负重的身体,着力点全在脚上,两脚插在乱泥里,艰难地跋涉着。还没走多远,哮喘的父亲就上气不接下气了。我也试着挑起了担子,但走了没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腿也酸了。在父亲的呵斥下,放下了担子。

  父亲告诉我,挑担是个力气活,也有技巧在里边。胸要挺,步子要均,柳木扁担要颤悠起来,手要随之摆动,挑担和身体要浑为一体,要体现一种和谐,一套动作下来,既省力又有速度。还得讲究体力,因为不光肩上有挑担,脚蹄上坠着冰溜子,重力全在腿上,像灌了铅。

  我注意到,在赶海的队伍里,在你追我赶的比速度当中体现相互协作,自然而然形成一种默契,一种向上的力量,一种御寒的力量,一种团结的力量,他们按年纪按辈份按体力,渐次拉开。父亲处在中后位,他歇下来,后面自有人跟上并超过。等他起担,前面又有人歇下来,你追我赶,错落有致,总有人陪其左右。隆隆的波涛声越来越清晰,像战场上连绵的炮响,步步相逼,渐露狰狞,人们在相互默契当中消耗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因为谁都想早一点回家,谁也不想落后,海水正在向他们逼近,已经返涨了。

  父亲歇息的次数总比别人多。尤其是过了“亮道”走到冰排区,由于冰面很滑,附着一层冰须子,一个小小的斜坡,换肩时用力稍有不均,都会引发摔跤。沙蚬子就会洒出来,冬天时筋骨经不得摔,冰面滑好久也起不来,好心的人放下挑担,拉你一把,你会报以感激的微笑。

  而且,北风呼啸,像无形的锅盖,劈头盖脑迎头碾压。风速快且硬,越来越杀骨,人们顶着严寒,在和寒风搏击。疲惫的他们步子稀疏,队伍渐渐拉长,蜿蜒得像蛇一样。年轻力壮小伙子打头,总是冲锋在前,越战越勇。

  父亲走一段路就歇下来喘几口,吐几口痰,步子蹒跚起来,天色渐渐暗淡,离家的路却越来越近了,望着网兜里的果实,一想起能给一家老小带来收获和希望,父亲脸上的褶子全开了。

  母亲把饭菜端到饭桌子上,看哥姐几个吃完了,又把饭热在锅里,然后围上花头巾,挑起两个空网兜前来迎海。迎海要有人手,一般都是家里的至亲。体格健壮的就不用带网兜了,轮着挑。

  碰面后,母亲把父亲网兜里的沙蚬子匀过一些,两个人一前一后,挑着各自的担子回家。听到挑担落地的声音,小哥几小鸭子似的扑棱着小手欢笑着扑出了门外,用羡慕的眼光看我,还问这问那。二弟拿一个沙蚬子,往石头上一拍,沙蚬子“啪”地碎了,便吸吮蚬肉。三弟涎口水了,也模仿二弟,可是即便手拍痛了,沙蚬子仍然完好无损,二弟马上给他拍了一个。

  沙蚬子倒进大瓦缸,大瓦缸立在背阴处,见不得阳光,上面铺着稻草和破被。如果温度超过零度以上,时间久就会开口,张嘴的沙蚬子再也合不拢,那样就卖不上好价钱。所以,越是数九寒冷的冬夜,越要把它散落在院子里,整整冻上一宿,冻得像块石头。第二天趁天还没亮,再收回到大瓦缸。大瓦缸这就起到了电冰柜的作用。

  父亲在老范头手里买了辆旧式人力车。有了它,平时到加工点加工粮食,拉运货物就省去了人挑。去大孤山卖沙蚬子也派上了用场。父亲以为十六岁的我快成条汉子了,又要我陪他去大孤山,我得意地在二弟三弟面前显摆,把小哥俩羡慕坏了。

  晚上,父亲把车胎打足了气,把大瓦缸里的沙蚬子全部撒到院子里,又早早息了灯,催我早点睡觉,养精蓄锐,以逸待劳。

  第二天是星期天,想睡个懒觉,却被窗外的响声惊醒。看着三弟、二弟和妹妹还在睡着,刚想躺下,这才想起父亲昨晚的吩咐,一骨碌爬了起来。

  母亲和父亲在院子里装沙蚬子,受冻的沙蚬子硬起来像石头,摩擦声难免大些。惊醒了鸡窝里的鸡,大公鸡率先“扑扑棱棱”,随之是一阵长鸣。一石击起千重浪,前后街此起彼伏,乱泥头不安分了。

  我来到了院子里,阵阵寒气袭来,冻得我浑身打颤。母亲在撑着麻袋口,父亲拿铁锨装袋,看见我出来,他眉头紧皱,咳嗽一声,父亲总是这样,说起话来生硬突兀,碰人耳朵。我蹲下身子,想往麻袋里捡沙蚬子,但冻冰一接触到皮肤,像焊接一样很快就粘上。母亲心疼地说,快进屋,别冻着。母亲总是这样护犊子。父亲看了我一眼,说,你过来撑袋子。父亲这种安排是对的,母亲要准备早饭了。我接过母亲的袋子,袋口没有撑紧,铁锨里的沙蚬子洒到了外面,父亲使劲拽了拽,粗声粗气地,还剜了我一眼。

  母亲把饭菜摆放到桌子上,二弟三弟和妹妹还没起来,我也和父亲一样,享受一碗鸡蛋水,吃饭的时候,母亲给我夹菜,还让我多吃点,别饿着。然后候在一旁,满眼都是温馨,自己却不动筷子。

  吃完了饭,母亲又和父亲装车。昨晚,母亲把绿色手闷子缝了布带,搭在肩上,这样手把车辕不至于受冻。

  七星闪耀,银白的月亮悬挂在天上,天地间一片朦胧。父亲让我驾辕,头次拉这么重的人力车,使命感加剧,难掩心中之喜,突然不感觉到冷。父亲在后边推车,嗓子里不时发出拉弦声,痰也吐得频了。每过一个屯子,狗吠像海浪一样错落有致,撞击着寂静的田野。

  到沙碛子时,天幕已经拉开,清新的空气,驱走了慵懒的寒夜,迎来了明朗的晨曦。两道木刻般的车辙,像一道横亘的火车轨道,我们爷俩像拉一节火车厢。从我们嘴里呼出的雾气,又似一股股膨胀的蒸气。父亲的眉毛胡子都挂了霜,滑稽的好像圣诞老人,在他慈祥的目光里,却透着一种知足,有苗不愁长,小瘪犊子长大啦的念想。

  累不累?换换吧?父亲问。我回说不累。其实我是说了假话,腿也疼腰也酸了。父亲说歇会儿吧。

  我收住了脚,放下了车辕子,一屁股坐在车厢板上,寒气却乘虚而入了。父亲满怀深情地看着我,还像小时那样,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抚摸我的额头,顿时,一种特有的温馨涌遍了全身。

  栾家沟到了。鸡鸭鹅叫声清晰可辨,女人唤猪喂食的声音也不绝于耳,袅袅炊烟弥漫在上空,形成了淡淡的雾气。我在想,两个小崽子真有福气,还是当小的好,当大的要担当,要受累,真是没有办法。

  不远处,一个捂着棉帽子的小老头,正撅着粪筐,拎着粪叉,在苞米地里捡粪。这套家什我们家也有,父亲也经常捡粪,还说要带我去,我才不愿意呢,太掉架了。

  栾家生产大队的综合厂到了。里边有铁匠铺、木匠铺和修车铺,我很羡慕在这里上班的人。我一直在想,父亲光知道下海,假如他是木匠或铁匠什么的,我也许能沾点光当手艺人,不用到生产队干活。

  到黄土坎时,天已经亮了。黄土坎是个老镇,道路两边是商铺,有的商户还上着门板。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家剪头房,剃头匠一胖一瘦,胖的憨厚平时不大说话,瘦的长得像电影演员陈述,嘴皮子干巴溜脆能说会道,南朝北国知道的事很多,很会调侃,没事时拿胖子开涮。胖子像个呆子,只知道傻笑,两个人像相声大师侯宝林和郭全宝,一个捧哏,一个逗哏,很会搞笑。所以,只要到黄土坎,一得空就去剪头房,有时回家没事,一想他们俩,时常会忍俊不禁。剪头房正窥视着我们,取笑我们,此时的我已无暇顾及。因为这是段上坡路,一心不能二用,只顾用力了。

  我能感觉到父亲也在后边用力,能听到他喉咙气喘的声音。模具厂内耸天的烟筒,一股股浓烟直冲云霄。我猜想,厂房内肯定有一个烧煤的热炕,不像我们家,炕总是冰凉冰凉的,我非常羡慕他们。

  到了岭顶,201国道纵贯南北,这是一条柏油路面。我们将奔着这条道北上。路面平整了,人力车就平稳了,走起来轻松自如。父亲一边连绵不断地咳,一边滑稽地跟着小跑,我不由得回望,竟偷偷想乐。

  赵岭有一段陡坡,从岭往下俯视,空空荡荡,惶惶恐恐。这种人力车,只能靠加大脚底摩擦代替刹车,竭尽全力阻止轱辘下滑的迅速。谁曾想,四五百斤的重车,越往下速度越快,我只有加快迈步的频率来适应,却跟不上重车的速度,逐渐被后车所左右,突然间感觉失控,向前时时会面临会车,因为往前不远就是一个弯道。

  两边又是陡深的沟渠。好在我脑子里还算清醒,下意识阻止翻车的危险,恨不能两腿也变成轱辘。无奈,我很快被悬空了,我扬起了车辕子,手却没有撒开,于是,人力车像蛇一样滑行,车底和路面相摩擦,发出很响的声响,像老牛的哞叫。父亲一边用力追赶,一边大声呼喊,很快被甩在了后面。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住车辕,防止后车脱缰。好在我始终保持理智,好在坡路不长。很快就到达坡底,车速放缓,好容易息在路旁。

  此时的我,浑身已经湿透了,双腿酸软得快要支撑不住,险些碾在重车底下,也多亏没有会车。父亲一边呼喘,一边自责,太玄了,太惊险了,都怨我,在后边留一个绳子就好了。

  事后我一直在想,也可能前辈们积德,否则,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西山大桥是附近地区横跨大洋河的唯一桥梁,父亲告诉我说,是当年日本人侵占东北时修建的,估计也有四五十年的桥龄。桥的另一端,桥头堡还在,红色的墙面,像一个锈迹斑斑的破油桶,现用做护路办公用房,那时还没听说有什么交警之类的。在桥面上极目远眺,布满河面的,是白茫茫一片冰排,岸边是灰突突的芦苇滩,起伏的远山连着铅灰色的天空。

  当时我想,从西山大桥绕道大孤山,比黄土坎直走大孤山,至少多跑了二十里的路程,人们多走了路,车辆多费了油,为什么中国人自己不能修一条直达大孤山的桥呢?但这个目标现在已经实现了,后来这座桥被大水冲垮了,只留下桥墩子见证历史,又在旁边建了新桥,这条路是奔鞍山去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201国道,黄土坎到大孤山去往大连方向又建了座雄伟壮观的大桥,这座桥的建成,除了方便交通,和日本那座桥相比,更显中国人的智慧。这当然是后话了。

  大孤山就在西南方向,被团团晨雾紧裹,仿佛犹抱琵琶半遮面,正隔着云缝隙向这边窥望,看着桥面上蠕动着的父子俩,也不知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达子营这地方,是人字形的交叉路口,是通往大孤山、大东沟和岫岩的交汇处。道两旁,是一溜的红砖瓦房,大多是门市房,时常能听到车老板的吆喝声和汽车的鸣笛声。路面上,偶尔能看到冒着热气的牲口粪便,拾路而上,一溜两行的送粮车,已在粮库大门口排起了长队,车多人多,201国道就显得拥堵了。由于没有交警指挥,交通混杂无序。这里没有煤烟,没有雾气,有的只是冷漠的面孔,以及各种混杂的声响和气味。

  路边的大喇叭正播放着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那铿锵有力的唱腔响彻在大街上,驱赶着刺骨的寒风。

  公岭有一个长坡,坡顶甩一个胳膊肘弯。已经走了四十里的路,身上的力气快要耗尽了,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头上冒着热气,身上流着汗水,棉手闷子耷拉在肩上。我用力攀爬,小步挪位,稍一疏忽,赵岭的险情就会重演,因为和赵岭相反,上坡路重车在后。

  就在我快坚持不住的时候,突然感觉车子轻快了,甚至我不用力,车在推我。我猛一回头,看到两个中年人正在推车,顿时,感激之情油然而生。红彤彤的太阳从山顶冉冉升起,霞光万丈,喜气洋洋。

  大孤山是座古镇,始建于明清,是全国为数不多三教合一的庙宇。一条古街的两侧,是品种多样的商铺,主街道两侧,车来人往,川流不息,过年的喜庆已经开始蔓延了,时常能看到大红灯笼和年画。市场在中心区,地摊已摆了很多,琳琅满目。饭店已经开业了,香喷喷的味道直冲鼻孔,我感觉肚子饿了,问题是根本顾不上。

  瞅了一个空档,停在一拐角处,然后开始卸车,用麻袋垫底,把沙蚬子倒在上面。不一会儿,一夹包小老头过来,说是要收五元地摊费税。父亲央求他说,收四元不行吗?我们也不容易,路上,孩子差点栽进沟里,行行好吧。这话一听就不顺耳,我恨父亲为省下一元钱,把我那点事抖落出来。我把头扭向一边不搭理父亲。小老头说不行,你收少了,别人怎么办?父亲说,你没看没人买吗?等卖完了我主动交。父亲竟挑些不好听的说。小老头说,等你卖光了,比兔子跑得还快。

  小老头已撕下五元小票,说就这样吧,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怎么?你想抗税啊。

  父亲火了,说,谁说我抗税了,没听说一分钱没卖就交税的,给,就这些。他掏出了两元钱。我真替父亲着急,不就差一块钱嘛,给他得了。父亲死犟,一块钱对他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吵起来,小老头拿起秤砣,想拽父亲去税务所,父亲死活不肯。还是小老头软下来,说在乱泥头有一个朋友,说出名字来,和父亲是表亲,两个人的态度立刻缓和了,父亲笑着埋怨小老头,说你咋不早说啊,掏出五块钱给了他。我心想,这小老头真是太狡猾了。

  父亲背着手在市场来回走了一圈,了解有多少人来卖沙蚬子的,价格多少,以便心中有数。父亲经常赶集卖东西,只是,这里不同于集市,有点城市的样子,来买沙蚬子的人衣着干净,说话也很讲究。

  通过比照,父亲把价格定好了,每斤一毛一,他看过了,今天根本没有二道岗沙蚬子,所以把价儿定在最高。货比三家,买主开始很多,后来就少了,因为里边把价格压到九分八分。

  这时,一中年妇女走过来,她看了看货,打算九分钱一斤全包,父亲坚持一角钱出货,中年妇女说够不上就走了,买的人越来越少。父亲降到了一角钱一斤,买的人仍然不多,后来他干脆九分也卖了,眼看到了中午,那层冰开始化了,父亲最担心这个,如果再化下去,沙蚬子就会张嘴,一拨拉,发出“扑扑”的声音,没有了硬朗的脆响,父亲这才后悔了,不如当初九分钱一斤包出去了,但中年妇女早已无影无踪。

  到后来八分七分也卖了,临近中午,沙蚬子才全卖完。父亲把空麻袋装到车上,打算吃完饭再走,附近有一家饭店,顾客还挺多,由于没有车位,我把车停在了路边。

  这时,一个瘦女人横着眉出来,硬要我把车子推走,说别影响她的生意。我这才看到她家是卖肉的,想把车子推走。父亲拉住了我,冲她说,车停在路上,占公家的道,也不是你家的地盘。瘦女人毫不示弱,一手掐腰,一手指着父亲说,叫你走,你就走,别啰嗦。父亲又来了犟劲,我偏不走,看你能咋的?

  我四下看了看,确实没有停车的地方,就对父亲说,咱走吧,到外面找饭店。父亲根本不听。还是收税的小老头走过来,把一辆辆自行车靠紧了,弄出一个空档来把人力车停在那里,又来安抚双方,两个人的争吵这才平息。父亲气愤的样子,让我接受不了,着实让我心疼。

  父亲拉着我的手,进了这家饭店,他要了两碗面条。问我还想吃什么?我没有吭声。他看我在瞅油炸糕,就买了两个。而自己却从包里掏出一个苞米面饼子,啃饼子就面条汤。我把一个油炸糕推给他,被回绝。由于肚子饿了,我很快就吃完了。

  父亲啃了一半苞米面饼子,满嘴都是苞米渣子。我不知道是不是粮票不够了,还是父亲舍不得吃,反正替父亲害羞,偷窥左右,发现服务员瞪大眼睛看他,一定是嫌他白占了座位。

  吃完了饭,父亲把布兜里的钱掏出来,放在长凳子上,理成一沓,往手上吐一口唾沫,捻起带有海泥咸味的钱币数起来,数了不下三遍,然后脸上这才有了灿烂的笑容。附到我耳边说,除了咱爷俩下饭店的,还剩四十一块六。说完美滋滋把钱揣进衣兜,还按了按。

  路上,父亲完全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说他16岁就上船,给人当把头,同样都是16,你在学校念书,还是新社会好哇。这些话,父亲平时经常讲,听得我们耳朵都起茧子了,甚至有点烦。

  路过黄土坎的时候,父亲说,洋河边有个煤场,咱去买点煤。我这才想起来,难怪综合厂烧煤,原来这里离煤厂近。父亲说,还是烧煤好,过年烀肉蒸年糕火硬,还热炕。

  我在大门外边等候,父亲进去开票交了钱,我把车子拉到里边把煤装到麻袋里。父亲说,花了20多元,往回走咱爷俩又要受累了。

  煤的份量不重,抵不上500多斤的沙蚬子,可是走了一段路,车轴便咯吱咯吱地响,感觉车轱辘像塞住了似的,越拉越沉,父亲看了看里侧的轱辘,说,肯定车轴承坏了。好在不远处就是栾家修车辅,又花了两元五角钱,换了个车轴。

  到了栾家商店,父亲硬要进去瞅瞅,一指我身上的黑棉袄说,该换换了,这件留给你二弟。于是花15块钱,买了件灰色棉袄,一上路,父亲几次要我穿上,但我舍不得穿。

  回家的路,总是不见走,眼看快要到家了,老远就看见二弟、三弟和妹妹候在村口,小哥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欢喜地摆着小手,招呼着我们。这才意识到好容易做了趟生意,怎么没想到给他们买小鞭和糖果之类的小礼物呢?后悔劲就别提了。父亲的衣兜里只剩下三元六毛钱,囊中羞涩的他不知作何感想。父亲曾经说,生产队的账面上,还有480元占欠款,这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简直是一笔巨款。作为长子的我,为没有给父亲分忧而感到愧疚,这样想来,一切都释然了,抱歉小哥俩,下回吧。

  距离二弟三弟越来越近,我反而放缓了脚步,小哥俩你追我赶欢跑着,还大喊,哥,父亲,你们回来啦!我怅然若失,泪水模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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