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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的影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4088
徐一洛

  得知慕白患抑郁症的那一刻,我的天塌了。

  两张白纸黑字的诊断书上,一张写着“有中度焦虑症状”,另一张写着“疑似轻度抑郁症状”。

  有。疑似。究竟是有还是疑似?焦虑症和抑郁症有何差异?不可能,一定是误诊。我将这两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又踢了两脚,它们翻滚在地,我狠踩了几下。我呆坐在黑暗中,面对冰冷的墙。不知坐了多久,我又惊坐起,将那两团纸小心翼翼地拾起,抚得平平整整。如果扔掉它们,那就是既成事实了,而我,决不承认,决不。我想带慕白换一家医院复查,又唯恐伤到他的自尊心。也许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东西,反复强调几次,就变成了事实,我不能冒这个险。我花几天的时间咨询了多位医生朋友,我假托患病的是我的一个朋友,他们回复得很详细,我因此弄清了抑郁症和焦虑症的来龙去脉,也基本清楚该如何应对。我又上网搜索了许多资料,了解到“黑狗”、双相情感障碍等词汇。然而,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我却心烦意乱,手足无措。

  我还登录了几家检测抑郁症的网站,测试自己是否为抑郁症患者,每一次的测试结果都是,我比正常人还正常。我长舒了一口气,慕白的病并非源自我的遗传。我断不敢去医院检查,那得去精神科挂号,而我无法接受“精神”二字,“精神病”“神经病”,不是我,我不是。那么,陈建东呢?也许他才是始作俑者?我想大吼一声“陈建东”,然后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他:“说,是不是你?是不是因为你!”

  然而,他不在眼前。他像一只缩头乌龟,关键时刻跑得比兔子还快,并且,他已经同我离了婚,没有义务随叫随到。好,他可以滚了。越远越好。

  整整三天三夜,我基本没合眼。我不解,为何偏偏病的是慕白,不是别的孩子,也不是陈建东?如果可以,我宁愿这场灾难降临在我头上,我甘愿接受所有的惩处,用我的健康和财富来换取慕白的安康。

  我原本不信神佛,自从慕白生病后,我途经所有的寺庙、道观、清真寺等都会入内跪拜。我虔诚地五体投地,只许下唯一一个愿望:希望陈慕白早点好起来。

  此刻的慕白,将自己封闭在他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里,关上房门,拴好门闩,关严窗户,拉紧窗帘,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屋内都是一团漆黑。同他做伴的,只有一台诊断书大小的平板电脑。他抱着这台冰冷的机器,一玩就是一天,玩累了就睡,睡醒了继续玩。饿了,就吃几口搁在门口小桌板上的饭菜。慕白已经自我囚禁两个多月了,一同被收监的,还有我。

  我无数次久立在慕白的房门口。我轻敲房门,他置若罔闻,我喊他,他不应。我想踹门,砸门,问问慕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何会变成这样?然而,我什么都不能做。我深知,慕白是个病人,他需要安静和休息,需要独立的空间。

  我也病了,我像一头狂躁的狮子,片刻都无法安静,每时每刻都在自责和忏悔中捱过。我在痛苦和眼泪中,一次次回忆同慕白生活的每一瞬,陈建东亦如一道暗影,不时跳入我的记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宁愿一些事从未发生,一些事从头开始。

鱼刺

譬如一条看似美味的鱼,你正大快朵颐,突然被一根鱼刺卡住喉咙,你自然得尽快将鱼刺咳出。清除障碍后,这条鱼你是继续吃,还是放弃?继续,有可能还是被卡到;放弃,你也许割舍不下。人生这场宴席上,你永远不知会被哪根鱼刺卡到。婚姻这盘鱼啊,我越吃越卡,越卡越吃。

  陈建东便是我命中的那根刺。20岁正当青春,我结识了他,并将最宝贵的初夜交给了他。六年间,我们分分合合,第七年,他威胁我“不结婚,就分手”,我说“那么,再见”。陈慕白却不合时宜地藏进了我身体里。因为陈慕白,我别无选择。举办完婚礼的第五个月,陈慕白就降生了。

  慕白的不期而至,令我兵荒马乱。我开始变了一个人,我将自己分裂成许多个人,厅堂厨房,事业家庭,没有哪一刻不提心吊胆,没有哪一天完全属于自己。而陈建东婚前婚后、有无孩子,永远都是他,他美其名曰“活出自我”。我的自我早已扼杀在了陈慕白的摇篮中,湮灭在了他的纸尿裤里,猝死在了他的啼哭中。剖腹产,一把屎一把尿,忍痛喂奶,深夜上医院,托关系进幼儿园,借款贷款买学区房,打双份工赚钱报培训班,风雨无阻地接送……

  慕白的成长史不忍卒读。但凡重大历史关头,陈建东从未在场。我想拔掉这根折磨了我二十年的刺,又唯恐伤及无辜的陈慕白。2017年夏天,陈建东向我提出离婚。我惊愕,愤怒,颓丧,我自然不同意。拖拉、推诿半年的结果是,我这只雄赳赳的斗鸡,日夜同一个无形的对手激战,伤耗掉了我所有的皮毛、血肉,我徒劳地同生活嚎叫、抗争,只斗得伤筋动骨体无完肤。我忍无可忍,主动提出离婚。陈建东生怕我反悔,当即拍板。这是他此生做得最快的一次决定。

  

  离婚最大的争议无非就是财产和孩子。我无意争执,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此人,三生三世不再交集。仅有的一套房我不恋,归了陈建东,当然房贷也归他。但在陈慕白的归属问题上,我寸土不让,誓死力争。我和他都想要孩子。我认为,他要孩子,不过是因为陈慕白是男孩儿,是他们陈家的后代;而慕白于我,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是我的命。一个女人若能舍弃自己的亲骨肉,那该有多么狠心。陈慕白同我一起生活了十三年,这十三年内,他几乎从未离开过我。我们最长的一次分别,是二十一天。第二十二天,我乘坐20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去婆家见他。一见到他,我抱着他,又哭又笑,感觉身体被什么撕裂了,又恍惚地合上。那一刻,我暗自立誓,此生再也不要同慕白分开了。我宁可净身出户,倾家荡产,也决不能离开我的儿子。最终,我和陈建东都妥协了,双方各退一步,陈慕白的“使用权”归我,“所有权”归陈建东,他每月支付1500元抚养费,一直供到慕白念完大学。如此,我便能天天陪伴慕白,慕白也不至于由继母来抚养。一想到“继母”这个词,我心就会猛地一阵刺痛。我的儿,我的慕白,我的心头肉心尖尖,怎能交给别的女人来欺负?谁若敢动慕白半根汗毛,我必定同他拼命。包括陈建东。

  安排妥当了陈慕白,离婚流程便如期进行。2018年元月2日,元旦假期一结束,我便催促陈建东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他拖沓了近两个小时才出门。这俩小时里,我将他这二十年内迟到的丰功伟绩在脑海内迅速检索了一遍:这个温吞的人始终在迟到的路上飞驰,他曾创下一天赶掉了三趟高铁的不可思议的记录。二十年前,我们在劳动节那天举办婚礼,众人已乘婚车抵达酒店,他才想起忘拿结婚戒指,便从汉口的酒店开车至武昌,横跨长江才取到了戒指,导致婚宴推迟了近一小时,所有的宾客都在等他这个慢新郎。那场婚礼,也因此刻下了一道深重的阴影。生慕白那天,我需要剖腹产,医生将手术协议书拿到他面前时,他将这张薄薄的纸足足研究了两个多小时。医生气得拍桌子,他才慢条斯理地签字,本来可以在8点半进行的手术,生生被他拖延到了11点多。事后,他称因为担心我的安危,才不敢签字。可我坐月子期间他同我吵过三架,每每看到腹部那道横切的伤痕,我都会想起这件糟心的事,对他的怨恨也如那道疤痕,皱成一道深深的沟壑。儿子但凡哪里不好,我便怀疑他的生辰是否会影响运势,对陈建东的积怨又平添一分。所幸,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我时常在他耳边苦口婆心地唠叨,这世上的好事不会一直等着你,你来晚了,好事也会变成坏事。我不会再等陈建东了,我等得不耐烦了。这个逛街永远只顾自己埋头奋进、致使我经常要去广播台寻人的人,这一次,真的把我弄丢了。

  我和陈建东一前一后来到婚姻登记中心。这里,我们二十年前曾来过,如今还是老样子。它仅有两个窗口,结婚和离婚的都掺杂在一起办理。前面排着一对即将步入围城的新人,他们嬉闹着,像极了二十年前天真的我们。那时,我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庄严地将自己交给陈建东,我们十指紧扣,在两张大红的证书前郑重宣誓:“从今时直到永远,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着您、珍惜您,对您忠实,直到永永远远。”

  那一刻,我们热泪盈眶。我将这两张结婚证藏到了祖母传给我的一个古式花梨木木匣中,视它们为后半生的保险单。后来,木匣毫无征兆地裂了。两张红证被我们取了出来,从前亲密依偎的它们,即将东南分飞。墙上温柔缱绻的婚纱照也在一次吵架中粉身碎骨,砸到了陈慕白身上。为此,慕白住了一周医院。

  我看着一对对新人,悲哀地想,他们终将从欢笑走向死亡。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儿,她见我们的资料完备,几分钟之后,就麻利地啪啪啪盖了几个大红的钢印,又将两张离婚证书递给我们。手续快得让人猝不及防。我怀疑地问她:“办完了?”她笑着说:“办完了。”她的语气似乎是在祝贺我俩新婚至喜。我又回头问慕白他爸:“离了?”陈建东说:“离了。”

  至此,在婚姻的泥淖里摸爬滚打了二十年的我,终于恢复了自由身,拿到了一张暗红色的离婚证。我和陈建东并排冲出民政局,又双双卡在了狭窄的门口。我一折身,他抢先走了出去。一句熟悉的歌词跳到眼前: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离婚那天,我们都忘了一个人。慕白正上小学六年级,每天下午5点半放学,平时都是陈建东去接。离完婚的当天下午,陈建东打来电话,说晚上要陪一个客户,不能去接孩子了。我在电话里说,我今天要加班,不等我把话说完,他就挂断了。我心烦意乱,竭力调整心情,将自己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饥肠辘辘,一看时间:6点半,我蓦然惊觉,孩子呢!

  我慌忙给慕白的班主任打电话,可电话却显示无法接通。我想打给陈建东,想了想,又挂了。我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向学校狂奔,路上堵车,我将车开得飞快,不小心追了尾,我扔下一张印有自己名片的电话,说:“我得接孩子去,这事儿按保险流程来走。”随后火速往慕白的学校跑去。学校里空空荡荡的。我火急火燎地问保安:“陈慕白呢?”保安一问三不知。我又急又怕,猜测慕白会不会一个人从学校走出来,学校离家里很远,他还从来没有自己上下学。之前我给陈建东发了条信息,说慕白不见了。陈建东一直在打我的电话,偏偏我一直在打给老师,手机始终占线。后来两个人都报了警,最终我们在派出所遇见了。可笑的是,我们刚出了民政局,又进了派出所。

  我见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质问他,却忍住了,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已经离了婚,我和这个人没有关系了。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大脑瞬间一个激灵,忙给母亲打电话,战战兢兢地试探着问:“妈,慕白在你那里吗?”接电话的却是慕白。孩子的声音传来时,我又惊又喜,泪流满面。原来,慕白左等右等,等不到我们,就给外婆打了电话。他最信任的只有外婆。母亲对我们的现状心知肚明,却不挑明,她想知道我们多久才会来找孩子。当我们领走慕白时,母亲语重心长地说:“这么好的孩子,你们不懂得好好培养。你们要是再这么任性,总有一天会把他搞丢的。”

  母亲一语成谶,我真的把慕白弄丢了。

逃离

母亲说,人是活出来的,不是爱或恨出来的。我不恨陈建东,只想带着我的慕白,重新开始新生活。

  我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只能像一只寄居蟹,借住在陈建东家。从前我们像一对天生的仇敌,为一点小事就可以争吵,吵得不可开交,不共戴天,恨不得拿刀子捅对方。一离婚,我和他的关系就变质了。本来我们离了婚,对对方也没什么责任了,但这些年来,婚姻里积攒了二十年的尘垢,都在此刻像核能一样轰然爆发出来。他对我挑三拣四,我对他鄙夷不屑,彼此所做的任何事、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呼吸的每一丝空气都是错的,都是对方憎你、恶你的理由。当我忍无可忍,习惯性地用口头禅叫他滚的时候,他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的家,该滚的是你。”那一刻,我骤然清醒了,我不再属于这个家,不再是这里的女主人,我亦没有资格对他指手画脚,我甚至连在这里睡觉的资格都没有。该扫地出门的是我。

  我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只等一找到合适的房子,我就随时滚蛋。在陈建东家,我翻滚了二十年,从前在床上滚得热火朝天,如今在门前滚得冷火秋烟。

  这个屋子到处都是我的印记。小到一个发夹,大到冰箱和洗碗机,我一样都不想带走。当初为了挑一张舒适的床,我跑了好几个商场,比较价格,对比性能,如今,它们通通与我无关。还有几箱过时的衣鞋,扔掉吧,不舍得,毕竟它们身上残留着家的味道;留下吧,它们搬到新家里,也只会孤独地占据一角,继而被打入冷宫。我耗费了五天的时间,打了近50个包裹,即将搬入自己的冷宫。每收拾一样东西,都像是在检点过去二十年的生活,向从前告别。弃置的东西是告别的遗体,留下的物件终归是残缺的,你又不得不将它们带走,带进你的新生活。也许新生活还是照旧,可是,生活总在继续,总得往前走,纵使往后孤身一人,踩着自己的影子前行。不,我不是一个人在走,我还得牵着我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已经比我高一个头,重了一倍,手比我大了三分之一。我再劳累,再难过,我的手再小,也得牵着慕白走下去,走到他成年,走到他工作、结婚、生子,甚至陪他走完我的余生。

  我在陈建东家寄居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终于寻到了一处适宜的房子,一套两室一厅,为此,我整整花了一周的时间,看了20多套房。正式搬家那天,陈建东立在门口,抽着烟,看我忙进忙出地搬家。不久,他将烟头弹向天空,闷声不响地回房,将包裹从家里搬进电梯,又从电梯搬到事先叫好的货车上。几十个包裹搬完,他始终一言不发。我们之间好像默默地完成了一个交接仪式,往后,我们的婚姻就真正地结束了,再无瓜葛和牵连了。二十年,7000多天,一笔勾销。

  搬其中一个包裹时,袋口没有扎严实,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散落一地。我和陈建东同时蹲下身,撞了一个满怀,他想扶我,双手却顿在半空,我们尴尬地笑了笑,将零零碎碎收拢。这一幕,像极了分分合合的我们。碰到一只风铃时,我呆了半晌,这只贝壳风铃是二十年前,第一次同陈建东约会时,他送给我的,还趁机偷走了我的初吻。

  他握着风铃,踌躇地拿起又放下,又拿起。

  我不作声,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只狼狈的风铃。最终,陈建东果断地将它放进袋中,风铃发出一声短促的脆响。我悄然起身,眼角一酸。

  慕白像一团空气,安静地闷在自己房间。此前,关于是否告诉他我和他爸离婚的事,我百般纠结。陈建东说:“咱们都不在一起住了,其实孩子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明说而已。”我觉得,与其优柔,不如直言,也许带给他的伤害会小一些。

  一个燠热的下午,我鼓起勇气,轻敲慕白的房门,门内传来简短的“进”,我立在门口,见慕白正戴着耳机,手中拿着一本书。犹豫良久,才艰难地说:“慕白,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陈慕白微微抬起头。

  “慕白,是这样的,我跟你爸,我们之间出了一点问题,我和他可能得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慕白,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是爱你的,我和你爸永远都会爱你。”

  陈慕白的身体动了动,他盯着游戏机屏幕,轻描淡写地说:“你们离婚了是吧?”我点点头。他说:“噢,知道了。”

  我立在他房门口,像根木头。他放下书本,专注地打游戏,游戏里不时发出“杀、杀”的声响。我正准备退出房门,他突然抬起头,直视着我:“那我跟谁?”我反问他:“你想跟谁?”他低下头,不语。我嗫嚅道:“法律上你跟你爸,事实上还是由我来照顾你。”他继续低头“杀,杀”,我默默地离开。

  当天,趁慕白吃饭时,我悄悄来到他房内,替他收拾房间时,注意到他的枕巾湿透了。

  慕白的房间距离客厅约有十米,长长的客厅像一个黑洞,我在这条熟悉的路上摸索着,不知哪里才是尽头。我即将牵着儿子的手,走向一个糊涂而模糊的未来。

  王尔德说,男人结婚是因为累了,女人结婚是因为好奇,最后两方都会失望。失望至极,所以各自抱头鼠窜。

嬗变

我有一种幻想,认为只要换换环境,人生就会起死回生。我现在拥有两个身份:离婚女人和单亲妈妈。这身份并不光彩,也难以启齿,说出去只会招来廉价的怜悯。离婚之后,心无芥蒂的欢笑渐渐远去,惯常听到的是背后的嬉笑,以及八卦的掌声。

  而我的手掌,来不及掩住耳朵,它们将支撑起生活的重负,抚平人生的褶皱。

  我租住的小区离陈慕白的学校仅100米,慕白从出门到进教室,仅需5分钟。如此,我为他紧张的学业争取到了一小时的睡眠时间。孩子们真的太辛苦了,早上6点就得起床,半小时早读后,白天共上8节课,晚上还有俩小时的晚自习,一天至少得学习12个小时。且不论一个孩子,就连成人来应付如此冗长的学习,都叫苦不迭,无怪乎慕白总喊腰疼,我还曾笑他,青蛙无颈,小伢无腰。我很心疼慕白,不想让他那么拼命,可未来的竞争压力那么大,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回想当年,自己独自上学,无人接送,独立写作业,没人检查、签字。偶尔需要签字,都是模仿家长的字迹蒙混过关,开家长会也是走过场。唯一一次家访,偏偏我父亲出差,小学未毕业的母亲一问三不知,这令班主任非常生气,对我的态度也是十八变。所幸我在泥泞中一路趟到了大学,并考取了研究生。

  渐渐地,我已经看不到慕白的笑容了。我怀念慕白上小学三年级时,和他的同学去公园玩,公园内有一个宽敞、陡峭的斜坡,慕白穿着纯白的运动衫,和一帮天真活泼的孩子从山坡上滚下来,滚到坡底,又奔向坡顶,再滚下来,如此反复。他不时发出清脆爽朗的笑声,一听到他的笑声,我的天空就放晴了。如今的他,每天早起,背着书包上学,到天黑才放学,作业交给我签字画押,然后洗澡睡觉。我们离校近,争取不到午托的名额,因此慕白要回家吃两餐饭。这两餐饭让我苦不堪言。婚前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婚后可以去陈建东单位的食堂打饭,如今我只得硬着头皮做饭。离婚前陈建东偶尔还能帮着做饭,离婚后,做饭、洗衣等生生不息的家务如几座大山,咣当一下强压到我身上。

  当娘又当爹,我不得不刚。为了能尽心照顾陈慕白,我放弃了升职的机会,申请调到一个相对清闲的部门,一听到沸腾的闹铃声,便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提前下班,围上围裙,辗转于厨房,左右开弓,在一小时之内至少做出三道菜。待慕白回家时,三道热气腾腾的菜肴已在欢迎他。而我,却累得全无胃口,看到他埋头狼吞虎咽,身心的疲惫,也轻了许多。

  “好吃吗?”

  慕白点头。

  “今天的课听懂了吗?”

  慕白摇头。

  我们的对话仅限于此。我尽量没话找话,但慕白的回答简短得像他不到两厘米的头发。

  我整整半年没有看到慕白笑了,如今我只能从手机里听从前录下的他的笑声。难过时,便会听听慕白的笑,有时听得潸然泪下,有时随着笑声一起傻笑。慕白不笑的时候,我在哭。

  初中开学伊始,慕白勉强能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不久,他开始拖拉,有时写到晚上零时,困了就去睡觉。次日班主任在微信群里点名批评没有完成作业的同学,十有八九都有他。班主任找我谈话,我唯唯诺诺地保证一定加强监督,我这个部门主管,在老师面前全无半点尊严。我找慕白谈心,他信誓旦旦以后会按时完成作业。第一学期下来,他考了全班倒数第八名。

  拿到他的成绩单时,我恍然看到了一个谎话连篇的陈建东。我冲陈慕白咆哮道:“我辛辛苦苦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拿这么点分数来回报我?你这点分数还没有我的血压高!你对得起我每天为你做饭、洗衣,起早摸黑吗?你看跟你一起玩的许可考了前十名,他这样的成绩才有资格每周玩游戏,你呢?你凭什么?这样的成绩,我怎么跟你爸交代?我一个人照顾你容易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我劈哩啪啦地一通发泄,慕白静静地听着,直到我气得无话可说时,慕白才回了一句:“我要你做了吗?”

  他的话像一记耳光打过来,将我打蒙了。是啊,他一样也没要求我做。从凌晨5点半起床为他做早餐,到临睡前检查作业、备好校服等,没有哪一刻我不在备战状态,我像一个武士,激战在家这个炮火纷飞的战场。我这个从不认输的伤兵,想临阵脱逃了。我贱,我有病,我多此一举,慕白本不归我管,我又何必非要牺牲自己的幸福,硬要接下这个拖油瓶,这块烫手山竽呢?我明知带着男孩儿的离异女人是最难再婚的,却偏偏选择了这道最难的题。那天晚上我没有做饭,陈慕白用零花钱给自己买了一袋薯片,我饿着肚子,打落了牙齿和血吞下。

  那是离婚后,我和慕白的第一次冲突。我万万没料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陈慕白突然变成了一只刺猬,一摸三跳。哪顿饭不合他的胃口,便直接撂筷子,进卧室,咣当一声,遗下我这个辛苦准备了一小时饭菜的老保姆,面对一桌食物黯然落泪。哪句话犯了他的禁忌,他一句硬梆梆的话怼了过来,像一块大石头,扔到心里,半天才能将那块石头摁平、消解。

  他还是一只冷面狐。一会儿说要交班费,要增加零花钱,要买书,买文具,买给同学的生日礼物……要要要,买买买。我声嘶力竭地争来了一个毫无节制的烧钱机器。他的老母亲便是他源源不断的提款机。可谁能给我一台印钞机?更可气的是,他还瞒着我,向陈建东要钱。也就是说,他以同样的理由分别向我和陈建东骗了双份的钱。陈慕白的狡猾行径被我和陈建东发觉后,我们轮番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教育,他表示痛改前非,决不再犯。我们暂且原谅,但此后陈慕白一要钱,我都会向陈建东核实。本想同陈建东老死不相往来,但因为俗气的金钱,我不得不同这个人重新建立一种奇怪的关系。

  不知何时,陈慕白由温顺的兔子变成了狂躁的野牛。初一下学期,班上一位男同学对陈慕白说,从来没见过你爸,你爸是不是坐牢了,陈慕白气得直接对他动了拳头。陈慕白将那位同学揍得胳膊骨折了,自己脸上也挂了彩。接到班主任的电话时,我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连蚂蚁都舍不得踩的陈慕白,竟然会打架,而且是为了陈建东打架!在我心里,陈建东在离婚那天就已经死了,而我辛苦拉扯大的陈慕白竟如此维护他。我养了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我慌忙赶到学校为陈慕白善后,赔礼道歉、赔钱赔罪,几个月后才平息此事。班主任让陈慕白写检讨时,他梗着脖子,坚决不从,后来还是我替他写了500字,他用潦草的字迹照抄一遍,才蒙混过关。陈建东得知此事,请慕白吃了一顿烤鱼。吃鱼时,我又被卡到了。

  多半时候,陈慕白是一只海豹,溜得飞快。初一下学期,他开始逃学,一周总要逃几节课。当我将他从游戏机室揪出来,问他为什么逃学时,他理直气壮地说:“不喜欢那个老师。”我说:“你以后走上社会,还要面对很多不喜欢的人,逃避能解决问题吗?”他反驳道:“那你为什么离开爸爸?”又是咣当一记耳光,令我无言以对。陈慕白赢了。我再不敢对他施行高压政策,我担心他离家出走,万一遇上坏人呢?我不敢往下想。

  陈慕白还悄然变成了一只泰迪狗。他以各种稀奇的理由向我讨钱。虽然明知是假却也无可辩驳,也不能当面戳穿他,以免伤到他的自尊。所以,我只能像一只沉默的羔羊,任由他宰割。一天,我无意中在他书包里发现了一封情书,原来是写给班花的,他早恋的秘密终于被我窥到。我通过班主任了解到,陈慕白省吃俭用,每天都会给班花买早餐。我又好气又好笑,慕白竟是个情种,这全然不像抹面无情的榆木疙瘩陈建东。我不忍心告诉慕白,那个班花脚踏几只船,他不过是个备胎。我按兵不动,照旧为他的小爱情做亏本的投资。让他早早看透人性,多摔打几次也好。我告诉陈建东这一消息时,他哈哈大笑:“是我的种。”

  陈慕白天天同我吵架,处处同我对抗。他有时乖巧,有时又很桀骜,我们时而相敬如宾,时而剑拔弩张。我们之间暗埋了无数个地雷,不知何时何地会踩到。我尽量不在他面前说陈建东的不是,有时抱怨冲到嘴边,也得生生咽下去。我被他气得快脑溢血时,发狠地说:你再不听话,就把你退回到你爸那儿去,要么就跟你奶奶回乡下去,做一个土孩子!这一招果然管用,他因此老实了几天,不久又故态复萌。

  陈慕白正值发育期,为了能让他长个子,我为他报了篮球班,勒令他每周上一次。他乖乖地上了几次课后,有一次犯了牛脾气,无论如何也不肯去。我火了,说你不去可以,以后你的零花钱也断供了。他磨磨蹭蹭地到了篮球场却不肯上场。看着参差不齐的孩子们都积极打球,我压住怒火问他:“你打不打?”他硬生生地怼道:“不打。”我一个耳光甩了过去。全场三四十人,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他,他愣了半晌,重重地将手中的球扔到地上,扬长而去。我抱着球,在训练中心坐了很久,我呆坐着,流着泪,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直到慕白给我发短信:我没带钥匙。

  陈慕白花了一个多小时,步行回家,这一趟有近十公里。我犟牛一般的儿子啊,我要用多少头牛才能将你拉回正道呢?我无时无刻不在为你担忧,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学习不好,怕你生病,担心你的安全,忧虑你的未来,你的一切。

  我为他备好了所有的钥匙,却没有一把能打开我和他之间厚重的铁锁。

  我花了8000元送陈慕白参加一个军事训练营,七天的班,他上到第五天就坚决要求回家。我反复同他的教练沟通,慕白仍坚持退营。营里五六岁的孩子都能坚持下来,唯独14岁的他放弃了。我失望到了冰点。

  我还曾耗费18000元参加一个全国性的亲子培训班,我每月雷打不动地去上两天课,有时也带慕白上亲子课。每次听课,我都在课程中反省自己,努力寻找修复我和慕白关系的方法。我还学到了许多心理学知识,什么外在小孩、内在小孩、高级赞美、亲密关系、心理疗愈等。在角色扮演环节中,我每次都会扮演孩子的角色,将自己想象成陈慕白,站在他的立场,体验作为一个孩子承受的压力,每次都会以泪洗面。

  一天中午,我本已备好了三个菜,想着为陈慕白多增加些营养,便切了一根四川辣香肠。切到尾端时,刀一滑,锋利的刀口滑向手指,一小块肉被切了下来。立时,灶台上、地上,四处可见我的鲜血。我用创可贴、药粉、纱布等止血,但都是徒劳,鲜血汹涌着。我忍痛按压住手指,向医院冲去。下楼时,遇上刚放学的慕白。我慌里慌张地告诉他,我的手流血了,要去医院,你自己吃饭,他却说“下午要交20块钱”,我吼道“你老妈快死了”,说完,便朝医院奔去。医院为我缝了三针,血才止住了。

  我拖着伤手回到家中,见陈慕白正坐在客厅玩游戏,餐桌上摆放着残羹冷炙,厨房里,依旧血流成河,像一个凶杀现场。他的无动于衷和冷漠深深地刺伤了我,我握着自己疼痛的手,问:“陈慕白,你知道你妈今天受伤了,流了很多血吗?”

  他不语。我又说:“我还以为你帮忙收拾了厨房,然而你没有。妈妈非常失望。”

  陈慕白一言不发,默默地走进卧室,关上房门。

  大半个月后,伤口才愈合,至今仍留下一道醒目的疤痕。那道疤痕时刻提醒自己,我是一个彻头彻尾失败的母亲。我这个老母亲,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四处散落着我的青丝,几十根白发不知何时执拗地冒了出来,眼角也多了几条细细的鱼尾纹。苍老是一瞬间的。我的爱,被陈慕白磨平了,磨白了。

  我一天也不愿再看见陈慕白了。我想放弃了。可我又怎能放得下?他已经几乎没有爸爸了,我不能让他再没有妈妈。我12岁才从农村到城里同父亲团聚,极少同父母交流,直到16岁还在挨打,父亲动辄咬牙切齿,对母亲和他的三个女儿大发雷霆。他也从未抱过我。父母的关系让我不相信婚姻,可我还是稀里糊涂地走了进去。我不能将自己的悲剧延续到慕白身上,他是无辜的。他错在不该选择我这个神经兮兮的母亲,不该生在这个鸡飞狗跳的家庭里。

  这个小人儿天生是我的劫数。不,他已经不小了,比我高,比我壮,力气比我大。然而,我是他妈。谁让我是他妈呢!偶尔抱怨一两句,说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一个人照料他,他一句话就可以轻易将我击溃:“当初不是你要跟我爸离婚的吗?”

  有一天,面对高额房租、即将逾期的信用卡、不定期袭来的偏头痛、每月到访的痛经、堆积成山的家务,我濒临崩溃。一只无形的大榔头在我头部重重地捶打,一下,两下……我突然疯子似的冲到慕白房门前,跪在门口,连磕了几个头,央求他:“陈慕白,求求你了,不要再这样对我了。我也是个人,我也有感情,我一个人照顾你,压力很大,我怕照顾不好你,我得对你负责,对你的将来负责,我不能放任你再这样下去,否则我没法向你爸交代,也没法向我自己交代,我求你了……”

  陈慕白一脸的惊愕。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个字。后来的几天,面对我的低声下气,他回应我的都是一个冰冷的脊背。我隐隐感觉,我的慕白,正一天天离我越来越远。

  那卑微的一跪,我将为此羞耻与愧疚一生。

破镜

这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来自陈建东。

  如果当初陈建东能多关心一些慕白,慕白也不会变成这样;如果陈建东每天能花一小时来陪伴慕白,我就可以每天拥有一小时喘息的空间,也不至于变成一个丧偶式育儿的怨妇。

  这二十年来,我被囚禁在一只无形的鸟笼中,变得谨小慎微,没有哪一天可以自由呼吸。离异后,我过了一阵逍遥的日子。我再也不用担心他晚归、宿醉,不必为钱的事争执,我经济独立,可以养活慕白和自己。不用顾及陈建东的想法,不必看他的脸色和承受他的冷嘲热讽,自由地养花种草,做自己的主人。再也不用帮他收拾随处乱扔的衣服和臭袜子,他的袜子经常是阳台一只,窗台一只,鞋子要到沙发底下找,实在找不到的,会在几个月之后突然从某个角落冒出来。再也不用照顾他庞大的家族,我的家曾是“驻汉办”,常年接待他的七大姨八大姑,他数不清的亲戚的寿诞、乔迁、考学等红白喜事,陈建东一样都不会缺席。过年再也不用去他那个鸟不拉屎的农村老家挨饿受冻了。他家黑糊糊的夹生饭,我脆弱的肠胃实在无法消受。那个村子没有暖气,没有空调,我出钱为他家安了一台空调,他妈却舍不得用,原因是电费太贵。不必细分你妈我妈,不必猜测他手机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不用担心他拖沓、不守时的不良习惯带坏慕白……没了依赖与退路,我反倒可以像条汉子一样活着,像水泥一样硬实,赤手空拳地抚育孩子,我天不怕地不怕,唯一的软肋是陈慕白。

  我要求陈建东每周陪儿子吃一次饭,他没有异议。有时他会过来做饭,待上半天。每周都有一天,我们三人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聚在一起吃饭,聊天,话题多半围绕慕白。有时我会有一种错觉,觉得陈建东并没有走远,我们还是一家人。有时我想,如果我和他没有离婚,会不会过得比现在好一点。

  当了家才知柴米油盐贵。我过得紧紧巴巴的,每月至少要花5000多元,多半花在慕白身上,而陈建东每月仅需支付1500元的抚养费,这无异于杯水车薪,可就连这笔费用,他也时常忘记。为此,我像一个乞丐,不得不低三下四地为陈慕白讨生活费。陈建东有时给得爽快,有时拖拉几天才转款过来,这令我十分愤怒,我吃苦受累伤神费钱,还不讨好。我决定上门讨个说法。

  我一直保留着从前房子的钥匙,当然,我一般不会重回那个伤心的家。那天,我带慕白上陈建东家讨说法。一开门,赫然见到椅子上躺着一个红色的女式挎包。我心一沉,这个挎包说明了一切。趁慕白去卫生间时,我以最快的速度将包藏到了房间,并发信息给陈建东:把你情妇的包拿走。

  这个包是LV牌的。几年前,我36岁生日那天,陈建东说要送我一个生日礼物,我们在武汉最大的商场里逛,经过LV店时,我的双腿迈不动了。我看中一款14000多元的挎包,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陈建东说:“你买了这么好的包,就要买很贵的衣服、鞋子来搭配它。你看,依我们目前的经济情况,消费得起吗?”似乎有道理,但再多的大道理,都是不爱的借口。我黯然地放下包,像告别一个情人。万万没想到,他对外面的野花野草如此慷慨。如果此刻陈建东在我面前,我难保不会将那个包当场砸到他头上。

  趁慕白不注意,我迅速打开包,翻看了内容:一个简陋的小化妆包,内含爽肤水、口红等;一只普通钱包,里面仅有一百多元和一张银行卡;一串钥匙,上面挂着幼稚的HelloKitty挂饰;一个华为手机充电器。化妆品是国内二线品牌,而我平时用的是国际品牌,在这一点上,我的心里找到了些许平衡。重点在那个挎包,我迅速百度了价格,24400元。心仿佛被人重重地捅了几下,抽搐得厉害。从包内的物品判断,包的女主人生活品质并不高,依靠自己绝对买不起这个包,所以,一定是陈建东送的。用一个包就将一个女人哄到手了,真划算,真廉价。

  十多分钟后,陈建东回来了,同慕白打了声招呼,几分钟后,便掖着包出去了,一夜未归。他们之间应该就在此同居了,二人正在外面夜跑,不料我带着儿子不请自来,陈建东携着包去哄那个女人,一哄就是一晚上。我跟了陈建东二十年,他从来没有为我买过如此昂贵的东西,也很少哄我,更不可能哄一晚上。

  那个包撬开了一个残忍的真相:陈建东有女人了。本来属于我的东西被人据为己有了。

  我决定今晚就在此住下。他们滚过的床我是不可能再睡了,幸而有第三个房间。当晚,儿子住次卧,而我睡在了客房里,硬梆梆的床板硌得我全身生疼。翻腾一宿,一夜未眠。

  以我的智慧,了解那个女人的来路并不难。很快,我便查到了此人的信息:无业,长相一般,比我年轻十岁,中专生,离异两年,有一个儿子。

  第二日,陈建东才回来。我故作轻松地说:“恭喜你觅到了新欢。”陈建东揶揄道:“你是不是早有备胎,还不止一个?”谈笑间,我们俨然一对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老友。

  “哟,还蛮大方的嘛,驴包也舍得买,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大方?”

  “那个,是水货。”

  我不信。他的话含有很大的水分。离婚之后,他便活在了我和慕白的虚实之间。

  “是骡子是马,拉过来遛遛。丑情人总是要见前妻的。”我讪讪地说。

  “行,一起吃个饭吧。”陈建东大度地说。

  两天后的晚上,我如约来到一家酒店。

  一个穿长裙的女子,比我查到的照片稍微好看一点,长相年轻,但总觉得她的五官缺了点什么。对,气质。她中专一毕业就结婚生子,长年靠男人养活,总给人一种小媳妇的感觉。一见到她,我便有了底,也有了底气。

  除了比我年轻十岁,她的长相、学历、家世、能力等等,所有的条件都不如我。我和她就像两种青菜,她无论是卖相、营养还是性价比都比我差,她唯一的优势是,嫩。偏偏陈建东选择了这道没有营养的大路货。也许是饥不择食,退而求其次吧。或者是平日我太强势了,他在我这里找不到做爷的尊严。眼前这只楚楚可怜、依人的小鸟,可以依赖他。可我,二十年前也曾是一只温婉的画眉。

  陈慕白也来了。我想让他见见他的“继母”,也许他们能和平相处。或许我存着卑劣的私心,想让陈慕白看看他爸的真面目——刚离婚没多久,就给他找了一个后妈。我是想从陈慕白这里寻求安慰吗?这样对于尚未成年的陈慕白来说,会不会太残忍呢?我不知道。

  陈慕白埋头吃鱼,缄口不言。那个女人同他说话,他也只礼貌地微笑。

  陈建东体贴地为年轻女人夹菜,当着我和慕白的面。他似乎忘了同桌的还有他的儿子和前妻。不,他没忘,他夹完菜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忙替我和儿子各补夹了一筷子菜,夹菜时,他的面色像餐桌上的那盘烤虾。

  我象征性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羞怯地作答。这个女人如一瓢自来水,寡淡无味。我忽然有一种独孤求败之感,我备好所有的剑和戟,却寻不到棋鼓相当的对手。我未出手已大获全胜,不费一兵一卒。然而,我已经输了,陈建东的心里,已经盛进了她。曾经属于我的东西,被她窃取了。我敝帚自珍,心微微有些疼。

  她主动加了我的微信。我觉得不可思议,我竟和前夫的女友成为了好友,当然仅限于微信上。那个女人还热情地说:“以后我们可以约着一起逛街哈。”我嘴上说好啊好啊,心里却万马奔腾。跟你逛街?对不起,本大姐很忙,忙着赚钱和照顾儿子,你逛街还不是花我儿子他爸的钱,也就是花我儿子的钱。趁早滚远一点,别让我再看见你,你也就值一个两万多的包包的价钱,也许那个包还是A货。

  当晚回到家,陈慕白出奇地同我多讲了两句话,似乎我成了一个弃妇,而他在同情一个弱者。我想抱着他放声大哭一场,眼泪却僵在了眼眶里。

  我直挺挺地将自己扔在床上,不记得盖被子,像个斗士一般,同自己的睡眠搏击。逃离围城一年了,我始终没有勇气公开自己离婚的事实,我害怕面对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背后的非议。所以,我始终形单影只,日益憔悴和苍老。每一个没有边际的夜晚,陈建东抱着别的女人时,我唯有抱影而眠。漫漫长夜最是难捱,我已经连续失眠大半年了。再这样下去,我恐怕要抑郁了。

  我也曾遇到过几个我稀罕或稀罕我的男人,但他们都是匆忙的过客,没有哪个男人能宽容大度地接受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每次同他们吃饭,我都会点上一道鱼。而这些男人,没有一个能为我剔鱼刺,所以,我时常被利刺卡到,一被卡住,我便像一条鱼一样,从他们身边游走。陈慕白是我赖以存活的水。

  不知从哪天起,我开始害怕自己孤独终老。我不止一次梦到某一天年老色衰,老死在一所公寓里,无人问津,几天后,生了蛆的尸体才被人发现。这个噩梦惊吓了我许多个夜晚。

  一次,我从梦中惊醒时,发觉门口有一道狭长的影子,我想起身探个究竟,那道影子倏地消失了。

阴影

一晃,我独自照顾陈慕白已有一年了。我爱他,贴心贴肺扒心扒肝地爱他。我也怕他,怕他饿着,冻着,睡不好,学不好,不快乐……与其说是我在照顾他,不如说是他在陪伴我,没有他,我一个人几乎无法生活。我不敢独自住一间屋子,每天临睡前,看看隔壁睡着的小小男子汉,心便有了着落,才能安稳入睡。通常一个人时,我会随便应付一餐,只有慕白在家,我才会认真对待一日三餐。纵然是吵架、发脾气,我也要像牛皮糖一样,赖在这个小东西身边,看他一天天长大,见证他长高,变声,成熟。他打嗝、放屁、鼾声、脚臭都是好的,香的。他是个完美无缺的小男人。他是我的儿。

  2019年,我因工作出色,被派驻到外地进修一年。去之前我反复纠结,我走了慕白怎么办呢?让陈建东来照顾?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是他从来没有单独照顾过慕白,他连慕白的教室开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二是他也没有耐心,他最爱的是他自己;三是,他经常出差和应酬,一旦他出差,慕白连吃饭都成问题。而我,不愿错失这个绝佳的进修机会。后来,我们想到了一个自认为两全齐美的办法:将慕白送到他奶奶家,读当地最好的寄宿学校。

  对于这个决定,慕白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也对,他反对又有什么意义呢?几天后,我和陈建东将他送到了那所寄宿学校。他进校时,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的眼神同我告别。我的心蓦地被狠扎了一下。

  我决计想不到,慕白进校的第一天就逃学了。当晚,校长带着全校教师四处寻他,终于在操场的一角见到了他。当周遭的人都闹哄哄时,他正安静地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事后,慕白向我形容当时的场景:满天的星星都模糊成一片,每一颗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砸到我身上,我的头轰的一声,感觉要爆炸了。我双手抱着头,它一阵阵地痛,痛得我想在地上撞。

  本已奔赴外地进修的我,连夜赶到慕白的奶奶所在的小县城,我找到校长,百般求情,校长怕出事,无论如何都不敢收陈慕白了,坚持要求他退学。起初,我以为慕白是故意逃学。我吼他,骂他,吓唬他,甚至打他,他都无动于衷,以淡漠来同我对抗。他又似乎根本不是在对抗,而是像冰一样冷,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任你骂他,打他,他都毫不在意,似乎你是一团空气,而周围所有的人和物都同他无关。这让我恐惧,我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夜之间跑到哪儿去了,怎么突然间就变了呢?变得陌生,变得完全不可理喻。

  如果生活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你能还生活一个耳光吗?不,不可能,你只能揉一揉疼痛的脸,忍住快涌出眼眶的泪,该干嘛还干嘛去。我擦干眼泪,向单位请了几天假,带慕白去某三甲医院的精神科检查。

  检查结果当天就出来了,中度焦虑症和疑似轻度抑郁症。这个结果彻底将我抛入暗夜。那是继我高考失利后,我此生遭受的最大的重创。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生活在阴森森的冰窖里。

  从前活蹦乱跳的陈慕白,如今每天将自己锁在门内,窝在床上,终日昏睡和游戏,除了端饭和如厕,几乎不出门。慕白从前很爱清洁,一天洗两次澡,如今一周才洗一次。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在一夜之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是谁,偷走了我的慕白?我想撕掉、烧毁那两张刀子般的诊断书,可又怕冥冥之中影响到慕白的命运,我将它们锁到了从前放过结婚证的老式木匣子最底层,又锁紧那只潘多拉匣子。

  从前不拘形迹的我,变得胆小怕事,寡言少语。从前我不信邪,不怕事,如今,我什么都信,什么都怕。我有几座山的心事,可说出口的,却只有浓密的阴云,它们怨愤地笼罩着陈建东,告诉陈建东:陈慕白一天不好,我便会诅咒你一天。

  我将家中所有的刀具都收了起来,又为阳台和窗户加装了护栏和防盗网。如此这般,这个家真的成了一个笼子,我们都活成了笼子里的怪物。

  我曾觉得慕白的病就是因为矫情,没有意志力,我同他说,你要是再不好起来,妈妈就要崩溃了,我们这个家就要完了。从前他肯定会反驳一句“这个家本来就完了啊”,如今,他却冷寂得连一个字都不愿说。

  慕白13岁生日那天,陈建东的父母特地从外地赶来,之前我和陈建东一直瞒着二老,不敢告诉他们真相。当酒店里丰盛的酒席备好,所有的人都等着慕白,准备为他庆生时,慕白却始终躲在房内,任谁也请不动。缺了他这个主角,那场生日宴吃得五味杂陈。二老终究还是知道了慕白的病情,他们责怪我们的教育方式,更埋怨我们不该离婚。二老伤心地离去,我心如刀绞。

  我极力解开这个孩子的心结,却始终找不到头绪。

晖光

今年元月,一场新冠疫情突如其来,大街上满是行走的口罩,整座城市阴影密布。我租住的小区封闭的前一晚,我正准备就寝,忽听得门外一阵拍门、踹门声。一开门,陈建东酒气熏天地闯了进来,我慌忙将他往外推。他反手抱住了我,又用散发着酒气的嘴蹭到我脸上,还抱着我胡乱喊“老婆,老婆”,我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将他打醒了,他抚着通红的脸,摇晃着准备离开。我拉扯住他的衣袖,说:“太晚了,留下吧。”那一夜,他在我的床上鼾声连天,我在沙发上辗转反侧。

  之前无数个寂寞的长夜,我想对陈建东说“留下吧”,可我始终保持着矜持和冷傲。陈建东醒后,认真地说:“别租房了,回家吧。”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我携带简单的行李重回旧地,不禁百感交集。逃离近两年后,我又逃了回来,逃到这生了裂缝的原点。行李少了,心却重了。起初,我和陈建东很少说话,唯恐一说错,便会引起一场争执。后来,有些话非说不可,也尽量长话短说。我们像两块易碎的玻璃,生怕划伤对方。说得最多的是慕白的事,慕白今天吃得很多,慕白今天笑了,如何才能让慕白尽早康复,如何安排慕白将来的学业。

  别家的孩子之前都在上学,如今在上网课,而慕白始终窝在家里,同电子设备做伴。应他的要求,我们为他配备了手机和电脑,还特地将他的房间布置成暖色调,而他坚持只穿黑白两色衣服,平日也极少开灯。

  慕白一天不从黑暗中走出来,我和陈建东也一天都生活在极夜中。我40岁生日那天,陈建东亲手做了一个小小的蛋糕,歪歪扭扭的。我冰冻的心开始复苏,我本以为他早已遗忘这个日子。他抱歉地说:“蛋糕店关门了,小区也不让出去,只能将就了。”

  这是我此生吃到的最美味的生日蛋糕。

  那天,我们像从未有过嫌隙一般,和平地交流了许多话题,一遇到敏感问题,彼此都机警地跳过去。陈建东郑重其事地说:“为了让慕白尽早康复,我们一起来演一场戏,要不要试一下?”

  “演戏?”

  “对,假装已复婚。”

  我有些眩晕,我在父母和亲朋面前演过许多场戏,有些戏被我演砸了,但也无伤大雅。眼前这场悲辛交加的家庭剧,该如何演呢?

  我摇了摇头:“我不是一个好演员。”

  陈建东握着我的手说:“为了慕白,我们必须演好这场戏。”

  我背过身,进到厨房,抓起一把白菜,放了满满一池水,水溢出来也浑然不觉,我反复清洗一片菜叶,洗着洗着就哭了。无声的泪水淌到池中。一双手扶在了肩上,我的双肩开始微微颤抖,又剧烈抽动,我想挣脱那双手,却被它们钳得更紧了。

  第二天,陈建东就拉着我的手,出现在慕白房门口。陈建东欣喜地告诉慕白:“爸爸妈妈今天要去复婚了。”慕白仔细审视着我们,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我们戴着厚厚的口罩,去商场买了许多菜。回来的路上,我问陈建东:“要是慕白要看我们的结婚证怎么办?”陈建东说:“这个小东西要是这么积极,病也快好了。”

  自从我们“二次结婚”后,凡是有慕白在的地方,陈建东都会表现得同我非常亲密,拉拉手,拍拍头,扶扶腰。我起初觉得别扭,渐渐地也习惯了。慕白看似视而不见,实则在偷瞟我们。慕白离开后,我们相视会心一笑。

  陈建东开始主动做饭,我也尽量不唠叨,不生气;陈建东有事无事就去慕白房间,陪他说说话,有时什么都不说,有时去蹭他的床午睡,任慕白赶也赶不走。我想尽办法多为慕白做一些事,买书,买衣服,似乎多花一些钱,我的愧疚就会少一些。

  我试着建议慕白出来打扑克牌,慕白竟同意了。此后,每天我们三人都在一起打“斗地主”,我和慕白默契地专门针对陈建东,所以,陈建东多半是输家。在打牌的过程中,慕白的话多了起来,偶尔也会闪过一个笑,虽然短暂,也让人身心温暖半天。

  慕白沉溺于游戏,自然需要花钱购买各种我不懂的游戏装备。可我不能让他不劳而获,便建议慕白每天以做饭的方式,赚取零花钱。每天的中餐和晚餐,我都会将三四盘菜准备好,由慕白来炒。当慕白围上围裙的那一刻,我几乎想欢跳着跑上去,从背后抱紧他。我抑制住自己的感情,默默地走进主卧,抱着和慕白一起买的一只布偶,放肆地流泪。一张纸巾递了过来,我接过。一只大手放到了我手上,我却将它推开了。一个尖锐的声音在阻止我:你们已经离婚了,你们中间还横亘着一个女人!于是,我果断推开陈建东,起身,回到那个冰冷的客房。第二天,我将自己还原成从前的坚冰,偶尔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时,我便下意识地暗示自己,那不过是个幻影。

  不知从何时起,我和陈建东的关系变得极其暧昧。白天各自安好,我们各行其事,互不干扰,可一到晚上,夜色妖娆,气氛尴尬。儿子占据一间房,剩余两间房,两个生理正常的男女各睡一间,总觉得奇怪。他有意无意地试探,我欲迎还拒,你来我往,彼此练了一个多月的太极。当他抱着我的时候,我有些恍惚,很快,脑海中一个理智的声音跳出来质问我:我们的关系还能恢复吗?

  陈建东偶尔会回忆起我们在大学时那段温馨的时光,可是,一切已成灰烬。只要慕白一天不好,我一天不愿原谅陈建东,也无法饶恕自己。

  我和陈建东像两个做了错事的孩子,都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惩罚我们的,正是陈慕白,他以自己的方式,从身体到心灵,重重地责罚我们。我们意识到自己错了时,他的抑郁也渐渐远去。

  我们偶尔也会相拥而眠。虽然还没有复婚,但我总有一种幻觉,仿佛陈建东和陈慕白都回来了,我们又还原成一个圆满和美的家。

  我们一起去酒店吃慕白最喜欢的沸腾鱼,慕白一人可以吃一整条鱼。见他吃得满嘴油光,从前卡在我喉间的一根鱼刺,不知何时悄然消失了。

  陈建东将那只裂了的老式木匣修好了,铜锁处还绑了一根红线。“钥匙呢?”我问。

  他狡黠地说:“弄丢了。”

  “你的情况呢?”我讪讪地问。

  “就不兴人家吃回头草吗?”

  真想一巴掌把他的破嘴打成三瓣。

  我想解开那根红线,它却系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我望着那个蝴蝶结,眼睛比兔子还红。

  “是不是被我感动了?”

  “滚。不过是有沙子进到眼睛里了。”

  “我给你吹吹。”

  这一吹,就给吹到嘴上去了。

  如果慕白的病是一场幻觉。如果我们能将生活弄假成真。我这个流放到围城之外的人啊,如何又能回到属于我们的院落呢?

  陈慕白一天天好转。一天,我试探着问他:“慕白,等疫情结束后,我和你爸补办一场婚礼,怎么样?”

  慕白抬起头,眼神灵动地注视了我几秒,继而露出一个久违的笑。那笑,像明亮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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