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这是北方农村的一句农谚。北票地区,每年4月清明节一过,就得赶在谷雨之前,把茄子辣椒西红柿芸豆啥的种下去,这是种豆;种瓜是指黄瓜和西葫芦。而种西瓜没那么早,一般都会选择在芒种时下种,也就是6月份前后,成熟期在90天至100天左右。
1969年7月的一天,上工时间黄队长把我拦下,说有事商量。我说有啥事说呗,黄队长说:“家儿说,跟我家儿说去。”我心里有些嘀咕:啥事还非去他家里说?怕不是什么好事。我和黄队长有过结儿,所以他每次见到我,都淡不唧儿的,彼此不怎么过话。黄队长是队里的最高领导,让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他那张婆婆嘴,一件事他能唠叨N多遍,生怕你听不懂记不住。而我天生不喜欢被人说教,在托儿所幼儿园被阿姨们说,在家里爹说妈说,到学校老师说,班干部说,课代表说。好不容易来到广阔天地了,还得听队长说,听贫下中农说。
有一回我和黄队长聊天,我说:“黄队长啊,天下之大人口众多,往简单里说只有两种人,你说呢?”
黄队长愣一下,说:“那当然了,就是男人和女人嘛!”
我说:“不是。”
“那你说是哪两种人?”他反问我。
我说:“有一种人,生来就是教育者,说人的;而另一种人,打一生下来就是受教育者,受气包似的总被别人说,譬如鄙人我。”
黄队长听着不是味儿,走了。望着黄队长离去的背影,我背诵起电影《列宁在十月》中的台词:
“是给钱给烦了吗?”
“不,不是给钱给烦了,而是听话听烦了。”
过了多少年之后,我才大彻大悟。当干部爱说教,那是身份的象征,是话语权。民间关于念文件念错字的笑话不少,但你说换个文化水平高的上去念不是一样吗?反正都是传达上面的精神呗。那可不行,话语权可是非常重要的权力。就算不当官,只要资格老点的专家教授,开座谈会时也照样抢话筒,攥着就不撒手,陈芝麻烂谷子一讲就是个把小时。大家都烦开长会,听长报告。可我留心观察过,做报告的人,越说脸色越好看,红扑扑的。而听报告的人呢,越听脸儿越绿。权力是男人最好的补品,做报告等同养生。
到了黄队长家,队长“屋里的”先打了声招呼:
“来咧,冯儿!”
“来咧,婶儿!”我也随声支应着。
“来咧就上炕,又不是外人。”黄队长语气里透着善意,说着话鞋也没脱就上了炕。
“那个啥,你把老大剩下的纸烟拿来,让冯儿抽。”黄队长吩咐着老伴儿。
黄队长有俩儿子,小儿子叫“墩子”,就是木头墩子的意思。
这里的人们给小孩子起小名,都起得很轻贱,而大名却起得一个赛一个地远大。小名譬如“门栓门柱条帚疙瘩煤球蛋子火钩子”,再譬如“桩子苗子豆子狗剩儿菜帮子”。这里的百姓说:小名起得贱好养活,老天爷瞧不上眼,不希得收。“墩子”和知青们整天在一起,混得很熟。老大却很少见,他长年在南方为队里搞副业,养蜂。正月十五一过,老大就带着蜂箱去了南方。他不会抽烟,只是把香烟当成交际的手段。和生人乍一见面,递支烟抽着,好搭话。
抽着王家老大留下的烟,我坐在炕沿上,心情就有些释然。其实我跟黄队长的过节儿,不是对抗,而是摩擦。摩得久了,就光滑顺溜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干大田里的活儿,所以我想啊……”
没等黄队长把话说完,我就赶紧抗辩道:“黄队长,不是我厌恶劳动。干力气活儿,我惜过力吗?大田作业也还中,可我就不喜欢撸锄杠子,那种机械式的重复性的劳动,身体没多累,神经却饱受折磨,干一天活下来头昏脑涨眼发花。”
“我说冯儿,你们知识分子就是毛病多,贫下中农咋就不头昏眼花?”
“是是是,黄队长所言极是。立场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越多越反动。”我知道自己那番话,有高人一等之嫌,赶紧往回找补。
“瞧你说的,好像我跟前儿站着一阶级敌人反革命似的,哪有那么严重啊?”
“黄队长,你们家有板凳吗?”
“要板凳揍啥?”
“我想站上去蹶着。”说完就从炕沿出溜下地,自己把胳膊向后伸直了吊着,低着头,哈下了腰。
“哈哈哈哈哈!”黄队长开怀大笑。一旁听着话的婶儿,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逗闷子的话说过了,大家也笑过了。黄队长敛起笑容,开始给我派活了。
他说芒种前后在梁上种西瓜你不是参加了吗?朝阳的那几亩沙田也种不了啥,去年种马铃薯就广种薄收咧。马铃薯这东西,种子退化忒快,县里种子站不弄出新种子,咱就不种咧。干脆种西瓜,荒着也是荒着。现在呢,这瓜还生着呢,再过半个月二十天的,就熟了。派你去瓜棚看瓜,你干不干?
我说黄队长,你带着我去种西瓜的时候,是不是就想着让我看瓜啊?黄队长说,是。
“冯儿,队里四个男青年,我挨个捋了一遍,只有你最合适。虽说你平时有点格格棱棱的不怎么听使唤,可原则性还是蛮强滴,你去最合适。伙食队里解决,队里派人按时按点儿送过去。一个原则,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半干半稀。让你婶做,反正挽(我)们家一天三顿饭多你一个捎带手就做咧,省得另起炉灶。口粮按定量标准从青年点账上划拨。去了也没啥事儿,想睡睡,想看书看书,白天晚上就宿在那。屙屎撒尿啥的,就地解决。耳朵支棱点,听见动静就吼两声,扔几块土坷垃,反正集体利益不能受损失。你表个态先,去不去?”
“去!干吗不去?”我朗声答道。
二
当天后晌,我就抱着行李去了看瓜棚。看瓜棚是用松木檩子搭起来的,离地丈八有余,悬在空中。中间搭些木板,既当地又当炕,反正一个人在上面滚呗。棚的三面用草帘子围着,围半截留半截,像穿裙子。棚顶盖着薄薄一层炕席,炕席上面再搭块大苫布挡雨。背阴的那一面没穿裙子,搭个木梯可供我上下“楼”时方便。我站在高高的看瓜棚上,手搭凉棚四处踅摸,感觉自己像个小鬼子似的,站在炮楼里向外侦察瞭望,很猥琐。我在枕头下面掖了一把匕首,以防不测。
躺在褥子上,我就把整个事情从头至尾捋了一遍,觉得黄队长用心良苦,别有深意。第一,让知青来看瓜棚,是因为跟当地百姓没有血缘亲情。设若派个队里土生土长的人来看瓜棚,大侄子小外甥三姨四姑五叔六大爷,外带烂眼的二舅妈,结巴磕子的小舅子,他们要来偷瓜咋整?没个整。第二,黄队长算是把我琢磨透了,什么原则性强?那是给我戴高帽。不就是觉得我轴,不懂得变通吗?可要论轴,穆林那才叫真轴。可黄队长偏偏把穆林看走眼了,穆林平时不哼不哈的挺老实,不招灾不惹祸的。如果把他派到看瓜棚来,那乐子可就闹大了,惹急了穆林,他敢玩菜刀,我可不敢。在如何看待穆林这件事上,小家巧儿把老家巧儿给涮了。这第三,黄队长把我的饭食放在他家里做,说得难听点是公私不分。说得好听点,是黄队长以队为家,没把自己当外人儿。并且我的伙食标准,八成是不忙不闲的“半干半稀”,黄队长把这条毛主席语录记得一字不差,要不然人家怎么能当上政治队长统领全村呢?
来看瓜棚上班两天,就觉得这活儿没我想像得那么舒坦。炎炎夏日,艳阳高照,看瓜棚热跟个大蒸笼似的,一点风也没有。上面烤着,下面蒸着,我一人儿夹中间,跟个烤地瓜似的,就等着熟了。书是不想看了,为了打发时间我就开始糊纸盒玩儿,在青年点拿来糨糊带上剪刀,还拿了些旧书报纸啥的。正方形长方形、三角形、船形,糊着玩儿呗,就是为了打发时间。糊着糊着,悲从中来。于是诗兴大发,“口占”了一首小诗《糊盒儿》:
糊盒儿日当午
汗滴盒儿下土
谁知盘中瓜
盒盒儿皆辛苦
糊盒儿作诗之余,我也下到瓜田里琢磨点事儿,顶着烈日,头用毛巾裹着,脑后再系个结,跟鬼子进村偷地雷似的。这瓜是套种的,西瓜和香瓜两种。香瓜跟个手雷似的个头不大,西瓜是椭圆形的,个头够大,由深绿和浅绿两种颜色组成。深绿色呈条型状,一条一条的,因此得了个绰号叫“黑蹦筋儿”。这种瓜成熟早上市也快,薄皮沙瓤儿。沙田适合“种瓜种豆”,瓜是西瓜甜瓜,沙田种的瓜很甜;豆是指土豆。北票当地人管土豆叫马铃薯,叫的是大名,土豆那是小名。沙田种的土豆,吃在嘴里发粉,口感好。我还发现坡上的瓜,比沟里的瓜长得好,因为日照时间长,所以很甜。看回瓜,增长了不少见识,以至后来在瓜摊上一打眼,用手一拍就能挑出好瓜来。看瓜的时候,形态各异的瓜我都吃过。把瓜端在左手上(左手更敏感),右手轻轻地在瓜上拍。如果瓜是熟的,会发出空洞的声音,瓜自身会把颤动传达到左手掌上。一刀下去,咔嚓裂成两半儿,脆生生的。你再看:颜色不深不浅正好,上面还薄薄的挂一层霜,肉色鲜亮。如果瓜肉呈深红色是熟过头了,浅红色则不熟。生瓜蛋子拿手上拍,一点震颤也没有。熟过头的瓜拿手上拍,声音发闷,震颤滞重,这都是生活经验。有人说歪瓜裂枣必甜,那是胡咧咧。瓜甜不甜,跟形状无关。正像当年上植物课时老师在课堂上教我们的那样,那是光合作用的结果。瓜通过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发生光合作用,再通过叶茎中的海绵体把营养传送给瓜。光照时间越长越充分,瓜就越甜。理论也好,知识也罢,只要还待在文字里,那还不是真学问。要把这些理论和知识变成真学问,要经过一个中间环节,这个环节叫实践。因此,在看瓜棚里我没少吃西瓜。俗话说:食堂饿不着大师傅,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西瓜吃多了,直接后果是一趟一趟去地里方便。都说西瓜利水利尿,此言不虚。到后来,把成熟的瓜拿来都不用刀切了,学着电影《小兵张嗄》里胖翻译官的样子拿拳头嘭的一砸,那瓜自然就裂成了七八瓣,拿起一瓣,边吃边嘟嘟囔囔:“唔——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花钱,嗝!吃你几个烂西瓜还要钱?”没人说话,只能自言自语哄自己高兴。
在看瓜棚里那个把月的时间,是我最难熬的日子。每天24小时几乎没人和你说话。早晨我还在睡懒觉时,送饭的人就来了,带来了一天的饭食。送饭的是生产队的五保户,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年岁大了脑子二乎乎的,说话着三不着俩的没法交流,也就能送个饭吧。黄队长真会用人,既照顾了五保户,做到了老有所养;还能替队里给我送饭,又做到了老有所为。伙食标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是半干半稀的菜饼子,菠菜汤啥的,清汤寡水不见个油星。人家鲁宾逊当年困于孤岛,在木头上刻日子打发寂寞,好歹身边还有个土著人“礼拜五”陪着,语言不通还能拿手比划着交流。我比鲁宾逊还惨,我身边没有“礼拜五”,我天天独享“礼拜天”!
寂寞的时光终于快熬到头了,西瓜和香瓜已经大面积成熟。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贼在某个地方过一遍手,就会转移到别处去了。可让贼惦记上了就很麻烦,你不知道他啥时候下手,总要提防,神经绷着。开始阶段我天天在看瓜棚上盯着,生怕一不留神,瓜让人偷了。不过看着看着,就总结出经验来了:从瓜田经过的人,只要不蹲下,就不用盯着不放。和社员一起干活“歇绷儿”时,听他们说过“果园不伸手,瓜田不提鞋”之类话,和成语“瓜田李下”是一个意思。我每天远远地看着学生娃排一溜长队上学放学从瓜田前面走过,也看着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成年人从面前经过,像看风景一样,没出啥事。这让我有些许的失望,总盼着出点事。
事还真来了,那天上午10点半的样子,从瓜田东边来了一伙人,有四五个。细瞄一个也不认识,也不像是周围几个生产队的人。他们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几个人像是在讨论什么,手还比比划划的。我觉得这里边好像有事,就在褥子上趴平了仔细观察。由于角度的关系,他们从下向我这边望,是看不到看瓜棚里是否有人的。过了一阵他们都蹲下来在地里找瓜,一边吃一边张望,还往书包里塞香瓜。“好哇,你们也有今天啊!”我在心里念叨着,就把匕首拿上,猫着腰在瓜田里向这几个人的西边悄没声地游移,潜伏在瓜田里伺机而动。等这伙人吃饱了拍拍屁股想要离开时,我猛地从瓜田里蹿出来,大喊一声:“都给我站住!”这伙人跳了一跳,都愣住了。我把匕首从刀鞘里拔出来,那可是一把军用匕首啊,是穆林从大连带来的,这刀当年跟他爸上过战场。几个人脸色很难看。
我说:“偷瓜竟然偷到我头上来了,胆子不小哇,嗯?”
“我们不是偷瓜,走了一路口干舌燥,是想买瓜解渴,可找不着人啊。”几个人中间有位长得挺帅的小伙子发话了,一副挺沉着、见过世面的样子。
“听你这话的意思,这责任不在偷瓜的,倒在看瓜的了?咱丑话说在前头,想打我这儿过,先交买路钱。一个西瓜五块钱,一个香瓜一块五。交钱走人,自己数数看,吃了多少瓜!”
“啊!这不是讹人吗?这瓜哪有那么金贵?是金瓜还是银瓜啊!”那几个人几乎同时跟我嚷嚷。
“干什么干什么?起哈子打架啊,是吧?只要你们敢动手,一个电话打过去,前面几个生产队的知青会设卡,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你们哥几个今天过不去,不信就试试!”
我的几句硬话把他们唬住了,气焰明显收敛了很多,长得很帅的那位小伙子说:
“大哥,我们不是想赖账,你这钱收得忒狠了,一个西瓜五块钱,我们浑身上下也没那么多钱。”
我的语气也软了些,说:“我收的不是瓜钱,瓜是不值那么多钱,我收的是罚款,是针对你们的偷盗行为的。从小偷针,长大偷金,这道理你们总该懂吧?”
“听口音,我怎么听出你是大连人啊?其实我也有大连来的知青朋友。”还是那位长得挺帅的小伙子在说话。
“你们几个从哪来的呀,是哪个公社的?”
“我们是从长皋公社过来的,我们那儿也有你们大连知青。”
“不认识!少跟我套近乎,他们和我们不是一个学校的。他们是海群中学的。”
“是是是,我的朋友他爸就在大连港务局上班。”
“嗯?你还真有大连知青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汪韬。”
“你们那儿有几个汪韬啊,我怎么知道是哪个汪韬。你认识的那个汪韬会文攻啊还是会武卫啊?”
“他就喜欢唱京剧,尤其喜欢演《沙家浜》刁德一和阿庆嫂智斗那段,那是汪韬的一绝,唱得可好啦。不过这家伙一年有半年不在队里干活,到处唱。”
“我操哩,你们还真认识汪韬啊!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家人啊。”我这话一出口,几个人的表情立马多云转晴了。
三
说来话长,这个汪韬我还真的认识,关系很熟。有一回去下府公社赶集,买完旱烟就去找“二胖”,他是母校初一的同学,而“大胖”是我本班的同学,我们一起玩得很熟。青年点离集市不远,二胖见了我,眼泪巴嚓地拉着我的手问起大胖,说:“大胖哥怎么样?”我说“大胖挺好的,你别伤心了”。他说俺俩是光着腚一起长大的,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我赶紧打断他的话,拉着他去青年点。青年点在一座庙里,这庙也没有僧人,地方大,特敞亮。给知青盖房子要等到第二年春天之后了,所以临时在庙里借住,用木板搭成了大通铺和土炕的格局差不多。那天是赶集的日子,青年点比往常人数多出不少,此时有个人正站在地当间儿唱戏。唱《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是京剧《智取威虎山》少剑波的一段唱,那个唱戏的人就是汪韬,为他打鼓敲板的是本校初一的一位男同学。学校革委会成立时搞了一台节目,大家都对这位当鼓佬的男同学印象深刻。当鼓佬不简单,没几年硬功夫应付不了一台戏,肚子里装满了锣鼓经,这小子肯定有童子功。这当口有人提议唱《沙家浜》“智斗”那一场戏,这需要三个人合作,已经不是清唱而是演折子戏了。汪韬不唱,说唱不了。一个人唱仨角儿,耍猴儿呢?于是有人就说汪韬拿堂,名气不大脾气不小。正在进退两难时,鼓佬挺身而出要演胡传魁,大家就叫好。说有个演阿庆嫂的就凑齐了。这时候有个小女生从我身边挤过去,说我试试行不行?这个女生穿着白色围裙戴着白套袖,手上还沾着苞米面儿,估计是刚刚贴完大饼子。她站在那儿红着脸,个子不高。二胖在我耳边说:这是他班上的女同学,她妈是旅大评剧团的。不过以前没见过她会唱戏啊?在班上蔫儿拉巴唧的也不起眼儿,没想到今天飚啦。还来个自告奋勇,飚啦,飚啦!三个人在地当间儿小声议论了一会儿,汪韬就掏出香烟和火柴,递给那个子不高的女同学。只见她一起范儿,直接就进戏了,翘起兰花指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
“参谋长,烟不好,请抽一支呀!胡司令,抽一支!”
看戏的同学一声“噢——”然后就是啧啧声一片,啥意思?知不道。这阿庆嫂给参谋长和胡司令点完烟,就退到后面背对观众假装擦桌子擦碗。刁德一站中间就唱起了“反西皮摇板”:“这个女人不寻常!”汪韬在唱这段“反西皮摇板”时,眯着眼每个字都好像摇个没完没了似的,身体摇脑袋摇嘴里的烟嘴儿也跟着摇。不知是入戏太深还是成心过戏瘾有意显摆,摇到“常”字时,实在没法再摇了,才眼睛一瞪——“常!”于是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像似一块石头落了地。京戏中的西皮是一种节奏比较自由的声腔,演员可以根据情绪自由发挥,在节奏方面并无严格要求。不过汪韬的“反西皮摇板”唱得也忒慢,过头了。汪韬唱完了也跑后面背对着观众杵着。用京剧里的行话说,这叫“打背供”。唱的人在前面表演,不唱的人退后,背对观众杵着,不许出声。因为当唱的人面对着观众时,唱的是内心独白,旁边杵着一人算干吗的?偷听啊还是抢戏啊!所以搁后面杵着是必须的,只有两人对着唱时,才能并排站着。三个人仨角儿,像大车轮似的在台上转腰子。汪韬就喜欢这么转,明明不抽烟的他,口袋里总揣着烟和火柴。一到适当场合,就和另外俩角儿玩转腰子。那天在大庙青年点,三个人之中最出彩当属阿庆嫂,她那段“西皮流水”:“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唱起来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尤其是最后那个“人一走,茶就凉”中的“凉”字,有个曲里拐弯的拖腔,起码要拐18个小弯,贴大饼子的那个女同学,一口气把这个拖腔一贯到底,中间不换气儿,玩起了“大贯口”,最后在“有什么周详不周详”上结尾,则字字铿锵,戛然而止。这下可炸了窝喽,炕上的地上的蹲着的坐着的懂戏的不懂戏的,全都站起来叫好。女同学脸涨得通红,兴奋得两眼放光。事后我常常在想,为什么一个相貌平平个子不高,毫不起眼的女中学生,能够在戏中找回自信,并瞬间迸发出女性特有的美丽?因为工作中的女性是美丽的。其实工作中的男性也一样,劳动创造美,也在创造着自身。
汪韬在我们青年点住过几天,也是天天唱。我跟他深谈过。我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沙家浜》智斗那场戏?你怎么那么喜欢三个角色在舞台上“转腰子”?他怪怪地看着我良久,说:你不懂,你不懂!他说这唱戏就跟抽大烟似的上瘾,三天不吊嗓儿,浑身不自在。在场上转腰子美啊,过瘾啊!你不懂。我觉得汪韬这个人,虽然不会写诗,但本质上却是个诗人——行吟诗人,边走边唱。相反很多写诗的人,骨子里却透着庸俗。在西方国家也有这种人,行吟流浪,没什么功利目的,只是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只是为了人能够“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他们的歌是对着天和地唱的,也是一种“存在”,而这种“存在”是存在的。
四
在瓜田里,我和那几个偷瓜的人在聊天中得知,他们是北票当地的回乡青年。他们这次去县里是上访,要和县领导当面反映情况。他们认为自己都是农村长大的,还有必要回乡接受再教育吗?这是浪费人才。城里没地方安排工作,至少可以在当地做乡村代课教师,师资队伍严重缺人,多少孩子上不了学啊,这个问题应该尽快解决。了解了这些,我对这五个人刮目相看。我说饭点快到了,你们在我们点吃饭,我马上去安排。如果急着赶路,你们也可以在前面的生产队知青点落个脚,正好是饭点。那里有我的同学,伙食不咋地,管饱。他们说不用了,我们都带着干粮。说着就从兜里掏钱,说瓜不能白吃。
我自我介绍说:“鄙人姓冯,叫我老冯好了。瓦匠沟生产队几十户人家,二三百口子人,归了包堆儿,姓冯的只有我一个,好找。”
那个长得挺帅的回乡青年也自我介绍说:“在下马尚侯,马上的马,高尚的尚,王侯将相的侯。”
“我操!你都马上封侯了,在城里下馆子都不要钱,跑我这吃几个烂西瓜还要钱?你肯给,我也得敢要哇?”我是有意逗闷子,调节气氛。
回乡青年们一阵爆笑。
马尚侯坚持要给,说:“公家的东西不能白吃,占公家的便宜太那个。”
我有些激动:“马尚侯,咱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牵一发而动全身,手心手背都是肉哇,咱能不能不整景儿?不就吃了公家几个西瓜吗?毛主席他老人家咋说的?世间最宝贵的是人,不是物。吃几个西瓜咋滴了?我们人还是公家的呢!我要不是公家的人,我来北票吗?你们要不是公家的人,你们回乡务农吗?”
回乡知青们再次爆笑。说冯哥说得好,冯哥说得有道理。知青的心是相通的,刚才还怒目相视,转瞬间“老冯”就改“冯哥”了。
我问去了北票你们有住处吗,盘缠够不够?马尚侯说这你不用担心,城里有我们的同学会来接头,说好了的。他笑了笑,说:“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我左手握拳,右手搭在左手上,向马尚侯他们揖别:
“各位保重,恕不远送。”
五位回乡知青也学着我的样子,揖别:
“冯哥保重,来日相见!”
我目送着他们远去,心中怅然。这五位此一去,不说关山重重,但也未毕风正帆悬。我把两只手拢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
“记住喽——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那五个人站住了,回过头也把手拢在嘴边对着我喊:
“记住啦——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然后他们转过身去,坚定地走着,再也没有回头。我像个木桩似的站着,目送他们渐行渐远。猛然间心里一动,鼻子发酸,泪水夺眶而出,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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